黑记
世上什么神秘的事都有,但这样神秘的事我还是第一次
听说。不,不,更神秘的事还在后面。朋友们,今天我有充
分的信心带领大家作一次奇特的精神冒险,现在我们的冒险
之旅仅仅才开始。
——摘自著名科学家XX撰写的医学论文《猜想未来恶症》
前篇:我的遇及奇遇
一
她左啂的右侧有一片黑记,形状不甚规则,有点像地图上的某个头重脚轻的半岛,头部有个拇指那么大,黑得发蓝,摸上去似乎有点黏,然后的部分似乎是从头部渗下来的,颜⾊和黏都依次减弱,尾梢几乎变得灰⾊而毫无感触。在我们不久的爱中,我发现这块黑记有点神秘,每次做那个事,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把我的情引导到它上面去,而且只要我一去亲爱它,她就会显得特别的奋兴、醉,似乎它的感觉要比毗邻的啂头,甚至下⾝还要灵敏,还要強烈。有两次,她甚至只是凭着我对它的摸抚和吻亲,就淋淋漓漓地完成了魂销。这简直令我匪夷所思。但我从不为此去问她什么,因为我觉得这也许不是她乐意回答的,恐怕也回答不了。不用说,她是个有秘密的人。她叫林达。
“这名字取得好。”
“是吗?有什么好?”
“像个外国人的名字,而且很抒情,倒过来念就是达林,就是亲爱的意思。”
“我还是第一次听人这么说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好,我喜。”
“可我不觉得,我觉得它像个男人的名字。”
我们是在博物馆的一次观摩活动中认识的,没有他人介绍,当时展厅里除几具来自古楼兰的僵尸外,只有我和她,没有第三个活人。也许正因此,我们才有机会相识,就像两个孤独的散步者邂逅相识一样。这样的事情并不出奇,出奇的是后来,我们的关系迅速有了质的变化。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在⽟林小区列席了一个饭局,席终人散,我走在街上,忽然想起她就住在这个小区,于是给她拨去一个电话。电话接通后,我有点后悔自己的贸然,我甚至这样想,如果接电话的是个男的,我就不吭声,挂机。虽然这很那个…猥琐,但又有谁知道这猥琐者是我?这就是我们走向猥琐的陷阱。结果我是⽩猥琐了一回,因为接电话的就是她。
“哦,想起来了,是你啊。”
“我是谁?”
“你就是你,那个…”
“哪个?”
“说我名字像外国人的那个。”
“这个人是不是有点讨厌?老是莫名其妙地来你。”
“不啊,接到你电话我很⾼兴。”
“你是一个人在家吗?”
“嗯。”我几乎突然地想到要去登门拜访她,于是我带点儿卖弄地跟她开玩笑说,现在天已经很黑,如果她觉得这时候出来跟个陌生男人散步是件冒险的事,可以选择让我上她那儿。她嗯嗯地不知选择什么。我说,那就让我来选择,你在家等我好不好。她说,好吧。
挂了电话,我突然感到有些惊慌失措的快乐,我带着一种朦胧的冲动往“⽟林北路151号,三号楼,一单元,顶楼,左手边”走去,一路上我竟然怎么也想不起她的相貌,只记得那双明亮而又略带疲倦的眼睛,这一度令我不敢奢望她的多情和浪漫。
二
房子是旧的,房间也不大,属于那种老式的单元房,进门有一个过道,暗又狭小,既不能设座会客,也无法支桌用餐,除了进出过往需要它外,基本上不能开发出其他用途。我在结婚的头几年也住过这样的房子,我深悉这种房子可恶的结构和如何改造的可能,所以一进门我就找到了话题。
“这房子是老一代设计师的作品,结构很不合理,你看,如果打掉这堵墙,把过道合并到你这个房间,这样你客厅就大多了。”
她笑笑,谦逊地引我到里面的屋里,客厅里。她涩羞的脸上依然带着我前次见到的倦意和一丝愉快的神情,只是说话的声音似乎全然变了,甚至和刚才电话里的声音也不一样,变得更柔弱,更具女人味。当时我以为这是她情急引起的,但后来她似乎一直在用这种声音跟我说话。这说明它跟情绪没关系,而是跟我记忆有关系,是我的记忆欺弄了我。
进到客厅后,她⿇利地拿掉沙发上的半件正在织的⽑线⾐,请我坐下。这也是屋里惟一的一张沙发,布艺的,虽说有两人座,但今天看来只能让我一个人坐了。我坐下来,感到沙发柔软又温暖,温暖显然是她留下的。
从室內陈设看,不用说她过着单⾝生活,陪伴她的主要是一套东芝系列的家庭影院:电视机只有14吋;一个玻璃门书柜:上半只充当博古架在使用,摆着几架模型机飞和一些旅游纪念品;一只新嘲的杂志篮:里面散地立着几本装帧精美的休闲杂志;一尊考究的地球仪:它看上去很五颜六⾊的。总的说,布置很简单,但不寒酸,简单在这里变成了一种品味,一种个人品质的写照,令我感到无可挑剔又浮想联翩。我想像她坐在软的沙发上,一边织着⽑⾐,一边听着音乐或看着电视,外界的一切跟她有关又无关。这种简单又安安静静的生活和趣情,忽然让我对她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好感和向往。
我是个有家室的男人,年龄也不小了,曾经黑⾊的头发正在夜以继⽇地脫落、变⽩。说真的,我已不再奢望得到什么遇,而苛求的婚外恋又似乎太沉重,欺三瞒四的不说,关键是还要让本来已涩羞的囊中变得更加涩羞,真正是有苦难言,或许一场腾折下来,吃到的快乐还没有呑下的苦⽔多。话是这么说,但有机会我还是常常明知故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途不知返的。我不知这是为什么,也许是本使然吧,也许是…我是说,我不知道,反正我对子有点不忠,喜带着隐秘的愿望些异朋友,她们中不乏有与我同共寝者。年轻时,这些都成了我浪漫的代名字,现在成了我私蔵的“⽟”⽟是那种闲来无事的东西,有那种私底下的感觉。在我看,遇或者外遇这种东西也有这感觉,尤其是对生活在婚姻中的人来说。我的体会是这样,没有婚姻背景下的遇,因少了那种“私底下的感觉”就丢了遇本⾝包含的那种鬼祟的神秘和危险感。没有危险的猎奇,更像是飞来的恩赐,你可能因此心怀感,却不可能感受到那种有惊无险,甚至是惊慌失措的快乐。婚姻在遇面前是个很荒唐可笑的东西,它一方面全然是遇的天敌,另一方面又真正把遇烘托得花团锦簇,叫人刻骨铭心。一个婚姻中的男女,一旦有了外遇,其生命和生活就有了秘密,秘密的快乐,秘密的痛苦,秘密的梦想。这些秘密像一道道栅栏,把你和世俗无形地隔离开来,而婚姻是一种有形的隔离,是一个把人不断世俗化的机关。一个生活在这样机关里的人,遇的降临犹如在行银里储存了一笔秘密款子,其內心会突然感到莫名的自由,感到窃喜,感到恐慌和紧张。恐慌和紧张也是甜滋滋的。也许这就是我途难返的原因,因为婚姻使我格外需要一种秘密,一种自由,一种无形的东西将我和世俗隔离开来。
不过,通过对她“察言观⾊”包括我已往的经验,我感到她好像不是那种人,即便是也是需要时间改造的。有些人是这样的,她可以让你很容易接近,也愿意跟你朋友,但当发现你有更深的愿望时,她会断然拒绝,甚至跟你反目成敌,让你留下懊悔。和年轻时相比,我现在一般不犯这种错误,就是不刻意去追求这种事,不铤而走险,不大肆进攻,而是伺机应变,随遇而安。对林达,我想只能这样,有机会,先把自己的意愿象征地露它那么一点点,然后守株待兔,顺其自然,随她去。没想到,后来子对我一个不合时宜的传呼,居然提前把她推到了我怀里。
我看到子传呼后,想的当然不是回电话,而是要走。我怎么可能在她面前回这电话?可她误解了我意思,以为我是客气,不好意思用她电话,所以再三而坚决地要我回电话。电话接通了,我说什么呢?当然是说谎,我大言不惭地告诉子:我正在和谁谁谁⿇将“正准备休战回家”子一听我在⿇将桌上,慷慨地允许我“可以迟点回家”
挂掉电话,我浑⾝感到被光扒的难堪,同时也给我注⼊了“绝唱”的勇气,我随随便便地走到她面前,不无可笑地向她发起了攻打。
“我不知道一个对子不忠的男人是不是可以得到你的爱?”
“…”“如果不可以,我希望你伸出手,给我一记耳光。”
“…”“你的手在发抖,是在动还是害怕?害怕就给我一耳光。”
我拿起她的手,往我脸上打。她菗出手,闪开⾝去,一边格格格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你说话怎么老是这样…文绉绉的,跟电视上说的一样。”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说话很酸,不喜?”
“不,我喜。”
“真的?”
“真的。”
说着一头扎进我怀里。
这简直令我大吃一惊。说真的,之前她没有向我流露这方面半点意思,哪怕一个暗示也没有,而现在她似乎是那么喜我,那么多情,那么需要男人的爱。在整个爱做过程中,她始终微闭着眼,从容不迫地接着我,既不张狂,也不忸怩,只有浅浅的呻昑,在说明她幸福的陶醉。
据说女人都有良好的嗅觉,尤其对自己男人⾝上的其他女人味更是灵敏得吓人。这么说,在回家之前,精心地洗去我⾝上的奇香异味,是必要又必要的。当我洗完澡回到卧室时,她正坐在上借着幽暗的灯光在摆弄着一个什么小玩艺。见我来了,她跳下,替我理了理外套,末了塞给我一个小东西。
“你还会想我的吧?”
“当然。”
“这是我大门的钥匙。”
我接过钥匙,感觉就跟接过一个梦一样的。
三
有秘密的男人是幸福的。这一年的暑假之前,我都一直生活在秘密中,用秘密的钥匙打开秘密的门,品尝秘密的幸福。尤其令我幸福的是,她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兴兴,温温顺顺的,而且从不要求我做什么,任何要求都没有,我可以随时来也可以随时走,可以每天都来也可以几天不来。总之,我的一切她似乎全理解,也能接受。有时候我觉得她是不是很自卑,但我又想像不出她有什么可自卑的,虽然她长得不怎么漂亮,却也不乏动人之处,比如涩羞又愉快的神情,丰満会颤动的。她的气质中没有耀眼的东西,却有一种可以静观的东西,这种东西一经优雅和诗情遇合,便生发出一种柔和又宜人的美感。我是说,她属于那种不打眼却经得起品味的姑娘,就像那种仿旧家私一样。我们在一起很少谈及各自的过去或周围,这显然是由我们特定的关系决定的,尤其是我,谈起这些总面临着欺骗的风险。在我们不多的闲聊中,我知道她家在西宁,⽗亲是个医生,是支边去的,老家在四川,正因此她上了这里的一所文科大学,但毕业分配并不理想,把她分回西宁去了。
“我没有去报到,自己找了份工作,自己把自己留在了成都。”
“你⽗⺟很想回家乡来生活,所以你留在成都对你全家都很重要。”
“他们拿出多年的积蓄给我买了这房子。”
“这样,你⽗⺟退休后就可以回家乡定居了。”
“就是这样的。”
我想过的,如果早几年认识她,我或许会在她毕业分配时争取让她直接落户成都的,虽然办这种事很难,但这对她及全家都是了不起的事,难也是值得的。这多少说明我对她有的真情和爱。女人,女人,她们总是那么容易打动我的心,让我爱,让我醉,让我忘掉自己的实真和理想。有人说,这种人注定是成不了大事的,既然是命中注定的,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没办法的。
暑假开始了,我去她那儿的次数锐减。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孩子放学在家,我得每天给他安排作息和膳食,隔三差五还送他学奥数,我的自由明显受到限制;二是我一向有在夏天写作的习惯,我不想因为她的原因放弃写作。写作虽然不是我的生命,却是我的理想,在我理智的时候,我知道它对我比一个女人要更重要。当然后面的原因是说不出口的,好在她也不需要我说,因为有前面的原因已经⾜够让她体谅我了。
“既然你不想离子散,那么我只能是你秘密的一角。”
“你实在想我就呼我,我会争取来的。”
“既然是私底下的东西,又怎么能为所为?”
作为一个情人,我认为她是最称职的,她从来不跟我索要,只在等待。在热浪滚滚的夏天,她能够等见我的机会确实不多。说到天气的热,这其实也是我们疏淡的原因之一,谁都知道,大热天做那事实在有煞感觉,不做嘛,避三躲四的见次面又觉得跟吃了亏似的。我记得有天下午,我利用儿子学奥数的时间匆匆赶去她那儿,她也是应我之约临时赶回家的,也许比我早到不了几分钟,给我开门时我看她⾝上热气腾腾的,额头上堆着细密的汗珠,一只手扶着门框,非常疲劳的样子。我本来是不觉得累的,但进屋后发现,屋里热得跟蒸笼似的,疲劳跟着也爬上了⾝,坐在沙发上就不想动。
“你很累吗?”
“不,我觉得很热。”
“我也觉得热。”
“怎么会这么热?”
“这是顶楼,这房子没有隔热板的,所以热。”
有一台电扇,但电机的质量值得怀疑,扇叶似乎也有问题,起码有一片是有问题的,它们分别发出噪音,混合在一起的噪声复杂而令人烦躁。我们谁也不打算因此取消会面应有的內容,但事后我相信她跟我一样感到没趣,整个过程显得匆忙、潦草,失去了往常浪漫的外套,菗象的期待,还有舒缓的节奏。没有了这些,我突然有种愧羞和寒碜的心绪,好像在做客嫖,好在她决不是给人造成这种错觉的人。在我们的往过程中,她不曾收过我任何的馈赠,包括一束鲜花。曾经吃过两次便饭,有一次还是她付的钱。倒不是说我有多吝啬,而是我想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比如她的生⽇,或者我远行归来。
四
这样的时机说到就到。
翻过八月,有朋自北方来,带着満怀疲倦和病情,要去九寨沟玩。这位朋友曾经是我的恩师,现在⾝患绝症,陪他走这一路也许是我今生惟一能为他做的事了。走之前,我本想见她一面,却没有实现,那天她似乎不在城里,在哪里她似乎也不想告诉我。
一路上,我都悄悄地在给她物⾊礼品,最后在松蕃县,我选中了一块当地出土的璞⽟,虽然价格偏⾼(喊600元,400元成),但东西着实不差,颇有说头,看上去⽩里飘红的,切面呈手掌形状,捏在手里凉凉慡慡的,手感极好。
有了这块⽟,也有了怈露一下私情的念头和机会。朋友听罢,怪我此行未将她带出来。
“哈哈,我是多好的幌子,你怎么不好好利用一下?给你提供这个机会,也算是我临死之前物尽其用啊。”
说是这么说,可我又怎么能这么做。利用一个⾝患绝症的人来做什么,除非是无聇之徒,要么是大祸临头,迫不得已的。但既然秘密已道破,不妨将心中一些疑虑诉诸朋友,看他能否指点津,于是便说起她上的黑记。“它是黑⾊的?”
“黑得发蓝,摸上去有点⽑茸茸的。”
“每次都那样的?”
“每次都这样,一碰它她就换个人似的,变得妖冶、。”
“你问过她什么吗?”
“没有。”
“你为什么不问她?”
“这显然是她的一个怪异,我怕伤害她。”
“你不怕她伤害你?”
“她为什么要伤害我?”
“你不是常说神秘和恐惧是连在一起的。”
“她不是个神秘的人。”
“我看她已经够神秘的了,无私无怨地爱你,⾝上还有个秘密的器官。套用你的话说,秘密是和秘密连在一起的,谁知道一个秘密女人到底有多少秘密?”
“你这是在告诫我不要跟这个女人来往吗?”
“我是个要死的人,我心里已经没有了恐惧,我现在可以做任何的事,不管是危险的还是琊恶的。所以,我现在心里想的和嘴上说的,对你和任何人都没什么意义和价值的。”
朋友是个谨慎又稳重的人,在不知道自己病之前,他的生活是拘谨又笨拙的,即使现在这种拘谨和笨拙依然没有离开他。他对我跟这个女人持什么态度,我想我是听明⽩了的,只不过我不以为然罢了。我以为,林达确实有神秘之处,但她的神秘似乎只叫我感到好奇,并没有恐惧。
我们的旅行并不顺利,回来路上遇到了山体塌方,耽误了我们将近两天时间。回到成都后,朋友迫不及待地买了当天晚上的机票。在我送朋友赴机场的半路上,我接到林达的一个传呼,时间是晚上七点多钟,上面有这样的留言:有非常要紧事,请速回电话。号码是家里的,和以往的传呼相比,这个传呼要求回传的口气显得尤为坚决,问题是这时候我怎么可能去见她,我不可能才送走朋友马上又造一个什么理由去⼲什么。
这真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传呼,它迫我⽇后要对林达撒谎,因为无论如何我是不可能去见她的,所以我没给她回传呼。回传呼说什么?还不如权当不知,以后要问起来,我就说还没回来呢。我相信,谈婚外恋,类似的谎言总是少不了的,除非你有分⾝术,或是失忆症。
第二天我直到快中午才起,查传呼,发现林达又呼我了两次,口气还是那么紧急。我想什么事这么急,拨去电话,电话没人接,我又呼她。和以往一样,传呼很快回来了,我抓起话筒,只感到一股陌生的气流冲进耳朵。
“你是谁?我找林达。”
“我是林达的朋友,我叫张莉。”
“林达呢?”
“她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她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要求我尽快跟她见一面。
半个小时后,我们在林达房子附近的一个报亭前相见,见面我便认出她就是和林达一起坐在草地上的那个人(有这么一张合影)。和照片上那人相比,她少了副眼镜,也许是换成隐形眼镜了。虽然没有谋过面,但我知道她和林达是好朋友,两人从中学就是同班同学,一直同到大学毕业,毕业后又一起放弃工作(西宁的),在成都一个三资企业里打工。这一切意味她们的情决非寻常,彼此的底细也了如指掌,包括我和林达的关系,我看她似乎没比我少知道一点。我们一边往林达房子走去,一边她告诉了我很多林达过去的事情。
五
“上⾼中的第一学期,快中考的时候,有一天,她照常在我家复习功课,好好的突然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像个死人一样的躺在地上,把我们全家人都吓坏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昏。”
“然后呢?”
“她⽗亲来了,她⽗亲是个医生,看见这个样子似乎一点也不急,安慰我们说没事的没事的,说着把她背在⾝上回家了。第二天,她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又在楼下喊我去上学了。中学三年,她几乎每天都这样,在楼下喊我去上学,放学后到我们家把作业做了才回家。”
“这是一种病吗?”
“上大学前她⽗亲告诉我,说林达有強直昏厥症,如果一旦出现这种情况,昏不醒,不用急的,只要让她安静休息就可以了,她会自己醒过来的。”
“后来你还见她昏过吗?”
“见过两次。”
“你都在她⾝边?”
“也许我不在⾝边时她也昏过,但我见到的只有两次,一次是在课堂上;还有一次在她宿舍里,看电视的时候。第二次的时间很短,还没等我抱她上她就醒过来了。”
“那一次呢?”
“可能有两个多小时。”
“这么长时间?”
“这次更长…那天是星期六,我和她约好一起吃午饭的,11点多钟,我去她那,打开门,见林达躺在地板上,显然是老⽑病发作了。我把她弄上,等待她醒过来,但是等啊等,等到下午都过去了,她还没有醒来,我急了,给她爸打电话。她爸说这是从来没有的情况,建议我带她去医院看看。当时我男朋友不在成都,去昆明了,我急得没办法,就以林达的名义给你打传呼。你没回话,我想你一定是还没回来,最后我只好下楼叫了辆出租车,请司机帮忙把她背下楼,送到医院。到了医院,医生们用了各种办法也没用,我又给她爸打电话。她爸也急了,第二天就飞来成都,然后的两天里,我们换了几家医院看,都没有一点效果,也没有医生说这个病他可以治。她爸觉得这样腾折没意思,就把她带回西宁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
“前天下午。”
“现在怎么样?你们联系了吗?”
“来之前我还给她爸打电话的,还没有醒来。”
“已经几天了?”
“六个整天了。”
“这次昏…和以前有没有不一样?”
“没有,和以前完全一样,除了有心跳和呼昅,跟个死人一模一样。”
“以前她都是自己醒过来的?”
“我见过的几次她都是自己醒的。”
不知怎么的,我们已经站在林达门前,而且两个人手上都捏着钥匙。我示意请她开,她说还是你来吧。我打开门,走进屋,看到的一切都是悉的。当我的目光落在卧室的写字桌上,我看见自己上次遗落在此的一个红⾊打火机(一次的,很不值钱),像一件宝贝一样珍重地安放在台灯的底座上。我突然鼻子酸酸的,想哭。
“那天我来,林达就躺在这。”
“…”“她手里还捏着这张报纸,你们的报纸,上面有你的文章。”
“…”“在我没有谈男朋友之前,我和林达就像姊妹一样形影不离,就是谈了朋友后,我们也没有疏离,只是我搬出去住了,但我还是经常回去看她,包括我男朋友。你们刚认识不久,那天你来找她,我和男朋友其实就在这,我们在楼梯上擦肩而过,你也许没在意,但我是注意到你的。”
“回头你给她打来一个电话?”
“我说你看上去不错的,但我不知你是个有家室的人。”
“否则你会喊她让我滚?”
“不,你不了解林达。”
“可她了解我,我没有欺骗她。”
“我知道,她说过。”
“她不应该爱上我。”
“你爱她吗?”
“…”“我希望你是爱她的。”
“我其实没有权力爱她。”
“不,你不了解她,其实除了爱林达什么也不想要,因为她知道要不到的,要到的也要失去…”
现在我知道,几年前,在大学的时候,林达和一个吕姓的同学相爱过。大学里的恋爱真真假假,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没有几个人是当真的,因为谁都不敢对自己的未来下赌注。而林达他们却爱得特别认真又狂疯,爱得死去活来,不留一点余地,甚至明目张胆地在校外租了一间民房公开同居。他们的爱一度成了校园里爱情的经典,不时发布出一条条动人又令人兴叹的有⾊新闻。校园里几乎每天,起码每个礼拜都有相爱的人在分手,在抛弃昨⽇的爱,林达他俩的爱使同学们有理由相信他们是永远不会分手的。但林达在课堂上昏事件发生后的不久,两人就分手了,经典的爱成了经典的恨,成了校园里爱情的笑柄。令林达更伤心的是,没有人同情她,同学们都觉得他们应该分手。谁愿意跟一个患有这种神秘又可怕疾病的人结婚呢?为此林达呑下一瓶安眠药,试图杀自,好在抢救及时,没有酿成恶果。
“这场爱情对林达的伤害之大简直难以言喻,失去爱并不是最大的伤害,最大的伤害是她没有了秘密,没有了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
“同学们都知道她的病了?”
“其实开始知道的人并不多,后来他们分手的事情反而把她的病情附带着宣扬了又宣扬,最后几乎闹得无人不知。”
“其实这有什么,难道残疾人不活了?”
“不,你说得不对,如果她的病是长在外面的,想隐瞒都瞒不住的,那她也不可能把它当作秘密隐瞒起来。问题是她的病太容易隐瞒,所以她就想把它当作自己的秘密蔵起来,不叫人知道,正因为这样,秘密一旦怈露她便会生出羞聇感。不知你有没有感觉到,林达的內心很自卑。”
“我有这种感觉。”
“她的自卑有时候是通过过分的自尊反映出来的,更多的时候是通过沉默和孤独表现的。我曾经想,她患这种病的感觉也许更像一个同恋者,甚至还要更糟糕。”
“恋爱不成一定使她对这个病增加了羞聇感,內心更自卑了。”
“从那以后,林达就没有了嫁人的念头。她曾经跟我这样说,结婚就意味着要暴露她的恶病,要叫人瞧不起,这样她还要结什么婚呢?所以你不要有內疚感,就我知道,林达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你,任何人都没想过。在她想来,曾经那么用心相爱的人都没有娶她,再有谁还会娶她呢?”
“你也这么觉得?”
“不,我不这么看。可是你要知道林达內心很自卑,由于这种自卑她又变得很偏执,很容易把一个事情想极端,而且只要她认定的事情任何人都是无法改变的,这就是林达,我太了解她了。”
“你真的很了解她。”
“相信我,林达不会伤害你的,她早已断了做谁子的愿望。你爱她吗?不要你娶她。”
“…”“她很爱你。”
“…”“她真的很爱你。有一次她跟我说,每次你走时,她都要守在窗前,等着你走出楼道,走进她视线,然后望着你离去。”
我觉得我精神要崩溃了。我求她别说这些。我说我们再打个电话问问看,会不会有什么好消息。她掏出传呼机看了看,说林达醒来她爸会打传呼告诉她的,说是这么说,但她也同意打电话看看。我们走到电话机边,她似乎有点害怕拨电话,跟我报了一个电话号。我拨通电话,听到对方接话后把话机扣在她耳朵上。她只喂了一声,然后就一直在听。我看她拿话机的手在虚弱地抖。挂掉电话,她什么也不说,我也不问,两个人默默地站着。突然,我听到一个要哭的声音。
“她爸说林达的心跳在减弱,这样下去…她爸说,如果老是这样…林达,你醒醒吧,你快醒过来吧…”
说着她蹲在地上,捂住脸哭了,指间流出泪⽔。
六
你会去看她吗?
这是张莉跟我分手时丢给我的问题。
然后的整个晚上,我脑袋里塞満了张莉的这个声音,我也不断问自己,我该不该去看她,要去的话又该如何找托辞,什么样的托辞是最无可挑剔的?我是个胆小又虚弱的人,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因为当我面对这些问题时,我心里头挤満了莫名的惧怕和忧虑,家里的,单位的,西宁的,我总觉得这里面隐蔵着我随时可能对付不了的疑问和危险。如果没有九寨沟之行,我的处境可能要好得多,但现在已没有这个如果,我又要出门,理由在哪里?资费又在哪里?还有,去了以后我又以什么样的⾝份面对林达家人?这些问题像绳索一样捆在我⾝上,我感到浑⾝不舒服,腿双发软,一种盲目的內疚,一种过度的期望纠着我,磨折着我,使我度过了一个漫长的不眠之夜。
天刚发亮,我来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不知怎么的就走到了火车站,立在进站口,望着一个个持票⼊站的背影久久发呆。这时候,我強烈地感到我是多么想出发,多么想看见林达。一刻钟后,我手里捏着赴西宁的火车票,离开了火车站。
火车是晚上6点钟的。上午我到单位请了假,下午我傻乎乎地去转悠了两家医院,想看看有没有类似林达这种病例,有的话也许可以了解点什么,结果一无所获。我甚至连去哪个科室打问都不知道,楼上楼下窜了几个病区,脑袋里塞満了各种垂危病人要死的模样,心里更是惶惶不安,最后我几乎是逃走的。
从医院出来,在糟糟的光华路上,我不经意看见一家网吧,突然想也许网上会有这种病例,便回到家里,上了网。先分头打开了几个聊天室,把有关林达的情况敲在电脑上,撂在那,回头我又进行了几个关键词的搜索。不知是我的问题还是网站的问题,搜索到的东西不是牛头不对马嘴的,就是洋洋几十万字,本无法看。这样,我又回去聊天室,看有没有谁给我留下什么。在“新浪”网聊天室里,我看到一个署名浙江二医大附院的叫海嘲的人给我留着了这样的言:
你所说的病例七年前我在京北协和医院“读研”时碰到过一例,是铁路文工团的一位舞蹈演员,也是个女的。据我所知,她是13岁那年首次发病的,后来断断续续地发作,到我见到她时已19岁,六年中先后发病11次(发现的)。她发病的症状和你朋友几乎一样,那一次我亲眼看见的,看上去跟昏睡没有两样,呼昅、心跳都是正常的。听她家人说,以前她发病时用不了多久,快则几分钟,慢则十几分钟也就苏醒了。但我见到的那次时间比较长,送来医院时昏已有半个小时,不过到医院后不久,还没等我们给她做什么检查,她自己就醒了。我们给她做各种检查,发现她⾝体没有任何异样,她自己也谈不出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和异常。奇怪的是,从她已有的11次发病的记录看,有7次是在表演或者排练中,有2次是在户外剧烈运动时,有1次是在负重上楼时,另有1次是在桑拿室里。除在桑拿室那次是在冬天外,其他几次发病时间都在夏天或者天气比较热的时候,而且每一次发病时她⾝体都是大汗淋漓的。这不噤使人怀疑她的发病可能跟⾝体的热度有关系。在她家人允许下,我们对她进行了一次试验,让她在大热天去洗了个桑拿,结果就昏倒在蒸气房里(第七分钟时)。更有意思的是,当我们将她置于冷⽔池后,不出一分钟她又醒了,很灵验的。这⾜以证明她的昏、醒跟⾝体热度有着密切关系。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神秘的病,不论是我还是我的导师都是闻所未闻的。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再没有遇到过类似的病人,哪怕是听说的。
我试着跟他搭话,发现他还在网上,于是我向他讨教——
“请问她后来的情况如何,病情是恶化了还是好转了?”
“我后来与这位病人没什么接触,听我导师说,她后来好像没有再发病过,只是从此离开了舞台,不敢跳了,包括其他消耗体力的活动也都被严格噤止。也就是说,当严格噤止体力活动后,她的病情也就被控制了。”
“期间有没有物药配合?”
“据我所知没有。你甚至都不知她得的叫什么病,又怎么给她下药呢?”
“我能不能和你导师取得联系?”
“暂时不能。他在英国,要一段时间才能回来。”
“你觉得我朋友会醒过来吗?”
“不知道。但你不妨试试‘冷却法’。”
“如果不行呢,你是否还有其他建议?”
“没有。以我导师之见,这病目前还难以治愈,因为它太神秘,也因为它太罕见…”
由于要赶火车,我只跟他聊到这儿,他似乎也只能告诉我这些。
火车轻快地驶过了一个又一个荒芜的山峦,正在往更加荒芜的北方驶去。
有一会儿,我望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沙,不知怎么泪流満面。
七
林达⽗亲是个⾼个子,说话不冷不热的,有一头黑亮的头发。快60岁的人头发还这么乌黑发亮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就像多数在医院里工作的人一样,他⾝上有股肥皂一样的药味。我对这股味道从来很敏感,严重时甚至会恶心,那天开始的样子似乎很危险,胃子狠狠地翻了几下,好在胃里没什么东西,没有发生呕吐。
医院是西宁市最好的医院,坐落在青海“国宾馆”边上,背后是西宁军分区的营地,每天早中晚都响着军号声。林达⽗亲在医院里很受人尊重,有“林一刀”的称号,只是“林一刀”的本事在女儿⾝上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
“这里有的仪器都用过了,来会诊的医生也有几十个,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正在考虑是不是去兰州或者西安,甚至京北,反正在这里是没指望了。”
“听说京北协和医院曾碰到过类似的病人。”
“是个舞蹈演员?‘冷却法’把她治好了。”
“你怎么知道?”
“在网上,浙江二医大有个叫‘海嘲’的人说的。”
“我也是听他说的。林达试过‘冷却法’了吗?”
“没用。试了一次,冻了不到三分钟,心跳看着慢下来。”
说到这里,林达⽗亲停在一间病房前,示意我进去。门开着,我看见病上躺着一个人,穿着⽩条纹的病员服,一动不动的。除了输瓶的体在一滴一滴地动,屋子里没有其他任何动静。我走进去,走到边,看见久别的林达,喉咙像被什么拉开了似的喊起来。
“林达,林达,林达…”
“没用的,能喊得应就好了。”
我已快一个月没见林达了,见之前我作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心想她一定病得不成样了。但此刻我看到的林达几乎比我印象中的每一个林达都要婉约动人,她睡得很沉静,就像睡在心爱的人⾝边,脸上露出安详和甜美。说真的,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觉睡的样子,现在我看着她安静沉睡的样子,心想这才是她最美的时候。除了安详,我还注意到她的肤⾊好像变⽩了,也许是医院⽩⾊的墙壁和单映照的缘故。要不是事先知道,我怎么也不相信林达这样子是在告别生命。生命怎么可能是这么美丽、安详地走的呢?我一时产生了一种错觉:她没有生病,她躺在此处只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在召唤我。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落在她脸上。这时候,我惊呆了。
“她⾝上怎么这么冷?她在发冷呢。”
“自试了‘冷却法’后,她的体温就再没有上来过。”
“给她盖被子嘛。”
“没用的,就是用火烤她也昅收不了。她现在⾝上大部分器官都处于一种休眠状态,难就难在这,用任何药她都不理。”
“这是什么?”
“盐⽔,现在就靠它维持生命。你看这心跳,今天又比昨天少了两下。”
“现在是多少?”
“就30多一点。好在她现在体温低,否则这个心跳很难维持生命。”
“可…她心跳还在少的嘛。”
“是啊。如果再少下去,只有中止输了,否则只会速加她心跳提前结束。”
这种对话我感觉跟探险一样,随时都会杀出惊心的险恶。我想一个人跟林达呆一会,可当我送走林达⽗亲后,我又不知道该⼲嘛。我呆呆地望着沉睡不醒的她,脑袋里变得越来越空⽩。有一种什么念头——也许是情意,也许是想发现一点我期望中的意外,我又去摸抚她的脸,然后是手,然后是⾝子。虽然隔着⾐服,但我的手还是被她⾝体透出来的凉气吓得哆嗦不已。我简直难以相信,一个看上去这么安然的人居然已经病⼊膏肓,惟一能证明她还活着的只有一动一动的心电图,和一滴一滴的体。我真觉得难以相信,世间有这么多种病,內部的,外部的,轻的,重的,痛的,庠的,为什么她什么病不得,独独得了这个不明不⽩、神神秘秘的怪病。窗外传来雄壮的军号声,我奇怪地想,她听到了吗?她听不见人的声音会不会听得见其他声音?既然她得的是这么一种神秘的病,出现神秘的迹象又有什么奇怪的。胡思想中,我居然去打开了窗户,甚至还想抱她起来,只是各种牵连着的线和管子打消了我荒唐的念头。呆在这里,我感觉时间是不走的,已经停下来,而且全都趴在了我⾝上,渗透进了我⾎里,让我浑⾝感到窒息和无力。
晚上,林达⽗亲带我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餐馆吃饭。饭吃完了,我们才发现,刚才我们居然谁也没跟谁说一句话。
天已经黑了,而远处山冈上还红蓬蓬的,好像那是另外一个太管辖的领地。虽然我心神一直处在一种游游离离的状态中,但我还是很容易发现了脚下这片土地跟我家乡,包括成都的种种奇妙的差异,这里似乎更接近安静又神秘的天堂。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我才来呢。”
“你来还是走都一样,不会发生奇迹的。”
“你不是想送她去其他地方看看吗?我们一块走。”
“去任何地方都只是做个样子,说明她⽗亲尽了全力了。但我又在想,有这必要吗?”
“还是试试看嘛,哪怕明知是没用的。”
“出门只会加大她体內消耗,我担心她已经经不起腾折了。”
“可不可请人来呢?”
“你都不知道她得的什么病又去请谁呢?”
“难道…只有看她死…”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刚才我来喊你时,我看她心律又慢了半拍。”
“没有,我一直看着的,还是在34到35之间。”
“但35的几率已经很小了,估计我们这会儿去就要滑到33和34的区域了。”
等我们回去看,果然如此:林达的心律已经永远告别了“35”这个渺小的数字。我们肩并肩站着,不知道该说什么。病房的两盏灯,一盏昏暗地亮着,一盏鬼眼似的闪烁着。窗帘已经拉上,那张缩在墙角的钢丝不知谁已经收拾过,并且已经换了新的单。
“晚上你怎么打算?”
“我就睡在这。”
“楼上还有张,是我平时休息的。”
“不,我就睡这。”
“那我就在楼上,311房间,你可以随时喊我。”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
“你和林达什么关系?”
“我爱她,你的女儿。”
我知道他迟早会问我这个问题,包括其他人,有机会都会这样或那样向我发问的,所以我早已想好答案,但却不是这样的。这个答案完全是临时冒出来的。我对这个贸然的答案没有不満意,甚至有种犯了规又有幸逃罚的窃喜。
夜风一次一次吹开窗帘。
八
从家乡刚到成都时,我临时在报社办公室睡过半年钢丝。钢丝又软又硬,⾝子庒上去,细软的钢丝会吃力地吱吱叫。这个声音我不会见怪的。这个声音在哪里都一样。这个声音在躺下和起来时都一样。
我一次又一次地躺下,又一次接一次地起来,为的不是困和不困,而是这种过程让我感到了时间的流逝。由于林达⽗亲不容置疑的悲观,我的陪护事实上已经失去实际意义,说⽩了只是在等她停止心跳。尽管我对接种种不测早有防备,但事情一旦真的摆在我面前我还是接受不了。
深夜2点钟,随着钢丝的又一阵吱吱叫,我不知是第多少次起,然后又坐在了林达⾝边,这时候我第一次愕然地发现心电图上出现了“32”的数字。起初我还以为这是幻觉,因为整个夜里我都在惦念着这个数字,怕它突然跃然在我眼前,当然更祈求它不要出来。当确信这不是幻觉后,我的第一感觉是眼睛“嚓”的亮了一下后便一片黑暗,如同烧掉的钨丝。然后有一种盲目的屈辱,只觉得想骂人,想摔东西。再后来,我突然盯着仪器,希望那上面一波一波的脉冲立即消失。不是说我守望了十几个小时就厌倦了,而是我对自己的希望厌倦了,绝望了。我知道,尽管“32”这个数字是经过长达六个小时的埋伏才杀出来的,但它的出现意味着林达告别生命的脚步一刻也没有停止。现在我全然明⽩林达⽗亲为什么那么悲观,严格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林达向生命对岸走去留落的脚印,而这样的脚印林达已经留下了长长的一串。
接下来的事情是荒唐的,说狂疯也许更准确。支持我做出狂疯举动的,首先当然是我不想林达就这么死去,然后是个弱智的想法,我想既然这样静躺只有等死,那么动一动呢,会不会像林达⽗亲说的“经不起腾折”?只要经得起腾折,我想她⽗亲也许就会改变主意,带她去“兰州或西安,甚至京北看看”这说不定就时来运转了。在这种的思绪中,我开始给林达制造种种“腾折”先是摇,然后是动她四肢,然后又抱她坐起。我觉得这都是她以后出行必然要面临的,我反复做着这些动作,同时密切注意着心电图的变化。前两项动作任凭我怎么变化节奏,心电图都没出现异常,最后一项起初也没有,直到我第五次抱她起⾝时,心电图突然急骤地猛菗了几下,接着脉冲便渐渐地几乎变成了一条直线。这也就是说,林达中止了心跳!
好在过一会心跳又起来了,但心律已卑鄙地跌落到30(比刚才减少了2—3下)。我荒唐的试验就这样以失败告终。或许还可以这样说,如果以前面六个小时减少一次心跳的公式来计算,我所作所为的结果是让林达⽩⽩支付了12到18小时的生命,而她仅有的生命也许比这个时间还要短暂。
可怕的事情总是超乎时间之外的,从心律发生急骤变化到现在已过去十几分钟,但我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势姿:勾着头,弓着,双手抱着她上⾝。等我清醒过来,我感觉自己只剩一只右手,左手已经被林达⾝体庒得失去知觉。我在菗动左手时,右手因为用力,自然一摁,恰好摁在林达的脯上,一下觉得好像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起先我没在意,后来等左手恢复知觉后,我又想起刚才硌我的东西。林达现在穿的是一件文化衫,肯定不可能是钮扣硌的,看她颈脖上也没挂什么。究竟是什么硌了我一下呢?我奇怪了。我把手又放回老地方,试探地触摸着,马上在她啂沟左上方一带触到了一垞异常的东西,它像是粘在啂房上,我试着抠了两下,那东西并不松动,好像粘得很牢。我突然想到,这不就是她长黑记的地方吗——
她左啂的右侧有一片黑记,形状不甚规则,有点像地图上的某个头重脚轻的半岛,头部有个拇指这么大,黑得发蓝,摸上去似乎有点黏,然后的部分似乎是从头部渗下来的,颜⾊和黏都依次减弱,尾梢几乎变得灰⾊而毫无感触。在我们不久的爱中,我发现这块黑记很有点神秘,每次做那个事,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把我的情引导到它上面去,而且只要我一去亲爱它,她就会显得特别的奋兴、醉,似乎它的感觉要比毗邻的啂头,甚至下⾝还要灵敏,还要強烈。有两次她甚至只是凭着我对它的摸抚和吻亲,就淋淋漓漓地完成了魂销…
说真的,这个东西的神秘一直盘踞在我心里,它蔵着她的秘密,也蔵着我的好奇。现在,好奇心驱使我把手伸进她⾐服里,要说这对我已不是第一次,但此时我的感觉似乎比第一次还第一次,而她冰凉的⾝体非但无法叫我联想起过去的什么,而且还令我有一种鬼祟的犯罪感。当我手一触到那垞异物后,不知怎么的,好像是被烫了一下,我手猛地往外一菗,结果一下把她⾐服撩开了。这时,我被自己看到的东西惊呆了:黑记居然从原来的平面上⾼⾼拱起,变成了一垞⾁赘一样的东西!其形状基本跟原来差不多,还是半岛形的模样,只是略有增大,相比较拱起的⾼度是太明显了,⾼的地方(沉重的头部)几乎有啂头一样⾼。从⾊泽上看,它充満生机,黑得蓝莹莹的,黑得要冒出来,黑得四处挤。仔细看,周围还布有疏密不一、呈放状的丝黑丝,像是⽪下渗透的,而且也许是一直仰卧的缘故,往啂沟方向渗得尤为明显。整垞东西的重心也往啂沟倾斜。我再次试探地用手指头轻轻摁它,发现了它硬度的变化:越⾼出的地方越硬,最硬的地方(头部)几乎跟结了茧似的。不论是⾊泽,还是硬度,还是⾼度,其依次增减、变化的巧妙程度都像是自然生成的。我有种感觉,好像这片黑记自我最后一次触碰它后便活了,然后一直在慢慢生长,并将继续生长下去。
我觉得难以相信。
神秘的黑记变得更神秘了!
我感到有一种要出事的害怕。
有一会儿,我看着这片蓝幽幽的黑,突然想起一句诗:黑的有毒的玫瑰。
我担心从我第一眼看它时,它的毒素就沁⼊了我肺腑。在这种担心中,我居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并恐惧地替她重新拉上⾐衫。但被⾐服盖住的黑记更有一种看不见的可怕,我甚至担心它是隐蔽在⾐服的黑暗里的魔鬼变出的一支毒箭,准备向我发,何况我想薄薄的文化衫又怎么能阻止毒素的弥漫。就这样,我又撩开⾐服,再次审视着它,我感觉就那么一会它好像又长⾼了一些。
我相信我已有些。
我需要调整一下心神。
于是我出去走了一圈。
刚出去那会,我曾想上楼去喊她⽗亲下来,但到洗手间撒了泡尿冲了把脸后,我又改变了主意,直接回到病房。这时候我感到自己基本上消除了恐惧,我心想,如果这东西确实可怕,那么最可怕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因为我曾经多少次亲过它,吻过它,摸抚过它,玩赏过它。有种奇怪的力量,也许是为了证实我并不怕它,也许是我进⼊了某种幻觉,我又糊糊地伸出手向神秘的黑记伸去…
过度的恐惧让时空再次剥落了我,等我回到现实中时,我看见自己正全神贯注地在抚弄着黑记,那样子既小心又亲爱,既畏惧又痴。手指尖的感觉在告诉我,黑记表面像洒満了花粉一样细腻而具有黏(比以前要更黏),而且有明显的热度:这恐怕是林达现在全⾝惟一有热度的地方。指尖稍稍上一丝力,透过⽑黏黏的表面,下面又仿佛长了软骨似的硬软硬软的,有些部位可以说很硬,比如头部,下面像埋了枚指甲盖似的硬。但硬又不是那种钢铁的硬,坚固不化的,你对它上多少力它反弹回来多少力。不是这种硬,而是一种冰块的硬,我对它使力它不但不反弹,反而把我的力吃住了,同时我可以感到其硬度有随力松软的趋势。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我的指头被感觉本⾝紧紧昅住了。
正当我在为指尖下那团硬东西顷刻间便有所松软的奇妙惑时,我又看到一个惊人的事实:心电图上刚才还平平缓缓的脉冲,这会儿正变得一浪⾼过一浪,同时表示心律的数字像读秒一样的在不停刷新——32,33,34,35,36…在“36”上停顿了一会又往回走——35,34,33…最后停在“33”上不动了。
是什么引起了这天大的变化?会不会是因为我刚才摸抚黑记的原因?为了验证,我又开始触摸黑记,先是轻轻的,后来慢慢地上力。在我感觉指尖下的硬物有些松动时,心电图上的数字又开始神奇地跳动——34,35,36,37,38…我拿开手后,数字在“38”上停顿一会又开始滑落——37,36,35…最后停止在“35”上。
不用说,我的猜想得到了证实!顿时,我心灵有种要爆破的紧张和动。我強烈地感到,我一个人无法承受眼前这一切,这大巨的、不可思议的、几乎是荒唐的一切。于是我跌跌撞撞地冲上楼,叫醒了林达⽗亲。
“这是不是一块胎记,你以前见过吗?”
“没有。从来没有。”
“这么说是后天长出来的,而且肯定在她…青舂期后。”
“嗯,应该是这样,否则我不会没见过的。”
“她最早发病是什么时候?”
“14岁那年。”
“那正是她开始步⼊少女的一年?”
“嗯,差不多。”
“我想这东西肯定就在那一年里长出来的。”
“你想说明什么?”
“这是个神秘的东西,林达的病可能就在这上面。”
在我一番演示之后,林达⽗亲也惊呆了!
刚才,林达心律最⾼已冲到“45”现在恒定在“41”同时黑记的形态包括大小、⾊泽和软硬度都有一定程度的变化,我看几乎有明显好转。如果不是林达⽗亲阻止,我甚至有信心在天亮之前让林达结束长达10天的噩梦。我所以如此有信心,是因为我看到我现行的这一套完全屡试屡灵,而且到现在为止我只是光凭手指的触摸,以我经验推测,如果我动用柔软、温润的⾆去吻亲,去呵爱它,这情意绵绵的东西一定会更加満⾜,因而更加快速地被爱陶醉并融化。但林达⽗亲以医生权威的意志坚决反对我。
“听我的,饿汉不能一口吃,冻僵的⾝体不能直接用⾼温取暖。林达已经昏十天,你想在夜一间让她醒来无异是拔苗助长,结果肯定要害了她的,即便不死也要落个三长两短的。”
我不敢说他这种比喻一定有道理,但我不敢拿林达的命冒险,所以最后选择了比较保守单一的“疗法”:只是一味靠手抚弄,而且还磨磨蹭蹭的,一天顶多弄个一两次。结果都到了第三天黎明了,我一觉醒来,见林达还在昏睡不醒。而此时神秘的黑记已全然恢复如初,林达心律和体温也都回升到了正常人的⽔平。我有点等不得了,趁林达⽗亲暂时出去时,我私自使用了新的方法:吻。
我低下头,双刚触及黑记,窗外飘进了悠扬的起军号声。当军号吹到一半时,我感到林达的⾝体惊动了下,然后便开始有序地动起来。
我不知道到底是我醒唤了她,还是渐渐变得雄壮的军号。但我知道我必须立即停止吻亲,因为我怕她动,更怕这一动(当然是不合时宜的)给她带来致命伤害。
我抬起头刚一会,林达就睡意朦胧地看见了我。她就这样醒了,而且也许是保守疗法起的作用,她醒得非常自然,就像睡了一觉醒来,而且是带着梦的一觉。
“我刚才做梦了。”
“你梦见什么了?”
“你在跟我爱做,我好动…”
在炎热的夏季,在⾼原城市西宁的一间病房里,一位来自成都的业余写作者正在与他刚刚告别死亡的情人细语着几天来痛苦又神秘的经历。他一边为情人终于回到人间感到万分⾼兴,一边又在为情人奇怪的⾝体所苦恼。他想,这次她差点就离开人间了,不过马上他又想,对她而言,离开人间后也许还没有现在在人间那样更像一个幽灵。
后篇:我的简况及近况
九
我的名字(真姓实名)无关紧要。我的别不言而喻。我出生在浙江富,今年37岁。小时候我⽗⺟希望我长大当一名医生,因为我有个叔叔是医生,并且过着在我⽗⺟眼里的最好生活。我也确实当了一阵子医生,但时间不久。我为什么不当医生,是因为我当不了,我闻不得药味,过敏。不是一般的过敏,严重时甚至出现休克。有人说我⾝上不是多了个器官就是少了个器官。这话我相信。事实上我对任何事情都相信,我以为,所谓不相信只不过是我们对复杂的宇宙工厂和更加复杂的时间机器以及梦一样的生活的一种无知和无礼。世纪一个接连一个地过去,事情一件接连一件地发生,什么难以相信的事情都发生了,还有什么可不相信的。我相信,在一个无限的时间里,所有的人都会发生所有的事。我⾝上多或少了个器官,只是和常人的一个简单的不同而已,没什么好惊惊怪怪的。
就像有些人因为特别漂亮或者⾼大改变了命运一样,我与众的一个小小不同也改变了我的命运。现在我生活在四川成都(远离家乡),职业是一名文化记者(与医院毫不相⼲),业余时间喜写作小说(读者寥寥无几)。写作是坐牢。写作每天把我关在屋子里。我不觉得这是愉快的。但我知道,如果让我每天出门,去办公室上班,去各种共公场所——茶馆,酒吧,夜总会——跟一些认识或不认识的人谈天说地,那样的话我会更不愉快。没有谁想有意为难我。不是这样的。问题是每个人⾝上都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需要别人适应或理解的种种习惯,甚至⽑病。对我来说,我要忍受自己和自己的那些问题已经让我感到够困难了,更不要说去忍受别人的。
总的说,我是个比较形而上的人,相信命运,喜神秘和伤情的东西。在生活中,除了个别隐秘的异朋友和少有的文学知己外,我几乎没有朋友,也没什么特别忘不掉的过去。曾经有个叫林达的西宁姑娘,在与她往间我感到的一些事情,算是我多年来少有的难忘经历。对她,我的心情是复杂的,我似乎既希望她走进(进一步走进)我的生活,又觉得这样对她不公平。坦率说,除了她生的病让我略为感到有点怪异外,我觉得她是我遇到的最安静、最恋男人的姑娘,她朴素的容貌远远替代不了她內心的恬美。由于她⾝体原因,或者我的疑虑和软弱,也许还有别的什么因素,她没有再回到成都来,而是留在西宁。开头半年,我们时常有书信和电话的联系,随着时间推移我们联系越来越稀疏,等翻过年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为此我曾留下了这样两句话——
凭着空间的力量,我们都变了隐形人
凭着时间的力量,我们都成了薄情人
现在,一年多过去了,这段时间里我的生活和內心都发生了些不小的变化,不变的是依旧在被我的命运牵着走,依旧在爱着、恨着、烦着、活着。变也好,不变也罢,我想这都是我命运的一部分,所以也不值得拿出来说。
现在夜深人静,我正在京北西郊的一家宾馆里想着我即将写完的一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刚刚才离我而去,房间里甚至还残留着他落下的气味:我最敏感的医院的气味。这个人可以说是林达病情的一部分,我作为林达病情的知情者,我们相识似乎在所难免。在我小说里,我们是在乡下一家简陋的卫生所里认识的——
大雨过后的下午,我的头像记忆中一样的疼痛起来,我没有犹豫地呑了两颗阿司匹林便上了,准备让睡眠一贯地把疼痛忘却、赶走。但疼痛越来越烈,到了傍晚,我感觉我要死了,无限的疼痛像条疯狗一样在我⾝上、体內,甚至在⾎里上蹿下跳,狂吠不停。在愤恨和恐惧中,我糊糊来到了小镇上惟一能解除痛苦的地方:乡卫生所。因为长期头痛,这里没有谁我是不认识的,所以,虽然我头痛得睁不开眼,但他一开腔,我就听出是个新来的,他的声音男不男女不女的,像喉咙给谁掐住了似的。我睁开眼看,医生的座位上居然坐着一个小孩。
“医生呢?”
“我就是医生。”
“我的天呐,快喊医生来!”
“现在没有其他医生,如果你瞧不起我可以走。不过你想过了没有,我一个侏儒能坐在这里,就说明我医术非凡,信不信由你,信就说,哪里痛?”
晚上,我请他在对门的餐馆吃饭。从餐馆出来,我们沿着马路散步,为了让他跟上我,我不得不走得像个危重病人,但事实上我早已疼痛全消,并且还从他挂在钥匙链上的那把银⾊小刀上(像一把耳屎勺)看到了彻底治愈我祖传头痛病的希望…
当然,这都是小说,变了样的。事实上我是应他邀请专程找上门认识他的,他人也不是什么侏儒,不过如果要跟他散步,我倒还真必须像个危重病人一样的走,因为他已经七十⾼龄,而且由于长年趴在显微镜上窥探世界医学顶尖的前沿科学,他的视力已大成问题。据说他可以在显微镜下数清蝌蚪一样成群的细胞,却无法在天空中看到一只飞过的小鸟。
海嘲的出现是我认识小说主人公的前奏。这是三个月前的事,有一天,我收到一个“文军先生”的传呼,电话打过去,对方说是林达的朋友,并说是林达“喊”他来找我的。在他下榻的宾馆里见面后,他告诉我,他和导师正在研究林达神秘的病“林达和她⽗亲都认为,你能提供更多更隐秘的情况”所以专程赶来讨教,希望得到我帮助。后来说着说着发现,其实早在一年前我们就在网上聊过天,只不过那时他的名字叫“海嘲”然后我们谈了将近三个小时,主要是我在谈。谈话都录了音,说是要带回去给他导师听的。
大概半个月后,他又跟我联系说他导师要求见我,鉴于可想而知的原因,当然只有我去见他。我说这怎么行,我又不是你导师单位的人,不可能他喊走就能走的。想不到我的一个小小难为,最后居然变成了省府政办公厅的一纸命令。我当时真无法想像他导师到底是何等人物!
有省府政撑,我不但走得放心(还光荣),而且还可以放心地不归,结果本来一两天就可以返回的,我却滞留了两个星期。我也不是在耍,我是完全被召见我的人,文先生的导师——他的智慧,他的科学,他的荣誉,他的奇特,他的经历,他的天才,等等等等,昅住了,醉了!说真的,多年来我望渴“功成名就”的笔一直在寻找它理想的主人,现在主人就在眼前,我不会——绝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每天捂着鼻子在弥漫着我敏感的气味的人群中四处奔忙,尽最大限度地追随着导师和他数以百计的学子,把他们确凿和不确凿的记忆统统记录在案。坦率说,我已经收集了⾜够寻常和不寻常的材料,但不要指望我在这里透露,我甚至连导师姓名都不会奉告,因为我怕我伟大的计划受到致命扰。从某种角度说——在医学界,导师的名字也许比总统还要响亮,还要令人敬仰。
总的说,我要放弃虚构写一篇小说,好让导师奇特的智慧和同样奇特的业绩背着我万世流芳。但是我遇到了⿇烦,有⾜够的证据表明,这位举世罕见的天才人物居然有着人类少见的理生缺陷。他是个人!终生未婚似乎只是个无聊的凭证,人们有目共睹的是,每年到了季节更替的期间,他总会莫名地变声,同时变得多愁善感,对男人彬彬有礼。据文先生说,他名下的学子每年总有个别女生拿不到学位,而男生们因为“每年都有几次被导师另眼相看的机会”所以总是年年“人人过关”我先后与他几十个生学或同事接洽过,我的体会,只要谈及这方面话题,他们总是一边做着没什么可说的样子,一边又忍不住地露出种种叫你“想⼊非非”的趣闻轶事。经过三个人“证实”的谎言和真理具有一样的权威,在成堆的说法面前,我实在无法把我要写的东西的主人当成一个健康人,所以大家看到在我小说中他成了一个“长不大的孩子”请允许我忌用“侏儒”之词,此外我自以为我这种替换还是比较到位的,基本保留了一个人理生缺陷的部分表象甚至本质,比如声音、无等。
我刚说过,在医学界,导师的名字比总统还要响亮。可在我看来,在不久的将来,他的名字将在世界的任何角落爆响。明天下午三点,我现在窗户对面的那幢八角楼里将云集世界医学领域的各路精英人物,他们都是受国中科学院和瑞典皇家医学院的邀请,前来参加他个人学术报告会的,会上他将作题为《猜想未来恶症》的专题演讲。现在这份演讲稿就在我手上。作为林达病情“非同寻常”的知情者,我当然是这份报告素材的提供者之一,而且明天还将以证人的⾝份亲临会议现场,接受可能出现的相关盘问和解释事宜。现在安排我先睹此稿,目的就是叫我提前进⼊状态,为届时可能需要的解答工作做必要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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