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飘云,如果我昏倒在这里,如果我跟你说对不起,你还会不会把我带走?
龙天佑跌跌撞撞的从办公室出来,慌乱的表情把门外的手下吓了一跳。他揪住那人的衣领,抖着声音问:“那小子呢。”
“还,还在杂物间。”手下结结巴巴的说,被吓得几乎神经错。
“快,把他带过来。”那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龙天佑一个耳光扇过去:“妈的!你聋了!”那人连滚带爬的跑了。
“你看看,她怎么了?”龙天佑一只手扯着寒城,一只手颤颤巍巍的指着墙角。
在那一刻,寒城希望自己瞎掉,这样他就可以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没有瞎,所以他什么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
门没关,龙天佑的手下都站在门口,枝大叶的男人们,一个个惊得张口结舌。
“我的天,这,她,她还活着吗?”其中一个结结巴巴的说。
“嘘,你他妈的不想活了。”
“为什么?怎么会有这么多血?”寒城不知道自己在问谁,他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殷红的血迹,从黑色的靠背椅,拉出长长的线,一直延伸到墙角。那里摆放着一个一人高的鱼缸,龙天佑在里面蓄养了一条镇宅避凶的金龙。
飘云此刻,就坐在那个硕大的鱼缸里,好像一条被人褪了鳞的美人鱼。海藻般的长发散在水里,遮住了脸,被撕烂的衣服一条一条的飘着。周围的水已经变成污浊的深红,那条一米多长的金龙摇曳着矫健的身姿,在她身边兴奋的绕着圈圈,仿佛眼前的女人是一道活生香的美食,正在思忖着该从哪里下口。
诡异的景象,宛如活生生的恐怖电影,昏暗的灯光下,所有人屏住了呼吸,寂寂的深夜里看着,让人惊骇莫名。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做完后,她就一直血,一直。我要看她,她不让我碰,跌在地上还不住的向后蹭,一直蹭到墙角。我出去的时候她还没在鱼缸里,她什么时候进去的?”龙天佑惊恐的睁大眼睛,语无伦次。
寒城一拳挥过去:“你他妈的是畜牲吗?!你是畜牲吗?!”
龙天佑抓住他的拳头,嘶吼道:“你先看看她到底是怎么了,再来骂我。”
寒城推开龙天佑,顺着血线走过去,每一步都惊心动魄。他没见过飘云这个样子,过去的事再怎么不堪忍受,她也没有如此失控过。他很害怕,如果这道坎过不去,飘云会不会永远都回不来了?
“飘云。”寒城试着唤她。
鱼缸里的人没有反应,寒城努力让自己平静,微笑。
“飘云,别躲在里面,那里很冷的,我们出来好不好?”寒城像哄孩子似的跟她讲话,可依然没有进展。鱼缸里的水似乎越来越红,飘云伸手抚摸金龙滑滑的身子,嘴里仿佛在说什么,却对眼前的一切视若无睹。龙天佑心急如焚,三步并两步走过去,大手一伸,就要把人拉出来。
“别碰她!”寒城厉声喝住了他。龙天佑一惊,手停在空气中。再看飘云,她像只受了惊的小动物,发出细微的悲鸣,不断向鱼缸的角落里蜷缩着,猩红的水几乎淹没了她。
“她,为什么会这样?”龙天佑痛心疾首的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女人。这是飘云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他认识的飘云,可是他知道,这是她。这是他从没见过的她,这是不为人知的她,这是被他折磨的人事不清的她。
“因为她觉得那里安全。她糊涂了,这次恐怕是真的糊涂了,怎么办?要怎么办才好?”寒城木然的看着她,几乎绝望。他知道,如果飘云不能自己走出来,就算把她强拉出来,她也是死的。
“好冷,好冷…”飘云突然抱着自己的肩膀,不断呢喃着。
寒城眼里闪过一道微光,只要她肯说话,或许还有希望。他努力的笑笑,轻声哄她:“你呆在水里,当然会冷,听话,出来,我们到温暖的地方去。”
“我不出去,他在外面,他会打我。没有温暖的地方,都是这么冷,都是这么冷。”
龙天佑蒙了,看着自己的手,他确信自己没打过她,她为什么会这么说?寒城的声音哽咽了:“飘云,你出来看看,你父亲不在外面。他走了,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你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你出来看看啊。”
飘云抱着自己的头,无声的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水里,不声不响:“没有,他没走,一直都在。我也以为他走了,可是他一直都在。他活在我的心里,活在我的身体里,从来没有离开过,从来没有。”
“飘云,你别吓我。以前那么苦,那么难我们都熬过去了。你怎么能让自己输在这里?你怎么能就这样认输?”寒城急得眼圈都红了,他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能哭。可是,看到这么凄惨的飘云,这是他用尽全部生命爱着的女人,他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明明就在她身边,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悲剧发生,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多希望飘云能像以前一样,抹干眼泪,坚强的笑笑,对他说,她不会输。
可是飘云只是轻轻的摇头,低哀的声音飘飘渺渺,若有若无的传过来,仿佛绝响。
“我熬不住了,再也熬不住了。前面的路没有尽头,我走的太辛苦。我困了,也累了。对不起,我要睡了。”对不起,我要睡了。看着飘云一点一点沉进水里,龙天佑傻了,寒城哭了。
“你说你熬不住了,那我要怎么办?是你教会我要勇于面对苦难,要懂得感谢命运。是你告诉我人生没有永远的黑暗,只要有一线希望,我们也要努力寻找光明。是你对我说,即使再怎么绝望也好,都不要跟这灰色的天一起沉沉的睡去。是你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我把自己所有的痛苦和快乐,义无反顾的交给你,你却说你熬不住了,那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啊!?”
寒城隔着玻璃抚摸飘云沉浮在血水里的脸,痛苦而绝望,一个大小伙子,像个孩子一样哭得一塌糊涂。“飘云,我们说过,终有一天,我们会拥抱在蓝天白云下,你忘了吗?我们说过,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你忘了吗?我们说过,即使将来不能在一起,也希望对方过得比自己更幸福,你全都忘了吗?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要我怎么活下去,你要我怎么活?飘云,飘云…”寒城的声音嘶哑了,他没办法了,已经用尽了所有的气力。他告诉自己要勇敢,要坚强,要顶天立地做她的依靠。可是,他的依靠却没了,他整个人被干了。
他把头撞在鱼缸上,一下又一下,凶狠的力度,震得所有人心惊跳。
“童飘云,你给我出来!你不能就这么放弃。你还有好多事情没有做。你要看着我上大学,你要看着你妈妈重获自由。你垮了,我要怎么办?你妈妈要怎么办?你不能这么任,这么自私!你快给我出来啊!”寒城抱着鱼缸恸哭不止,绝望的眼泪成了河,隔着玻璃贴在飘云脸上,仿佛流泪的不是他,而是她。不知过了多久。
“寒城。”飘云仿佛受到感召,慢慢从水里浮出来,看着寒城哭红的眼睛:“你别哭啊。”寒城一怔,泪珠还挂在睫上,傻子似的楞了半天,扑过去紧紧的抱住她。大颗大颗的眼泪簌簌的落下来,仿佛可以一辈子:“飘云,你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飘云用冰冷的手指为寒城擦眼泪,悲伤的说:“别哭,你说过,你从来不哭的。”寒城突然笑了,笑着流泪,紧紧拉住她的手:“我不哭,不哭。”“对不起。我又让你担心了。”“是的,你又让我担心了,担心得快死了。飘云,你不能这样考验我的神经啊,会出人命的。”
飘云泪中带笑,噎不止。没经历过生死,总觉得别人劫后余生的泪水太做作,仿佛是演戏。经历过生死,才真正明白,这泪水是多么的真实,因为你有太多值得庆幸的理由。还好,她没有让自己放肆的走。还好,她还有机会让自己活得更好。
所以一切还好…寒城把飘云抱出鱼缸,屋子里有暖气,飘云还是冷得发抖,根本站不住。“我们去医院。”寒城掉自己的外套披在飘云身上,拥着她往外走。“飘云…”龙天佑站在一边,看着飘云被冷水泡得雪白的脸,他的心被人掏了出来,切成了片,又剁成了丝。他多希望她能看他一眼,只要一眼就好。可是她没看他,好像他是一团透明的空气,没有形体,没有重量。不值得她看一眼。
“滚开!”寒城怒目圆睁的呵斥道。龙天佑没动,他的手下一个个面面相觑。寒城拥着飘云走到门口,飘云突然站住了,没有回头。龙天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听到她的声音淡定通透,宛若空谷,她对他说:“天佑,对你来说,爱是什么?”
龙天佑觉得自己的嗓子突然干得厉害,如梗在喉。
“我上大学的时候,曾经跟同学跑到教堂偷看别人的婚礼。那天的阳光很好,风和丽。新娘的婚纱很美,就像梦一样。可是让我印象最深的,却是神父对他们说的话。他说,爱是恒久的忍耐,又有慈悲。爱是不嫉妒,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很长的一段教义,艰涩拗口,可是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
“飘云…”
“天佑,我们无法相爱,无关金钱,无关身份,无关我是否爱寒城,无关其他任何人任何理由。只因为面对爱情,我们,是如此的不同。”
她转过身,看着他,距离不远,却是咫尺天涯。
“抱歉,你的爱我要不起,它太沉重。”
龙天佑跌坐在地上,寒城抱着飘云走到门口,堵在那里的人自动为他们让出一条路。
他们走远后,龙天佑对自己的手下说:“你们走吧,帮我把门关上。”事已至此,曲终人散,分道扬镳。一个男人着嗓子对一个说:“我觉得今天这事,龙哥做得有点过。当时我一直站在门口,那丫头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叫得那么惨。我听了心里都直发。”
“唉,别说了。你没看见龙哥难受得恨不得把自己剁了。这次恐怕是来真的,你没看到他跟那丫头在一起的样子,高兴的跟什么似的。现在闹成这样,我都替他难过。”“那,我们要不要回去看看,万一他一时想不开…”“没事,那丫头还好好的,他就没事。男人嘛,谁心里没个坎,但总能扛得住。”“妈的,咱们这种人是不是就没资格跟人家谈情说爱?”
“你问我,我问谁?又软又暖的身子,谁不喜欢?温柔多情的好女人,谁不想要?可是动什么,也别动真感情。太他妈磨人了。”人都散净了,整个酒吧安静的如同一座华丽的废墟。龙天佑坐在地上,看着那个被血染红的鱼缸,那条凶猛的金龙在血水里蜿蜒游动。
他在回想,今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一起吃寿司,喝清酒。飘云给他讲笑话,为他跳舞。他高兴得几乎想就这么死掉。然后,柳寒城来了。他们吵架,他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她打了他一个耳光。
然后,他强暴了她。
龙天佑捂住脸,头疼裂,神经质的盯着自己的手表。一分钟。从吵架到开始施暴,他只用了一分钟。他们认识了一年,朝夕相处了一个月,幸福了一天,毁掉这一切,只用了一分钟。他站起来,拎起那把椅子,砸碎了鱼缸,砸碎了那条昂贵的金龙。砸碎了他的爱情,他的幸福,也砸碎了他的希望和人生。屋子里凡是能砸的东西,全都砸了个粉碎。直到筋疲力尽,颓唐的坐在铺玻璃碎屑的地板上,给宗泽打了个电话。
“喂,是我。你去医院看看她。哪家医院我不知道。你他妈的不会自己查!好了,有结果通知我。”过了大约一个小时,宗泽的电话打过来。
“哥,你听完别激动。她小产了,孩子才一个月,她自己都不知道。人没大碍,精神还好。我代医院好好照料。还有,那小子一直陪着她。”
龙天佑挂断了电话。站起来,向窗外看看了。
下雪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漆黑的夜幕飘落下来,无尽的悲伤泛滥成河。
走出酒吧,寒风刺骨,面吹得
人遍体通透。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没有方向,沿着午夜的长街,像个游离的孤魂漫无目的行走。眼前是无尽的永夜,绝望的人生,黑暗的道路。
不知不觉,来到飘云的公寓楼下。坐在冰冷的台阶上,无边的黑夜,飞雪飘落,他听到一个声音低低的说:“飘云,如果我昏倒在这里,如果我跟你说对不起,你还会不会把我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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