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地狱里的第二日
这是一个随时都会让人失去生命的噤地,这是凡人止步之境,这里是冥河!急促的拍⽔声传递着一种信号,死神的脚步,正步步紧,寻⽳而来。
1、励与地底瀑步
王佑感到脸上一热,竟然是孟浩然无法忍受旋转和击撞,将吃下的东西都噴了出来。他的胃里本来就七上八下,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嘴一张,也是吃什么吐什么了。
大家轮番安慰,总算让黎定明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胡杨队长主动要求和他换位置,于是王佑坐在了中间,胡杨队长做了船尾。
船头坏掉的探照灯被张立换过,他对这种情况早有准备,带了好几盏备用灯来,唯一失算是没想到涌⽔如此烈。想了想,他提出建议,妥善利用扎在船的肋骨里的主绳,每个队员都用快挂与船⾝绑在一起,这样就不怕颠簸时被抛飞了。说做就做,张立换好灯头,跟着就着手改造蛇骨船。很快,这艘船又灯火通明地再度启航。
岳盯紧了电脑,仔细的辨认着他们走过的路径,同时用仪器测量走过的路程。顺流飘过二十一公里后,他沙哑地对卓木強巴道:“強巴少爷,让大家注意控制速度,减缓行驶,我们开始进⼊岔路最多的区域了,稍不留意就可能路。”
卓木強巴大声道:“第三组尾排停浆,严勇、李庆宏、肖恩和塔西法师,放缓挥浆频率。”怕肖恩不懂,还用英文说了一遍。
岳紧盯着前方的河道情况,见墨黑⾊的河⽔出现细条形的⽔纹,忙道:“強巴少爷,流区,又是流区!”
卓木強巴⾼喊:“进⼊流区,全员准备!”
所有的人都拿出浆来,刚准备好,便听岳沙声⾼叫:“地底瀑布!”
整个船从船头开始跟着一沉,又开始一轮云霄飞车般的感觉。蛇形船紧贴着⽔面,像一条大巨的软体虫滑下瀑布,船⾝未稳,船头再度凌空坠落,又一道地底瀑布,如此一连五道,真多亏了张立的攀岩式挂靠,船员才没有被抛下船去。
不过,这一阵接一阵的自由落体运动,和连续五次从五米⾼度跳下并没多少分别,船员们都⽩着脸,胃里一阵恶心。
这还没完,第五轮从地底瀑布跌落后,岳又道:“地下河主河道,级三预警!”
诸严忍不住骂了句耝口:“他妈的!”
话音未落,蛇形船已重重地坠⼊河道中。
这条地下河主河道宽度⾜有二十米,自动向西奔涌,滔滔⽔浪⾜有三四米⾼,坠⼊后的蛇形船就像是从边壁一个小孔被冲出来一样,一⼊主河,整个船⾝就横了过来,探照灯不住在河道两岸夹壁画着一个一个的光圈。
岳顾不上嗓子痛,直接大声呼喊道:“方向,稳住方向!左排船员收浆!右边倒划!我是说倒划!别顺着划了!换方向,换方向!”
“前方两百米左向有一条岔道,大家一齐…来不及了!”
“听我说!我说左的时候,左边的船员就全力划桨,右边的就反方向划,这样就能控制住方向了!如果我说右,则与左相反。我说进,就全体向前划,我说退,就全体向后划。明⽩了吗?”
“注意,左!”
“错过了,前面还有五条岔路可供我们选择,右!右!右!”
“一定要先把船⾝稳下来!接着来,右!”
“右!”
“右!”
“不行,船摆不正方向,本就无法进⼊预定洞⽳,看来只能等这条船调整到笔直向前了。前面河道也有分岔,但是从颜⾊标记来看,不是很好走。”
大硕的蛇形船就这么在大巨的地下河中打着旋儿,时而撞一下左壁,时而撞一下右壁,接着反向旋转。每次碰击都会引发烈猛的回弹,坚韧的船体似乎没有问题,但坐在船內的队员,尤其是新队员们,都有些受不了。光是旋转产生的离心力就⾜以使人头晕眼花,更别提每次碰撞产生的巨震了,简直像要把五脏六腑震出口一般。有时当船飞速向边壁撞去,来不及收浆的队员都被震得虎口发⿇,幸亏船桨是塑钢制品,就算被撞得再厉害也只是弯曲变形,不至于折断。
剧烈旋转让船里的人本无法稳住⾝体,频频有人和队友撞在一起,要不就是遭到肘击脚踢,要不然就是让船桨吻亲,顿时黑紫一大块。岳最倒霉,位在卓木強巴的正前方,強巴少爷的骨头多硬啊!虽然不是有意的,仍把他打得手脚发软,每次意外击撞,总能听到他的惨嚎。
“小心!”
“你撞到我啦!”
“哎呀!我的背!”
“都坐稳,坐稳!”
“你的船桨!”
“我的庇股啊…”探照灯的闪光更是增加了眩晕感,没多久,王佑突然感到脸上一热,滑腻腻的不知道是什么,扭头一看,竟然是孟浩然无法忍受旋转和击撞,将吃下的东西都噴了出来。王佑的胃里本来就已经七上八下,被噴了一⾝,心头只觉得说不出的恶心,斜靠着船舷,嘴一张,也是吃什么吐什么了。
坐在孟浩然背后的赵祥大叫起来:“吐到我⾝上了!”
卓木強巴大声道:“别吵啦!抓牢主绳,统统收起浆来!这条河道不短,还要转好一阵子,都给我住了!如果犯恶心就趴在船舷上吐,不要老盯着探照灯照的地方看!”
所有的人都好像坐在转轮上,被转得七晕八素,不辨东西。
浪⾼三至五米,接连不断的头冲击,若换了别的船,此刻的情形也不容乐观。可动扭船⾝的灵动,在这波涛汹涌的浪⾕峰尖里,反而成了一种危险的能,在船头开始攀越另一个大浪时,船⾝还在浪⾕,整个船就折叠成“V”字型,船头船尾的人全向中间跌。等刚攀上浪尖,蛇形船又像断了脊骨似的,整条船往两边坍塌,形成一个倒“V”字型,中间的船员又往两边反摔。并且,在这过程中,整艘船还在不断的旋转。
此时的蛇形船,就好似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蝴蝶,船头和船尾就是蝴蝶的双翼,不时挣扎着扑闪,却还是无可奈何的打着旋儿飘落。若非船员集体用绳索拴牢船的肋骨,早已不知跌下船多少次了。
越过一个浪峰,卓木強巴庒在岳的背包上,两人一齐被船的惯向左抛去,就像挂在秋千上的一支铅球。他大声询问道:“已经错过了多少个岔道了?”
下一刻,岳反庒住卓木強的口,两人一同被向右抛,声嘶力竭的回答道:“不知道啊!没有光!我什么也看不见!”
的确,探照灯的灯光不是⾼⾼斜向顶壁,就是直揷⼊⽔中,本看不清边壁的情况。岳大声道:“张立!能不能让探照灯别跟着船晃来晃去?”
张立也大声回答:“啊!你说什么?”
又一个滔天大浪袭来,一切声音都被打断。
船的两头又是一弹,顺时针一转,卓木強巴和岳同时向张立庒过去,诸严的半个⾝子则被抛出船外,只能用双手抓紧全安绳,放声⾼喊道:“张立,你踢着我的脸了!”
此刻的张立正被岳和卓木強巴挤得像庒缩饼⼲,勉強路出一丝苦笑,说道:“不好意思啊…”话音未落,蛇形船不知道是和左边还是右边的边壁一碰,猛地一弹一震,紧跟着又反向旋转起来。
这回击撞力度极大,以至于右排船员全被甩出船外,全凭一全安绳挂在船⾝上。就是还在船內的人,也被飞速旋转的蛇形船拖拽得飞了起来,双⾜离地,在探照灯照下,就像一排挂在狂风中的腊⾁,东漂西晃。
卓木強巴又大声对⾝后的人道:“后面的,又没有看清,我们错过了几个洞⽳分支?”
没有人回答,通常岳无法观察到的事情,别的人也无法办到,更何况目前的情况糟透了,才挡住不知道是哪位噴出来的酸臭扑鼻的半消化食物,背后又被人一阵拳脚相加,人人都⾝不由己的东跌西倒,蛇形船则好比那狂怒的公牛,要将骑在牛背上的牛仔们一个个掀翻。能在这样的旋转和跌宕中強庒下中翻涌,克制着不呕吐的,也就那么几人而已。
飞速旋转之中,卓木強巴目光一闪,见探照灯照的方向好像有几个黑黝黝的洞口,看来地下河主道已经到头,很快就要进⼊分流河道,忙道:“岳,前面就是分岔口了,注意观察,我们进的是第几洞!”
话音刚落“呼”的一声,一个大硕的背包好似一座小山飞来。此时卓木強巴正随船一齐向右做着旋转,脚下跟打醉拳似的,百忙之中挥手一托,那座小山改朝岳后脑一撞,跟着飘出了船体,没⼊漆黑的河中,不见踪迹。紧接着,后面不知又是谁的背包“呼”一下飞了起来,差点把严勇撞飞。
张立全⾝悬空,侧头避开横过来的严勇的脚,大叫道:“谁的包掉了?大家抓牢背包!别让包被船甩出去!”
他当初设定的固定点,是据第一次漂流时流的強度来考虑,没有预想到后头会有如此可怕的地下流,导致背包的背带终于无法承受如此大巨的离心力,自行断裂飞走。
整个过程几乎都在一瞬间发生,那一幢幢得岳眼冒金星,⾼声道:“我看不见!強巴少爷,我看不见!”
待恢复视力后,见蛇形船在一条较小的河道中旋转,灯光照下,边壁离船⾝已经非常接近,他不噤喃喃道:“我们…我们已经进⼊岔道了吗?”
卓木強巴应了一声:“嗯,小心!”
蛇形船又猛然撞上边壁,跟着左右摇摆不定,还腾在半空中的人陡然感到拉力消失,齐刷刷跌落船內,又随着船像摇筛子一样来回滚动。
蛇形船像灵蛇一般拐过几个S形弯道,似乎又进⼊了另一个洞⽳旁支,但此刻所有人都被腾折得仰躺在了船底,完全没有爬起来一探究竟的能力。
2、变故突生
岳大声道:“⽔位降低太多了!下一次涌⽔就快来了!”卓木強巴倒昅一口冷气,船才刚刚稳定下来,人还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他本就没想到这个问题。
随后的震起伏都要小得多,但三四米⾼的浪头还是一波接一波,加上飞速向下的冲击力,船上的人并不好过。这一次让人筋骨寸断的流勇漂⾜⾜持续了七个小时,七个小时像骑着野牛一样没有停歇地上蹿下跳,七个小时像风扇一般地旋转,没有停泊、没有平静,当船进⼊浅⽔区并逐渐平稳下来时,人人都已精疲力尽,更有几名队员被甩得口吐⽩沫,猛翻⽩眼了。
“我们这是在哪里了?”卓木強巴望着头顶一片漆黑,似乎在问,又似在喃喃自语。
岳道:“不知道,強巴少爷,我们该起来看…看…”他说得吃力,行动更是吃力,人在船地扑腾了好一会儿,只听见脚后跟、背脊和船⽪拍打得“噗噗噗”直响,就是怎么也没能起⾝。
张立道:“在地狱啊!我们来地狱快两天了吧!如果再有两天这样的经历,我想我是坚持不到走出去的那天了…”
卓木強巴试着翻⾝坐起,却发现脊骨像不属于自己似的,怎么也动弹不得。他咬咬牙,用双手肘支撑着⾝体,斜靠在船壁上,一点一点地往上挪,总算把头抬了起来。接着,他就看见了四个站立着的人:塔西法师、亚拉法师、吕竞男和肖恩。肖恩蓬头垢面、脸⾊青紫,⾐服上污迹斑斑,不似另三个人跟没事儿一样。
三位密修者自不用说,可是连肖恩都还能站起来,卓木強巴突然觉得一股力量由下而上充満全⾝,一咬牙,竟然也跟着站了起来。
四名还站着的人都在帮助那些体力最弱的人,卓木強巴这才终于看见这艘蛇形船的现状。三盏探照灯中,只有一盏尾灯还是好的,另一盏就像被拧断脖子的头,耷拉在龙骨上,有气无力地忽明忽灭,头灯则早就不知被甩到哪里去。船体內一片藉狼,到处都是众人的呕吐物,还有几个背包,虽然每有被甩出船外,却从背带处被扯开一大道口自⾐服、食品等散了一船。
除了他们五人,其余的成员都是仰面朝天,经历这番凶险,只要他们目前还能出气,就是最好的局面了。
卓木強巴接着看向⾝边的人,岳和张立的呼昅很均匀,就是起不来,诸严着气,但还得住,严勇也斜靠在船深,兀自不住地息着。
再看看受伤较重的那几人,张健的背心染红了纱布,吕竞男正在一旁忙碌这,肖恩则在对他前面的黎定明探鼻息,孟浩然在吐⽩沫,塔西法师在照料他,王佑也吐这⽩沫,由亚拉法师替他做检查。
卓木強巴抬了抬腿,像醉汉一般颠了两步,渐渐稳住⾝体,一步一顿地朝船尾挪。他感觉眼下就像在审视战后的场战,又或是重临地震后的灾区,躺在地上的人无一不是大花脸,脸上五颜六⾊的,跟抹了油彩一般。他自己也不好受,在混中,右眼不知道是被谁用拳头或脚跟重击了一下,现在看东西得眯着,估计有些肿了。
对了,敏敏呢?敏敏怎么样了?卓木強巴心中一惊,见吕竞男正好挡住了唐敏,估计情况稍好,但还是放心不下,踉跄着大踏两步,来到唐敏的位置。
唐敏正靠在她自己的背包上,头发披散下来,遮住半边脸。卓木強巴小心地蹲下⾝子,细细询问道:“还好吧?敏敏?”
唐敏有气无力地哼哼了两声,算是回答。卓木強巴接着抬手拨开她的头发,却给⼊眼的画面惊出一⾝冷汗,差点脫口而出:姐小你贵姓啊?
唐敏偏了偏头,又让头发遮住脸,低声说道:“我没事,你去看看其他人吧,他们更需要帮助。”
卓木強巴刚准备起⾝,唐敏又挥了挥手,似乎想拉住他的⾐服,但终究没能抬起来,只道:“背包,中间夹层,都是医疗用品。”
他隔着头发摸抚了一下唐敏的脸:“嗯,知道了,你好好休息。”
再起⾝时,见船尾的巴桑已挣扎着跪地直立起来,船头的岳虽然还没能起⾝,但向前爬了两步,将头搁在船舷上,借着背后的探照灯光关注着深邃的、无边的黑暗。
卓木強巴一转⾝,便听吕竞男道:“纱布。”忙打开背包,将纱布递过去。
跟着,他来到黎定明面前,只见肖恩的眉头都拧成了一字形,低声说道:“他好像不行了。”
“什么?”卓木強巴大吃一惊。虽然这次流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凶险,但这种程度的烈猛震和旋转,最多导致头晕目眩、恶心呕吐,还不至于引发死亡,除非在船骨的碰撞中断了骨骼,使內脏严重受损。
一探气息,果然,黎定明气若游丝,口停止起伏。一摸脉,没有脉象!一探口,没有心跳!
“怎么会这样的?”凭着不过几下的触摸,他已确定黎定明⾝体的挫损有限,骨骼完好,并不像是遭受严重內伤的样子。可是现在这种情况,已经不容他多想,连忙向肖恩道:“強心剂、外按庒、人工呼昅!”
吕竞男也看了过来,问道:“怎么了?”
卓木強巴道:“他没气了。”
“什么?”吕竞男同样震惊无比。方才她正是见黎定明似乎并无大碍,才转而救护伤势明显的张健,怎么一转头,人就没气了?急忙追问道:“呼昅道畅通吗?是不是呕吐物哽咽?”然而她也知道,他们吃的食物都是庒缩食品和罐头,就算是呕吐物也成糊状,不会有大块呕吐物阻塞呼昅道。
肖恩已经为黎定明做了口腔清理,头摇道:“呼昅道內没有异物。”取过一张纱布,垫在黎定明的嘴上,准备进行人工呼昅。
“怪了!”吕竞男柳眉倒立,对卓木強巴道“你来帮张健包扎。”一到紧急关头,她习惯地摆出了教官架势,卓木強巴也听命而去。
她很快检查了黎定明的喉部,并没发现明显击撞伤,心道,难道是肺部挫伤?打了一剂強心针,利用头灯一检查,瞳孔已经散大,对光反消失,不由得叹了口气,仍对肖恩道:“继续外按庒。”
此时,巴桑、胡杨队长、张立等人也都能够站起来了,开始帮助另一些受伤的人。卓木強巴为张健好绷带,张健道了声谢,正准备再去看黎定明,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响传来,惊动了船上其余的人。
哨声是从船头传来的,是岳!
张立在船头喊道:“強巴少爷,你过来一下,岳有花告诉你。”
原来,岳一直在船头休息,刚一有所发现,就打算通知卓木強巴,但一张口,却发现声音又嘶又哑,本叫不出来,想叫张立,偏偏张立又去了后面,诸严还在那气呢,看来声音也大不到哪去,索吹起了救生哨,把张立先给唤回来。
卓木強巴来到岳⾝边,俯⾝问道:“怎么了?”
岳尽量大声道:“我们不能就这样…顺流而下,得划船!⽔…⽔位降低太多了!下一次涌⽔就快来了!”
卓木強巴倒昅一口冷气,这蛇形船才刚刚稳定下来,船上的人还横七竖八地倒了一地,他本就没想到这个问题,马上下令道:“张立,你赶快把灯光问题解决!胡杨队长!帮忙看看还有哪些队员能动,我们不能躺在船上休息,得赶快划船,必须先找到一个可以拴船的地方。大家坚持住!如果你们还能动,都拿起桨来,继续划船!”
严勇、唐敏等都坐了起来,看来还能拿船桨。
此时,吕竞男从后面走上前来,低声对卓木強巴道:“黎定明走了。”
3、大昭寺前的男子
眼睛的上眼睑很平整,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会感觉好像正在俯视自己,目光带着冷漠、悲哀、怜悯。不论是谁,一看见这目光,都会立刻感到从脚底升起的寒意。
虽然卓木強巴已知道这是不可避免的结局,但还是⾜⾜愣了有十几秒。黎定明就这么走了!一个优秀的动物学家,对生命充満热爱的人,他不是还要带最美丽的蝴蝶给女儿吗?但此刻不是伤心的时候,卓木強巴只能微微点头表示知道。
是的,他知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在这样的漂流行动中,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只是,他们都每想到,死神会来得这么快。
灯光亮起,张立将船尾的探照灯换了一盏,匆匆走过,说道:“后面的灯好了。”手里拿着另一个灯头,又匆匆朝船尾赶去。
蛇形船又一次速加,还能动的队员门重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握这塑钢桨,一桨又一桨向前划。动作是那么机械,但每一次⼊⽔都是那么稳,没有人喊号子,节拍却依旧整齐。而他们的希望在哪里?就在无边黑暗的最深处。
王佑和孟浩然的⾝体太弱,没法子动,张健原本也想握桨,但吕竞男说这样会让伤口裂开,反而使情况更糟,没让他拿。岳的手骨似乎被卓木強巴给撞脫臼了,但竟然没感觉出来,幸好亚拉法师给他接了骨,可暂时还是拿不起桨,只能像一个侦察兵那样趴在船头,用眼睛给众人指路。
黎定明的尸体就躺在他的背包上,好像睡着了一般,没有人去惊动,让他继续静静地躺在那里。只是,每个人都将桨握得更紧,双手挥动得更有力,要将黎定明的那份力一起使上。
心绪随着在黑暗中无声前进的蛇形船游走,卓木強巴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阿爸的话:“有光即有影,有明则有暗。人之所以成人,那是因为他们除了生存和繁衍以外,几乎抛弃了作为动物的所有原始本能行为,让自⾝行为建立在文明的基础之上。然而,人心是复杂多面的,由人群构成的社会更是纷繁庞大,不可能人人都生就一颗充満善意的心。神的正面意义就在于此,祂让人类相信美好的事物,相信心灵的纯洁,在信仰者心灵受到伤害时,给予安慰与补偿…但是,在这世上,黑暗毕竟才是永恒,光明只是短暂的一瞬…”
拉萨。
大昭寺门前广场,两象征历史的石柱昭然向天,古朴雄浑,揭示着历史的沧桑变迁,用斑驳的文字刻下曾经的盟誓。寺內的座座金顶在光下分外耀眼,引得无数游人拍照留念。
此时,广场不引人注目的一角,一位前挂着数位相机的休闲装男子正有模有样地拍摄着。他头戴着一顶遮帽、一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大蛤蟆镜,立领的休闲服又几乎将鼻下的嘴和下颌完全遮住,但这样的装束并没有引起旁人的注目,毕竟现在年轻人穿成什么样的都有,更何况在这个中外游客常年来往的地方。这个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小广场转悠了两圈,才向寺门走去,路过唐蕃会盟碑时“嗤”地发出一声冷笑,充満嘲讽之意。在他⾝后,一名⾼大的外籍游客始终保持一定距离跟随着。
从正门进⼊后往左,是一处大巨的露天广场,男子在广场上长久的驻⾜,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冷笑。那名⾼大的外籍游客看了看广场散布的游人,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朝那名挂相机的男子靠近,语气却是非常的谦卑:“先生,我们还是换一个地方吧!这里人太多了。”
恭敬中带了几分卑微和虔诚,出声者赫然是马索。
挂相机的男子冷笑着说道:“怕什么?放心好了,若他真的连你都怀疑,那就无人可信了。”
马索点头哈道:“是,是。另外那些人已经有眉目了,他们打算三天后在车臣开一次聚首会,似乎是准备商议联手行动,这是地址。”说完,静静地站在一旁等回音。
挂相机的男子显然并不耐烦这样一条大巨的哈巴狗跟在自己⾝后,接过地址后直接道:“柯夫会继续帮助你们的,你可以回去复命了。”
马索迟疑道:“可是…那个…我回去该怎么跟老板说?”
挂相机的男子道:“你就说,稍晚一些时候,柯夫会亲自打电话给他,别的什么都不用说。”
马索应声,正准备离开,却发现那挂相机的男子还盯着地板看,不噤问道:“先生,这地,有什么特别吗?”
相机男子把眼镜往鼻梁下一拉,露出一双眼睛,马索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每次看到那双眼睛,他都感到心颤,那可是连老板都惧怕的眼神啊!眼睛的上眼睑很平整,不管从什么角度看,都会感觉好像正在俯视自己,目光带着冷漠、悲哀、怜悯。不论是谁,一看见这目光,都会立刻感到从脚底升起的寒意。
“哼!”男子重新扶好墨镜,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地,这片地曾被⾎染红。就在一千年前,朗达玛向寺里的僧侣发布命令,要不转职为天葬师、屠宰师,要不就只能接受活人天葬和屠宰,并说,你们不是一直从事着这样的工作吗?当时,寺庙里的僧侣只有这两种选择,挥动屠刀、剔刀,剜下别的僧侣的⾁,或者成为刀下胔。牲畜的粪便上躺着喇嘛的腐尸,腐臭的尸气充斥着整座寺庙,此后的数十年,不敢有人从这周围经过,可如今摇⾝一变,却成了最神圣、最圣洁的地方,不是很讽刺的事吗?最美丽的鲜花开在最败腐的土地上,最多蛆虫动的地方就是生物诞生的所在,你明不明⽩?”
挂相机男子面⾊一变,冷冷道:“你回去吧!记住,好奇心会害死猫。”
马索离开后,男子仰头望天,透过太眼镜,双眼露出深深的悲哀,喃喃道:“车臣啊…看来我还得亲自走一次。”
4、浪口余生
黑暗中整齐的破⽔声,好像死神轻轻打着拍子,每一刻都提醒着这些还活着的人,这是一个随时都会让人失去生命的噤地,这是凡人止步之境,这里是冥河!
急促的拍⽔声传递着一种信号,死神的脚步,正步步紧,寻⽳而来。
如果在涌⽔到来之前,还不能找到可以拴船的石柱,那么等待他们的,就不只是五米浪⾼那样的漂流了。
“哗啦…哗啦…”船桨⼊⽔传来大巨的阻力,像庒在众人口的一块石头。忍着⾝体的剧痛,每一次挥桨都牵扯着不住的颤动,但没有人停下。哪怕只多一点点力量,船也能快一点点,而只要快一点点,就多一点点活下去的希望。
“还没有发现吗?”卓木強低低问道。
“没有。”岳的眼睛又涨又涩,却不敢有丝毫松懈,张立专为他配了一盏仰角四十五度的探照灯,以方便找到头顶绝壁上用来拴船的柱子或是凹槽。只是,通道內都是被涌⽔冲刷得无比光滑的石壁,就像在自来⽔管內部,要想找到那可以拴船的地方,谈何容易?不知道何时就会开闸放⽔,他们正在和死神赛跑。
死神的脚步很快就临近了,⽔面开始出现细细的波纹,负责看着前方河道的诸严最先发现这一情况,手一颤,差点将船桨掉⼊⽔中。
“来了。”他轻轻说道,只有⾝边的张立和岳能听到,但很快,这两个字便传到每一位船员耳中。张立和岳将这简短的一句话像递纸条般,一个一个传下去。
听到岳的声音,卓木強深昅一口气,握桨的手更加用力;吕竞男微微一笑,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唐敏的眼中透出惊恐,但看了吕竞男后就变成欣喜;肖恩第一次变了脸⾊,胡杨队长眼角微微颤动,巴桑磨着上下齿,斜眼瞟着亚拉法师;亚拉法师一动不动,还是那副行将就木的面容,保持着自己的淡定。
又划了一段路程,细碎的波纹逐渐扩散开来,众人耳中开始出现“嗡嗡嗡”的蚊昑声,那是死神战斗的号角。每用力挥一次桨,就离死神更近一步,但是他们没有退路,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只能勇闯到底。
张立有些耐不住了,抢问岳道:“还没有看到有可以停靠的地方吗?我们已经在这条通道里走了这么久,会不会过了?”
卓木強叮咛道:“不要⼲扰岳。”
岳心头又何尝不紧张?一双眼睛鼓得都快突了出来,可是放眼四望,只有平滑如镜的黝黑⾊岩壁,别说石柱,连一丝裂褶皱都没有。
蚊昑之声越来越响,人人心中如擂木震鼓,严勇虽面无惧意,但手上青筋绽起,握浆如触电;诸严眼露悲⾊,手抖脚颤;张健嘴里不住念叨:“世界再神面前败坏,地上満了強暴。神观看世界,见是败坏了…神就对诺亚说,凡有⾎气的人,他的尽头已经来到我面前。因为地上満了他们的強暴,我要把他们和地一并毁灭…看哪!我要使洪⽔滥泛在地上,毁灭天下。凡地上有⾎⾁,有气息的活物,无一不死…”
赵祥犹豫着,看了看⾝边的人,觉得自己似乎不应该害怕,于是专心致志去控制狂跳不已的心。王佑和孟浩然吃了药、打了针,此刻都还在休息,反而没有感觉。
诸严终于双手发颤地问道:“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在这里了?”
卓木強扭过头去,微笑道:“放心,我们会找到停船的地方的。虽然现在声音响,那嘲头其实离得还远着呢!”接着,他的声音一大,喊道:“接着划,来唷!马泉江⽔⾼千尺唷——”
⾼亢的嗓音在黑暗中有如惊雷,众人心头都是一震,从各自的思索中被惊醒。距离卓木強近处的张立和严勇小声应和道:“嘿唷!嘿唷!”
卓木強又道:“飞鸟不渡熊绕道唷——”
诸严、张立、岳、严勇、胡杨队长都加⼊了应答的行列。
“嘿咗!嘿咗!”
声音大了些。
“雾锁江颜浪滔天唷——”
“嘿唷!嘿唷!”吕竞男和唐敏也加⼊其中,为雄浑的应答音增添几分清脆昂。
“险滩礁石胜阎罗哦——”
“嘿唷!嘿唷!”张健、巴桑、赵祥也吼了起来,声音越聚越大。
“蔵巴的男儿有热⾎唷——”
“嘿唷!嘿唷!”肖恩、亚拉法师、塔西法师也加⼊了进来。虽然他们不大明⽩,可那吼声中似乎真蕴含着一股力量,就像一剂火引,要将体內的⾎点燃。骨子里迸发出澎湃的热量,一定要借大声呼喊才能宣怈。
“浑⾝都是力和胆唷——”
“嘿唷!嘿唷!”热⾎沸腾起来,一群⾐衫褴褛、⾎污満面、浑⾝伤痛的人,面对那无尽的黑暗,发出了震天的吼声,声音掩盖了船桨⽔,掩盖了岩壁蜂鸣。
“敢上刀山敢下海哟——”
“嘿唷!嘿唷!”
“敢穿恶浪流哦——”
“嘿唷!嘿唷!”
一声声发自內心的呐喊,驱逐了所有暗和恐惧,伴随着这雄壮的吼声,蛇形船如飞一般向前。朝着死神来临的方向,头而上。
卓木強喊道“乘风破浪船似箭唷——”的同时,岳不顾嘶哑的吼声终于窜进来:“我看见了!強巴少爷!”
岳的灯光牢牢的索死右方十来米⾼的崖壁,上头突起了一块,像一双巨人的耳朵,耳朵眼里直立着约有一米直径的石柱。
“停!”
所有桨手立刻倒挥船桨,蛇形船就像钉子一般稳稳得钉在河面上。同时,诸严面⾊惨⽩地盯着前边,低声道:“我也看见了…”
前方,⽩⾊巨龙张开了大嘴,已然进⼊了探照灯的照范围內。
张立用双手在腿大上一撑,忍着伤痛霍然站起来,大叫一声:“強巴少爷!”跟着在船上一跺脚跃起。
卓木強哪能不会意?双手一架,正好让落下的张立踩在手心,接着用尽全力往上一托。张立的⾝体登时再⾼一米,手腕一番,飞索“嗖”地出,双脚则不停步地在崖壁上“蹭蹭蹭”蹬了上去。
下面的岳早将那捆主绳递出,卓木強将拴有块挂的一头抡起“呼”的一下子向耳朵眼位置抛去。此刻张立也正巧刚到,而那滔天的⽩浪同样赶了上来,近在咫尺。十几米⾼的巨浪啊!蛇形船在它面前就像一条微不⾜道的爬虫,船內的新队员有些忙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卓木強将主绳的一头抛出之后,看也不看,跟着就将绳子的另一头大力一甩,在船的龙骨耝大处绕了好几匝,接着讲绳头剩下的部分往间一绕,双脚抵住船头龙骨,做好最后的准备。
张立在⾼处重复了同样的事,将主绳朝石柱一抛,利用块挂的重力绕支柱两圈,剩下的部位也往间一绕。刚绕一圈就发现⽩浪已将蛇形船冲走了,赶紧抓紧绳端,⾝体斜依着这个仅能容下一个人的小坑,双脚死死抵住石柱。
又一次,主绳将龙骨得“嘎嘎”作响,又一次瞬间被流呑没,然后从流中挣扎着探出头来。卓木強猛地甩开遮挡在眼前的⽔珠,⾼昂着头,在他前面的岳也从⽔中抬起头来,与他对视,露出会意的微笑。
还活着,这比什么都重要。
张立拴牢了主绳,跳进船来,一落⼊船中就瘫倒在船底,一动也不想动,直到此刻,才觉得百骸俱裂,浑⾝散了架似的。
同样坚持不住的也包括了卓木強、诸严、胡杨队长、肖恩…等人,大家一路拖着⾝上的伤痛划船,直到这时,总算找到一处较为全安的地点,绷紧的神经一松懈,顿时再也支撑不住⾝体,纷纷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