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又一个三年一晃而过。
这三年,是水二爷卧薪尝胆的三年,也是水家大院钵瓢溢的三年。凭借着出色的智慧和过人的胆略,水二爷跟拾粮虎口夺食般,硬是在国民兵眼皮下,干成了许多事。
干得最漂亮的一件,就是和东沟冷中医串通起来,向外卖药。说不清是谁先出的主意,更说不清是谁拉拢了谁,好像,一切都是注定了似的。
谁能想得到呢,说了一辈子媒的老五糊,还真就说成了一桩大媒。竟把冷中医的小女子五月,说给了长工小伍子,这在峡里,是闻所未闻的事。
成亲那天,大户人家惊得,门都不敢出,好像冷中医此举,一下把青风峡的天翻了过来。冷中医自己,却显得非常坦然。“下嫁,啥叫个下嫁?我冷某人嫁了三个丫头,都是上嫁吧,老二还嫁到凉州城哩,能咋?我还不得天天背个药匣子,该号脉号脉,该熬药熬药,也没把我高攀到天上。”“嫁女么,就是给娃指条路,指好了,是她的福,指不好,能怪谁?金疙瘩能识透,疙瘩识不透,谁敢说跟上小伍子,就端不上金碗银碗?”“话说回来,我还想把五月嫁到皇宫哩,可眼下有皇宫么?”
一席话讲的,吃席的人全笑了。这冷中医,就是开明。独独没笑的,就一个水二爷。水二爷不笑,是他清楚,冷中医没说实话,他的话里,藏着玄机哩。也就是那次,青石岭牧场主水二爷跟东沟中医之间,达成了一笔隐秘的易。
水二爷决定,向东沟冷中医卖药。
药在我的山上长着,由我的人种,我想卖点药,还愁?至于银子,冷中医说了,你尽管开口,我冷某人决不还二价。这话说的,把他当成了啥人?这年月,不图银子不成,太图银子也不成。水二爷脯一拍,我只管给你药,银子的事,你看着给,给多我不退,给少我不嫌。好赖不说,你我一辈子的情在哩。听听,多豪。
这三年,青石岭的地盘上,就有了另一出戏。隔三间五,水二爷就患病,患了就得找冷中医,骑不成马,得坐马车,还是四挂的,反正水家现在有了牲口,早就能套得起四挂马车。至于车里到底装的啥,没人知晓,冯传五倒是疑惑过,也亲自钻车里看过,空空的,除了用来遮风挡雨的几片子破布,啥也没。水二爷直发笑,要是让你姓冯的抓到把柄,我水老二还能叫水老二?
马车来来往往中,药却从四处八道,到了冷中医手里,至于冷中医又把药到了哪里,水二爷管不着,也不能管。就跟他把卖来的银子到哪里,谁也不能管一样。反正,地窖里除了专员曾子航还给的那点银子,多连个银子也找不到。
做事就应该做这么细,那种前脚做,后脚就让人踏脚后跟的事,不是他水老二做的!
包括女婿拾粮和女儿水英英,也让他瞒得实实的。对了,三年前水二爷那个绝妙的计划,落了空。拾粮用将近一年的沉默回答了他,水英英也用将近一年的沉默回答了他。沉默来沉默去,拾粮搬回了原来那屋,他一搬,狗狗的脸就彻底僵了,再也看不到笑。不过,女儿英英脸上,并没因拾粮的回去多出笑,她还照旧闷着脸,这丫头,横竖让人看不懂。
看不懂的,还有他们小俩口的日子。不过水二爷算是想明白了,人各有命,不能强求,他们怎么过,那是他们的事,他再也不那些闲心了,只要水家能发财,他就开心。
也该到他开心的时候了。三年啊,老天爷一分不少把他的亏欠给补了回来,甚至,打冷中医手里拿的银子,比当初冯传五抢走的,还多,多出几倍。现在,只要他一闭上眼,这院里,各道四处都是银子,他水家的银子!
三年里相继发生了一些事,长工小伍子搬出了水家大院,他在西沟的小院子就挨着拾粮家,两孔窑,两间草房,比拾粮家多的,是一房水灵灵的媳妇,还有一个戆头戆脑的儿子。
拾粮也当了爹。
娃是捡的,来路捡的。斩人来路这辈子,像是专门跑来捡娃的,那些个比草还轻的生命,偏偏就能跳他眼睛里。来路是东沟斩时捡的娃,东沟烧串子的媳妇跳了崖,烧串子的,不跳没法活。这烧钱疱转生下的,没娶媳妇前还像个人,知道庄田地里受把苦,一娶了媳妇,人就懒得要烧着吃了。光懒也中,还赌。世年间,啥歪风都起,好好的一条沟,硬是给赌成个四不像。烧串子把家赌的,窟窿天窗,媳妇儿求他,不听,还打,一回打得比一回狠,好像打了媳妇,他的手气就能好起来,结果再去赌,还输。输到最后,实在没给的,就把媳妇儿输给了人家。
媳妇可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媳妇,孝顺公婆,庄田地里也是一把好手,偏偏就嫁了这么一个货,有啥办法呢?结果在那个晚上,就是被烧串子输给别人的那晚,跑出门,一头跳到了山崖下。
惨啊。公公婆婆看到一山的血,哪还有活的心思,几个人挡,没挡住,齐齐地,跟着媳妇儿跳了下去。一天里横下三具尸体,来路不斩都不行。刚把这三个埋掉,沟里又跑来人,来路呀,还得斩一口,烧串子,烧串子也跳了。
不斩!
来路真的没斩,不过,路过崖头时,他抱起了娃,烧串子跳崖前丢下的娃。狗的还算有点人,没把娃一块抱着跳下。娃的嘶嚎中,来路长叹一声,老天爷,你是怜我来路哩还是恨我来路哩,咋把命苦的,尽往我来路怀里推?
抱来时娃刚三个月,猫似的,也没个名。来路找到水二爷:“二爷,你识字,懂的事也多,给娃,取个名吧?”
水二爷问了句:“丫头还是娃子?”
“丫头。”
水二爷脸上的激动没了,半天,恨恨说:“抱走!”
狗狗扑过来:“凭啥抱走,没人养我养。”说着,一把夺过娃,真就像娘一样将娃搂在了怀里。狗狗自打天窗里掉馅饼的事落空后,子变得越发烈了,成天跟水二爷过不去。水二爷念着那个损主意伤了她,也不计较,由着她闹。
几天后,水二爷听到院里还响着猫似的哭,气乎乎扑过来:“狗狗,抱草滩上养去,我水家,听不得这声音。”
“爹――”一声爹,把水二爷后面的话全给堵了回去。抱着娃出来的,是拾粮。“爹,你就留下她吧,好赖,是条命啊。”
水二爷眼里,哗地就让泪给模糊了,不是这可怜的娃给模糊的,是那声“爹”拾粮终于叫他爹了,他改口了,把姨父叫成了爹,爹啊――
“留下,留下,爹没说不留,爹啥时说过不留。”水二爷边抹鼻子边说。
“爹,给娃,取个名。”
“取,取,爹这就取…”
唏嘘中,水二爷抬起头,本意是想看看天,结果一眼望着了鹏。好久,鹏都没出现了,这阵儿,它竟给飞了过来。鹏!他差点就口而道。转念一想,娃是个女娃,有点遗憾地说:“就叫月月吧…”
月月已经三岁了,生生的个疼爱人。自打有了这娃,院里,就成了另番景致。平里,都是吴嫂和狗狗轮番带着,一有闲,拾粮就凑过来,猛地抱起娃,拿糙黑的脸在娃脸上来回蹭,蹭得娃哭喊成一片。狗狗心疼地扑过来,要抢,拾粮不给,对哄着叫娃喊爹,娃怯怯地扑闪着眼,不敢喊。狗狗故意说:“不喊,就不喊。”拾粮报复似地吓唬狗狗,狗狗却一把夺了娃,吊着个脸进了屋。这景儿,让英英无意中看见了,看见她就心里有想法,不是恨,也不是妒,而是,是什么呢,英英也说不清。不过自从有了月月,英英的夜晚,就越发不安,不安中还多了动。
真的是动。
日子就这样过着,三年间,青石岭的中药又扩展了许多,草滩上,先后多出几排子护栏,里面围的,一尽儿是药。这些药,其实当初就长在草滩上,只不过,人们不知道它是药。
这一天的午后,护栏外面走过来一双脚,这双脚,打水家大院走出,顺着草滩往下走了走,又掉转方向,好像很茫然,拿不定主意似的,又像刻意要躲开什么,闪闪中,最后停在了护栏前。
这双脚是冯传五的,他奔护栏里的水英英而来。
水英英看见冯传五,笑着问:“司令,你到青石岭,快六年了吧?”
“六年,六年啊,一晃儿,快得很。”冯传五发着感慨。
“谁说不是哩,瞅瞅,你头上,都有了白发。”
冯传五讶了一声,刚要伸手去摸头发,猛又记起什么,手,快快地放了下来,原又按在上。这是冯传五的习惯性动作,自打查儿中了尕大的冷,废了一条腿,驻守在青石岭的冯传五就变得小心翼翼,轻易,脚步不往外走。非要走出来时,也学曾子航他们,前有拴五子几个开道,后有兵娃们护着,两旁,还新添了几个抓来的壮丁。世年间,到处是冷,冯传五不得不防。就是这样,三年里,他还是先后遭遇了几场子袭击,一次是在西沟桥上,那次替他挨的是拴五子,打在了左肩膀上,虽说请来了冷中医,拾粮也动了不少脑筋,拴五子一条胳膊还是废了。胳膊是保下了,可抬不起来,吊在身上反而碍事。后来是在姊妹河边,奉命去缉拿尕大,结果中了疙瘩五的埋伏,若不是驻守在何家大院的兵娃们前来救援,那次,怕就做了姊妹河的鬼。打那以后,冯传五就成了缩头乌,久长地困在水家大院不敢出来,对水二爷一干人的行踪,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在身后冲他放冷,爱干啥干啥去。
就这,峡里还是接连响出风声,先是说尕大要在七月初七夜里取他的头,后又说黄羊放出话,要扒了他的皮,吃了他的。冯传五的心,天天揪在一起,直后悔当初要来到青石岭。
“司令,你可真逗,跟我在一起,还怕?”水英英像是有意取笑冯传五,不过,她紧跟着道:“放心,在我水英英眼皮下,是没人敢冲你放冷的。”
冯传五尴尬地笑笑,手,想松,又不敢松。
这三年,幸亏有水英英陪他,要不,冯传五得闷死,不闷死也得愁死。有个女人陪,就是不一样啊,日子,过得快,也过得有滋味。这么想着,他涎着脸:“三小姐,啥时跟我去凉州城啊?”
冯传五现在还叫水英英三小姐,在他眼里,水英英还是以前的水英英,对她跟拾粮的婚姻,冯传五视而不见。
“你不是说战事快完了么,战事一完,就去。”
“真的?”
“谁骗你,不信拉倒。”水英英说着,冲冯传五非常明亮地笑了一下。
“信,信,三小姐的话,我冯某啥时疑惑过。”冯传五心里,真就半信半疑地涌上一层喜,仿佛,他已牵着水英英的手,正往甜蜜的那一刻走。
水英英脸上,也意外地泛起一层神秘的红。
远处,岭上,药地里的拾粮停下手里的活,恨恨地盯了护栏望。院里,狗狗不知啥时窜进马厩,抡起一木,冲一匹新买来的骒马发狠:“,我让你发sao!”
月月的哭喊声惊来了水二爷:“狗狗,你个嫁不走的,比猪骂狗,你骂谁哩!”
天唰地暗下来,刚才还是湛蓝湛蓝的天,眨眼间就腾起几疙瘩红云,时令已到了降暴雨的时候,说话间,震耳的雷已劈响起来。
“回,快回,雨来了。”冯传五一把拉上水英英,就往院里走。水英英挣脱出手朝天看时,就见鹏正穿过云层,往下扑,仿佛,那锋利的嘴巴,随时要啄向她眼前的人。
暴雨倾盆而下。
暴风雨中,突然传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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