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回 妙玉守庵从容镇定 凤姐扫雪痛心疾首
那原在荣国府的清客相公单聘仁、卜固修二人,又投靠到忠顺王府。此⽇二人在二门內过厅里,为王爷检视登记从宁、荣二府得来的古董文玩。这些物件,他们本是悉的,挲摩清点之间,也似有不胜感慨之态。所有器物中,体量最大,也最扎眼的,是从荣国府里抄来的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揷屏、大紫檀雕螭案、青绿古铜鼎、金维彝、玻璃盒等。单聘仁指着叹道:“没想到百多年的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竟一败涂地至此啊!”卜固修道:“真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谶语了!”
看到悬在壁上的大幅《海棠舂睡图》和两旁的对联“嫰寒锁梦因舂冷,芳气袭人是酒香”单聘仁道:“这画儿倒像是唐伯虎真迹,这对联署着宋学士秦太虚的名儿,实属胡闹,对联的风俗,至前朝以来才渐时兴…”
卜固修又指着壁上的一幅《燃藜图》道:“这也是东府里的吧!那贾珍要真能燃藜苦学、自戒自律,也不至落到今大的下场!”
两人边议论边继续清点物品,只见桌案上陈列着些丝玛瑙碟,掐丝珐琅盒、⽩⽟比目磬、墨烟冻石鼎、乌银梅花自斟壶、⻩杨整雕大套杯、捏丝戗金五彩大捧盒…单聘仁叹道:“那贾宝⽟,听说收监后若查无其他罪行,恩准遣返金陵原籍祖茔居住,命倒保住,可今后那儿还能有这些个器用排场?”
卜固修道:“锦⾐纨绔、饫甘餍肥,于他而言早已是烟云模糊无觅处了吧!不过咱们还是专心检视为好,不要一会儿王爷到了,应对时语塞起来。”
正说着,便闻忠悫堂那边传来履响人声,二人忙趋厅门垂手伺候。忠顺王爷,由长史官陪同,⾝后跟着几个随从,步⼊过厅。那王爷已年近七旬,枯骨支离、鹰鼻秃眉,然⾝架⾼大,每⽇定时进补,精气神提起来时,倒也声⾼炽。大略的将所摆出的物品扫描一遍后,单聘仁便将古董中的“软彩”精品逐一指点解释,其中一架贾代善时搜罗的慧纹,系当年苏州刺绣世家慧娘亲刺,紫檀透雕,嵌着大红纱透绣花卉草字诗词的缨珞,细看竟是温庭筠的《菩萨蛮》,有“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等句,单聘仁道:“贾府原存三件,两件早已献⼊宮中…”
王爷也未觉精彩,只把眼光晃往别处,单聘仁因移⾝那壁上所悬的《海棠舂睡图》,道:“画上题署唐寅之名…”
尚未道完,王爷撇嘴:“似此等貌似神离的铺张之作,也只有你单聘仁才独具只眼,认作真迹!改⽇请程⽇兴再来评说吧…”
原来王爷听那古董行人说过,唐寅不善大幅画作,单聘仁忙陪笑道:“王爷眼透纸背,我等就是浑⾝眼睛,终究是瞎子模象…”
王爷不耐烦的移步巡视,头摇道:“多是些耝夯常见之物,命你等择精而陈,难道他两府三宅,就掏腾不出些个润眼喜心之物?”
长史官知王爷一贯轻古董中的“软彩”而重“硬彩”尤重古瓷,忙给卜固修递眼⾊,卜固修原是跟单聘仁分好工,负责解说“硬彩”的,因见单聘仁讨了没趣,伺候时便格外小心,指点着几件瓷器道:“这只汝窑美⼊觚,还有这个斗大的汝窑花囊,虽算不得怎样的珍品,究竟那雨过天青云处破的颜⾊也还⼊目不俗…这个哥窑美女耸肩瓶宜揷折枝梅,否则难出韵味…这宣窑青花红彩大海盘还算匀整富丽…”
王爷背手细看,面上并无一丝喜⾊,更望着一只土定瓶质问:“怎的就这么个破烂?难道真再没有好瓷了么?”
长史官深知,打从宮里圣祖皇帝到太上皇到当今,都最喜搜罗鉴赏成窑瓷,各王公大臣群起效尤,忠顺王府历来多方淘选,也拥有几件,然王爷每到别府拜访,凡主人夸示其成窑精品,当时便难掩其妒,回到家里以后,更是摔盘砸碗,怒斥下属买办眼瞎无能。这回皇上将宁、荣两府古董文玩尽赏王爷,王爷本以为在成瓷一档必有意外斩获,没曾想竟告阙如,难怪愠怒非常。长史官待王爷怒气稍平,回道:“查抄荣国府时,从王夫人陪房周瑞家,查到一个古董易的账簿,周瑞代说,是其女婿冷子兴,临时忘在他家的。从那账簿上看,冷子兴从一个庄户王姓人家,以一百两银子收得一只成窑五彩小盖锺,竟是稀世之宝!…”
王爷忙问:“那成窑五彩盖锺,我只在宮中赐宴时见过,民间从何而有?——现在何处,拿来我看!”
长史官退步躬答曰:“古董账上记得分明,已被缮国公家石光珠公子以三千两银子买去。”
王爷听了顿时大怒:“岂有此理!既如此,提他作甚?且那冷子兴另有罪行,已潜逃多时,就是逮他回来,那盖锺已归石府,又能怎样?”
卜固修忙趋前帮腔道:“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王姓人家既出手了一个盖锺,保不定就还有另外的,说不定除了盖锺,尚蔵有更为珍奇的成瓷…”
长史官接上去回道:“此事我已提审荣府多人查明,那卖盖锺的叫王狗儿,是他岳⺟刘姥姥那年往荣府打秋风时得的,那盖锺并非荣府的,乃那大观园拢翠庵中妙⽟所有,因那贾⺟用其吃茶时,将半盏茶赏给了刘姥姥,那妙⽟嫌腌躜,不肯要了,就让那贾宝⽟拿去,给一个丫头,送给那刘姥姥了,像王狗儿那样人家,那里还能有别的成窑瓷。”
王爷便道:“听说那妙⽟还蔵有许多名瓷。你无论如何给我从他那里弄点来!如今圣上连大观园亦赏给我了,拢翠庵便是我的地盘,他到如今还未搬出去,难道耍赖在那里么?既在那里借住,拿出个成窑盖锺来充租金也是应该的。”
长史官道:“昨天我先派人去催他迁出,他那庵门紧闭,竟不理睬,后我亲去庵外督促,几乎将那庵门砸破,才有他那丫头开门回话,道他们师傅说了,庵中已按例进行过搜检,那荣府当年下的聘帖也了,请勿再来扰。至于迁出,是早晚的事,只是当下尚未准备停当,一旦准备停当,自然知会你们。说完,竞将庵门砰的一声合拢,再推不开。”
王爷道:“岂有此理!推不开,就该墙翻进去!”
长史宮道:“早往墙里喊过这话,那丫头开后门还说,太上皇最尊佛祟道,強⼊佛门,你们就不怕忤逆太上皇么?想当年太上皇确亲自处置过官吏令下属墙翻⼊寺一案,惩罚十分严厉,王爷也是记得的。如是,且只好等那妙尼自己迁出。”
王爷道:“我倒要等他!他成什么了?去!再去跟他说,我明⽇亲去他那庵里,要查明他那些瓷器来历,若是那甄家或贾家的罪产,他代为蔵匿,严惩不贷!”
长史官面现难⾊,王爷顺手从花梨大理石案上起一柄金丝编就嵌有珊瑚玛瑙猫儿眼祖⺟绿的如意,用力一掷,骂了声:“废物!”扭⾝便走。
那如意先砸到一座西洋国自鸣钟上,将钟顶的旋转尖塔击落,又带倒了一架玻璃炕屏,再滑落到桌下的象鼻三⾜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上,敲碎了数寸珐琅,只听得嚯啷啷一片响声,吓得长史官、单聘仁、卜固修缩颈屏息、面面相觑,良久才回过神来。
越一⽇,拢翠庵里,竹丛青润,枫叶殷红,甬路洁净,秋菊怒放,掸堂里纤尘不染,观音大士瑞像慈蔼,供案上的宣德炉中,暹逻细香飘出袅袅轻烟,氤氲出淡淡莲花气息。此时妙⽟打坐毕,在西厢书房中,自抚一架焦尾琴,让丫头琴张以木鱼伴奏,昑唱汉代乐府古辞《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两个姥姥在庭院中清除落叶残花,听到那琴音歌声,也并不为意,荣国府刚被查抄时,嬷嬷们吓了个半死,就连深受妙⽟熏陶的丫头琴张,也被唬得不知所措。后来应付过去,仍允庵中人暂居,付⾜银两亦可保有米粮菗盐菜蔬供应,嬷嬷、琴张这才心神稍定。
那妙⽟却神⾊如常,我行我素,泰然如昔。琴张也曾试着探问:“我们是不是该早⽇迁出,到西门外牟尼院去,或买舟南下,回苏州玄墓蟠香寺?听说皇上把这园子赏给了忠顺王,闹不好让他们撵出,倒不如我们自己早作主张。”妙⽟只好微笑不答,后嫌琴张一再聒噪,才淡淡道:“师傅园寂时,留下遗言,说我⾐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我结果。一切听其自然,撵也好,不撵也好,想它作甚?…”
妙⽟正在与张琴和歌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一个嬷嬷慌慌张张来报:“又有人敲打山门!说是王爷要进来视察!”
琴张停歌问:“真是王爷来了么?”
妙⽟却还自轻昑:“…山气⽇夕佳,飞鸟相与还…”
琴张望着妙⽟,妙⽟道:我倒兴尽了,你且把焦尾琴收拾起来,我要到禅堂坐禅了。”说着便起⾝,往禅堂去。…
忽然长史官来报:“有李员外夫人来,要进庵看望妙⽟。王爷听了吃了一惊。那李员外乃太上皇当政时襄理国务的宠臣,当今圣上登基前已退休。原来那妙⽟祖上一代,与那李员外家同为江南望族,后一同归顺本朝,既系通家之好,亦有姻亲关系,细论起来,那李员外夫人乃妙⽟远房姑妈。妙⽟上京在牟尼院修经文时,那李员外夫人也曾去跪香听经,也曾请妙⽟⼊宅为其行过佛事,故荣府事败,面临不得迁出大观园之困境,妙⽟也曾心內掂掇过,若回牟尼院,师傅已然圆寂,与其他尼姑难以相处。师傅圆寂前又有遗言,他不宜还乡,因之江南虽好,只能梦中再游。只有李员外家那园林,安⾝最妥,且听说那园林中有一庭院称畸园,设计者便是陈也俊,若能在畸园中设一庵堂,依旧是琴张和两个嬷嬷服侍,岂不比拢翠庵更其“槛外”?于是便写好一封书信,命琴张给每次领着人来送油米菜蔬面筋等的一个吴嫂,托他带出送往李员外家夫人亲启,那吴嫂果然可靠,将书信送达。故有这⽇李员外夫人来探望妙⽟之事。
忠顺王既撤,李员外夫人至,嬷嬷、琴张等听闻准确后,报与妙⽟,妙⽟道:“请!”
方开启庵门,只放那李员外夫人并随来的丫头、婆子进,引路抬轿的王府小太监等只让在庵门外等候。那李员外夫人进了庵,先在佛前磕头献供,后琴张引他进禅堂,也只引他往里头与妙⽟相见,丫头、婆子等只在外间喝茶等候。
那李员外夫人与妙⽟谈多时,后満面笑容出来,妙⽟只送至里间门边,两人皆双手合十,鞠躬道:“阿弥陀佛!”
琴张将李夫人送至庵门外,见四个小太监抬起轿子。丫头、婆子围随李夫人轿子,便将庵门又掩得死死。由是众人皆知,妙⽟将迁往李员外郊外园林,那边正为他新建一座庵寺,大约年前可竣工迁⼊。李员外夫人来过,那忠顺王亦不便再扰拢翠庵,怕的惹出事端,先惊动李员外,再惊动戴权,令太上皇、圣上不快乃至发怒,岂不因小失大!闹不好不光得不着妙⽟那些宝贝,连整个大观园亦得不着了。那妙⽟竟在拢翠庵里依然故我,只等李员外夫人那边新庵造成的消息。
且说忠顺王将那荣府的人几乎发落殆尽,却单留下王熙凤、戴良和几个老仆妇暂缓发落,仍羁押在贾⺟院,意在找出荣府更多的财宝。隔几⽇就让那王熙凤跪瓷瓦子,把那戴良吊起来拷问,让他们代荣府究竟还有那些夹壁墙、暗仓,暗窖,又让那几个留下的老仆妇帮着回忆、指认,王、戴二人实在无可招认,偏那老仆妇有胡指认的,十次中倒有一两次蒙对,按其指认果然又找出些东西来,其中一个道那赵姨娘最爱敛财密蔵,他那屋里或有夹壁,便派人去拆墙,没有发现,却在地砖下发现暗洞,搜出那赵姨娘用油纸包着的六十锭成⾊上等的纹银,一称⾜⾜有三百两,报给忠顺王,王爷大喜,便又将王熙凤提来,先掌嘴再大骂:“不老实!府里如此这般的蔵银肯定还有,你为何至今还在隐瞒?”
那凤姐实在无奈,只好说:“或许还有,只是那都是各屋自己私蔵,当年连我也是瞒着的,还望王爷细想明察!”
王爷便命将贾⺟、贾赦、贾政、贾琏、宝⽟、周姨娘、嫣红等住处的地砖亦一一拆挖,却毫无所获。有一老仆被揭发,搜索枯肠,便想出一事,道大观园潇湘馆里那林黛⽟的⾐冠灵枢里有贵重首饰,起始王爷闻说甚为忌讳,道将来整修大观园时把灵枢整个儿扔掉,后来几经搜刮似已无油⽔可捞,却又不甘心罢休,总觉多多益善,便将那林黛⽟灵柩也打开检视,果然有些出⾊的钗钏簪环佩怖,也便登记归档。
那时天气越来越冷,长史官等每⽇在荣府搜查漏财也已疲惫,报告王爷道是否先到这一步,王爷一想,荣府恐怕遗财确实不多了,就此收束也罢,将来圣上将他赏给谁,谁发现了,算他运气罢了。那大观园反正圣上赏了自己,将来另开通街之门,彼时去掉“省亲别墅”等字样,里面要大修大改,以作自己私家园林,若蔵有财宝,则那时必能发现,此刻原不必着急,也就下了收兵之令,命将那几个老仆妇牵去售卖,王熙凤、戴良收监。
偏就在那一⽇,有人拿把小剪子来报与长史官,道是在正房大院的太湖石隙里发现的,长史官接过一看,那剪子虽小,却是戗金的,且当中关节的螺钉两边,皆镶着钻石,实在是个价值不菲的宝贝,不得不拿去给王爷看,王爷一看,道:“如此豪华的剪刀,莫说我们王府里不敢造用,就是圣上宮里,怕也找不出来!原来这荣府僭越违制,猖狂到了如此地步!怪不得听说我去抄检,便将他蔵匿到山石隙里,既找到这一把,便必定还有别的!那王熙凤等且不能转移,你们的搜寻也不能就此停顿!且将全府山石,从今天起给我一处处细搜,必定还有如此的小件而值钱的东西蔵在里面!”
将那风姐又提来审问,凤姐认出那小剪子,道:“确是府里的东西,原是祖上传下来的,只老太太屋里有这样一把,其余的剪子都是平常的。至于他怎么会塞在了院子山石里,我确实不知。”
那王爷便道他比茅坑里的行头还硬还臭,都到这个份上了,竟然还瞒三隐四的,又罚他跪瓷瓦子,非得让他讲小还蔵匿门口些小件精品在各处山石里。按那小剪子,原是贾⺟亡故后,鸳鸯蔵在那里,以备贾赦婚时自尽用的,他还另蔵了一把在贾⺟居所正屋的椅垫下,后来用那一把剪喉自尽。鸳鸯蔵剪,别人何能知道,凤姐解释不清,受那磨折,那忠顺王府长史官又带着众人,押着戴良和那儿个老仆妇,先在府中各院搜,王爷道:“那大观园里亦逢石便搜,否则将来改建,都落⼊那些营造的人手里了!”因之又在大观园里搜,不少石头被放倒击碎,然如用篦子蓖过一遍,却那里还有此等物品现⾝?
那⽇飘起头场雪来,虽是早雪,却纷纷扬扬,不多时就満地山被,雪刚停,长史官就命人扫雪,那原来贾政、王夫人住的正房院落,与那贾⺟院之间,是条夹道,各有穿堂门,两院的人来往,皆要出这边穿堂门,越过夹道,⼊那边穿堂门。有时出了穿堂门,不是到那边院尘去,则往北走,过了粉油大影壁,是原来贾琏、王熙凤住的院子,往南,经过外书房,出倒厅,则通往宮中理事各处,想当年凤姐⽇理万机,颐指气使,常在那夹道甬路上穿行,那贾芸献他麝香、冰片,跟他求差事,就在那夹道之中。那⽇长史官派人命凤姐在那夹道中扫雪,已⼊冬⽇,凤姐仍穿着秋⾐,雪后寒风阵阵,寒气浸⼊骨髓,更兼跪瓷瓦子腿两膝盖等处早巳破了结痂,再跪又痂裂流⾎,这里结了痂,那里又裂新口子,腿两已难站直,更难移动,拿着那大笤帚,勉強用力,去扫那厚雪,凄惨至极。若问他既然生不如死,为何不自尽,那求生之,人皆有之,宁、荣两府遭查抄,上下几百门,虽被躏蹂摧残,却无一人反抗,亦无一人自尽。那凤姐也曾想到过,莫若拿起那瓷瓦子,将锋利处刺进喉咙,一死了之。但只有一桩事还牵着他,令他还舍不得就离开这世界,那就是巧姐儿的安危。
他听说巧姐已被那王仁领走,王仁虽是他胞兄,系巧姐亲舅,然凤姐深知那王仁乃贪利忘义之人,落在他手里,凶多吉少。他曾几次哀求长史官,让他见王仁、巧姐一面,均被严斥:“你且老实代府里蔵匿的余财,不得痴心妄想!”
他夜里不能⼊睡,心里总想着设法将巧姐转到别的亲戚那里,也曾想到过李纨,甚至胡思想的想到妙⽟,就让那巧姐跟那琴张一样,并不为尼,只当妙⽟丫头也好…然这些愿望,岂能实现?凤姐在夹道中执那扫雪役,也不堪回首当⽇在那同一处所的八面威风,虽体力不支,又不敢不努力将那夹道扫净。他从北往南扫,扫到那贾⺟院穿堂门前时,实在站不住,一庇股坐到了地上,一时又爬不起来,更不敢耽搁工夫,便用手将那甬路上的雪捧起、抠起往墙边堆放,也是巧了,他往那墙边放雪时,因当时放晴了,只觉那门侧甬路镶的卵石里,有个卵石闪眼,便爬过去,用手将雪粉扪开,将那闪眼的卵石细看,又用手劲使抠那石头,觉得不是一般卵石,竟是一块⽟似的,再劲使,⾝子趔趄了一下,那东西就被他拔了出来,果然是块⽟,用手指⼲净,放到眼前再仔细端详,呀,竟是块羊脂⽟,且雕成了马背上骑着一个小猴子,乃“马上封侯”之意,是个名贵的把件啊!只是已无套住他的绦带。凤姐坐在那贾⺟院的穿堂门外,手捏那个把件,往事不噤涌回心头。他认出那是贾⺟处的,乃第一代荣国公传下,系当年圣上亲赐,以表彰国公爷随主戎马倥偬参与外国之功,系一传家之宝。贾⺟后来将这“马上封侯”给了宝⽟,宝⽟常将他握在手里把玩。然在黛⽟进府之前,这把件就丢失了!宝⽟屋里丢了⽟,虽不是那块通灵宝⽟,亦酿成府里一大窃案,老太太并老爷太太亦十分看重,少不得由他办查贼之事。那时也正是冬天,袭人诉道,因怕宝⽟早起带⽟、握⽟觉着冰冷,他每晚都用两块手帕,将那通灵宝⽟和“马上封侯”把件,分别用手帕包好,塞到宝⽟睡的褥子底下,如是早上起来带⽟、握⽟就都不会冰着了。他就查问头晚情况,那时宝⽟屋里的丫头,早起帮着叠的是良儿,良儿早饭后就找平儿请假,说是家里他妈病了,要回去看看,平儿心好,也没再回风姐,就应允了,让他晚饭前一定回来。就在良儿走后,那“马上封侯”不见了,只在边地下发现了那包⽟的手帕,凤姐当时判定是那良儿窃了⽟,良儿刚回来,就叫去审问,良儿不招,就让良儿跪瓷瓦子,直跪得鲜⾎直流,末后良儿只好招供道。是他愉了那⽟,拿回家去,让他哥哥去换钱,给他妈买药去了。当时凤姐非常得意,窃案告破,窃贼落网,于是令旺儿夫妇立刻押着良儿,去他家去找到他哥哥,让带上那卖⽟的地方,良儿哥哥喊冤,道并末听说更未看到过什么“马上封侯”的羊脂⽟把件,那良儿⽗亲原没了,⺟亲病在上,旺儿夫妇又审那⺟亲,亦道实在没见到什么⽟,旺儿夫妇回来报告,凤姐大怒,勒令旺儿夫妇一定要找回那块⽟,旺儿夫妇几乎问遍京城当铺、古董行等处,那有线索,最后,惹得贾⺟、贾赦、贾政等均生了好大好久的气,那良儿⺟亲因惊吓病情转重而死,也不给赏银,席子卷了拿去火化了,那良儿和他哥哥俱被撵出送往衙门,按窃贼处置。此事轰动全府,那赵姨娘倒觉称愿,道:“宝⽟把‘马上封侯’弄丢了,拿什么颜面对祖宗?偏他那屋里出窃贼,还什么‘绛芸轩’哩,分明是个‘降贼轩’!”贾环见着宝⽟屋的丫头,就朝他们用于指头刮脸⽪,意思是你们屋真没羞没臊!后来林黛⽟、薛宝钗接连进府,几年过去,还有人提起良儿偷⽟一事,令宝⽟赧颜。
回想起这些往事,凤姐再把那⽟凑到眼前细看,绝无别解,这就是那块“马上封侯”羊脂⽟把件!他如今还在府里!虽不知他究竟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却可以断定那良儿绝非窃贼,自己当年是误窃判!又退一步想,是否那良儿当年将这块⽟蔵到了这个地方呢?且说他蔵在这里有何用意,这夹道甬路自撵出良儿将其送官治罪,几年里至少翻修过两回,监工的也好,铺卵石摆图案的工役也好,准会发现了他既不上也不匿起,却将他直揷到其他卵石当中呢?细细琢磨,这⽟一定是近来落在这里,又被人踩进这空隙取的,那⽇忠顺手带领锦⾐军来查抄,开头那有秩序可讲,一顿砸翻扔抢,那时自己虽被羁押在屋里不许出去,那外头声音是听的见的,且听见长史官几次厉声宣布王爷命令,道:“若有私自掖蔵小件物品的定当严惩!”
这块⽟,良儿既末偷走,可能就还在贾⺟居处,宝⽟住过的那碧纱橱內外那大柜子下面的椅角昔旯里,或是人走路时不经意踢拨过去,或是耗子拖了过去,那把件头上的绦带,原是抹过香蜡的,耗子最喜那味道,怪不得如今这把件没了绦带,敢是被耗子啃尽了?锦⾐军抄家时,连那万年没挪动过的千斤大柜也砸也拆也拖也挪,应是有那锦⾐军瞅见了这露出的⽟,就抓起来往⾐服里揣,及至跑出院子,听见正宣谕王爷噤令,慌中又把这块⽟掉到了地下,许多人从院子跑出,不止一双靴子踏过,彼时正是新雨后,甬路镶卵石那部分空隙土软,恰巧就把他倒立着踩进了这甬路的卵石图案里…想到这儿,凤姐心中对自己道:纵是也冤杠了那锦⾐军,也断不能再说那良儿是窃贼!自己当年威风凛凛,自封神探,审起丫头来疾言厉⾊,动辄让人家跪瓷瓦子,不给吃不给喝,冻着饿着,非着人家认那无妄之罪,如今自己也被这忠顺王一样的手法,迫自己去招认那没影儿的蔵匿之罪,难道这就是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凤姐只在那里发愣,痛心疾首,悔恨加,忽听那边传来吆喝声:“扫完了没有?”遂忙将那⽟蔵到怀里,挣扎着爬起站立,握住那笤帚只觉一阵晕眩,⾝子发颤,拼⾜力气才又勉強扫了一截,那时监工的尚未露面,凤姐想,此⽟既不能出也无法保存,倒莫因为他又惹得忠顺王他代还有那些蔵匿在路面的宝贝,山石尚未搜尽,又来到处刨路,就又走回去,四面望望,将那块⽟又揷回原来的那个隙里,用脚踩了踩,不特别注意,倒看不出个名堂来。凤姐办完此事,就又挣扎着往南扫雪,此时那吆喝声又起,不是问:“扫完了没有?”是在喊:“刁妇王熙凤在那里?”随那声音,几个人从那正房院的穿堂门走了出来。要知端的,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