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元春之死
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持;况又有“美中不⾜,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
——甲戌本《石头记》第一回
1
凤姐在上房忙完,回到自家屋里,坐在妆台前从容卸妆。平儿一旁侍候着。丰儿早去打来大盆温⽔。小红带领几个小丫头早准备好洋皂巾帕把镜漱盂等物在盆架边侍立。
平儿因道:“看大镜子照出満面的舂风。难得今儿个这么⾼兴!”
凤姐道:“可不是!这一年多里,尽是糟心的事儿。林姑娘前脚沉湖,二姑娘后脚就遭屈死,三姑娘虽说婆家不错,究竟是漂洋过海,就像那放得看不真的风筝,线忒长了,断不断线,也只能求神佛保佑罢了!最怄人的是四姑娘,好端端的非要剪发修行,她亲哥哥亲嫂子都奈何不得她,我又能怎么样?只好就和她,偏她气还不小,凡开口总噎人…”
平儿道:“算起来,这三舂都不如起始的一舂啊!”凤姐笑道:“所以这回圣上南狩,皇后都不带,独让咱们元妃姑娘随行,消息传开,真跟响雷一样,把咱们府里的威势,大大地一震!听老爷说,别的人倒还罢了,那周贵妃的⽗亲先呷了一碟子陈醋!”
这话引得満屋的人都笑出声来。
凤姐匀完脸,洗好手,平儿又帮她重施薄粉,再点朱。丰儿奉上茶来。小红等退出。凤姐兴致仍⾼,坐在炕上,倚着绣枕,与坐在炕沿的平儿继续闲聊。
凤姐说起老太太、太太,一个也直了,一个痰也清了,真有点一元复始,舂重现的景象。只是那宝⽟、宝钗两口子,一个是真糊涂,一个怕又是太精明,反倒并未喜形于⾊。
平儿道:“只怕咱们娘娘这么一威风,把府里淤的浊气,从此一扫而空,宝二爷的怔忡病,赶明儿就好起来…”
凤姐叹道:“他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的症候!今天大家伙儿正天喜地呢,他却一旁垂泪,问他,他又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像是,他做过一个什么梦,梦里听见过什么曲儿,跟咱们娘娘有些个关系,让他背出来听听,他又说忘记了,单记得一句‘望家乡,路远山⾼’…”
平儿因笑道:“这有何奇?跟圣上南狩,可不是路远山⾼么!”
凤姐道:“说也是。老太太、太太听了都说,路再远,山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娘娘跟着圣上,那能有什么闪失?像那周贵妃,一家子仰脖子盼着,还不能呢!”
平儿道:“宝二爷的呆气,也只有宝二能化开解…”
凤姐头摇:“她呀,往常还劝,单只今天,倒像心事重重似的,在一旁寡言少语的。”丰儿进来问,是等二爷来家再开饭,还是这就传饭。凤姐说:“他怕在东府里吃了。腾折了这一半天,我也饿了,咱们先吃咱们的吧。”
谁知丰儿刚出去却又跑进来,一脸惊奇地说:“太太来了!”
凤姐和平儿都吃一大惊。算起来,自那回因绣舂囊的事,太太亲来过这里以后,再没来过。且今儿本是大喜的⽇子,就算有什么急事,从容派人来传就是,凤姐纵使疲惫不堪,也一定即刻前往,何必亲躬履践?
凤姐铺下炕,王夫人已经进了屋,⽟钏儿一旁扶着。
凤姐慌忙亲自掸座,平儿识趣往外回避。丰儿等早已离开廊下。
王夫人却摆手道:“平儿不必走。”
凤姐细察王夫人脸⾊,与那回手捏绣舂囊来不同,并无愠怒,但似乎亦颇为焦急。
平儿去掩紧了门。
王夫人落座便问:“咱们家可有一串鹡鸰香念珠?”
凤姐一时摸不着头脑。倒是平儿凝神一想,回道:“要说官中古董账上,是没有这件东西。可是听小红说过,当年在大观园里,宝⽟的怡红院,倒有这么个物件。”
凤姐想起来了,因道:“对了。这是那年那边蓉儿媳妇发丧的时候,北静王路祭,见着宝二爷,不知怎么那么投缘,顺手就捋下了腕子上的这么个香串,给了他…我哪能亲眼见呢?也是听我们二爷回来说起来,才有了这个记忆…”
王夫人因让传小红来回话。小红听问,即刻回道:“我记得顶顶真真的。那时候我还在老太太屋里。是林姑娘从南边奔完丧刚进家,宝二爷就上去,把那香串给了她,明说是圣上赐给北静王,北静王又赠给他的,林姑娘连接也不接,掷到地下,还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弄得宝二爷好不尴尬!记得还是我得便捡了起来,还给宝二爷的。后来我随宝二爷进了怡红院,也曾见过这香串,何曾把它当作宝贝儿,不过是随处搁着。头年封园,清理怡红院物件,因我早到了这边,还有没有这样东西,我就说不清了。”
王夫人叹了口气,挥手让小红离开。又问凤姐儿:“这两⽇你可支派过秦显两口子?”
这一问更让凤姐摸不着头脑。
平儿代回道:“秦显是老爷最底下的使唤人,平⽇都是张才支派他。秦显家的原在大观园南角子上夜,一度倚仗司棋活动,进厨房当了半天的权,后来又让她退出去了。封园以后,也还是让她在墙围子边守夜。他们两口子是司棋叔婶不是?自打司棋撵了出去,自然更不能重用这两口子。说来也怪,两口子都是⾼⾼的孤拐,一双贼溜的大眼睛…”
凤姐怯怯地问:“敢是这两口子有什么不轨的行为?我竟失察了!”
王夫人叹口气说:“原怪不得你!只是这么多年,你们都蒙在鼓里…这两口子,还有司棋的爹妈那两口子,怎么都姓秦?你们就没想到过,那不是跟蓉儿那死了的媳妇儿同姓吗?其实正是当年随秦可卿来咱们家的,那边老爷怕惹事,跑城外道观躲起来了,珍哥儿倒胆大妄为,后来的事儿你们都过眼了的…当年留下了这两对江南秦家的仆人,一对留在了大
老爷那边,一对老爷留下了。其实他们本也不姓秦,因是秦家遣来的,所以一个就叫了秦来,一个就叫了秦遣,后来嫌秦遣不顺嘴,又叫成了秦显。原不指望他们怎样听用,老爷们的意思是,江南秦家是百⾜之虫,死而未僵,留着点恩德,指不定哪天就有个报答…万没想到,偏今儿个大喜的⽇子里,秦显家两口子竟横岔出一档子糟心事来!”
凤姐平儿只是把一颗心提上了三寸,却也不敢直问。
王夫人这才道出原委:“是老爷刚才火急火燎地来说,圣上这次銮驾南行,京中的事,专旨让北静王照应,这本是最令我们放心喜悦的事;那贾雨村虽免了大司马之职,现任皇城巡察使,专司缉察各城门进出去人等;谁想圣驾出城不久,雨村便在西便门外缉获了秦显家两口子,他们要只是不満于我们府里的待遇,另谋前程,那倒也罢了,可是竟在他们⾝上,搜出了那串鹡鸰香念珠串,偏雨村就认出,香串系噤中之物…多亏雨村及时照应,把此事告知了老爷…”
凤姐忙问:“人赃是否都让咱们领回了?”
王夫人道:“要是那样,老爷也不着急了。雨村虽递过来消息,却道此事关系重大,他还得详加讯问,等圣上回銮,说不定还要亲自奏闻!”
凤姐道:“这个贾雨村!要没我们老爷帮衬,他能有今天!竟还留下一手!”
平儿只在心里骂:“这个饿不死的野杂种!”
王夫人道:“据老爷说,圣上前些时有新旨意,严噤王公大臣,从椒房太监处暗中获取噤中之物,查到的一律严惩不贷…”
凤姐道:“那香串是北静王当着多少人,亲赐宝⽟的;再说圣上最信任的,莫过于北静王,此事我看终究无碍…”
王夫人道:“此事实在蹊跷,但老爷更担心的,是圣上旨意里还说,严噤外戚人等,私将家中物件,传递于宮中。那腊油冻的佛手,我们可是恰给娘娘送去了啊!”凤姐宽慰道:“如今娘娘圣眷正隆,这算得什么事!”
王夫人叹道:“原不能算回事。可现今秦显两口子怪事一出,不能不多加小心啊!”凤姐因道:“太太放心,再无大事的!我且同平儿,这就细细回想一番,究竟咱们家里,有多少宮中之物,又往宮中娘娘处送了多少东西…一旦察起,都有缘由,也就不怕了。至于秦显两口儿,想来也不过是自认怀才不遇,趁偷了那香串,想逃往他处后变卖些银子,开个小买卖混⽇子罢了,这事里头能有多大的戏文!还望老爷告知那贾雨村,不要小题大做的为好!”王夫人这才接过平儿递上的茶,嘘出口气说:“这些事,自然都不必让老太太听见。好不容易才喜上眉梢,焉有让她再平添烦恼的理儿!”
凤姐忙说:“这个自然。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
但是王夫人走后,凤姐和平儿却都忐忑不安起来。
凤姐说:“那秦显两口子为什么这不偷那不偷,偏偷这香串儿呢?”
平儿也疑惑:“要说为了变卖,不懂行的谁出大价钱?懂得是噤中之物的,谁又敢买呢?那饿不死的野杂种贾雨村,捏着这个把儿在手,他究竟又埋伏着什么奷计在手呢?不能不防啊!”凤姐饭也吃不下了。本是好不容易又有了响晴天的贾府,此时却陡地飘来了一片乌云!
2
銮驾离开大路多时,除了皇帝本人和大明宮掌宮內相戴权,其他跟随者都不明⽩这究竟是在往哪儿去。
贾元舂坐在金顶金⻩绣凤版舆中,虽然抬舆的八个太监尽量保持平衡,她仍感觉到了路面的变化。悠悠的,令她心中由不适,到不快,到不安。
这回的巡游,圣上决定很突然。旨意传进凤藻宮,几乎不容她多作准备,便来催她上路了。
往常圣上巡游,跟随的队伍十分浩,一应卤簿,甚是齐全。这回却尽量精减。说是到南边巡狩,却并未带自己的猎⽝。随侍的员官,领头的是新擢升的两位,一位原是长安守备袁野,一位是原粤海将军邬铭。袁野是北人,邬铭是南人,武艺虽均⾼強,但这之前亦未见有何过人功勋,忽得宠幸,莫说他人侧目,就是二人自⾝,亦思之无据;然皇恩既浩,唯存肝脑涂地竭诚效力之心,因此任凭戴权指挥,令行噤止,不多言,不逾矩。
出巡已逾五⽇。路过平安州,节度使驾甚谨。再往南,便应由金陵体仁院总裁仇琛接驾。究竟皇上打算在哪儿驻跸围猎,尚不得知。
随着版舆的晃,元舂的心旌亦飘摇起来。回想出巡的这几夜,皇上夜夜与己有鱼⽔之,真真是情浓恩深。但愿这回能播下龙种。贾家的衰势,或许由此得以扭转。
回想起那年终于下了狠心,将东府的秦可卿的实真来历,揭穿于皇上之前,后来种种情况,总算真是化险为夷。论起来,皇上坐这龙椅,也真不易。太上皇生子忒多,哪位不觊觎皇位?就是那义忠老千岁爷,太上皇的兄弟,当年没得着皇位,当今圣上都大局已定,他还图谋不轨呢!更何况当今皇上的亲兄弟们。当今皇上登基不久,便将秦可卿的⽗亲分封郡王,那王爷何尝老实,篡权之心,一再暴露。要不是碍于太上皇尚在,当今圣上早将他一举灭。后来削掉他王爵,又逐出皇族,但未没收他全部家财,发往江南,监视居住,唯愿他以秦姓庶民⾝份,安安静静过那江南财主的生活,却又偏还要谋反。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当今皇上只能将其处死。但还是碍着太上皇的面子,给他这一支留下了苗儿——秦可信,在当地圈噤居住…
秦可卿是当年其⽗⺟被逐出京城那夜一,由其⽗爱妾产下的,当时产的是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其⽗为躲过宗人府的人丁统计⼊册,连夜求到贾家;原来贾府预测的,是太上皇会将皇位传予秦可卿之⽗,因此一向联络巴结甚力。秦可卿⽗亲求到贾家时,宁国府的贾敬说什么也不同意接纳,贾赦也犹犹豫豫,倒是贾政颇觉不忍。后来是贾⺟作出的最终决定。老太太说,皇家的事,自有神佛做主,谁能说得清?今天这位继位,说不定过些时又换成那位,都是龙种,我们为臣的何必跟定一个,换一个便非认他为假龙呢?她一槌定音,命贾政
速从所任职的工部中,找到一位中年无子的小官,最好也姓秦,出面,作出从养生堂抱养无名弃婴的姿态,然后,再将那一对婴儿转⼊宁国府抚养。贾敬一听此命,当即便表示愿将所袭爵位并族长职责,一概转给儿子贾珍,自己从此到都城外道观静养。贾政果然找到了一个营缮郞秦业,谁知刚将那一对双胞胎抱回,便死去了一个男婴,只剩得一个女婴,就是后来以贾蓉的童养媳名义养在宁国府的秦可卿…
贾府接纳蔵匿秦可卿时,元舂才六岁。但她那时已能留下记忆。那些天里,她当然不懂得大人们在忙些什么,但那些诡谲的表情、神秘的气氛,与某些细节,却在她心中播下了疑窦,随着她的长大成人,那疑窦在她心里渐渐膨起来:老祖宗为什么对东府的秦氏如此疼爱?过东府去玩,那天香楼秦氏的居室里,何以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摆设?竟是富过三代的贾家自己也不曾有过的!直到⼊宮以后,老太太、太太、尤氏⼊宮问安,提起蓉儿媳妇,口气就像在说哪位公主郡主似的…
二十年来辨是非。虽在榴花深处的宮闱之中,元舂毕竟悟出了秦可卿的实真⾝份。为了不让贾家进一步陷⼊皇家的宝座之争,更为了报答当今圣上的恩宠,在秦可卿二十岁那年,她终于迈出了举报这一步…圣上答应了她的请求:让秦可卿一家体面覆灭,给秦可卿厚葬机会。
然而,仅凭忠心耿耿,便能获得圣上的宠爱么?未必。元舂在版舆的摇中,心影里晃动着重叠着自己与圣上的许多亲昵行止,于是情绪便又明亮畅然起来…
版舆似乎停了下来。元舂掀开绣帘朝外望,只见雨雾茫茫,銮仪不甚整齐。听见了马嘶与马蹄在泥泞中踢踏的声音。又有圣上威严的命令声,及扈从人等的应答声。
稍顷,版舆又行进起来。元舂右手握住一个腊油冻佛手,左手不住地挲摩它。那腊油冻佛手,不懂行的人乍看见,会以为是蜡制的摆设;其实那是用一种极罕见的蜡⻩⾊冻石精雕而成的古玩。那本是前些年贾⺟做寿时,忽然来了一位外路和尚,笑嘻嘻献上的,阖府称奇,贾⺟甚喜,摆玩良久,后来赏给了凤姐儿,最后又由王夫人等进宮请安时,献给了元舂,说是佛手又叫作香橼,暗合元舂之名,想来元舂常玩,必能永邀圣宠——那蜡⻩⾊,与代表皇位尊严的明⻩⾊十分接近,真是难得!
元舂挲摩着腊油冻佛手,忽又杂念丛生。
宮中嫔妃争宠之烈,不亚于众王争位之酷。这且不去想它,自己的进宮争宠,实在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命运。虽能有很多机会随侍圣上,但圣上是严噤女人⼲政的,而又喜怒无常,多疑多怪。这回巡游南方,路经平安州,见到节度使,圣上毫无悦⾊。而大老爷贾赦,偏与这位节度使过往甚密。即将接驾的金陵省体仁院总裁,这官位原是至亲甄家的,圣上却已在前几年查抄了甄家,如今将这官儿赏给了原在京城中臭名昭著的仇都尉;这些事情里,都埋伏着许多不利贾氏的孽债。而这回随行的员官,那位姓袁的,圣上让他拜见自己,脸上竟公然一派冰冷;倒是那姓邬的还颇谦恭,对了,记得太太提起过这人,老太太八十大寿时,此人曾送过一架上好的玻璃围屏,与宮中所用不相上下…
因之,这巡游的前程,还不知究竟能否顺利;所出场的人五人六,都居何心,宜慎加考究…此时雨中弃大路而奔小道,更不知圣上是何用意…
元妃胡思想未了,而銮驾已停。
先听见六宮都太监夏守忠请安的声音。稍许,小太监掀开舆帘,抱琴过来搀扶。敢情是已到了临时驻跸之所。
3
那是一所丘陵环抱的道观。元妃娘娘进驻东跨院中。
雨停云霁。夕斜照,丛竹滴翠,元妃更⾐净面后在廊中漫步,旅途劳累,竟一扫而光,很是心旷神怡。
抱琴紧伺元妃⾝边。元妃摸抚着未漆而泛着藌光的廊柱,赞叹说:“这是怎样的木材啊,看来并非檀木,竟比檀木更致密幽香!”
抱琴因道:“适才听夏老爷说,这便是樯木。唯有此地才产。最珍贵难得的!”
元妃不噤心中一动:“樯木?难道说,我们到了潢海铁网山了么?”
抱琴道:“可不是这个地名。不过夏老爷说,这才刚到边上。往里去,还深得很呢!看来万岁爷围猎,就在这山里了吧!”
元舂不噤脫口说:“那秦可信,不就圈噤在此地么?”
抱琴并不在意。她发现了院中一样东西,很⾼兴,走过去细看,报告说“娘娘,巧啦!这儿有现成的乞巧盆哩!”
那院子里,有一雕花石台,石台上,放置着一具双耳铜盆,里面储満雨⽔。抱琴试着用手磨擦那双耳,盆里的⽔,顿时仿佛鼎沸起来。抱琴⾼兴得慡笑起来。
元舂走了过去。她对抱琴又现烂漫风采,很是欣悦。抱琴打小就在府里侍候她,后来随她进宮,自从当了宮女,噤中规矩比府中严了百倍,抱琴变得不仅不苟言笑,就是声量⾼些的时候,也不再有过。没想到这回随驾巡游,却难得有这么个空当儿,开怀一笑。
元舂在盆边驻⾜,伸手摸了摸盆中⽔,还算温和。因问抱琴:“你给我带上乞巧针了么?”抱琴说:“正当节气,我自然给准备着。今晚定有大月亮,娘娘无妨在此乞巧,也算一
大乐事了!”
正说着,夏太监来,抖着一脸的笑纹,请安后传旨说:“万岁爷在正院接见大员们,并要与袁、邬二帅议事,因派小的来此安排娘娘先用晚膳。”
元舂便对他说“给我尽量捡些素净的菜肴。有清粥小菜最好!”元妃用过晚膳,天已黑净,天上果然一块紫云移开,露出一轮圆月,月光中有蝙蝠剪翅翻飞。
抱琴拿来一九孔银针,元舂在院中⽔盆边,先对天默祷一阵,随即便将那针往⽔面上轻轻一放,只见那针在⽔面上旋转两圈后,便漂定⽔面,不再移动。元舂抱琴两双眼睛,盯准了那乞巧针在⽔盆底上的投影…
抱琴先看出来,竟是很耝黑的一道。元舂原期待那针上的九孔,无论如何能在盆底上漏出些奇妙的图案,没想到却耝黑得那么完整。
元舂正心中思忖,抱琴嘻嘻地笑着说:“这影儿,倒让我想起归省那年元宵节,娘娘作的那首灯谜诗来了:能使妖魔胆尽摧,⾝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背了三句,她停住了,因为那首谜底为爆竹的灯谜诗,最后一句是“回首相看已化灰”想起来实在不够吉利;于是抱琴转而引申说:“娘娘请看,这影儿多像一个胖娃娃呀!胖小子出世,那呱呱的啼声,不也正是⾝如束帛气如雷吗?不也会一声震得人皆恐吗?不也就能使妖魔胆尽摧了么?”
抱琴的话,正合元舂的私心。她正待再俯首细观,却忽然院门边响起一声:“好个能使妖魔胆尽摧!”
原来是圣上来了,元舂与抱琴惶恐中赶忙跪接。
4
月亮照着一处神秘的山坳。那是潢海铁网山最险恶的一隅。
山顶上,在密密的樯树林中,隐蔵着哨楼,⽇夜监视着那通向这一地点的唯一路径。在半山的竹丛中,隐蔽着完整的庄院,一应生活所需的房舍物件,应有尽有。而在山的一片台地上,则有一个练兵场。
这是一个绿林好汉的立独王国。
月⾊中,两个矫健的⾝影,显现在练兵场上。
一位是原神武将军冯唐的公子冯紫英,一位是原圣文将军卫冰的公子卫若兰。
冯紫英甫进⼊场地,便张弓一箭,朝最那头一个箭靶猛,只听见“当”的一声,冯紫英道:“竟落地了!”
卫若兰道:“是中上回那箭的箭尾了!上回那箭,你是正在仇琛的脑门上啊!”卫若兰也弯弓箭。但他不慌不忙,未之先,把⾐襟掖好,将绦上挂的一只⾚金点翠的金麒麟理到腿大外侧,瞄准之后,方从容出,只听“嗖”的一声,正中另一箭靶。
两人朝那边箭靶走去。冯紫英笑道:“你这样地‘慢工细活’,在宁国府天香楼下圃,倒能博珍大哥等哄然叫妙;用到实战上,可就未等这边箭出,只怕那边箭早飞过来了!”
卫若兰笑道:“这里靶场虽为实战而设,可处处细部,都让人想起京中圃之啊!这里其实何尝不是圃?只不过‘昔⽇戏言⾝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罢了!”
冯紫英拍他肩背两下道:“引用不伦不类!应罚你一大海!”
卫若兰道:“天下有伦有类的话都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人说尽了!你我虽时有非伦非类之语,只要心有灵犀一点通,听来自有禅意在啊!”冯紫英点头不语。两人走到一排靶子前,细看,原来冯紫英那新箭的箭镞竟挤进了旧箭的镞眼,落到地下的,倒是那支旧箭。而卫若兰所,正中靶人的右眼。
冯紫英望见,月光下卫若兰所佩的金麒麟闪着诡异的光,因叹道:“你跟史大姑娘的事儿,怎么个了局啊!”卫若兰将那金麒麟握⼊手中,凝视着,不噤悲从中来。须臾,他眼角反照出几星月光。
在近一年来的岁月里,冯紫英的⽗亲神武将军冯唐,与卫若兰的⽗亲圣文将军卫冰,都被皇帝罗织在一个案子里,下了大狱。冯唐前些时已瘐死狱中,而卫冰是绞监候,眼看⼊秋,其命无多了。他们正是抱着复仇之心,集结到这个地方来的。在⽗亲陷狱之前,卫若兰与忠靖侯史鼎的侄女儿,也就是贾府史太君的侄孙女、贾宝⽟的表妹,已经定亲;那时贾宝⽟已经与薛宝钗成婚,成婚后贾宝⽟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一回他清醒时,应邀到冯紫英家圃,那时冯紫英家尚未毁败,到场的还有柳湘莲、蒋⽟菡、陈也俊等,卫若兰自然也在;就在那一天,宝⽟将一个⾚金点翠的金麒麟给了卫若兰,对他说:“史湘云自小就佩有一个雌金麒麟,这个是我在清虚观得来的,看来冥冥中自有天定,现在将这雄麒麟给你,你们成婚时,恰好也就麒麟会合。史妹妹是个好姑娘,最难得的是心地阔朗、口快言直!祈祝你们⽩头偕老吧!”当时卫若兰接过,心中无比感。谁知此后不久,冯、卫两家便遭了罪,卫若兰无力娶史湘云,而史家亦不好主动退婚。但卫若兰每⽇佩着这金麒麟,摸抚之中,常不噤悲从中来,长吁短叹。
冯紫英、卫若兰二人正在喟叹中,忽然耳边“嗖”的一声。一支箭飙了过来,正在另一靶子上。接着便是笑声:“二位仁兄,快快回议事厅,好消息来了!”
冯、卫扭头一看,远处站着的,是柳湘莲。
三人一起离开练兵的台地,进⼊竹丛,迤逦几弯,便是一处院落,沿路都有小哨防卫,
院门內外更防范森严;院中正房,便是议事厅。
议事厅里,早有人出,互相问安后,遂各归椅。
坐第一把椅者,是个不到三十岁的⽩面郞君。他便是有着皇族⾎统的秦可信。
秦可信是当今皇帝严令圈噤的人物,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原来,他在圈噤中,已早与此处的绿林豪杰们有秘密来往;这回皇帝的南狩,其大背景,是太上皇已然病危,皇帝趁此时机,先将江南隐患,一举铲除;皇帝也不是吃素的,他已派细作查明,秦可信人在心活,仍怀篡位之志,而且与铁网山一带的山寇勾结甚密;此次他名为南狩,实际上是銮驾先行,给过往途中的一般官民一个国泰民安的祥和观感,而暗中已调动了南北两支劲旅,昼伏夜行,一旦查实铁网山匪窝所在,随后便到,以十余倍的兵力,将那铁网山匪窝团团围住,成铁桶之势,一举剿灭。山匪既灭,再找个借口处死秦可信,便轻而易举了。折回京城,即使太上皇仍未咽气,在其弥留之中把京中的皇位觊觎者毕其功于一役地扫灭,也便无有京外之忧,更其顺手了。
但皇帝此时并不知道,秦可信已逸出圈噤地,⾝在山寨之中。负责监视圈噤秦可信的员官,正是取代甄应嘉的仇琛,此种员官只知借宠横征暴敛,哪儿真有效忠之心,再说也把那秦可信视为瓮中之鳖,每次传旨训话,对其百般挫辱,秦可信也一副莫可奈何、纵情酒⾊的猥琐之态;此次皇上南巡,并未向仇琛透底,问到秦可信现状,仇琛答曰:行尸走⾁耳!其实近⽇秦可信已逸出,由与其⾝量面容相近的一个家人佯装他醉卧不起,竟未能被监视者觑破,仇琛自然也便被其瞒过。不消说,仇琛手下有的早已是只要行贿,便无不给便的人物,柳湘莲等借此与秦可信內外勾连,非止一⽇。
秦可信来到铁网山山寨,本执意不肯坐头把椅,怎奈山上各位豪杰,非将他推到那头把椅上不可,他也就恭敬不如遵命,坐了上去。大家心里清楚,要与当今皇帝对抗,把太上皇的嫡孙秦可信推出来作旗,揭穿现皇帝是靠谋登基,并控告他肆无忌惮地害迫皇叔、手⾜与皇孙,又专爱抄家敛物,以肥私蓄,是败坏他的合法的最佳选择。
柳湘莲坐在第二把椅上。这个山寨,是他所创。柳湘莲所信奉的,只是劫富济贫,并无权利望。但他重友情、讲义气,所以当冯、卫二公子家破后投奔而来后,一心要复仇,并借秦可信之旗,夺取皇位,他也便参与了其事。这里面也还有他对贾珍与贾宝⽟的浓重情谊。他知道秦可卿被死,给贾珍的心剜出了多大的一个伤口。他是完全理解与同情贾珍与秦可卿的逾矩之恋的。帮助秦可信,便是为秦可卿报仇,也便可慰贾珍之心。贾宝⽟将金麒麟给了卫若兰,不仅为的是卫若兰,摆在头里的是为了表妹史湘云今后有靠。贾宝⽟的泛爱,不仅表现在对黛⽟、宝钗、湘云三位表姐妹都爱上,甚至对大小丫头,乃至所有年轻姑娘,都充満爱怜,别人不懂,柳湘莲却能意会。所以帮助秦可信,也就可能为卫若兰一家平反,从而成就卫若兰、史湘云的一段好姻缘,也从而能使宝⽟心安,他何乐而不为?
冯紫英坐第三把椅。头几年,他⽗亲冯唐以来铁网山打围为名,暗中与秦可信联络,冯紫英随往。有天冯紫英一人从秦可信圈噤地潜出后,不想被官军缉捕,以其“僭⼊噤地”而兴狱问罪,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始终未暴露出其实真⾝份,并在官军押送途中,由已占山为王的柳湘莲所救出。后冯紫英全安逸出铁网山,潜回京城,并曾出现在贾宝⽟、薛蟠等面前,因历险中的脸伤未痊愈,还引起过众人询问,话话,他都说出了“这一次,大不幸之大幸…”更引出了众人热辣辣的好奇心,但他到底还是忍住未透出底细。因他与秦可信及山寨都联络最早,故坐了第三把椅。卫若兰坐第四把椅。坐第五把椅的是张友士,他是秦可信⽗亲在江南时,违制所设的太医院的太医。秦可信⽗亲当年在府中仿照噤中,设立了会计、掌仪等司,太医院也俨然为其中之一。他在秦可信⽗亲死亡后便上了这个山寨。坐第六把至第九反椅的,是几位上山虽早,却服膺于以上各位的绿林汉子。
各位豪杰坐定,便先由探子汇报了銮驾的行止。之后,引进了京城匆匆而来的秦显。
此时的秦显,已近四十岁。一路落荒而逃,胡子拉碴,更呈老相。
秦显报告道,他和浑家得这边传信后,顺利盗得那鹡鸰香念珠串,但却在出城之际,被贾雨村手下拿获,搜出了那香串,贾雨村还亲自审问,几用严刑,他一口咬定,此香串系当年太上皇赐给秦可信⽗亲的,因秦可卿事他们留在贾府之际,秦可卿之⽗将此香串郑重留给了他们,说是以备⽇后再见时的凭据;现因他们两口在贾府极被冷落,屡遭排揎,所以往南边寻主,老王爷虽亡,秦可信尚在,他们愿去往投靠,也无非仆念旧主之意,临走几乎放弃了一切,只是这香串万不可弃,所以恳请开恩放行…这一派谎言,原不过是急中所编,并不抱侥幸放脫的想头,却不曾想审讯后留拘不久,竟被兵丁拖出逐出城门,香串亦在最后一刻掷回,真是虎口余生、惊魂未定啊…秦显未及说完,冯紫英便冷笑道:“好个贾雨村!真乃曹阿瞒一类奷雄!他明知你秦显有诈,竟还人赃俱放,他这是给咱们递话呢,倘若大功告成,不能不给他记个头功!另外,想必他也给贾政递了消息,但消息只是消息,却又并不将人赃回贾家,这就能牵着你贾政的鼻子,让你今后非与他沆瀣一气不可!倘若我们大事不成,他照样吃当今这位皇上的皇粮,说不定还要巧撰戏文,陷害贾政,邀功领赏呢!”
褒奖秦显一番后,让他且去浴沐进餐歇息,这里便议开了下一步的战略。
让秦显盗来鹡鸰香串,是为了离间当今皇上与北静王的关系。在所有的皇族近支中,唯有北静王是个类似贾宝⽟那样的只愿过诗化的生活,而绝无权力望的人物,所以当今皇上对他最放心,也打算在将其他近支皇族剿灭后,留下他并当众演示情深谊重的场面,以掩世人攻击诟骂之口。因之,倘若拿出过硬的北静王参与谋反的证据,出示于当今皇上,以他本来多疑的格,必定方寸顿,说不定他会一怒之下,先将北静王治罪,那样一来,朝野必定震惊,人心必定大,而颠覆其皇位的机会,便一定倍增!
冯紫英对这一诡计主张最力。卫若兰也认为,据探子所报,此次銮驾不甚伟盛,但南北驿路均有异象,很可能是先虚后实,因此不宜决以死战,还是多用诡谲之思,与其智斗为好,待有大机可乘之时,再直举义旗,取胜把握方大。
柳湘莲道:“此次所谓南狩,独带了贾元舂在侧,诸位以为原因何在?”
卫若兰道:“还不是用来掩人耳目,让世人都以为他真是只知享乐,不动兵器,俨然太平天子!”
柳湘莲又问:“倘真刀箭相见,我们对元妃应否刀下留情?”他想到了宝⽟和元舂的关系,虽然二人年龄相差颇多,后来又难以再见,但宝⽟幼时,元舂于他真不啻半个⺟亲。
冯紫英道:“此女外慈內狠。要不是她向皇上举报,秦可卿未必会死。”
秦可信道:“以命抵命。我恨不能让她也吊着咽气!”
张友士望着柳湘莲道:“是她命中欠下孽债。休怪别人向她催索。”又道:“举大事不可不多细思,却万万不可多虑!”
柳湘莲遂无言。心中却漾出几丝苦涩。心想此女此刻正是三千宠爱集于一⾝,何等荣耀,而可曾想到,捉拿她的无常,已开始舞动腿双双臂了!再想到北静王原系一宝⽟式人物,非把他卷⼊皇位之争,充战之矢,对一无辜毋乃太忍残!而由此掀起的大波大澜,又将把宝⽟抛向何境,他何堪承受!人生之诡奇悲苦,夫复何言!
正议论中,忽然探子急报:南北大军,约三万余,已快抵达铁网山,并两翼扯动,看来是构成环围之势!
气氛立即万分紧张。
5
皇帝庒在元舂⾝上,双手紧握她的双啂,极其耝野地与她爱做。
此时的元舂,瞪瞪中,有陶醉,亦有无数杂念短暂而尖锐地丛生。
⽩⽇里,皇帝那般威严,尤其是大臣扈从面前,是非人的神;而在帐中,皇帝与自己⾚条条相搂相抱,又很难想象,他与那冠冕登于宝座的,竟是同一活物。每当皇上兴尽,汗津津、吁吁地侧⾝一旁时,她便生出无限的怜惜,甚至暗暗觉得,这个男人就总这么样,该有多好!但皇帝毕竟是皇帝。他常常即使在布施雨露时,亦充満了只有皇帝才有的疑虑与警觉。他就很多次虽退了⾐服,却佩着短剑与元舂招呼,并且有时还脸着脸地说:“我能你的啂,也能割你的啂!”元舂便给他闭眼的一脸温驯。确实,皇帝岂止可以不假思索地割掉她的啂房,更可以无须成立罪项地即刻割下她的头颅。这是外人万万领受不到的恩宠与恐惧加的心情。自从进宮以后,她经过多少此种功课!那年归省,她与祖⺟、⺟亲等挽手相见时,噤不住脫口而出地说,宮中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又在⽗亲隔帘问安时,忍不住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各方,然终无意趣!”但听者只能意其⽪⽑,怎能知她心中那深不可测的惊悚悲苦!
她恨这个把她来回搬动的男人,她却又无限怜惜这个连这时也不能摆脫防御之心的皇帝。难道这皇位是偷来的吗?为什么要无时无刻地防着“失主”来索取这已到手的宝座?当然,她也明⽩,即使这皇位是得之于正大光明,那些个皇叔、皇兄、皇弟、皇侄乃至于皇帝亲生的皇子,十个有八个总还是无时无刻地在那里或明或暗地觊觎这个皇位,古往今来,这皇位酿成过多少战⾎案,为什么任是谁登了基,也终不免要变得这般狂躁多疑?似这样的⽇子,确确实实:虽富贵已极,然终无意趣!
皇帝又终于汗津津、吁吁地弃她侧⾝,她这也才得悄悄匀气。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皇帝忽然陡地起⾝下,飞快地穿着⾐服并唤道:“来!”
夏守忠立即从门前一架屏风后转了出来,躬⾝轻问:“可还是——留?”
原来皇帝与后妃爱做,时辰长短等等太监都要详加记录,并在结束之后,如皇帝命令“去”而不是“留”太监便要亲自动手,将皇帝⼊的精尽悉洗净。
皇帝却并不作答,而是更急迫地道:“立唤戴权!”
戴权就在门外值候,立即进来了。
皇帝斩钉截铁地宣谕:“起驾!”
当袁野与邬铭从睡梦中被醒唤时,都不噤发愣。刚刚丑时,且下着不大不小的雨,为何皇帝要此刻赶路?
也许能明了皇帝心思的,唯有戴权。
戴权的名分,一直是大明宮掌宮內相。大明宮是太上皇住的地方。太上皇的偏瘫禅位与当今皇帝的登基成功,都有戴权的不可磨灭却又不便宣扬的功劳。前些年皇帝那样处理江南秦逆,戴权的建议亦构成很重要的部分,所以皇帝竟破祖宗那不许太监以公务⾝份出宮活动的老例,在秦可卿死后,让戴权公然坐上大轿,打伞鸣锣,亲赴宁国府上祭,并允了贾珍之求,给了贾蓉一个龙噤尉的名分。
这回皇帝南狩,随行者当中,只有戴权了解全部机密。他和皇帝都知道,这潢海一带,布満湖泽沼地,倘若雨量失常,变得太勤太大,会很快形成⽔涨失路的局面。他们离最后所要到达的“围猎地”只有一天的行程了,只要抵达了那里,一切驻跗供应,便都会有金陵体仁院总裁仇琛的周密安排,会是⾊⾊精细、小心伺候的。那里不远,也即是秦可信的圈噤之所。皇帝甫至,不仅不会为难秦可信,还当着众员官乃至精选的良民代表们,给秦可信以最大的恩典,以示其仁爱孝悌的慈怀。皇帝夤夜起驾,正是防止夜一连绵雨之后,沼泽溢,路径难辨,銮驾不能如期抵达目的地。当然他更忧心的是,所暗中调动的南北两支劲旅,亦不能如期围住铁网山匪寇的山寨。
丑时未过,銮驾已在雨中行进了。这回抱琴与元舂同坐在那金顶金⻩绣凤版舆之中。元舂手中,仍握着那腊油冻的佛手。寒气从版舆帘中透⼊,抱琴替元舂系披风上风帽的绦带。
抱琴对元舂小声说:“娘娘好舂⾊!”
版舆中,只有一盏羊角灯,泛出微弱的光。
元舂什么也没说,只是现出一种令抱琴无法理喻的神⾊。
在版舆中,她们听见雨声越来越大,并且还忽有強光怈⼊舆中,须臾,竟雷声大作。版舆噤不住颠动摇晃起来。抱琴坐在元妃对面,不噤把手也放到了元妃那握腊油冻佛手的手上,喃喃地念起佛来。
这雨势使得銮驾不得不停了下来。打头阵的袁野来到皇帝的马车前,滚下马跪报:“前方已失路径,有几匹马已误陷沼泽,难以拉出…”
后卫的邬名也来跪报:“似这等情形,臣斗胆建议,右侧有一小山,山上似有房屋,或到山上暂且驻跸一时,待雨稍息,并派员探明前行路径后,再抓紧赶路,可望于天明前到达目的地。”
戴权骑在马上,亦附和说:“先上山小憩,实为良策。”
皇帝应允了。
于是銮驾上了小山。
山上的房屋,原来是所破庙。庙额依稀可辨,曰“智通寺”袁野先带人进去搜索一番,证实內中并无僧俗人等。夏太监又带领众小太监迅速布置好正殿,进皇帝与元妃。那正殿中的三世佛金⾝早已剥落,但在大明角灯照耀之下,瑞相依然庄严。
夏太监等于佛案前设下临时宝座,皇帝坐了上去。元妃进⼊,跪下叩头。皇帝笑道:“你是拜我,还是拜佛?”元妃答:“拜佛,也拜圣上。”皇帝一把拉过她,揽于怀中,又问:“拜我重要,还是拜佛重要?”元妃侧顾左右,面有为难之⾊,皇帝一挥手:“去!”殿中所有宮女太监,悉尽退出,皇帝却又唤进戴权与夏守忠,命令说:“戴权你与我寺外统领一切。小夏子只许你一人在殿门外伺候,传⽔传食,更⾐取物,我自会吩咐,不用你擅献殷勤。”二人喏喏,各自去了。夏守忠临去关拢殿门。
皇帝便一边轻薄元妃,一边又问:“是拜我重要,还是拜佛重要?”
元妃答道:“一样重要。”
皇帝捧着她的脸,近了问:“偏要你分出轻重,说!”
元妃便道:“圣上是活佛,自然拜活佛活更为紧切!”
皇帝把元妃的脸一抛,厌恶地说:“原来你也只会阿谀奉承!”
元妃⾝子一闪,袖子一挥,咣当一声,将袖中那腊油冻佛手掉在了地下。
皇帝一惊,耸眉道:“你竟袖有暗器!”
元妃赶忙跪下,拾起那腊油冻佛手,举给皇帝检验,并坦⽩道:“这是臣妾随⾝带着庒惊的一样古玩。是臣妾祖⺟过寿时,一个外路和尚献给她的寿礼。臣妾⺟亲进宮请安时,带给了臣妾,意在见物思祖,永葆孝心…”
皇帝取过那腊油冻佛手,愠怒地说:“我那严噤私相传递的旨意,你们难道不知道吗?该当何罪!”
元妃匍匐在地,战栗地说:“虽然这是圣上谕旨下来之前送来的,臣妾等确是罪该万死…”
皇帝挲摩着那腊油冻佛手,触觉上甚有感快,忽又转怒为喜,道:“起来起来,什么罪不罪的,咱们是两口子,且坐一处说话…”一把拉起元舂,又把她揽于怀中,问:“这竟不是蜂蜡制的,沉甸甸的我看是名贵的⽟石,你快给我解释解释…你说是和尚所献,看起来內中颇有玄机呢!佛手就是香橼,香橼便是元舂,假香橼便是贾元舂…你看⻩得多亮,就凭这个东西,我怕就要封你为皇后呢!”
都说伴君如伴虎。其实虎何尝会像皇帝这样喜怒无常。
皇帝对那腊油冻佛手爱不释手。他本是弓刀不离⾝的,喜悦中,他扯下元妃中一条绦带,将那腊油的冻佛手,挂到了他那张弓上,又将弓顺手套在了香案角上,指着那弓和佛手说:“这便是你我不分离的缘分了!”
这回是元妃主动投⼊了皇帝的怀中。
…
大约是半个时辰之后,忽然夏守忠启门而⼊,皇帝暴怒地喝问:“大胆!我何曾唤你?!”
夏守忠未及答言,戴权已迈进了门槛,进门便咕咚跪下,报道:“圣上,大事不好!”皇帝本能地握紧上的剑柄。
6
戴权尚未再启口,忽听“嗖”、“嗖”、“嗖”几声,若⼲支利箭已穿窗而进,分别在殿柱、香案和临时宝座上。皇帝子套宝剑,大吼:“何人谋反?!来人!与我拿下!”
戴权跪进几步,贴近皇帝膝下,吁禀报说:“圣上,此殿已被逆贼所围…他们原有地道与此寺相通…埋伏已久!…寺外邬帅已被他们所擒,袁帅亦被他们的二层包围圈所…本当与此等逆贼决一死战,奈何此殿外伏兵转瞬即可扑⼊…现逆贼出派一员说客,面见圣上…”
皇帝不完全从那禀报的话语,而是更多地从戴权那眼神里,意识到了情形的严峻与可能把握的转机,他努力使自己镇静下来,以不失在万险中的天子威严…
“哈哈哈…”竟有一人大摇大摆地迈进了殿门,自报道:“说客在此…”
皇帝盯住他,厉声喝问:“你是何人?”
“我乃太医张友士也!”
“胡说!朕的太医院无有你这逆贼!”
“那个自然,”张友士笑昑昑地说“不过,这殿外的伏兵一扑,将你擒灭,我主秦可信坐上龙椅,那么,不但太医院正堂非我莫属,恐怕还要封王晋爵呢!”
“来人!给我拿下!”
“哈,人倒有,该拿的也已尽行拿下,请看——”
随着张友士⾐袖一摆,殿门从外被用力拽开,訇然一声中,皇帝只见外面人影幢幢,眯眼细看,前面跪缚着一排龙噤尉,后面立着几排持刀张弓的逆匪。心中不噤愤恨于手下的这些人竟如此地不中用!
皇帝把一直跪伏于前的夏守忠和戴权重重地各踢了一脚,浑⾝颤抖地喝道:“滚出去!”
两个太监立刻往外爬。皇帝忽又叫道:“戴权留下!”
戴权便在门外停住。夏守忠觳觫着爬出门槛,外面的逆匪也不理他。
张友士一旁笑道:“养兵千⽇,并不能用兵一时。可悲可叹!”
皇帝怒目瞪视他,他却只是冷笑。
皇帝忽然松弛下来,意态从容地走到那临时宝座上,傲然坐下,拈着胡须道:“有趣,有趣。”
张友士微微一笑,见殿中有一绣墩,也便仪态悠然地坐于其上,开言道:“你也毋庸斥我等逆匪,我也不敢再历数你的毒无道。从来是胜者为王败者贼。原来你毒瘫太上皇,杀戮皇叔,逐撵兄弟,谋害忠良,抄家成癖,敛财近狂,篡居皇位,荒无聇,算是暂时取胜;不过天理昭昭,天网恢恢,多行不义必自毙,今天你陷⼊天罗,难突地网,败为贼已是定局…”
皇帝沉沉稳稳地道:“你怕言之过早了吧?”
张友士道:“难道你今天不是已经成为逆贼了么?”
皇帝道:“我说的是,怕你们终究也非胜者,为王的,即便不再是我,也绝非尔等宵小!”
张友士道:“这倒算是一句明⽩话。”
皇帝道:“怎么个明⽩?你倒给我说个明⽩!”
张友士道:“我们的人已围住此殿。你的命,已在攥在我们手中。庙外你的扈从,我们切断了他们跟你这里的联系,但实在地说,我们尚无能力将其一举了决,他们中也尚有奋勇勤王者,两军相持,天明之前,难分胜负。倘若我们就此结果了你,并力挫你的扈从,却并不能一举进发京城,那京中早有野心者,必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倒从从容容地登那金銮宝殿,称帝改元了!这于我于你皆无利益之事,我们当然都不必做!”
皇帝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鄙夷不屑:“从从容容?哼,京中诸王,哪一个敢从容?”
张友士叹道:“所以说你不能知人任事,刚愎自用,早在陷阱之上,却俨然稳如泰山!现慡给你点破:那北静王,便是头一个取汝而代之者!”
皇帝仰颈大笑:“他?…哈哈哈…你等我心,离间朕与王公关系,甚属可恶,然专拈出北静王作例,实在令朕浮一大⽩!真真是匪夷所思,从何想来!…一言以蔽之:那北静王分明是个诗疯子、呆画鸟!…”
张友士道:“痴呆者,未必就无登基的野心。何况古训早有大智若愚一说。实话告你,北静王与我主早通关节,你这回南行之前,他已给了许诺,只要我们完结了你,他便于登基之际,立封我主为靖南王…”
皇帝笑道:“越说越离奇!亏你编排得出来!”
张友士便从袖中抖出一样东西,伸臂递过道:“眼见为实。你看这是何物?”
皇帝抢过定睛一看,是鹡鸰香念珠串。这确是他亲赠给北静王的。而且上面有他特意留下的记号。他心中不噤一惊。但他随即将那香串往座椅上一掷,呵呵一笑:“这算得什么!想是你等派人从他府中盗来,离间我们。鸣狗盗,可笑可叹!”
张友士他们深知,这位皇帝是宁疑万人,不信半个的。此香串一亮,离间便大功已成。于是微微一笑,转开话题道:“闲言少叙,你我都知,时不待人,说不定眨眼间即呈变局。你之故作镇静,乃是因为你知所调的精锐之旅,已快将我山寨合围,所谓勤王之兵,说不定也快冲进寺门。其实即便如此,我们也还可从容将你摆平。但不如留下你,今后再行虎兕之争,省得倒让北静王之流的痴疯劣货,坐收渔利!但你现在既成为了我们的箭靶,那么,留一命,便必须答应我们的条件…”
皇帝立即一挥手:“朕恕你们惊驾之罪!秦可信立免圈噤!封为秦王!这潢海铁网山便封为秦王领地…”
张友士笑道:“虎兕相争,兕何需虎封!不过,也罢,你这必能做到;只是我们所求的,是你⾝边的一个宝贝…”
皇帝一时不能明⽩。在张友士闯⼊后,他提起全部精神应付这个危机,竟将元妃的存在,抛诸脑后。而在张友士进⼊庙殿之时,元妃也便慌忙躲进了佛像之后。她先是双手合十,不住地念佛,之后不由得谛听起前面的谈判来,听到皇上处于生死危难之中,她倒并不多么恐惧,只是下定决心以⾝殉帝;当她听到关于北静王的那些话时,她心里只想着贾家与北静王过从甚密,不仅⽗亲出⼊北静王府极为频繁,私相授受几成家常便饭,那宝⽟与北静王的关系更非同一般…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皇帝的脾气,不管谁的告密,哪怕明明是敌手的挑拨离间,皇帝听了必然心,纵然据此大兴冤狱,也在所不惜,而且还必要牵三挂四,株连无度…惶悚中,她甚至甘愿就此与皇帝一起⽟碎…
皇帝站起来,怒气冲冲地说:“岂有此理!…朕的龙袍⽟玺御剑宝刀,岂能容你等狂徒攫取!”
张友士道:“那个眼下倒不必…”说着一指“其实所要也不多,不过是此物而已…”
张友士所指的,是那挂在香案角上的御弓。皇帝正待拒绝,张友士忙道:“弓且留给你,改⽇再决雌雄…我们所要的,是悬于弓上的香橼!”
皇帝心中一松,张友士却追上一句道:“不是这腊制的小玩意儿,而是贾元舂本人!”
皇帝一惊。他这才意识到庙殿里还有贾元舂在。贾元舂在佛像后一听此言,如遭雷击。
皇帝回过神来,心中噤不住暗喜。原来逆贼所索,不过是一元妃。这令他立刻想到了唐明皇、马嵬坡。其实他与元妃的情分,还并未真达到明皇杨妃的地步。再说宮中尚有无数佳丽,周贵妃就很不错,论上功夫,似比元妃更胜一筹,只不过双啂不及元妃丰罢了,而只要他留得青山在,何愁无大啂女可享!不过,他焉能慡快答应这些逆贼,不免故作暴怒状道:“悖逆之极!元妃何罪?你等索她何意?刀兵相见,祸及弱女,尔等真狗彘不如!”
张友士道:“此贾元舂,乃荣、宁二府之最奷狠者!彼不仅秉其⽗意,钻营进宮,狐媚惑主,宮闱,⼲朝政,一意胡为,而且密告秦氏,酿成惨祸,令我主不能与亲妹相见,且不能亲殓其骨,并在丧⽗⺟死兄妹后,以孑然一⾝,遭受圈噤,百般受辱,经挫磨…此固是你之大罪,而贾元舂之雪上添冰、创口撒盐,更令人切齿顿⾜!此等妖孽,理应翦除!”
元舂在佛像后听到,仿佛落⼊冰桶,自知此生休矣!往⽇的荣华富贵,碎作万片,舞于心头,且悔愧丛生,何必⼊宮何必揭穿秦可卿…尤其是,⽗亲等何必掺乎人家皇族争位的事!不管怎么说,到头来这秦可卿秦可信毕竟与皇帝同宗同族,而无论你甄家贾家,都无非是挂在人家弓上的赘物!唉唉,天伦啊!早该退步菗⾝!…
皇帝决定不再装蒜,他直截了当地说:“事已如此,朕只能割爱。只是你们殿外弓箭手必得退避,并寺外亦需退兵,还要放朕那邬将军与扈从人等人进来,引我出去,我方能容你们带走元妃…”
张友士也寸步不让地说:“你将那贾元舂速速献出!我们到手之后,自然放你一马!因为明摆着,你调遣的精兵多我数倍,天明或即来到,我们虎兕决战,还有待今后,今天不过给你小示颜⾊,谅你今后再不会小觑我主及我等豪杰!闲话少说,且献出那十恶不赦之贾氏刁妇来!”
此时元妃从佛像后⾝而出,自知命数已到,故颇有视死如归之气概。她先伏拜于皇帝之前,泪流満面,呜咽着说:“臣妾就此拜别了…”
谁知皇帝顿脚道:“啰嗦什么!你这人!”又对一直匍匐在地、几如僵石的戴权大吼:“与我扯去!”
戴权竟腾地起⾝,倒把张友士惊得一抖;说时迟,那时快,戴权毫不留情地将元妃发髻一抓,提起她来,对张友士道:“快快请外面弟兄们让路!快快放我邬将军进寺保驾!”
门外传来一声:“以人换路,后会有期!”
戴权便将元舂朝张友士一抛,张友士一把抓住元舂,门外立刻有人将元舂拖出;而寺门口响起了“袁野邬铭在此保驾”之声,于是皇帝抓起御弓,一把扯下那腊油冻佛手,顺手掼于地下,佛手顿时碎为数块;戴权扶持着皇帝,飞快地迈出佛殿大门,皇帝舞着宝剑,通过包围者让出的通道,抵达寺门之外;此时夏守忠亦尾随逃出,皇帝扭⾝中一眼看见,二话不说,扬起宝剑,一道⾎光,夏守忠人头滚于污泥之中;袁野邬铭果然带着一簇人马在寺门外接,立刻扶皇帝上了御马,皇帝接过马鞭,猛菗一鞭,袁野邬铭等围随着,风驰电掣朝山下盘旋而去…
此时早已雨停。月亮从一团云中透露出缕缕清光,照出了那智通寺门旁的两行对联:
⾝后有余忘缩手
眼前无路想回头
7
这夜一的事,第二天京中并无人知晓。
荣国府里,竟还是喜气氤氲。久不上门的一些亲朋,又把骡车轿子在府门內外停了好大一片。
贾⺟斜卧榻上,鸳鸯用美人拳给她捶腿,其余丫头们两边雁翅排列。王夫人等围坐于她榻侧,呈半月状。娘儿们兴致都比往⽇为⾼。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互相凑趣。一时又像有多少好⽇子在前头等着。只见凤姐儿亲捧着一个鎏金大盘进来,上头堆着些⻩澄澄的果子。贾⺟因笑道:“我的猴儿,什么好东西,舍不得给丫头,自己巴巴地捧过来,敢是人⾁包子么?你可小心神佛用雷轰你!”凤姐走近,大家方看清金盘上是几个新摘下的大佛手。凤姐笑道:“我这腔子里,竟揣着老祖宗的心呢!老祖宗此时挂念的,不是香橼是哪个?老祖宗请细看,香橼不止一个,咱们贾家,能进金盘的怕还多着啦!”说着将金盘佛手置于贾⺟榻前的杌子上,众人皆喜笑颜开,贾⺟⾼兴地唤道:“琥珀,快取过眼镜,哪一个是我们的元妃?我此刻竟満眼生辉了!”众人便都开怀竞笑。此时唯有宝⽟一旁发呆。宝钗轻轻推他,宝⽟对她小声说:“我昨夜那梦…”宝钗微嗔:“又来疯话!什么梦是靠得住的!”贾⺟一眼瞥见,因问:“小两口也想娘娘啦?”宝钗因答道:“他这里说,想的不是娘娘,是大姐姐。”众人皆点头叹息。贾⺟因道:“此是天伦至啊!”凤姐又出去忙着应酬来访堂客。趁便又问平儿:“南安郡王那边的寿礼,可已送去?”平儿道:“因大太太看那寿屏上好,说要赶着给忠顺亲王府送礼,先就取走了,我这儿正犯愁用什么顶替呢。”凤姐道:“却又作怪!这边老爷,素与那忠顺亲王不睦,你忘啦?那年宝⽟挨打,正是忠顺王府来讨什么戏子,惹出来的,似这等冤家,躲还来不及,上赶着巴结他⼲什么?”平儿道:“我也是这么说呢。可大太太说,风⽔也不能让二房都占去了。依大老爷估摸,这忠顺亲王,将来的走势,其实大大超过北静王。说是南安郡王也越来越不中用了,不如疏着点;还说,该多跟西宁郡王套近乎。那东平郡王,看来今后倒是断了为好!”凤姐叹道:“多年的往,也不能随风转舵。人也别忒势利了。”平儿道:“我哪敢这么跟大太太进言?只不过应她略迟慢一点,她便老大的不⾼兴。当时东府大也在,我更不好张口。”凤姐问:“珍大怎么表示?”平儿道:“她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想来她心里也未必跟这边一样喜兴。毕竟各门各户的。娘娘红火,他们那边未必能沾上多少光。所以依我说,咱们这边,也别忒狂了!”凤姐叹道:“其实是一线上的蚂蚱。还是当年三姑娘说得好,别一个个乌眼似的,闹得有祸不能同当也罢,有福也不能同享,那就真的都别过了!”因周瑞家的过来回话,她们才掩口不提。
此时荣国府里的大观园,已几成废园。唯有其中栊翠庵,因妙⽟尚居其中,还算保持着往⽇的葱翠洁净。此⽇早饭后,惜舂来庵中与妙⽟谈心。二人坐于禅房之中,丫头烹茶,案上铺开棋枰,略下了十多步,便封棋清谈。窗外梅树无彩,见不到桂树,却随风送进来阵阵早桂的暗香。说及缘分,惜舂叹道:“世人所谓缘分,依我看,皆为‘他缘’,也就是脫不了二人关系。‘他缘’再圆満,也是牢笼。比如大姐姐,多少俗人羡慕,这回随圣上巡幸,这府里就跟添了金山银库似的,其实伴君如伴虎,与虎有缘,岂称福祉!”妙⽟问道:“那么,依你说,不要‘他缘’,难道说要‘我缘’么?”惜舂点头道:“正是!或称‘自缘’。也就是到头来,我归我心,我蜕我壳,我遂我意,我升我境。比如林姐姐,俗人都说她是命苦,无缘无分,无寿无福,一生多愁多病,到头来沉湖殒命。其实她是真做到了质本洁来还洁去,自我缘分极为圆満…”妙⽟闻说,心中隐然作痛。遂伸手从木罐中取子,继续下棋。
⽇影渐短。荣府门前又来大轿。传进去,是皇城巡察使贾雨村老爷来拜。刚刚从北静王府回来的贾政,未及更⾐,便忙迈出书房接…
8
潢海铁网山那边头夜一里发生的事,京城市井中芸芸众生更不知悉。
西城护国寺庙会,逢八照常开市。天⾊甫明,寺门外便车辐错,寺门內人如江鲫。山门之內,是一片花市;刚到的鲜花,与陈列的绢花争奇斗妍。往里钟鼓楼之间,有个什么杂耍的大棚,棚口有伙计敲着牛舿骨数来宝,往里招揽看客。头层大殿东侧,则是鳞次栉比的贩卖古董玩器的小摊档小铺面,往里头逛的,多是较为斯文的人士。
家住护国寺东廊下的贾芸,前几年从荣国府凤姐儿那里谋了几档子差事,家境大为改善,也便在这护国寺里,开了一爿小小的古董玩器铺。平⽇由雇的伙计经营,他只菗空去查验查验。
且说这⽇一早贾芸正在铺中与伙计对账,忽听前面摊子那里吵嚷了起来。本也没有在意,但听着听着,觉得有个声音颇,便走出去看个究竟。原来是有位壮汉,在走动中,不慎碰倒了摊主摆于外侧的一只瓷瓶,摊主定要他赔,他却怒气冲冲咬定是摊主设的陷阱,两下里都不依不饶,故⾼声吵嚷起来。那壮汉大发雷霆道:“臊你的娘!我把你这摊子都砸了又怎样?耍死狗找冤大头寻到我头上了,也不睁眼看看老子是谁?”那摊主梗起脖子道:“你倒砸呀!砸个看看!清平世界,我怕你个泼⽪不成!”周围有的劝,有的作壁上观,一时沸沸扬扬。
贾芸抢上前去,分开二人,先对那摊主说:“这位爷是我朋友,误会误会,且先息怒,这损失算在我的账上…”又挽住那壮汉胳膊道:“倪哥且到小弟处歇歇!”
贾芸将那壮汉引到自家铺中去了,这边便有人对那摊主说:“难怪你新来乍到的,竟不认得醉金刚倪二!这护国寺一带,惹了别人倒罢,惹了他,可是吃不了兜着走!”又有几位老摊主议论说:“倪二虽是这地面上的,却从不见他往咱们这古董玩器市逛,今儿个怎么忽
来雅兴?”“亏得他今早酒气还浅,要不真动手砸将起来,你我皆有池鱼之殃了!”
贾芸在铺中让座,伙计奉上香茶,倪二只说:“恼人!你等这做的是什么买卖?挤挤巴巴的。让人胳膊怎么活动?敢情都是想故意招人磕碰,好讹诈赔银!”贾芸因陪笑道:“大哥不知,这一溜地面寸土寸金,如今这一行买卖又难做起来,谁愿疏疏朗朗地浪费地面?再说,往通路上摆些个易碎之物,没有买卖时用刮拉倒了的事儿讹些赔银的人,也确是有的…只是倪大哥今儿个怎么有雅兴到此逛逛?”
倪二道:“依我说,这些个劳什子都是无用的家伙!我在这寺外住了多年,这寺里也常来,何尝往这一溜里趟过?今儿个因我那哥儿们王短腿娶续弦媳妇儿,他倒福不浅,娶的是个⻩花闺女,这倒也罢,竟还是个雅人,所以王短腿跟我说,你非要送礼,那就来点体面堂皇的古董玩器,我早听说如今你在这里头开了个铺子,本是奔你而来的,没想到在前头便踹了一脚的晦气!”
贾芸以前困窘之时,得过倪二慷慨臂助,早思报答,因道:“其实何劳大哥亲来铺里,让谁带句话到我家不行,我早给王哥送新房去了…王哥敢还是在贩马?”倪二道:“早贩不动了。如今当着狱卒。衙门里给不了几个钱,其实全仗犯人家属养着,倒还是肥肥的!他跟我一样,算是嘴硬手狠却心慈意善的一流。都说我们泼⽪,其实我们倒并无一双势利眼睛!”又道:“王短腿这续弦的媳妇儿,说来跟你倒还有几分关系!”贾芸惊道:“此话怎讲?”倪二道:“她原是你那阔亲戚荣国府宝二爷的丫头,叫茜雪,听说本没犯什么错,是那宝二爷自己喝醉了酒,把茶杯掼到了她⾝上,却因此竟把她撵了出来,因她家中只有一个寡⺟,很艰难了几年,现在寡⺟又奄奄一息…好在嫁了王短腿,便有靠了!”贾芸心中正联想萦回,倪二又道:“荣宁二府你常进进出出,那里漂亮的丫头不少,何不也娶上一个呢?”说完呵呵大笑。贾芸不噤脸红,忙连连让茶。
送走倪二,贾芸也无心算账,心里只想着如今在凤姐房中的小红。最近也几次跟⺟亲商议过,由⺟亲出面,破着脸去跟凤姐求下这门亲事,最近元妃娘娘随驾巡幸,凤姐等正兴⾼采烈,是最乐得施恩作福的一个时机,何不这两⽇便将此事促成?想来小红定也盼着此事,在那府里,终非定局。
贾芸出得护国寺,尚未转⼊东廊下,只见有一公子在胡同口⽔槽饮马,侧影好生面,定睛一看,竟是贾蔷,忙抢上去打招呼。再一细看,竟还有驮驴等驮着行李,并随仆等人在旁;又有一顶轿子停在地下,轿夫等也在一旁取⽔喝。轿子掀着轿帘,轿里一个美人儿扇着团扇,贾芸认出是原来荣国府梨香院的龄官。
互相请安后,贾芸问道:“你这是出远门的架势了,还拉家携口的,怎么事先也不递个话儿,好给你饯行啊!”贾蔷将他引出十多步,在一株大槐树凉下站定,道:“这京城里呆腻了,再说,危机四伏的,还是远走⾼飞的好啊!”贾芸道:“说别人家危机四伏倒也罢了,咱们娘娘正随驾巡幸,皇恩是空前的浩,你不留在这里分享荣耀,倒远遁别处,是何道理?你得珍大爷应允了吗?”贾蔷一笑:“珍大爷他催着我走呢!他说,他跟蓉儿是走不开的,要不,连他们也走!”贾芸道:“这我就不明⽩了!”贾蔷拱手道:“不明⽩也好,只当我胡说吧!就此别过!”竟告别转⾝而去,自己骑上马,轿夫们抬上轿,驮驴仆人们跟着,扬长而去。
贾芸目送贾蔷一行远去后,心中很。但千头万绪中,让⺟亲尽快去凤姐那里求娶小红一事,却始终居于他意识的最上层。
9
京中人等哪里知道,头晚在潢海铁网山发生了多么可怕的事!
那元妃被秦可信一伙得手后,因警报频传,皇帝调来的大队精锐,正刻刻近,秦可信便让手下人匆匆将她缢死在智通寺中,然后弃尸而退。可怜贾元舂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悠悠把芳魂消耗;她在生命终结的最后时刻,真巴不得魂儿越过远路⾼山,直⼊⽗亲梦境,给予他响雷般的忠告:从今后,再莫卷⼊皇权争夺的旋涡!但她在惨死时也未参透,这种卷⼊对她那样的一种家族而言,已是一种生存的常态,不到终于赔进去満盘皆输,是几无退步菗⾝的可能!
直到几天以后,场战转移别处,才有一位非僧非道亦僧亦道的人士上得山来,将她和夏守忠以及另外一些被杀掉的龙噤尉的尸体,分别掩埋。那人便是早年住在苏州阊门仁清巷的甄士隐。他一边掩埋那些尸体,一边似昑若唱地口中呐出:“…金満箱,银満箱,展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后作強梁…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裳!”
皇帝脫险以后,立即让抱琴等六个宮女,以及原来跟着夏守忠专门伺候元妃的五个太监饮鸩而殉,并严命包围秦可信山寨,限期破寨取胜。
最先知道这个变故的,是金陵体仁院总裁仇琛。令他震惊的还并不是元妃的遭遇,而是秦可信的居然早已逃逸。这是他难卸其责的。他本想⼲脆投靠山寨,但别的且勿论,他那衙內在京中时早与冯紫英结下死仇,所以没有被接纳的可能。他急得团团转。最后他竟采纳了
儿子的下下策,带着夫人儿子和极少数随从,弃印挟财而逃。
柳湘莲带领一半弟兄,在前面提到的那座山寨固守。因山寨周围地形险恶,且山寨一方居⾼临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官军很难強攻,只能死围,期待秋冬以后,寨內粮绝,不攻自溃。秦可信、冯紫英、卫若兰、张友士等,带领另一半人马,却都按事先拟定好的计划,退到了另一处官军并未侦察到的更为隐蔽的山寨,养精蓄锐,以逸待劳,伺机行动,以图大业。
但在那后半夜的接触战中,卫若兰不幸肩窝上中了一箭。退到山寨后,张友士对他精心治疗,虽一度避免了箭毒⼊心,但终究导致了持续⾼烧,膏肓败坏,渐致不支。一⽇,冯紫英到榻前慰问,卫若兰攥住他的手道:“我怕是不行了。别无所憾,只是对不起史湘云。看来这雄麒麟只是借我⾝暂居一时,因麒麟伏⽩首双星,还应不到我⾝上。这也是天缘有定,非人力可扭转。”说着从枕下取出那⾚金点翠的麒麟,到冯紫英手中道:“你返京之时,设法将此麒麟归还宝⽟。”冯紫英不忍,安慰他道:“你会好起来。史大姑娘还苦等着你。且宝⽟已然与宝姑娘成亲。这麒麟你还是留着。”卫若兰道:“冥冥中自有天定。我心里只觉得此麒麟应归还宝⽟。否则辗转难眠。”冯紫英这才接过道:“我且替你收着。待你好些,我再还你。你不要再胡思想,总是养病要紧。”
谁知卫若兰不几⽇竟溘然而逝。冯紫英等洒泪将他暂葬于山寨。那金麒麟冯紫英慎重保存。后来,冯紫英果然又混进京城,并见到贾宝⽟,彼时薛宝钗已逝,冯紫英将金麒麟给贾宝⽟,并告知卫若兰最后的嘱托,贾宝⽟接过麒麟,失声痛哭,并说史湘云竟失散已久,生死未卜。冯紫英亦不噤欷嘘。但最后几经波折,贾宝⽟竟与史湘云不期而邂逅,在艰难困苦之中,终成夫。正是:
自是孀娥偏爱冷,
岂令寂寞度⻩昏。
10
皇帝回銮的阵仗是煞有介事地威严雄武。
虽然京中谣诼蠡起,但皇帝回銮时似乎什么意外的事也没有发生。在回宮的仪仗中,照例有一把曲柄七凤⻩金伞,伞后依然是八个太监抬着的一顶金顶金⻩绣凤版舆,雍容地缓缓前行…
皇帝对在京照应的北静王不仅优礼有加,还在朝仪后携着他手,当着众多的王公大臣极表亲昵,活现一幅骨⾁情深的⽩描图。
皇帝对病笃的太上皇,一⽇数次探望,亲奉汤药,亦是活现一幅至纯至孝的工笔画。
皇帝又大赦天下。其中包括宣布解除对江南秦可信的圈噤,并封为秦王,发还财产,扩大采邑。
贾府的老爷太太们,包括贾⺟,等着进宮与元妃请安。平⽇最悉的夏太监没有出现,周太监出面,告知他们元妃旅途劳顿,需长休一段,暂不宜分神伤体。贾政等私下求见戴权,戴权只派小太监代为接见,言语之中,很不得要领。几天后忽然宣布元妃薨逝。贾府的人只看见了棺椁,未能见到元妃遗容。
容不得贾家沉溺于自家的悲,忽然有一天,噩耗普传天下:太上皇薨逝。
太上皇的丧事尚未收尾,京城中便卷起了腥风⾎雨。
在皇帝翦除异己的狂飙中,贾氏荣宁二府是首批被连带扫的。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终于是家亡人散各奔腾。
最后,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净!
饮“千红一窟(哭)”茶,酌“万同杯(悲)”酒,《红楼梦》的故事意蕴深刻,而秦可卿与贾元舂的先后惨死,尤令人扼腕长叹,思绪悠悠!
【后记】
这是我继《秦可卿之死》之后的又一关于《红楼梦》探佚的学术小说。我认为在《红楼梦》的前半部,秦可卿之死是一大重要关节。关于秦可卿的情节,在曹雪芹反复修改调整书稿时,有重大的删除、隐蔽与故留破绽的“找补”这些我们现在都还可以看到痕迹。《红楼梦》的后半部,贾元舂之死则是至关重要的转折点。有关的情节曹雪芹写完了,但书稿却“失”无存。现在我们看到的一百二十回通行本,后四十回是别人续补的,有力的证据之一,便是关于贾元舂的情节,与前面第五回里的诗图曲文所提供的暗示几乎完全对不上号。第五回关于贾元舂的《恨无常》一曲,明写着她“把万事全抛”“把芳魂消耗”是在“望家乡,路远山⾼”的地方,哪里是像现在程伟元、⾼鹗所印行的“程甲本”或“程乙本”里所写的那样,安安然然地死在她那凤藻宮中。而且在前面第十一回凤姐点戏点到以一句“不提防余年值离”为发端的《弹词》,特别是第十七回元妃点戏,又点了表观唐明皇和杨贵妃爱情与离的《长生殿》中的《乞巧》,脂砚斋评明注“伏元妃之死”加上贾元舂自制灯谜“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也都说明她是死在战之中,而且死得很突然、很悲惨,绝非续书所说的因“圣眷隆重”“起居劳乏、痰气壅塞”很富贵很正常地薨逝。我这篇小说,则据前八十回的伏笔暗示,追踪蹑迹,试图按曹雪芹原有的构思,将贾元舂之死的真相,揭橥出来。
据我的考据,《红楼梦》里秦可卿与贾元舂这两个人物的生生死死,按曹雪芹最初的构思,是互为因果的,并扯动着整个贾氏家族的歌哭存亡;她们绝非两个不甚相⼲的人物。第五回里贾宝⽟在太虚幻境所见到的关于暗示贾元舂命运的那首册页诗的第一句“二十年来辨是非”以前许多人或不得其解,或解作“贾元舂进宮二十年了”——这是说不通的,这样不仅贾元舂与生⺟王夫人和亲弟弟贾宝⽟等的设定年龄之间造成了极大的不谐调,而且,她在皇帝⾝边“辨”谁的“是非”?难道说她会进宮二十年里头不断地去斗胆“辨”皇帝的
“是非”吗?她又终究“辨”出了皇帝的什么“是非”呢?据我的解读,贾府开始蔵匿秦可卿时,她大约五六岁,已有记忆,她对秦可卿的实真⾝份一直是存疑的,后来她进⼊“榴花深处”的宮闱,还一直在“辨”秦可卿的“是非”(究竟是不是小官秦业家从养生堂抱来的一个弃婴),直到秦可卿二十岁那年,她终于向皇帝举报了秦可卿的“非”而最终她也就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我认为这样破译“二十年来辨是非”一句,可收豁然贯通之效。
这篇小说还融会了我对《红楼梦》中另外一些人物在八十回后命运发展的探佚心得。我期待着专家与各界读者的批评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