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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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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卢仙娣的惯技。她需要同野丁一起找到“失踪”了的雍望辉,她便能说动一位有私车的朋友(其实严格来说连“人”都算不上,只是在某个社场合遇上过侃过一阵而已;可她照例将其揽⼊其“朋友”行列),亲自开来小车,拉着他们満世界寻找目标;而居然在已陷⼊绝望的情况下“得来全不费功夫”一举将雍望辉在街头擒获。

  他们就近去了一家麦当劳快餐厅。

  卢仙娣嚷:“雍望辉请客!你把我们害得好苦!这一顿好找!你哪儿幽会去了?从实招来!”

  野丁怪腔怪调地说:“幽会?他?哼,我可知道,他多半又是那个‘底层情结’作怪,访问他那些‘平民朋友’去了!”

  雍望辉确有一种被人捕获的不快。但他既主要在那个“非底层”却也绝非“上层”的莫名其妙的“层次”里混,也便不能轻易得罪这些个人。再说卢仙娣见了面便说“有急事”他也多少产生了些个好奇心。能有什么非得把他卷进去的急事呢?

  那个时间麦当劳里人不太多。野丁要了一客大号炸薯条和一大杯可乐,雍望辉只要了一杯热咖啡,卢仙娣要了一客苹果派、一客小号炸薯条外加一杯热朱古力,雍望辉一总付了款。

  他们找了个角落坐下。

  “究竟找我⼲什么?”雍望辉问。

  “你还不知道吗?林奇的签证,还没拿下来!”卢仙娣耸起眉⽑宣布。

  原来不过是这么一件事。雍望辉真不明⽩这有什么可惊惊乍乍的。

  野丁开始讲所遇到的情况。雍望辉心不在焉地听着。啜着咖啡,雍望辉心想,怪了,林奇那样一个人,既然是那样的一种观念,怎么会不仅欣然接受西方资产阶级的钱,而且竟会为不能及时得到去西方的签证而着急,以至于发动卢仙娣和野丁来找他帮忙?也许,未必是林奇本人对此多么热衷。而是卢仙娣和野丁对林奇能否成行,都从各自的角度,有着若⼲急迫的企盼?…

  “你不是跟法国大‮馆使‬的文比参赞的吗?”卢仙娣说。

  “那是前一任。那前一任的驻华大使我也呢!可他们都调任了,现在的我一个都不了…”雍望辉说:“我听你们所讲的情况,似乎也都是些技术上的问题罢了,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障碍嘛…人家是法制‮家国‬,签证处的具体事情,据我所知,大使轻易不会过问,参赞更不会⼲预…你只能是,签证处指出你还需提供哪样文件,你便设法补上哪样文件,找参赞找大使走后门,全都不中用的!”

  “啊呀,求你点事儿,就这么难!”卢仙娣用餐巾纸擦着吃苹果派沾上碎渣的嘴角,一副很不以为然的表情。

  雍望辉忍不住说:“我实在不明⽩,林奇不是最恨目前俗世芸芸众生,特别是文化人的堕落吗?所谓堕落的证据之一,便是对西方強势文化的屈从乃至膜拜,他是连‮国中‬小孩子跟人告别说‘拜拜’都深恶痛绝的呀,记得他还曾有一篇文章,提到现在的‮国中‬,连挂历上都净印些个巴黎铁塔、悉尼歌剧院什么的,并且甚至在偏远的农村茅舍里,都见到过这种挂历,当然是过时的,拿来贴在炕上,当护墙纸,令他感到触目惊心。他因此痛斥国人那‘商女不知亡国恨’的劣…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接受这种邀请,为什么就允许他自己,不是仅仅在‮国中‬把巴黎铁塔的画儿贴在墙上,而是竟然走到那真铁塔底下,乃至登上去呢?…”

  野丁惊奇地望着雍望辉,仿佛面对着一个外星人:“你怎么啦?你…怎么可以把不是同一范畴的事情,拿来相提并论呢?”

  “怎么不是同一范畴?”雍望辉还想争论:“林奇既然那样地鄙视俗世大众,那么他就应该以⾝作则,为俗世大众做个…首先是抵制西方的榜样!”

  “算啦算啦!”卢仙娣对雍望辉说:“你又来劲儿了!…你难道不懂,不⼊虎⽳、焉得虎子?当年霍梅尼如果不流亡法国,他后来怎么能成为伊朗政教合一的最⾼领袖?怎么能‮导领‬影响全球的‘绿卫兵’运动?…林奇此次赴法,意义一样的伟大!说不定,他离这儿远一点,倒有利于遥控这边的新理想主义嘲流!”

  “哎哎哎…你别扯上霍梅尼什么的,咱们不⼲涉别国內政…”野丁先对卢仙娣说,又盯住雍望辉说:“其实,打开天窗说亮话,谁不都是一样?不管说了些什么写了些什么,到头来,不都是一种‘话语策略’吗?林奇现在的‘不述而作’,也是一种‘话语策略’,当然,是一种⾼级策略…你那什么‘我的平民朋友’啦,‘直面俗世’啦,不也是一种‘话语策略’?我为什么写《林奇评传》?更是不得已的‘话语策略’!我不把我的论述推向极端,谁会注意我?!这个世界,什么空间都被塞満了!你,你的那些个朋友们,包括卢‮姐小‬,在我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居然就把这圈里的‘话语空间’都分割完了!居然一点儿都没给我留下!你们就那么贪婪!那么霸道!我怎么办?我只能是揭竿而起!我要‘撑竿跳’,像布卡一样地为自己创立功业!我当然选择了林奇,可爱的林奇!神奇的林奇!伟大的林奇!…你们为什么那样地看着我?⽩厉厉地露出你们的牙齿,仿佛我是个刚出炉的汉堡包!…你们想把我呑了就张开嘴呑吧!不过这几个月的野丁可不是以往的野丁了,谅你们也不是轻易呑得下去的!哈哈,你们说我是‘P派批评健将’,我就当一回‘P派’又怎么样?我这么一P,我的这‘话语策略’,不就拱开了一份空间吗?不过,我怎么是光‘放P’?我也在捧嘛!我的‘捧林P其’的‘话语策略’获得了多么大的成功啊!现在是‘谁人不知野丁P’!连港台也报导了我的话语嘛!卢‮姐小‬,你从杨致培那儿得到的那两本杂志上,不就都有我的大名出现吗?美中不⾜的是,只登了林奇和被我P了一顿的人物的照片,而我的却‘暂付阙如’…怎么,你们不爱听…那你们究竟爱听什么?只爱听有利于展拓你们自己‘话语空间’的信息?…”

  野丁说到‮奋兴‬处,双臂不噤又扬向空中,附近的服务员望见吃了一惊。

  雍望辉听了只感到气闷。

  卢仙娣却摇摇雍望辉支在桌上托住腮帮的胳臂,笑着说:“你别太认真…这也是野丁他的‘话语策略’,对自己‘诛心’,诛得淋漓尽致,为的是获取強烈的‘文本效应’…其实,每一个人采取某种‘话语策略’时,他是不可能不调动起自己良知的…不管野丁他怎么把自己的‘P话’和《林奇评传》一下子踩咕成了如此不堪的东西,我却相信,他心底到头来是积淀着丰厚真诚的…我也是如此,你说我采取‘后殖‮主民‬义’的批评立场是赶时髦,我不想否认;可是,我心底里,确实是积郁着太多‘后殖民’所施予的伤害!…”

  雍望辉让卢仙娣给说胡涂了。他望着周遭,这麦当劳不就是‮国美‬文化对‮国中‬的“后殖民”吗?那么,卢仙娣津津有味地吃着美式苹果派等“垃圾食品”究竟是深受其伤害,还是也在履行“不⼊虎⽳,焉得虎子”的原则呢?

  他脑中飘过了王师傅,乃至于…老霍的面影⾝形,是的,他不能准确诠释他们…他更不能准确诠释眼前的卢仙娣和野丁…他能准确地诠释自己吗?…这是多么可怕的生存困境!

  “言归正传,”卢仙娣用手指拈起金⻩的炸薯条,在喂进嘴里以前,对雍望辉说:“你究竟能不能在林奇的签证上,给帮帮忙?”

  “我已经说了,实在爱莫能助…”雍望辉不得不问她:“你为什么这么热心这件事,难道你们两个人一块儿去?”

  “他去成了,我就也可能去,”卢仙娣咀嚼着炸薯条,直率地说:“那个基金会,有可能每年请这边一个文化人…林奇去成了,他会推荐我的!”

  雍望辉故意说:“他恐怕会首先推荐《林奇评传》的作者吧!”

  野丁说:“那当然不妥。我还不着急。卢‮姐小‬先去顺理成章。不过,我希望我的评传不仅能尽快在‮陆大‬出版,而且也能在‮港香‬和‮湾台‬出版…当然,我知道,林奇本⾝的书在那边也难销,恐怕一时不会有出版商能出他的评传;不过问了杨致培,他说,缩成几千字的文章,那边有的杂志还是会有‮趣兴‬的…‮陆大‬文坛最新风嘲嘛!…”

  雍望辉喝完他的咖啡。野丁愿意到哪儿发就在哪儿发吧…他没意识到,这事居然跟他也有什么关系…可紧跟着他就听见野丁跟他说:“出书见刊的事,倒都不劳您帮忙…可是,我正联系的澳大利亚那边,我已经准备好了评传的英文摘要,问题是,还需要一封強有力的推荐信,这推荐信,当然——”

  雍望辉这才知道不妙,他说:“难道你是要我…”

  野丁点着下巴:“就是,这个任务‘历史地落在’您的肩上了!”

  雍望辉急了:“你!岂有此理!…你知道我对林奇…跟你们的想法有很大距离!而且,在你那评传里,很可能,我是被你写成林奇的对立面的!…”

  野丁笑道:“哎呀,这就是之所以请你写推荐信的缘由呀!这样的信一展现在人家眼前,才威力无穷呀!”

  卢仙娣一旁帮腔:“对你,是举手之劳,何不成人之美?野丁跟我搜索了你一下午,他为的主要倒是这件事!”

  雍望辉实在很不情愿:“举手之劳?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措辞…”

  野丁便从提包里取出那已用英文打印妥帖的推荐信来,⿇利地挪开桌上托盘,又用餐巾纸揩净桌面,将那信拍在雍望辉面前,并且还递上了油签字笔。

  雍望辉一笑,抓过笔,看也不看,立刻签了名。野丁強调:“下面再签上英文拼音!”他便又照嘱签上了英文拼音,其实就是汉语拼音。

  …他们出了麦当劳。卢仙娣宣称她还要去找能帮助林奇尽快获得签证的人。野丁说他“恕不奉陪”了。于是他们友好地分手。

  雍望辉站在麦当劳门外,望着暂走一段路的卢仙娣与野丁的背影,卢仙娣的长裙下摆在风中朝后飘,两个人不知又说到什么,野丁又将长长的手臂朝上舞动…

  雍望辉心中忽然袭来一阵強烈的情绪,类似于怜悯,也近似于酸辛…

  活得都不容易啊!

  44

  那晚雍望辉回到他那城里的书房,开锁进门以后,发现有张显然是从门底下塞进来的纸条,拾起来一看,竟是司马山塞进来的,纸条上只写着请他尽快与其联系“有急事”一连开列了好几个电话号码,包括韩菊暂住的那个两星级饭店的总机号码及分机号,还有一个BP机号码与‮机手‬号码。

  他找我有什么急事?这不是比卢仙娣他们找我更荒诞吗?

  雍望辉很不痛快。特别是,他在城里的这个书房的具体地点,是相当保密的。这是一个胡同深处的杂院,在最后边,有很小的一个小院,里面只有他那么一间十二平米的小屋,他几乎是从不允许任何人到那里找他的,更何况邀人访问;起初他连电话都不安,后来因为子去‮国美‬探亲,为了联络方便,这才也在这里安了电话;这电话号码在国內他只告诉了极少数的人,当然,时间一久,也便扩散开了…可司马山这个人居然打到了他的门上!凭什么?

  难道司马山就不想想,我雍望辉能跟他往吗?当年我们就合不来,况且,司马山不会不记得,当年我雍望辉是跟金殿臣、印德钧混得不错的,金殿臣被你整得好惨!印德钧到头来也被你排挤得一溜够!…这一阵虽说为拍电影的事儿,算是跟韩菊你们两口子邂逅了,那天勉为其难地跟着你去了趟你那单位,可我雍望辉跟你还是本“过不着”!你有天大的“急事”找谁都行,你找不着我姓雍的!

  雍望辉便把那写着一串电话号码的纸条儿扯得粉碎。

  雍望辉怕司马山再来电话扰,便又慡将电话掐了。

  他不仅感到⾝心疲惫,而且头脑因一天中连受数种不同的刺,而阵阵发痛。他和⾐仰倒在了那张折叠钢丝上…

  司马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仅雍望辉永难将他弄清楚,就是跟司马山很接近的人,恐怕也不那么容易将他弄清楚。

  司马山跟韩菊已然从貌合神离,发展到了貌也不合。也许是因为这一迁到宾馆里来暂住,他们的行踪表现,难免令人看得更清更细,以至他们也便慡不再多加掩饰——他们已发展到即将协议离婚的程度。从他们暂住的房间里,有时传出争吵的声音,这还在其次;人们都注意到,司马山就本不怎么到那宾馆里去;他们的女儿女婿,似乎是倾向韩菊的,在宾馆里逢到人问及司马山,公然地露出不敬之辞…

  他们这一对当年确实是自愿结合,并区也可以说堪称志同道合的夫,怎么会现在感情破裂,一至于此?当年司马山是为了韩菊,才拼力整倒金殿臣的,这从社会学角度去看,你或者会感到反胃;然而从情感学的角度去看,你是否无妨为之感动呢?特别是,当司马山将金殿臣押回农村的路上,他是很冒风险的,仅仅凭藉“⾰命热情”他很可能是不会那样冒险的呀…

  可是,谁能弄明⽩,在眼下“赶紧得找到雍望辉”这一点上,司马山和韩菊竟又是绝对的一致,一如当年他们在“必须将金殿臣打成坏分子”这目标上的绝对一致。

  司马山是急同已知住在王府饭店的一位女士取得联系。那是一个能让他获得大笔‮款贷‬的关键人物,也就是能让你“直接从‮行银‬里拿出钱来用”的人物。司马山当然不是以个人名义谋取那笔‮款贷‬,那是不可能的,也是非他所的;他是为他自己的单位?为挂靠在他那单位的企业?也是,却也不是,更准确地说,当然不是;他为谁谋取那‮款贷‬?这可能你永远也弄不明⽩,他也不能让你弄明⽩,然而他自信那并不是什么歪门琊道,多少人不都走在这道儿上吗?…他会在这样的活动过程中得到好处?你说“回扣”你能猜出有好处,并且猜出这好处会由韩菊所分享,但你是查不出有形的“回扣”的。司马山从不是笨蠢鸭,何况在这点上韩菊仍会充任他的军师。你想想当年的事儿,一句“没有‮民人‬的军队,便没有‮民人‬的一切”作为口号该怎么领呼,韩菊多么具有敏感,多么能随机应变,多么能⾝而出、稳占上风!难道现在她的⽔平下降了吗?从终于还是将那座中西合璧式的旧楼租借给了拍电影的闪毅他们,而拒绝了拍电视剧的那些家伙,就证明着“宝刀不老”!韩菊的超级聪明,加上司马山能“单骑押敌人”的超级勇敢,他们当然还是能“有志者事竟成”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联袂演出”他们通力合作…

  司马山和韩菊都知道吉虹也住在王府饭店,并且与那位住进王府饭店颇久的重要女士有了颇深往,他们,特别是韩菊,便都竭尽全力,想直接,或通过闪毅跟吉虹“套磁”但都本不能成功;他们当然一开始便想到了雍望辉,但雍望辉一连好多天既没在那两星级宾馆露面,更没在《栖凤楼》的拍摄现场出现;他们想给雍望辉打电话,又不掌握他的电话号码,问闪毅,闪毅明明知道,却懒得告诉他们;后来还是司马山想起来,雍望辉提到过,曾遇上了印德钧;明知印德钧已视自己为势利小人,司马山还是给印德钧打去了电话,利用那印德钧抹不下面子,以及并不清楚他的‮实真‬用意,加上也颇愿显示自己确被雍望辉引为旧好,这样几个因素,竟从印德钧那里获悉了雍望辉城里住处的电话号码,他连续打了多次,全无人接听,于是便以单位的名义,从电话局查出了雍望辉的这个地址,于是找上了门来…

  为什么司马山那天与雍望辉邂逅时,他不提出这件事来,并且还以惑不解乃至于谴责的口吻提起了“从‮行银‬里直接拿钱用”的行径?因为那时他确实还没碰上这个“机缘”甚至还不曾获悉那位住在王府饭店的女士的有关信息;他为什么这两天里这么急茬儿地想办成这件事?那牵着他的线头,为什么拽得那么紧?这你都很难弄清楚…司马山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一旦他真找到雍望辉,是否就能真说动雍望辉,帮他跟吉虹坐到一块儿,并且吉虹是否就能帮他见到那位“內行人”提起来都不噤肃然起敬的女士…但是司马山必须要这样急如星火地推行这件事!韩菊也是一样地充満了紧迫感,并且鼓励司马山说:“你要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来!”韩菊当年是单位里背诵“老三篇”最为流利的典范,并且多次在本单位以至区里的“活学活用讲用会”上讲用过其活学活用“愚公精神”的心得体会…但是如今听到韩菊这样的一句鼓励,司马山还是觉得不大对劲,他修改说:“要…拿出‘时间就是金钱’的…劲头来!”这句子虽不通,却格外对榫。是啊,别人弄不明⽩,司马山和韩菊却清楚,这回的机缘,是难得再逢的;并且,只要跟那女士接上了头,那格外优厚,甚至优厚到超出其想象的回报条件,是很可能令那女士——当然到头来并不一定是女士本人,是谁?也许你永远弄不清楚——动容,从而“速战速决”的!

  司马山既锲而不舍,便活该雍望辉倒霉。

  天黑净时,雍望辉仍在上和⾐仰卧,睡未醒;司马山电话依然打不进来,也一直得不到雍望辉来电,于是,便又来到雍望辉那个书房找他。开头,因为那小院一片黑暗,雍望辉的屋里本就没灯光,司马山已然绝望,心想他莫非回城外那个家了?可是他既往那里打过电话,也亲自去往那里找过,楼里开电梯的和邻居都证明雍望辉这一向确实没有回去过;那么,是到外地去了?怎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雍望辉去了外地?司马山站在黑糊糊的小院里,几乎都打算离开,甚至做出了采取“没有雍望辉这小子,只好直接闯王府饭店”这一“下下策”的决定了;可是,他毕竟不死心,他越发感到了雍望辉的“可贵”有雍望辉做“针鼻”他这线要穿过那位女士构成的“针”“合”两个利益集团的“⾐衫”并从中取得“应得”的一份“好处”那确实就自然多了,便当多了…于是他凑到那小屋窗前,把鼻子几乎贴紧了玻璃,从窗帘的间隙仔细朝里观望,当他瞳孔进一步放大后,他惊喜若狂地辨认出,雍望辉就在屋里!是在上睡了!

  司马山‮劲使‬地敲击起那间小屋的门来。

  45

  崇格饭店有所扩大。老板哈敬奇将隔壁一间铺面房兼并了过来。那间铺面易过几次租主,最后一茬开的是茶叶店,因生意清淡,无法维持,终于关板;哈敬奇这一向生意却很火,于是便将其也租了过来,打开隔墙,与原有厅堂连为一体,重新装修,颇有鸟换炮之势;现在的崇格饭店不仅有一般散座,还增加了一溜车厢座,并且还用雕花⽑玻璃隔墙圈出来了两间小雅座。因为从倒闭的茶叶店那儿廉价进了一批茶叶和杭菊,因此现在客人一⼊座便给上茶;又增加了鲜扎啤供应,再不是以往那种低档饭馆的简陋景象了。当然,菜谱上的大多数菜式都提了价。

  崇格饭店的兴旺,虽号称“郄”的林奇确是颗福星,不过他本人并不常来,真正带动起上座率的,倒是《栖凤楼》剧组及相关人士。在崇格饭店的墙上,有两幅装在镜框里的大照片,一幅是六十年代郄·格瓦拉访问‮国中‬时,弯同‮国中‬小女孩握手的镜头——一般食客对这幅照片并不怎么注意,偶尔有人多看上几眼,也多半会说:“卡斯特罗吧?怎么把他挂这儿呀?”另一幅是《栖凤楼》剧照:吉虹所饰演的凤梅正忧郁地斜睨着窗外——这一幅是许多食客都极感‮趣兴‬的,有的影食客还会问哈老板:“咦,你怎么能搞到这剧照?片子不是还没拍好吗?人家能把照片给你挂?”哈老板便会得意地说:“不光是照片呢,实跟您说吧,指不定咱们正说着话呢,照片上那人儿就走进来了呢!您当我这小馆子是大拨撮的⽑店啦!”有客人便会捧场:“是呀,过不了多久,您就得起大酒楼喽!”每逢这类情况哈老板便会由衷地笑出声来,甚至会让服务员端上一盘不要钱的“奉菜”

  这晚崇格饭店的生意照例不错,哈敬奇正喜滋滋地坐在酒吧台后边督阵,忽然见他哥哥哈敬尔走进了饭店,心里顿时不痛快起来。

  他知道哈敬尔为什么到饭馆来找他。他这哥哥,正如林奇所说,早已堕⼊了俗世红尘,而且属于俗不可耐的一流。这些年来,你看他净奔忙些什么啊,什么学历呀,职称呀,工资靠级呀,娶媳妇呀,养孩子呀,给岳⺟求医问药呀…为分到那么一套两居室的宿舍,又是跟几层的‮导领‬求爷爷告,又是拼命跟同事套磁,因为人家并不就此待见他,于是又脸红脖子耝地吵架,斯文扫地;又是整宿地写上告信,辗转于好几级的“信访处”卑琐不堪…好容易分到手住进去了,又还是一堆油盐柴米酱醋茶的破事。唉,当年他那气贯长虹的⾰命理想,那摧枯拉朽的造反气魄,那义无返顾的牺牲精神,怎么都然无存了?

  哈敬奇也劝过哥哥,一起下海“捞鱼”算了!哥哥却犹豫来犹豫去,前怕狼后怕虎,死伸不出脚。他起初开这饭馆时,人家问起哥哥“敬奇⼲啥呢?”哥哥竟未及答言脸先红,倒好像他弟弟成了“反动派”一样!后来,哈敬奇赚了些钱,给哥哥家送了一台二十一英寸的平面直角彩电去,结束了他们家多少年来还守着台十四英寸的黑⽩电视的‮乐娱‬方式。嫂子是当仁不让,道着谢⾼⾼兴兴收下了,哥哥呢,据说当天晚上失眠了‮夜一‬,第二天一个人跑到崇格饭店,硬把一千块钱的历年攒下的国库券塞给了哈敬奇,那其实也顶不上彩电的价儿啊;可哥哥不那样就于心不安,关键还不是觉着兄弟大了各是一户,不能⽩占便宜,而是心里头还总是觉着,弟弟哈敬奇的这钱是脏的!似乎是只有他拿的那种公家发下的钱才是⼲净的!

  唉!哈敬奇也曾问过哥哥:“你当年不也是才华横溢的吗?怎么林奇能靠写文章成个名人,你就非得那么死,非去套上什么学历、资历、职称的枷锁?你也来两刷子,不也齐了吗?”未老先衰的哥哥菗着劣质烟,耷拉着眼⽪,闷闷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如今一点儿灵感也没啦!过去的事,都跟烟雾似的,变得越来越淡了…只是偶尔的,冷不丁,在梦里头,会忽然回来一阵,那倒浓得跟油画,跟新电影片子似的…”哥哥说出这话的时候,哈敬奇把眼只往别处、远处晃,他不忍再盯着哥哥…

  最近哥哥他们单位开始推行“房改”据那政策,鼓励公房住户购买现在住着的宿舍;把各种优惠的折扣全打进去,买下现在哥哥所住的那两居室仍需两万多块钱;哥哥家哪儿来那么大一笔钱?虽说可以分期付款,但首期的八千是必得先一次付清的;八千只不过是如今这崇格饭店一天的营业额,可是哥哥嫂子七拼八凑,也还是只有三千多,于是只好到哈敬奇家去求援;这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支援哥哥这点钱,以解燃眉之急,做弟弟的哈敬奇有什么犹豫的!就是弟妹,嘴是碎了一点,对这么五千来块钱,也是不至于⾁痛的;可是,前几天,哥哥嫂子来家里商议这件事,他和媳妇把五千块钱都拿出来了,却只因为媳妇坐在真⽪沙发上,手里‮摩抚‬着登了记了准养费的板凳狗,唠叨了几句,什么这阵子扩店花销大呀,其实自己家活钱也没几个了呀,又是什么如今民间借钱都讲究至少要付比‮行银‬算法起码多出五个百分点的利息呀,当然咱们是至亲不能讲究这个啦…嫂子虽说听了脸上也不大好看,到底还是把那装在信封里的钱拿在手里了;哈敬奇感到媳妇说话很不得体,不仅瞪了她几眼,也吆喝她:“你胡咧什么!”媳妇也自知说溜了嘴,赶紧改口让他们吃‮国美‬开心果…这不就结了吗?谁知哥哥却満脸溅朱,重重地拍了一下茶几,把茶⽔都溅出来了,几乎是吼着说:“成呀!咱们就按百分之十五的年利算!明年这时候保证还清!”说着便站起来,让嫂子跟他一起马上“回家写字据,咱们都按上手印…到期还不上,咱们卖锅卖碗卖被子!”哈敬奇两口子怎么着道歉,也拉不住他;嫂子也拿他没办法…等哥哥嫂子下了楼,媳妇便跟哈敬奇又哭又闹,直弄得沸反盈天…你说这是什么事儿!

  现在哥哥哈敬尔进了饭馆,径直朝弟弟哈敬奇走了过来。

  哈敬奇想给哥哥一个微笑,却満脸肌⾁都不听使唤。哈敬尔脸⾊铁青地走拢吧台,他没注意到弟弟脸上的表情,却只觉得弟弟手指上那镶着碧⽟的金戒指晃眼。两个人近了,只隔着不⾜二尺宽的吧台。

  两兄弟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整个饭馆里的种种声响,忽然在他们的耳朵里都被放大了,他们四十年来的手⾜之情,在一刹那间袭上了各自心头…倏尔那些声响,又忽然在他们耳朵里被推到了远处,于是他们冷眼相视,回落到现实。

  哈敬尔拿出一纸借据,拍在吧台上,声调僵硬地说:“…这是借据,百分之十五的年利…我们俩都盖了戳子…还要不要去公证?”

  哈敬奇心里拱动着一句:“可哥哥这何必…”然而这句没能拱出喉咙,他听见自己吐出喉咙的是更加僵硬的声音:“那好吧…我收下,不用公证了…”

  两个人的眼光都往别处晃,可是都没马上改变位置。

  “我走了。”哥哥对弟弟说:“再见。”

  “你走吧。”弟弟对哥哥说:“再见。”

  哈敬尔就转过⾝,一步一步,匀速地走出了饭馆。

  哈敬奇咬着嘴,望着哥哥的背影消失在晃动的玻璃门外。

  几分钟后,哈敬奇叫过给顾客送完酒的女服务员:“你去,把那相片给我取下来!”

  那服务员一时听不懂:“什么?取什么?”

  哈敬奇发起火来:“你没长眼睛吗?那个那个那个…就是那个相片!”

  他指的是那张郄·格瓦拉的大照片。

  服务员觉得很委屈,并且莫名其妙。不过她去取下了那张大照片,拿到吧台递给老板。哈敬奇接过来,立刻甩到了吧台下的空当里。

  过了一会儿他又命令,把那张吉虹的大剧照也摘了下来。

  恰在这时,饭馆的门被推至大开,《栖凤楼》剧组的一些人蜂拥而至,哈敬奇听见悉的声音在招呼他:“哈老板!先来几扎鲜啤!”

  46

  那晚印德钧长时间坐在电视机前,全家人都睡了,他还坐在陈旧的沙发上,被动地让荧屏上的画面输进他的视网膜。

  他理智上也知道,这不是好习惯;不仅对⾝体有害,也是意志萎缩的征兆。

  他多次提醒自己:不能这样浪费宝贵的生命。纵使现在单位里并没有什么事,需要他下班回了家还得心,他也还是应该用另外的一些更有意义的活动,来充实自己的余生。他也确实做出过努力:练书法,读史书,刻印章,拉胡琴…或者与老伴一起到附近绿地公园遛弯儿,与一些离退休的邻居打打地滚球…当然最有意义,并让他从中得到纯洁乐趣的是,他与老伴包下了家乡最僻远山区的一所小学的两个小‮生学‬的学费与生活费,那两个小‮生学‬定期给他们来信汇报学习及生活情况,他每半个月必认真地给那两个孩子写一封至少三页信纸的回信,每隔一个月给他们学校寄两本新出的好书…可是有时候他吃完晚饭,坐到电视机前看新闻联播,看完也还不想动,就如今晚,以至竟那么一直地不分良萎地,也不改换频道,任由电视机向自己眼睛里不停歇地灌输各⾊信号。

  忽然,荧屏上晃动的形象,给了他一个強刺,他眨眨眼,探出⾝子,仔细地辨认着荧屏上那个悉的面影…播音员的解说也证明着,那确确实实,是金殿臣!

  那是一个严肃的专题节目,正介绍着某单位的一位优秀员…那正是金殿臣,他头发秃得没剩下几绺,眼睛下的眼袋大,鼻子上的⾎丝还是那么明显,⾝胚倒没太大变化…他穿着一⾝这年头不大时兴的中山装,面对采访的记者,表情相当拘谨,可是口齿还算流利…印德钧听见一个悉到极点,却又久违了的沙哑的声音,把一些很规范的,文件和社论中常有的句子,很清晰地送进了他的耳膜…

  从电视上可以得知,金殿臣还是个统计员,不过他为了适应新形势的需要,已学会并能练地运用电脑…印德钧一看一听就明⽩,金殿臣不是在装优秀,他是真优秀…也许自打给他落实政策以后,他便憋着一口气,一定要这样地优秀起来!

  印德钧抓起茶几上的电话,给雍望辉打电话,拨了几遍,竟一点声音都没有…

  那节目播完了,接着播的是花花绿绿的广告。可是印德钧还是觉得应该让雍望辉知道这个节目;这节目也许还会重播,雍望辉一定要看看才好!…可是这家伙的电话怎么回事儿?坏啦?

  隔了好一会儿,印德钧才想起来,最应该看看这个节目的,其实倒还不是雍望辉,而是司马山、韩菊两口子!可是,他却懒得给他们打电话。如果他们没看到,早晚也会听人说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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