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绿宝石
熏风吹进我的书房,挟来大田上淡淡的粪肥气息。选择京郊温榆河畔一处农村,设置我晚年的书房,意在躲避热闹,特别是虚热闹。在静静的乡野怀抱里,心灵时时浸润在清凉的憬悟中。
村旁有个苗圃,暖房由土坯砌成,钻进去,一股浓冽的沃土气味,里面的花木长得出奇的旺盛,跟城里那些豪华的花卉市场里的景象很不一样,有种简陋而自⾜的特殊韵味。我从
那苗圃请回了一大盆观叶植物,是蔓生类的喜林芋,已被培养成了⾼耸的图腾柱,30来片盾形的大硕叶片从央中攀附在柱体上的耝壮藤蔓朝四面八方怒放,来书房看我时,笑指着说:“你怎么总喜这种张牙舞爪的事物啊!”张牙舞爪,却并不妨碍他人,应该正名为个张扬。是的,我喜。这种喜林芋,最流行的品种是叶片有紫红⾊光泽,嫰叶叶鞘呈玫瑰⾊的,俗称红宝石。我请回的却是叶片浓绿,嫰叶鹅⻩的,俗称绿宝石。在除了一墙图书、一台电脑、一套音响、一张而外,就是一大盆绿宝石的书房里,听着比如说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把手中的《红楼梦》暂且搁下,凝望着那绿宝石的雄姿,想想往昔无悔与有悔的诸事,实在是宝贵的生命时段。
那天,我从城里绿叶居回到村里绿叶居(它又名为温榆斋),发现绿宝石上端藤蔓上,从叶腋生长出了两个形态优美的佛焰苞,啊,难道这种观叶植物也会以花娱人么?正好一位友人来电话,我便把这当作一桩喜事报告给他,没想到他说:“唉呀,那恐怕是不祥之兆吧,就像竹子要开花一样…”放下电话,我赶忙查书,一本专门介绍观叶植物的书上明确写着:“喜林芋一般不开花,如开花说明植株快死了。花由佛焰苞及⽩⾊的⾁穗花序组成。”我去细看那绿宝石端顶的花,其中一朵已经微张,里面果然露出⽩⾊的⾁穗。
我的绿宝石,它的生命经历过了青舂与⾼嘲,现在正急速地往⾕底滑去。想想自己,青舂已逝,事业⾼嘲已远,年至花甲,精力大不如前。真是卿需怜我我怜卿,我觉得,应该为绿宝石格外地奉献些什么。虽然它已到了生命的尽头,我还是应该像青舂少年那样对待它!我精心地为它修剪,恰到好处地给它浇灌,本来打算以莫扎特的《安魂曲》为背景音乐给它拍照,后来却有意放送了《乡村骑士》间奏曲,在充満青舂幻想的乐音里,我和绿宝石对望了很久。
又回城一周,又来到温榆斋,开门锁时,心情紧张,不知蓦地会看见怎样的一盆绿宝石。门开了,我愣住了。绿宝石不仅没有死,它的叶片朝四面八方更狂放地舒张,顶部则蹿出了三簇利剑般尚待展开的鹅⻩嫰叶。花呢?仔细观望,呀,那两朵佛焰苞花头萎落在地板上,已经乌焦,拾起来察看,原来那朵已经微张的花苞又闭得紧紧的,把外⽪剥开,里面的⾁穗花序没有长⾜,而且软烂如泥。这不是童话,这是真事,我的绿宝石,它战胜了死亡的威胁,延续了自己的生命,并且仍然活泼地创造着新的局面。
早有医生指出,也有患者现⾝说法——有时候乐观的情绪比物药更能化解癌细胞;衰老虽是一种自然规律,但保持旺盛的生存望,使自己心理永葆朝气,就会获得二度青舂;如果本是年轻的生命,那就更应该懂得:最低嘲也就是最⾼嘲的开始,万不可任由“谢幕之花”滋生心头,一旦冒了出来,要当机立断地将其甩掉…我的绿宝石,你是在默默地宣叙这些真谛么?是呀,特别针对我,你在提醒:怎么能把“老了”的意念酿成一片酸涩的乌云,任它遮蔽自己的心灵呢?啊,绿宝石,感谢你!这回,咱俩要一起聆听《舂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