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黄的银杏
拨完他家的电话号码,我噤不住心跳加剧。
是他爱人接的电话,我马上说出自己的名字,并且急切地问:“怎么样?好多了吧?”
他爱人说:“他要自己跟你说话呢!”于是我听见他爱人放下电话,扶他走到电话机旁的声息。他们家为什么不把电话挪到他枕边呢?啊,那会太惊扰他…可他也不必非挪过来
接我的电话啊!
我跟他是总角之,并且从初中到⾼中,都在一个班里滚,我们一起经历了难忘的少年时期,并一起迈进了青舂的门槛…以后的30多年里,我们难得地一直保持着联系,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人生中这样的一种关系是至为宝贵的。
他在中学时便是一名出⾊的体运动员,并且从初一起就能从10米跳台上往下翻着跟斗跳⽔…上大学时他曾在市级运动会上拿过冠军;而整个青年时代我都是个体育上的低能儿;然而,现在他却被查出了骨癌,我呢,却是异常地健康…
这些年来,只要不是发生在自己或亲人⾝上,人们已经未必闻癌⾊变,并且,中年知识分子的早夭,也已成了一个并不新鲜的话题;关于癌症患者的或凄楚或悲壮的故事,关于某某中年知识分子英年早逝的报道,如无新的特⾊,人们也多半失去了阅读的兴致。就是我自己所住的这栋⾼楼里,近年因癌症而逝的或或半生不或生的人士,便有好几个,我对诸位的逝去只有淡淡的叹息,其实几近于⿇木;然而,他不一样,我们一起度过了那么长的青舂时光,在我们的生命记忆中,有着那么多相同的细节…他的确诊为骨癌,成了我最难承认的事实之一…
不是他的爱人或其他亲属,而是他本人,半个月前,在电话中把这一消息冷静地报告给了我。他知道我一定恨不得马上去看望他,并且估计我也一定会给他提些人们常给病人提去的东西,诸如⽔果、罐头、补品什么的,或者还配上一束鲜花…他便告诉我,一般的同事、朋友、老同学,他都不会主动通知,人家知道了,来不来看望他,看望时愿意往医院送些什么礼物,他都悉听尊便;但对于我,他的态度是十分明确的:当然应当去看他,但不要去医院,他现在每周一至周五都在医院里,主要是进行放治疗,但周六、周⽇他回家休息,他要我等到双休⽇,去相对来说离我住处要比去医院远上一倍的他家去见见;并且他嘱咐我一定要给他带些可以看着解闷的东西。到了周六,我当然马上去了他家。我给他提了一大兜子我认为可以让他开心、解闷的书报杂志,包括我新出不久的小说集。我和爱人一起去的。爱人本来坚持要提一大堆补品去,后来我使她明⽩,我和他不是一般的情,所以一定要“免俗”我们给了他爱人600元钱,让她据实际需要,而不是依照一般的“看望病人的常例”来给他买些能辅助治疗、调养⾝体的食品。他们极慡快地收下了,没出现任何谢辞的客套场面。那天他居然兴致地倚在上跟我聊了一个多小时,他爱人说他的精神气⾊是⼊院后头一回那么样地好!
他自己告诉我,查实了那长在骨盆上的骨癌后,他都下决心动手术“卸下四分之一的⾝体”了!可是医生进一步查实,他骨上的瘤子还并非原发的,而是从他肝部窜移过来的!这样,就并不能动手术,并且还要治肝!他笑着说:“奇怪!我从来没做过什么坏事呀!”我当着他的面也只是跟他笑着揷科打诨,心里却非常地酸楚;他岂止是没做过坏事!他在平凡的岗位上,几十年如一⽇,做了那么多细微繁琐的好事,那在他们单位是有口皆碑的啊!
他说不要我总去看他,但希望我至少每周要往他家打一回电话。中学同学们有时打电话到我这里,议起他的情况,总是些強作乐观其实更令我惊恐的话语。所以这个周六我打通电话后,心里非常紧张。特别是我知道,对别人他和他的家人或许总要強作祥语,但对我却肯定还是直言不讳…
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他的声音:“哎,你好…我问你呀,银杏树结出的果实,是什么样子呀?”
我便说:“是有人给你介绍了偏方吗?银杏就是⽩果呀!外头一层薄薄的壳儿,银⽩⾊,所以叫银杏啊…银杏有小毒,所以不能多吃!不过,对于特殊的病人,它也许能起到‘以毒攻毒’的作用吧?…谁给你介绍的偏方?其实你真的无妨试试呢?”
他在那边问我:“你在哪儿看到的银杏?银杏的果实结出来,那果⾁是⽩⾊的吗?”
我有点糊涂了:“我当然看到过啦!我在小说里不是写到了吗?在《笑星和我》那篇小说里,我不是写到了五塔寺的银杏树吗?那儿有两棵好耝好壮的银杏树,恰好一雄一雌,所以每到秋天,就挂満了银杏,透了,还自动往地下掉…怎么,这对你的偏方很重要吗?”
他在那边认真地说:“我记得银杏的果实,跟核桃一样,它外头是有一层果⾁包着的,透了,应该是淡⻩⾊的,而不是直接显示出银⽩⾊…剥去那外果⾁以后,才是银⽩⾊的果核,剥下果核,里头的果仁儿,是软和的、淡绿⾊的…对不对?”
我便问:“你那偏方,是不是非要用外头的那层果⾁呢?”
他说:“我没说偏方,我说的是你小说里的描写,你行文时说:银杏树上,金⻩的叶片中,缀満肥硕的⽩果…恍若银珠;这是不准确的啊!银杏的果实,后应该是淡⻩⾊的呀!你应当准确地描写它才对啊…”原来他是在给我小说中关于银杏的描写郑重地提出批评意见!
我终于弄明⽩了以后,一种莫可形容的感动,如热浪般滚过全⾝…
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青舂岁月,倏地浓缩重叠放迸星般地涌动在我的魂魄中…一个⾝患绝症的朋友,他此刻孳孳汲汲所关切着的,竟是我的小说如何能把每一个细节都处理得天⾐无!我一时无语相对,只在心里默祷:具有如此真率与善美心灵的人,是应当享有其天年的!而那淡⻩的银杏果,将永远烙嵌在我的心灵中,昭示着我:生命固有终结,而对他人的无私关爱,却通向着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