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风中
一位沾亲带故的妙龄少女飘然而至,来拜访我。我想起她的祖⽗,当年待我极好,却已去世八九年了,心中不噤泛起阵阵追思与惆怅。和她谈中,我注意到她装扮十分时髦,发型是"男孩不哭"式,短而;上衫是"阿妹心情"式,紧而露脐;特别令我感到触目惊心的,是她脚上所穿的"姐妹贝贝"式松糕鞋。她来,是为了征集纪念祖⽗的文章,以便收进就要出版的她祖⽗的一种文集里作为附录。她的谈吐,倒颇得体。但跟她谈话时,总不能不望着她,就算不去推敲她的服装,她那涂着淡蓝眼影、灰晶膏的面容,也使我越来越感到别扭。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她随便问到我的健康,我忍不住借题发挥说:"理生上没大问题,心理上问题多多。也许是我老了吧,比如说,像你这样的打扮,是为了俏,还是为了酷?总欣赏不来。我也知道,这是一种时尚。可你为什么就非得让时尚裹挟着走呢?"
少女听了我的批评,依然微笑着,客气地说:"时尚是风。无论风还是逆风,人总免不了在风中生活。"少女告辞而去,剩下我独自倚在沙发上出神。本想"三娘教子",没想到却成了"子教三娘"。
前些天,也是一位沾亲带故的妙龄少女飘然而至,来拜访我,她的装束打扮倒颇纯清。但她说起最近生发出的一些想法,比如想尝试解放,乃至品毒,以便"丰富人生体验",跻⾝"新新人类",等等。我便竭诚地给她提出了几条忠告,包括要珍惜自己童贞、无论如何不能去"尝尝"哪怕是所谓最"轻微"的如大⿇那样的品毒…都是我认定的在世为人的基本道德与行为底线。她后来给我来电话,说感谢我对她的爱护。
妙龄少女很多,即使同是城市⽩领型的,看来差异也很大。那看去纯清的,却正处在可能失纯的边缘。那望去扮"酷"的,倒心里透亮,不但并不需要我的忠告,反过来还给我以哲理启示。
几天后整理⾐橱,忽然在最底下,发现了几条旧子。一条⽑蓝布的子,是40年前我最心爱的,那种蓝颜⾊与那种质地的子现在已经绝迹;它的腿中前部已经磨得灰⽩,围也绝对不能容下当下的我,可是我为什么一直没有遗弃它?它使我回想起涩羞的初恋,同时,它也见证着我生命在那一阶段里所浴沐过的世俗之风。一条还是八成新的军绿,围很肥,并不符合30年前我那还很苗条的⾝材,我回想起,那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讨到手的。那时"国防绿"的军帽、军服、军乃至军用⽔壶,都強劲风行,我怎能置⾝于那审美嘲流之外?还有两条喇叭口,是20年前,在一种昂奋的心情里置备的,那时我已经38岁,却沉浸在"青年作家"的美谥里,记得还曾穿着口喇叭敞开度极为夸张的那一条,大摇大摆地去拜访过那位提携我的前辈,也就是,如今穿松糕鞋来我家,征集我对他的感念的那位妙龄女郞的祖⽗。仔细回忆时,那前辈望着我的喇叭腿的眼神,凸显着诧异与不快,重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只是,当时他大概忍住了涌到嘴边的批评,没有就此吱声。
人在风中。风来不可抗拒,有时也毋庸抗拒。风有成因。风既起,风便有风的道理。有时也无所谓道理。风就是风,它来了,也就预示着它将去。凝固的东西就不是风。风总是多变的。风既看得见,也看不见。预报要来的风,可能总也没来。没预料到的风,却会突然降临。遥远的地球那边一只蝴蝶翅膀的微颤,可能在我们这里刮起一阵劲风。费很大力气扇起的风,却可能只有相当于蝴蝶翅膀一颤的效应。风是单纯的、轻飘的,却又是诡谲的、沉重的。人有时应该顺风而行,有时应该逆风而抗。像穿着打扮、饮食习惯、趣兴爱好,在这些俗世生活的一般范畴里,顺风追风,不但无可责备,甚或还有助于提升生活趣情,对年轻的生命来说,更可能是多余精力的良宣怈。有的风,属于刚升起的太;有的风,专与夕作伴。好风,给人生带来活力;恶风,给人生带来灾难。像我这样经风多多的人,对妙龄人提出些警惕恶风的忠告,是一种关爱,也算是一种责任吧。但不能有那样的盲目自信,即认定自己的眼光判断总是对的。有的风,其实无所谓好或恶,只不过是一阵风,让它吹过去就是了。于是又想起了我⾐柜底层的喇叭口,我后来为什么再不穿它?接着又想起了那老前辈的眼光,以及他的终于并没有为喇叭吱声。无论前辈,还是妙龄青年,他们对风的态度,都有值得我一再深思体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