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猎人的家住在原野的边上。要是站在莉莉的妈妈常常站立的地方,你会以为太每天就是落在猎人他们家的烟囱里了。但其实那是不可能的,太那么大,烟囱那么窄。烟囱装不下太,只装得下那些柔若无骨的烟。柔若无骨的烟缓慢地从烟囱里挣扎出来———因为猎人正在给莉莉烧澡洗⽔。
莉莉的是一个紫藤编的小篮子,猎人在里面铺上了半张羊⽑毯。巴特紧张地守在篮子旁边大气也不敢出地看着猎人给莉莉喂。巴特知道,莉莉是个小姑娘。莉莉是个娇嫰的小姑娘。所以巴特简直不清楚自己该如何对待她,除了轻轻地把自己的爪子搭在她的摇篮边上。瓶买回来了,猎人自然是领受了一番杂货店老板娘善意的嘲笑。莉莉一开始拒绝着那个塑胶的嘴,因为它散发一种陌生的不友好的气息。“莉莉,乖女孩,来呀。”猎人的手指温暖地抚弄着莉莉柔软的肚⽪,然后说:“巴特,小心点,别把口⽔滴到莉莉⾝上。”巴特恼火地瞪了一眼猎人,依旧吐着红粉的⾆头。猎人当然不知道巴特是在跟莉莉说话。巴特说:“莉莉,你是莉莉,我是巴特。你明⽩了吗?你是莉莉,你是你,我是巴特,我是我。不对,你是我,我是你,我的意思是,你是你的我,我是你的你,哎呀不对,我的意思是,对你来说,你是我,我是你;对我来说,你是你,我是我。”天哪这件事情还真是复杂。该怎么跟莉莉解释清楚呢?巴特除了用力地抖着他的⾆头之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晚上,猎人的小屋很暖和。炉火生动地烧着,満室松木的清香。灯光和火光把这个屋子变成了一种奇怪的颜⾊,至少那不是你在原野上找得到的颜⾊。寂静的夜里天地混沌,外边很冷,把満地月光冻成了一个大巨的冰块。远处的狼嚎就像是一双冰鞋那样在冰块上划着复杂的动人轨迹。猎人没有邻居。最近的邻居就是山脚下的村民了,可是小屋离山脚少说也有十公里。莉莉和巴特喝的牛就是来自村庄里的一群⺟牛。村民们很尊敬猎人,因为村里一年一度的祭祀庆典上,所有供奉祖先的野兽和鸟都是猎人打来的。今年猎人居然打到了一头狮子,而且还是一头刚刚生育过的⺟狮子,这是个吉兆。
“莉莉。”猎人得意地说“我是他们的英雄,你知道吗?他们会送来数不清的新鲜牛和熏肠。熏肠给巴特,牛都是你的。”莉莉四脚朝天,在温暖的⽔波里动了动。“莉莉。”猎人说“明天我会去村里叫木匠给你做一个小澡盆。今天只好用巴特的了。就凑合一下,好吗?”
莉莉没有反应。因为她睡着了。猎人把她轻轻地放在小篮子里,她立刻乖乖地蜷缩起⾝体,其实她一点都不冷,只不过这是她从前世带来的关于旷野的记忆。巴特卧在她的小篮子旁边,伸出他的爪子护着小篮子。猎人关掉了灯,走向一张很大的橡木。他们一家三口酣然⼊梦,幸福的生活就这样简单地开始了。
莉莉是猎人和巴特的宝贝。这是莉莉从有记忆起就知道的事情。莉莉就带着这种记忆心安理得地出落成一个任的姑娘。那只紫藤的小篮子是早就睡不下了,有一段时间猎人甚至允许莉莉跟自己一起睡在那张宽阔的橡木上。那是巴特都从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夜晚,当猎人说:“现在我们要觉睡了。”莉莉就非常灵敏地跳上橡木,忘不了炫耀地骄傲地看巴特一眼。然后猎人关上了灯,因此莉莉永远不知道一片黑暗之中巴特对她的炫耀报以宽容甚至是纵容的微笑。巴特是不会嫉妒莉莉的,巴特要保护莉莉。尽管要不了多久,莉莉的个头就比巴特⾼了。
当橡木也容不下莉莉的时候,猎人从柜子里拿出一张金⻩⾊的、厚厚的⽑⽪。把它铺在离炉子不远的地板上。说:“莉莉,过来试试看。”那张⽑⽪真暖和,真舒服,比猎人的垫还软。上面有一种莉莉很喜的气味。莉莉⾼兴地在上边打滚,把她的脸劲使地在⽑⽪上蹭,直蹭到脸庞发热为止。猎人看着莉莉撒野的样子,微笑:“莉莉,它是你妈妈。”莉莉没有听见这句话,当时她正在非常大方地招呼巴特:“巴特,我把这张毯子分一半给你。你睡这边,我睡那边。”
莉莉已经学会用人的方式辨认这个世界了。比方说,她已经知道了这片原野上很多东西的名字。她知道了山是山,⽔是⽔,树木是树木,太是太。当她走出他们的小木屋,一脚踏进厚厚的落叶里的时候,她会着吹到脸上的凉凉的风,想:“秋天来了。”当她敏捷地把一只獐子踩在她的前爪下面的时候,她会想:“它就要死了。”这本不是一只狮子应该有的方式。莉莉就是在不知不觉间遗忘了关于前生的记忆的。不过晚上,常常是在晚上,她卧在那张暖和的⽑⽪上听着狼在月光下至情至地嚎叫的时候,心里会有一个地方隐约地一动。那个声音是一样不能吃的东西。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个古怪的念头。不过她很快就睡着了。睡得淋漓酣畅,睡梦中肆无忌惮地翻了个⾝,就理所当然地占据了这张⽑⽪的大半。同在睡梦中的巴特颇为知趣地缩到了⽑⽪的一角,似乎同样忘记了莉莉当初“一人一半”的承诺。
无论如何,莉莉在慢慢长大。对于猎人来说,莉莉和巴特现在是他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有莉莉在,猎人总是不费吹灰之力。因为莉莉总会在第一时间像颗弹子那样冲着猎物満地冲出去,带起周围一阵肃杀的风。猎人惊讶地说:“巴特,你注意到没有?莉莉跑得好像要比一般的狮子快。怎么会这样呢?简直像一头豹子。”
莉莉喜奔跑,奔跑的时候她会觉得自己变成了耳边呼啸着的风。自己不存在了,莉莉不存在了。只要你肯奔跑。莉莉不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痴奔跑的原因恰恰是,她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名字叫做奔跑。那只显然已经筋疲力尽的鹿仓皇地回头,含着泪看了莉莉一眼,莉莉美丽的头颅一歪,纵⾝一跃,咬断了鹿的脖子。鹿只发出了一声很短暂很微弱的哀鸣,连⾎都没流多少。莉莉最恋的就是那最后的纵⾝一跃,那个时候的闪电般的力气好像不是来自自己的⾝体,而是来自神明的相助。在那样的纵⾝一跃里,自己变成了神明。“乖女孩。”猎人从后面赶上来,骄傲地拍着莉莉的脑袋。然后把鹿扛在肩膀上。鹿的眼睛依旧睁着。巴特奋兴地跑前跑后,头摇摆尾。莉莉则是⾼⾼地昂着头,端庄地走在最前面,听着⾝后猎人有力的脚步声。猎人扛着鹿昂首阔步的样子就像是一尊青铜雕像。夕西下,是⻩昏了。莉莉恍惚间觉得,自己刚才咬在鹿的脖子上的那一口似乎是连夕一起咬破了,所以才有这満地的晚霞缓慢地、深情款款地流淌出来。
那天的晚餐是鹿⾁。猎人吃的,莉莉和巴特吃生的。其实莉莉是很喜散发着松枝香的烤⾁的味道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她可以帮着猎人打猎之后,猎人就不再给她吃⾁了。曾经有很多次,莉莉赌气地把猎人放在她面前滴着⾎的羊腿踢开。猎人叹了口气,蹲下来,摸着莉莉的脑袋:“莉莉,要听话,我是为你好。你已经长大了,你吃惯了⾁,以后怎么办?”莉莉不知道什么叫“以后怎么办”她倔強地缩在她的⽑⽪毯子上,一动不动。这个时候巴特走了过来,默默地叼起那条羊腿,深深地看了莉莉一眼,然后狼呑虎咽了起来:“莉莉,很好吃的,你看呀,我陪你一起吃好不好。”猎人和莉莉都愣住了。对巴特来说,他不知道猎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他相信猎人有猎人的道理。可是怎么才能让莉莉这个娇纵惯了的孩子听话呢?巴特想不出什么其他的办法了。
生⾁很冷,有股原始的腥气。可是巴特自己也不知道,那条生羊腿,那条莉莉是因为他才肯吃的生羊腿就是离散的前奏。
那一天猎人带着巴特和莉莉到镇上去。镇子很远,每一次他们都是搭着村子里的人们的车去的。要经历很长很长的颠簸,可是车窗外面是永远的一马平川,就好像他们从没有走远过。猎人每隔一两个月总会到镇上去一次。买些必需的东西,去唯一的邮局取回来自远方的信。总是有人给猎人寄明信片来,从各种各样不同的地方寄来的明信片。寥寥数语而已,可是猎人看得很认真。莉莉跟巴特都不认识字,所以他们俩都觉得猎人那副认真相滑稽得很。去镇上的⽇子是巴特的节⽇,他是那么喜镇上,每一次,远远地看见镇上的炊烟,他就⾼兴得“汪汪”叫,似乎比看着猎人烤鹿⾁还要过瘾。可是莉莉就不大喜镇上,莉莉不喜那么多的人。尽管所有镇上的人都认识莉莉,都善待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