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青塔
鸟记不清他离开菊坡已经多少天了。他已走出山区。自从离开菊坡后,他就一直往西走。他在直觉上认定,那个长満百合花的大峡⾕在遥远的西方。现在来到他脚下的是一望无际的荒漠。
站在荒漠的边缘,他踟蹰了半天。空的、漫无尽头的荒漠,一方面使他感到世界的阔与远大,一方面使他感到心虚力薄,甚至是恐惧。“我能走过去?”这个念头抓住了他,使他腿双发软。
当太⾼悬在荒漠之上,远处飘散着淡紫的烟雾时,他往上提了提行囊,还是出发了。
前些天,他一直是在山区走。天气虽已进⼊初冬,但満眼仍是一番生命四下里流动的景⾊。淙淙流淌的小溪,翠竹与各种苍郁的松树,振动人心的林涛声与深山处清脆的鸟鸣,这一切,使他并无太深的离家感觉,心中也没有太深的荒凉与寂寞。现在,荒漠向他显示的,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观:空旷,几乎没有生命的气息。偶尔才能看到几丛枯死的草,或几丛锈铁丝般的荆棘。即使看到一两棵树,也都已落叶,在没有遮拦的风中苦苦抖索。这里的植物,即使是已经死了,他也能感觉到它们活着时从未痛痛快快地生长过,它们总是紧紧地伏在地上,惟恐被大风连拔去。眼下,枯草与荆棘,不是过于袒露,使他感到它们随时都可能成为荒漠上无家可归的流浪儿,就是被沙石重重地庒住,使他感到它们将永世不得翻⾝或窒息而亡。
空气变得十分⼲燥,鸟很快就感到嘴的⼲焦和喉咙的苦涩。到处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它们分散着,布満了大地。一眼就能看出,多少年前,这里曾经是海洋,海⽔退尽,无边的洋底从此就裸露在风暴与烈⽇之下。这些石头与耝沙一起,在那里用劲昅着空气里已经不多的润。即使是这样,它们仍然还是显出随时要被⼲裂成碎末的样子。
鸟用手了发紧的脸,一步一步地走着。大多数时候,他脑海里一片空⽩。他既不去想菊坡的⽗亲,也不去想怀中那布条以及大峡⾕和梦中的紫烟。他就知道走。既无劳累,也无轻松,既无目的,也无行走的冲动。仿佛他鸟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要不停地搬动腿双,不停地前行,永无止境。
一只黑⾊的鹰在他的头顶上盘旋。这种盘旋似乎也是无意义的。因为,空中没有飞鸟,地上也无走兽。那鹰似乎也不计较这些,它乐意做这种纯粹的盘旋。就是这道小小的风景,使鸟的长旅多了一丝活气和安慰。他在心中飘过一丝感,并停住脚步,仰脸去望那只黑⾊的鹰。有那么非常短暂的时间里,那黑⾊的鹰突然地变成了⽩⾊的鹰,并且是那么的⽩,它使鸟的心中骤然注満了情。
鹰还是黑⾊的,就是那种人们司空见惯的鹰。
鸟不免有点失望,低下头来,继续走他的路。
远处有驼铃声,有一声无一声的,声音非常微弱。鸟能够判断出,骆驼在很远的地方走动着。他从內心希望,他能在一路上不断地听到这种优美的让人安心的铃声。他需要各种各样的景物,并且需要声音。他要把这些声音吃进耳朵,直吃进寂寞的心中。
前面是一座大沙丘,光下像一座金山。
岛吃力地爬到沙丘顶上。他朝远方看去时,看到了一支驼队正沿着优雅地弯曲着的丘梁往西走着。驼峰与沙丘都是同样的弯曲。骆驼原本就是沙漠之子。它与沙丘构成了一幅图画。而那些因风的作用而吹成的既有规律又无规律但同样显出旋律感的沙线,又给这幅图画增添了几分音乐的⾊彩。
这幅图画使从深山里走出的鸟喜不已。
鸟坐在沙丘上,静穆地观望着驼队。
歇⾜了,鸟就加快步伐去追赶那支驼队。他已不再担心夜晚的来临。他可以与这支驼队一起露宿。他相信,那些人不会嫌弃他的。想到此,他心中想唱支歌。但他不知道应该唱什么,最后,他索呐喊起来。他发现在荒漠上呐喊与在深山里呐喊,效果完全两样。后者是有回音的,而前者,声音一往无前,永远也不能再重新击撞回头了。这使鸟顿时觉到了一种空寂,他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他从內心深处感谢这支驼队的出现。
追上驼队时,已近傍晚了。
那些⾝穿翻⽑羊⽪袄的赶驼人都掉过头来,用一双双常年穿越荒漠才有的锐利而冰冷的目光看着鸟。
鸟有点讨好地朝他们微笑着。
那些人没有主动地向鸟问话。
鸟是个容易害臊的男孩,也不好意思先开口与他们搭话。他只是紧紧地跟在驼队的后面,仿佛是一只走失的羊,找不到自己的羊群,而在毫无希望的情况下,发现了一支陌生的羊群,便立即投奔过来。驼队是顶风走的,鸟总是闻着骆驼⾝上散发出的那种浓烈的刺鼻的气味。鸟并不厌恶这种热烘烘、烘烘的气味,他甚至在心中喜着这种气味。因为这种气味使他感觉到了荒漠上依然有着鲜活的生命,他现在就与这些生命在一起。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慰与温暖。
天边,荒漠的尽头,升起一股烟来。这股烟像一耝硬的柱子,直直的,并且朝天空生长着。
⻩昏时,驼队中一个头戴破⽪帽的汉子,终于掉过头来开口向鸟问话:“你去哪儿?”
鸟很⾼兴,往前快走了几步。但他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变得有点结巴:“去…去西…西边。”
“西边哪儿?”那汉子不太満意鸟的回答。
鸟只好说:“我也不知道究竟去哪儿。”
汉子的嘴角就流出一缕嘲笑。
鸟就低着头走着。走着走着,又落在了驼队的后边。
驼队中有一个与鸟年龄相仿的少年。他的脖子里围一条火红的围巾,⾐服几乎敞开着,露出黑乎乎的脯来,一副很快活的样子。这时,他停了下来,一直等到鸟。鸟见到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
少年像那汉子一样问鸟:“你去哪儿?”
鸟有点局促不安,呑呑吐吐。他心中非常愿意将一切都说出来。他太想将一切说出来了。他憋得慌。他要让那些赶驼人,甚至是这些面容慈祥的骆驼都知道他鸟此行的目的。他要他(它)们知道,他绝不是一个在荒漠上闲逛的流浪儿,或者是一个懒惰的沿路乞讨的乞丐。
驼队在一座⾼大沙丘的背面停下来了。驼队要在这里结束这一天的行走。不远处是一片湖⽔,它正在霞光里闪动着安静而人的亮光。真是一个宿营的好地方。
鸟和那个少年坐在沙丘上。
“我要去找一个长満百合花的大峡⾕。”
那少年望着鸟布満尘埃但双眼闪闪发亮的脸。
鸟眺望着西边的天空。那时的天空壮丽极了。空旷的荒漠,使西边的天空完全呈示出来。霞光从西面的地平线上噴出来,几只乌鸦正从霞光里缓缓飞过。鸟十分信赖地看了那个少年一眼,然后从头到尾地讲述他此行的原因。
这个故事显然深深地感染并打动了那个少年。他听得十分⼊神。
故事讲完后,那个如痴如醉的少年似乎突然地醒悟了过来,脸上换了另一种表情。他朝鸟一笑,然后飞跑而去,回到了那些人中间。他向那些人说:“我知道他向西走是去⼲什么。”然后,他挖苦地将刚才从鸟嘴中听到的一切,转述给了那些人。
那个汉子对那个少年说;“让他过来,再对我们说说。”
少年又来到了鸟⾝旁:“他们都想听你说一说你为什么向西走。”
“我都对你说了。你向他们说吧。”
“他们不相信我说的。”
鸟跟着那个少年走向那些坐着的或侧卧着的人。
鸟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一种庒制不住的笑容。他似乎感觉到了这种笑容是不怀好意的,但他并不能在脑海里形成一个判断。他站在他们面前,手⾜无措。
那个汉子站起⾝,将鸟背上的行囊取下放在沙上:“今天晚上,你就和我们在一起吧。现在,你来说一说你的布条、梦呀什么的。”他一指那个少年“他嘴笨,没有说清楚。”
鸟疑惑地坐下了。
“讲吧。”那汉子说“也许我们中间就有谁知道那个大峡⾕呢?”
一个脸长得像马脸的人強调说:“一个长満了百合花的峡⾕。”
鸟就又从头讲起来。那些人都摆出一副聚精会神的样子。于是鸟就很投⼊地讲着。当接近尾声,鸟在描绘梦中的紫烟最后一次出现时,首先是那个汉子说了一句:“还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呢。”
那些人便一起大笑起来。
有人指着鸟:“世上还有这样的傻瓜!”
“马脸”说:“这孩子居然知道想女孩儿了,还想得神魂颠倒!”
那个少年笑得在沙地上直打滚。
鸟很尴尬地坐在那儿,在嘴中不住地说;“你们不相信就拉倒,你们不相信就拉倒…”
那些人越笑越放肆。那个少年正被一泡尿憋着,转过⾝去撒尿,一边尿一边笑。尿不成形,扭扭曲曲地在他⾝前颤悠。
鸟看到,只有那个远远地坐着的、苍老得就像这个大荒漠似的老人始终没有笑。
他看了鸟一眼。鸟从他那双衰老的目光里觉察到了一种温暖、一种心灵的契合。
鸟突然起⾝,抓起行囊,走开去了。
天终于黑下来。鸟看着赶驼人在篝火旁喝酒、吃东西、谈笑,自己很清冷地从行囊中掏出一块⼲硬的饼子,慢慢地咬嚼起来。望着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心中也是一片苍茫。
那个少年拿了一块被火烤得焦香的羊⾁,走到鸟的⾝旁:“吃这个吧。”
鸟摇了头摇。
“拿去吧。”
鸟没有看他。鸟绝不想再看他。
那个少年觉得无趣,拿着羊⾁转⾝回到那些人中间去了。
鸟打开行囊,把所有能穿的⾐服都穿到⾝上。他预感到了荒漠之夜的寒冷。
赶驼人也开始休息,四周就只剩下了一片寂静。
鸟听到了沙子被踩的声音,不一会,他看到那个老人站在他⾝旁。
老人坐了下来,望着西边的夜空说:“我小时候听说过,在西边的大峡⾕里,确实有⽩⾊的鹰。”
“那峡⾕远吗?”
“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不是三天五天、三个月五个月就能走到的。”
“我可以跟着你们的驼队走吗?”
“不行了。明天一早,我们就要往南走了,而你却是往西走。那个大峡⾕在西边。”
老人坐了很久,临走时说:“不管别人说什么,你只管走自己的路。”
鸟看到老人正离他而去,想到明天又得孤⾝独走荒漠,撑起⾝子问:“大爷,还要走几天,才能走到有人住的地方?”
“三天。”
“那地方叫什么?”
“叫青塔。”
第二天,鸟醒来时,太从荒漠的东方升起来了。东边的沙地,一片金泽闪闪。他发现驼队已经离开了,往南看去只能看到一些黑点点。他随即还发现,他的⾝上盖着一件翻⽑羊⽪袄。这是一件破旧的⽪袄。鸟认得,这是那个老人的。他抓着⽪袄,站起⾝来,望着那个即将消失的驼队,不噤心头一热。
沙子渐少,一个纯粹的戈壁滩出现在鸟的脚下,它使鸟更加觉得世界的荒凉。他向西走着,陪伴着他的,只有他自己单薄的影子。他让自己什么也不想,也不让自己加快步伐,始终以一种不太费劲的步伐,不快但却不停地向前。有时,他想给自己唱支歌,但那些歌总是只有一个开头,才唱了几句,就没有再唱下去的兴致了,于是那歌声就像秋天的老草一样衰败下去。
这天下午,鸟在荒漠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怖。那是风造成的。
风从西北方向刮来。在平原,在山里,风来时,鸟总能看见它们过来的样子:草地、稻或麦子,在它吹过时,像波浪一样起伏着,树在它的庒力之下,飘起枝条,⽔则开始沸腾起来。这一切变化,又都会发出声音。因此,鸟能在好几里之外,就可看到它来势汹汹的样子。那时,他早做好了风扑到他跟前的准备。风是看得见的。狂风时,鸟仿佛看到千军万马在奔腾。那时的鸟只有一种冲动而并无恐惧。而戈壁滩上的风,就像是一头跟踪了他许久,瞧他已精疲力竭,且又没有任何提防时而猛扑上来的恶兽。戈壁滩上没有草木,没有河流,风来时,竟没有一点显示。原来,风本⾝是没有声音的。所谓风声,是风吹到阻拦它的物体之后发出的,实无风声。一头无形的且又是无声的怪物,带给人的只有恐惧。鸟正走着,突然有一股力量冲撞过来,差一点就将他撞翻。他开始时没有意识到这是风。因为,他既不能看到草浪,也不能看到⽔波与树摇,当然也不能听到风声。他在作了前行的尝试而都被风顶了回来之后,才意识到这是风。好大的风,但戈壁滩上,却看不见它留下任何一丝痕迹。这种风,就显得充満了鬼气,使鸟顿觉险恶四伏,天底下一片森森的。他被风冲撞着,扭打着,而他却全无一点办法。因为没有任何遮拦,风一路过来时便没有任何消耗,力大如牛,几次将鸟往后推出去好几丈远。鸟摔倒了几次。他要赶路。他将⾝子向前大幅度地倾斜着。即便如此,他还是好几次被风顶得直往后打着踉跄。
风不停地刮着,天也渐渐昏暗下来。鸟除了能听到风从⾝边刮过时的声音外,偌大一片荒漠,竟像死亡了一般,没有一丝声响。但,它却又让鸟在一种力量的浪嘲里翻滚与挣扎。
鸟终于找到了一个避风的地方。那是一块巨石。他将⾝体蜷缩在石头的背面。这时,他才听到了风从石头上吹过时而发出的凄厉的尖啸声。
风终于慢慢收住自己的暴烈。当鸟听出从石面上擦过的风声已经变成柔和的絮语时,他才敢站起⾝来。这时,他看见了一轮大巨的苍⻩落⽇。他从未见到过如此大巨的太。这太大概只有辽阔的荒漠才有。它照耀着已在冬季的西方天空,呈现出一派肃穆与宁静。
鸟加快步伐朝太走去。
当落⽇还剩下一半时,鸟翻上了一座⾼⾼的土丘。这时,他突然发现在远远的地方,有一个人正在低洼处向西行走。这使鸟感到十分动。他朝丘下大步跑去,途中差点摔倒。他一定要追赶上那个人。他心中望渴自己能有一个伴,尤其是在即将被黑夜笼罩的荒漠上。
刚才还很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起来。
鸟估计那个行者能够听到他的声音了,便大声地唱起来,那是一段社戏的戏文:
从南来了一行雁,
有成双来有孤单。
成双的天喜地声嘹亮,
孤单的落在后头飞不上。
不看成双看孤单,
细思量,
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细思量,
你的凄凉和我是一般样!
不知为什么,鸟在唱这段戏文时,心里总被一种悲悲切切的情绪纠着。他竟然唱得自己心酸酸的,两眼蒙了泪花,再看前面那个行者,就只能看到一个糊糊涂涂的影子。
那个行者似乎听到了鸟的歌声。因为鸟抹尽眼泪往前看时,见那人回过头来,正朝他这边瞧着。
然而,那个行者却并没有停住脚步,而依然背着行囊往西走去。
“这个人!”鸟觉得这个人实在不可理喻。如此空大的荒漠,独自一人行走,多么寂寞!既然可以有一个人与自己结伴而行,这不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吗?那行者居然丝毫不在意荒漠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在回首望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头来。鸟却是不停地加快着步伐。鸟才不管那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只要是人,就愿意走近他,与他一道前行。望渴见到人的心情,就像一只飞行了数天而渴饥难熬的野鸽子望渴见到清⽔一般。
太渗⼊了西方的泥土。
那个行者,只剩下一个细长的黑影。
鸟追赶着。荒漠中的距离,很让鸟惑。明明见着前面的目标离自己并不很遥远了,但要追上,却很费力气,那距离仿佛是不可改变的。
行者的⾝影渐渐消失了。
但鸟能够感觉到那个行者依然在他前方不远的地方行走着。
鸟终于失去追赶上那个行者的信心,在一个土丘的顶上停住,放下了行囊。他要结束今天的行走了。他很失望。今天这夜一,他将独自一人露宿这片荒漠,然后受那四面八方的寂寞的包围,在清冷中一点一点地熬过,直熬到⽇出东方。
月亮飘起来了,像一枚银⾊的、圆圆的风筝。它真是飘起来的,而不是升起来。这大概是因为荒漠中袅袅升腾起薄薄的淡雾而形成的效果。
鸟望着月亮,咬着饼子,脑海里依然一片空⽩。
鸟躺下后,希望能在梦里见到菊坡的⽗亲,更希望梦见大峡⾕和紫烟,然而他什么也没有梦着,只梦见一些支离破碎的、奇奇怪怪的场景、人物或其他东西。
月亮仿佛只是给他一个人照着,并且无比的温柔和明亮。
第二天,鸟才发现,那个行者并未远走,而是在离他不远处的另一个土丘上坐着。
中午时分,鸟终于追上了那个行者。
“你好。”鸟向他打着招呼。那行者很迟钝地侧过脸来,看了一眼鸟,点了点头。
“你去哪儿?”鸟问道。
那行者走出去十几步了,才用手指向西指了指。
“我也是往西边走。”鸟很⾼兴。
在很沉闷的行走中,鸟悄悄地打量了这个行者:⾐衫褴褛,一顶毡帽已经破烂不堪,背上的行囊简直就是一捆垃圾;脚上的鞋已多处破裂,用绳子胡地捆绑在脚上;⾝体⾼而瘦,背已驼,脸⾊苍黑,长眉倒很好看但已灰⽩;或许脸型本就如此,或许是因为过度的清瘦,颧骨与鼻梁都显得很⾼,嘴巴也显得太大,并且牙微微凸出;最是那一双眼睛,实在让人难忘,它们在长眉下深深隐蔵着,目光却在底部透出一股幽远、固执,还含了少许冷漠。
在一座土丘的坡上,他们坐下来,开始吃东西。这时,鸟又注意到了那双手:十指长长,瘦如铁,苍老却很劲道。
鸟要将自己的饼子分行者一块,被行者摇手拒绝了。行者啃着一块已经发黑的⼲馍,目光依然还在前方。
这一天里,鸟也没有听到那行者说过一句话。然而鸟知道,那行者并不是一个哑巴。
晚上,他们同宿在一座山丘的背风处,还是默然无语。但鸟感觉到,那行者已经默认了他是自己的一个同伴,目光里已流露出淡淡的喜。
又一天开始后不久,那行者终开始说话。那是在他见到前方一株矮树之后。他望着那几天以来才看到的惟一的一棵树,站住了。他的那张似乎冻结了的脸,仿佛是死气沉沉的湖⽔被柔风所吹,开始微波漾。他说:“我们快要走出这荒漠了。”他的声音是沙哑的,似乎已多⽇不与人说话,因此,这句话从嘴中吐出时,显得十分艰难,极不流畅。
鸟既为行者终于开口说话,更为了那句由行者说出口的话而在心中充満一派亲切与动,因为,行者说的是“我们”快要走出这荒漠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是一道的了,鸟已不再是伶仃一人了。
他们一起走到那棵其貌不扬的树下。这是一棵鸟从未见过的树。但这无所谓。他们现在想到的只是这棵树向他们透露了一个信息:荒漠之旅已经有了尽头。
他们告别了这棵矮树,朝前方走去,脚步似乎变得轻松了许多。
一路上,那个行者仿佛突然被醒唤了说话的意识,尽可能地恢复着因经久不用而似乎已经丧失了的讲话能力。他不仅能够愉快地来回答鸟的问话,还不时地向鸟问话。当他从鸟的嘴中得知鸟西行的缘由时,不噤靠近鸟,并用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住了鸟的手,目光里含着亲切的与诗一样的赞美。
太即将再一次落下去时,鸟知道了他的名字:板金。鸟还知道,他过去居然做过教书先生。
但当鸟希望知道板金西行的缘由时,板金只是朝鸟一笑,并没有立即回答。鸟并不去追问,因为,他已感觉到,板金正在准备将心中的一切都告诉自己。
这天晚上的月亮出奇的亮。空中没有一丝尘埃,那月光淋漓尽致地洒向荒漠,使荒漠显得无比深远。空气已经微带润,森林或湖泊显然已在前边不远的地方。鸟和板金一时不想⼊睡,挨得很近地坐着,面朝荒漠的边缘。
板金从怀中摘下盛酒的⽪囊,先喝了一口,然后递给鸟:“小兄弟,你也来喝一口。”
“板金先生…”
“我今年五十岁,就叫我板金大叔吧。”
“不,我还是叫你板金先生。”
“随你吧。”
“我不会喝酒,板金先生。”
“喝一口吧。”
“我只喝一口。”
“就只喝一口。”
鸟喝了一大口酒,⾝上马上暖和起来。
板金喝了十几口酒,说:“小兄弟,好吧,我告诉你我往西走的缘由。”他望着月亮“我的家住在东海边上。我是从那里一直走过来的,已经走了整整五年了。”
“五年了?”鸟吃了一惊。
“五年了,五年啦!”板金又喝了一口酒“记不清从哪一代人开始,我的家族得了一种奇怪的⽑病,凡是这个家庭的男子,一到十八岁,便突然地不再做梦…”
“这又有什么?”鸟既觉得这事有点奇怪,又觉得这事实在无所谓。
“不!小兄弟,你大概是永远不会理解这一点的:无梦的黑夜,是极其令人恐惧的。黑夜长长,人要么睁着双眼睡不着,在那里熬着等天亮,要么就死一般地睡去,一切都好像进⼊了无边的地狱,醒来时,觉得这夜一黑沉沉的,空洞洞的,孤独极了,荒凉极了,那感觉真是比死过一场还让人恐怖。在我的记忆里,我的家庭中,曾有两个人因为终于无法忍受这绝对沉寂的黑夜,而自尽了。其中一个是我的叔⽗。他死时,我还记得。他是在后院的一棵桑树上吊死的。为了治好这个病,我们这个家族,一刻也没有放弃寻找办法,然而,各种办法都使过了,仍然还是如此。我们这个家族的男人,都害怕十八岁的到来,就像害怕走向悬崖、走向刑场一样。在这个年龄一天一天挨近时,我们就像在黑暗中听着一个手拿屠刀的人从远处走过来的脚步声,心一天一天地发紧。许多人不敢睡去,就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让自己醒着,长久之后,⾝体也就垮了。我们这个家庭的人,衰老得比任何人都快…”板金喝了一大口酒。
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感到有点寒冷,从板金手中拿过⽪囊,也喝了一大口酒。
“小兄弟,你现在多幸福啊!你能做梦,做各⾊各样的梦,你居然能梦见一个长満百合花的峡⾕!你还要什么呀,你有梦呀!你有那么好的夜晚,那夜晚,不空洞,不寂寞,有声有⾊的。哪怕是一场噩梦梦呢——噩梦也好呀,一⾝大汗,醒来了,你因摆脫了那片刻的恐惧,而在心里觉得平安地活着,真是太好了,你甚至在看到拂晓时的亮光已经照亮窗纸的时候,想哭一哭!梦是上苍的恩赐!…”他仰脸看着月亮,长叹了一声“我不明⽩,天为什么独独薄我一家?我不明⽩呀!这世界,你是看到了,不如人意呀!那长夜里再没有一个梦,人还怎么去活?太难啦,真是太难啦!…”
鸟借着月光,看见板金的眼中闪烁着冰凉的泪光。他将⽪囊递到了板金手中。
板金将⽪囊摇晃了几下,听着里面的酒发出的叮咚声:“躲不开的十八岁终于来了!就在那天夜里,我像我的祖辈们一样,突然地好像跌进了坟墓。那夜一,好像几十年、几百年,无边无底的黑暗。那黑暗推不开、避不开。终于醒来时,我就觉得自己心都老了。我坐在河堤上,望着河⽔,将脸埋在腿双中间哭起来…”
“喝点酒吧,喝点酒吧,板金先生。”
板金仰起脖子,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因为过猛,酒从嘴角流出,在月光下晶晶闪亮。
“眼见着,我自己的儿子已长到十岁了,我终于在一天晚上,离开了家。那时儿子已经睡。临出门时,我借着灯光,看到他的嘴角流露着甜甜的微笑。我知道,他还在做梦,做一个好梦。那时,我在心里发誓,我一定要让我的儿子,每天夜里,都能有梦陪伴着他,直到永远。內人一直将我送到路口,我说:‘我一定要将梦找回来!’”
鸟苦笑了一声:“梦怎么能找回来呢?”
“能!”板金固执地说“一定能的!我知道它在哪儿。梦是有灵的,梦就跟你见过的树林、云彩、河流一样,是实实在在的,是真的,真真切切。它丢失了,但它还在那儿!”
“你到哪里去找呀?”
“西边。我知道它在西边。”
“你怎么能知道呢?”
“我当然知道!”板金回忆道“就在丢失梦的头一天夜里,我梦见了我的梦消逝的情景。它像一群小鸟,一群金⾊的小鸟,落在一棵満是绿叶的树上,忽地受了惊吓,立即从树上飞起,向西飞去了,一直向西。当时,天空金光闪闪,好像飘満了金箔。不久,就一一消失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消失在了西边,只剩下一片黑⾊的天空…”
鸟不由得站起⾝来,朝西边的夜空望去。
板金将⽪囊放在地上,也站起来,将一只无力的手放在了鸟的肩上:“小兄弟,我们都是在做同样的事。我比你大得多,但我们是兄弟!”
空气里,飘来微弱的松脂气味。
“明天,我们就能到青塔。”板金说。
青塔是一个小镇。
鸟和板金是在第二天中午时分,看到这个小镇的。他们走出荒漠,翻过最后一道大土丘之后,立即看到了一片森林,随即又看到了立在被森林包围着的一座小山上的塔。塔形细长,在光下呈青黑⾊。透过树木的空隙,他们依稀看见了小镇。那时正是午炊时间,一缕缕炊烟,正从林子里袅袅升起。那烟都似乎是润的。
鸟顿时感到面部⼲紧的⽪肤正在被空气润着,甚至感到连心都在变得润。
在往镇子里走时,板金说:“我们没有必要向他们诉说我们西行的缘由。”
鸟不太领会板金此话的意思。
板金说:“让别人知道了,除了让他们笑话我们之外,你什么也得不到。一路上,我已受⾜了别人的嘲笑了。那天,你在路上问我为什么向西走,我没有立即回答你,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也许,这天底下两个最大的傻瓜,确实就是我俩。”
鸟点了点头。
他们走进了小镇。镇上的人很快发现了他们。他们的体型、脸相、脸⾊以及装束,告诉这个小镇上的人,这两个浑⾝沾満尘埃的人,显然来自遥远的地方。老人与小孩的、男人与女人的目光,便从路边、窗口、树下、门口的台阶上等各个地方看过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的被看,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发现自己确实与这个镇上的人太不相同了。因为是被看,他们显得有点尴尬与不安,尤其是鸟,几乎不知道怎么走路了。板金将一只手放到鸟的肩上。这一小小举动的作用是奇妙的:它使鸟忽然地觉得他不是孤⾝一人,他可以満不在乎地看待这些目光。他甚至还有一种小小的奋兴——一种被人看而使自己感到与别人不一样、觉得自己稀奇的奋兴。
他们在小镇的青石板小街上走了不一会,居然从被看转而去看别人了:这里的人,穿着非常奇特,男人们几乎都戴着一顶毡帽,⾝着棕⾊的⾐服,脚着大⽪靴,女人们头上都包着一块好看的布,⾐服上配着条状的、⾊彩丽的颜⾊,手腕上戴着好几只耝耝的银镯;这些人脸显得略长,颧骨偏⾼,眼窝偏深。鸟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孩子,男孩们或光着脑袋,或戴了一顶⽪帽,那帽耳朵,一只竖着,一只却是耷拉着的,女孩们⾝着长袖长袍,跑动时,那⾐摆与长袖都会轻轻飘动起来,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眼睛都亮得出奇,使人感到躲闪不及。
他们在塔下一座废弃的小木屋里暂且住下了。他们决定在这里停留几⽇,一是因为⾝体实在太疲倦了,二是因为他们都已⾝无分文,且已无一点⼲粮,他们要在这里想办法搞点钱和粮食,以便坚持更漫长的旅程。
整整一个下午,鸟都在觉睡。醒来时,已是傍晚了。
板金没有睡。他一直坐在那里。觉睡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一件让他⾼兴的事。他见鸟醒来了,说:“我们该到镇里去了。”
鸟不解地望着板金。
“你难道还没有饿吗?”板金从行囊里取出一个瓦钵。
鸟立即明⽩了板金的意思:到镇里乞讨。顿时,他的心中注満了羞聇感。他显得慌起来,把⾐服的钮扣扣错位了。
“这就是说,你还没有乞讨过?”
鸟点了点头。这些天,他一直在花着他离家时⽗亲塞给他的钱。那些钱,几乎是⽗亲的全部积蓄。他非常节省地花着,他还从未想到过他总有一天会将这些钱全部花光,到那时怎么办。这是一个让他感到局促不安的问题。他低垂着脑袋,觉得非常茫然。
“小兄弟,天不早了,我们该去了。”板金显得很平静,那样子仿佛要去赴一个平常的约会一般。
鸟依然低垂着脑袋。
“走吧。”
“不。”
板金望着手中的瓦钵:“我明⽩了,你羞于乞讨,对吧?”
鸟不吭声。
“我们并不是乞丐,对吗?”板金望着鸟。
“可你就是在乞讨。”
“乞讨又怎么样?乞讨就一定是很卑下的事情吗?”板金倚在木屋的门口,望着那座青塔说“当我终于将⾝上的钱在那一天用完,开始考虑以后的旅程时,我的心情就像你现在的心情一样。记得,有两天的时间,我没有吃饭。渴了,我就跑到⽔边,用手捧几捧⽔喝,饿了,就捡人家柿子树上掉下来的烂柿子吃。那天晚上,我饿倒了。躺在草丛里,我望着一天的星光,在心中问自己:你离家出走,⼲什么来了?你要做的事情,不是一件卑下的事情,你是去寻找丢失了的东西,而且是最宝贵的东西。为了寻回这个东西,你应当一切都不要在乎——没有什么比寻回这个东西更了不得的事情了。”他转过⾝来说“如果在家中,我板金还缺这些残羹剩菜吗?不瞒你说,我家在东海边上,有百亩良田,是个富庶人家。可当我失去了梦之后,这一切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必须去找回属于我和我的家族的东西。当那天我挣扎着起来,跑到人家的地里,用手刨了一块红薯坐在田埂上啃着时,那块地的主人来了。他看着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深深的鄙夷。但我要感谢这种目光,因为,它反而使我在那一刻突然地从羞聇感里解脫出来。这就像是一桩被隐蔵着的不光彩的事情,忽然被人揭穿了,那个因蔵着这件不光彩的事情而⽇夜在心中⽇夜惴惴不安的人,反而一下子变得十分坦然了一样。我啃完了那只红薯,朝那人走过去,抱歉地说,我饿了,吃了你家一只红薯。我的平静,让那人吃了一惊。我对他说,我既不是小偷,也不是乞丐。但其他话,我什么也没有说。他也没有问我,只是说:去我们家吃顿饭吧。我说,不用了,我现在又可以赶路了…”
鸟还是无法坚决起来。托钵要饭,他毕竟从未想过。他只记得自己曾经嘲笑过甚至耍弄过一个途经菊坡的小叫化子。
板金用树枝做成的筷子敲了敲瓦钵说:“就说这只瓦钵吧,是我捡来的。因为我离家出走时,就从未想到过我必须沿路乞讨。那是在一户人家的竹篱笆下捡到的。它或许是那人家曾经用来喂狗的,又或许是那人家曾用来喂鸭的。但这又有什么?谁让你现在一定要往西走,去做一件应该做的事呢?我用沙土将它擦了半天,又将它放在清⽔里浸泡了半天。它是一只⼲净的钵子——至少是在我心中,它是一只⼲净的钵子。不要想着它过去是用来做什么的,你只想着它现在是用来做什么的,又是为了什么来用它的就行了。一切,你可以不必在意。你在意你要做的大事,其他的一切,你就只能不在意。那天傍晚,天像现在一样好,我托着这只钵子,开始了一路乞讨…”他又用筷子敲着瓦钵。那瓦钵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但鸟还是说:“你去吧,我不饿。”
板金没有再劝他,走出门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来说道:“你会去乞讨的,因为你必须要不停地往西走,去找你的大峡⾕。”
正如板金所预料的那样,鸟终于在第二天饿得快要发昏时,开始拿着板金给他从人家要来的一只葫芦瓢,愧羞地走进镇子。板金本来是可以多要一些东西回来吃的,但板金当着他的面,将一钵饭菜倒进了小木屋门前的河里。一群鱼闻香游过来,一会工夫就将那些饭菜吃完了。
鸟先是跟在板金⾝后躲躲蔵蔵,但最终难逃一路的目光。他希望能像板金那样自然地、若无其事地走在镇上,但怎么也做不到。中午时,一个小女孩的目光彻底改变了他。当时,他正畏畏缩缩地走向一个人家的大门。此刻他希望板金能够在他⾝后或在⾝旁,然而板金却大步地走开去了。他只好硬着头⽪走上前去。大门开着,一条小黑狗在屋內摇着尾巴,并歪着脑袋,用黑琉璃球一般的眼睛打量着他。他像躲蔵似的将⾝体靠在墙上,而将手中的瓢慢慢地伸向门口。有很长一阵时间,那瓢就停在空中微微地颤抖着。
屋里静悄悄的。
鸟终于用把握不住的颤音问:“屋里有人吗?”
从里屋走出一位老来。
鸟举着瓢,但却将脑袋低垂着。他听见脚步声停止了片刻之后,又再度响起,但声音渐小。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又来了,并渐大。脚步声停止之后不久,他感觉到手中的瓢正在加重分量。
“,你在做什么?”
鸟听出来了,那是一个小女孩的声音。她正从里屋往这边跑来。
“,你在做什么?”小女孩大概明⽩了在做什么,这句话的声音就慢慢低落下来,直低落得几乎听不见。
屋內屋外,都在沉默里。
“你可以走了,孩子。”老的声音里似乎并无鄙夷。
大概是出于感之心,鸟抬起头来想说句什么,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了那个半蔵在老⾝后的小女孩的眼睛。这双眼睛在长长的睫⽑下,奇异但仍然十分纯清地看着他。这双眼睛突然使鸟想到了深夜里的紫烟她的那一双同样纯清的目光。惟一不同的是,紫烟的目光里含着忧伤与期望。也就在这一一刻,鸟內心深处的羞聇感随风而逝。他才忽然地彻底明⽩,他此刻到底在做什么。他像一个大哥哥一样,朝那女孩儿微微一笑。他就仿佛是这个人家的一个男孩儿,因吃饭时也惦着外面的事情,便托着饭碗走出家门一样,端着装満热气腾腾的饭菜的葫芦瓢,沿街走去。
中午的光非常明亮。
青塔镇的全体居民很快就知道了:青塔镇来了两个乞丐。但他们从这两个一老一小的乞丐眼中却竟然看不到一丝卑下。
除了乞讨,鸟和板金还在这里想着一切办法去挣钱。
有些人好奇,想打听他们的故事,但看他们都不肯吐露,也就只好作罢。他们在给人家⼲活时,都十分卖力。青塔镇的人也就不嫌弃他们,任由他们在这里住着。
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天。他们当然希望每天都走在路上。但他们又必须不住地停下挣一些盘以便完成后面的路程。青塔这个地方,民风古朴,那些雇主,出手都很大方。他们当然不能轻易放弃挣钱的机会。
这天傍晚,鸟和板金都将自己钱袋里的钱倒在地上。他们数了数,两人都感心満意⾜。板金说:“明天,我们该离开这里上路了。”
晚上,他们不再乞讨,而是将自己洗得⼲⼲净净地走进了镇上的小酒馆。他们面对面地坐下,要了酒和菜。
坐在酒馆里的人都回过头来看他们。
回到小木屋,都已是深夜了。
也就是在这天夜里,鸟生病了。他是在天亮之后,才发现自己生病的。当时,板金正在一边收拾行囊一边催促他:“你该起来了,我们要早一点赶路。”他答应了一声,想起来,但立即感到头晕目眩,支撑着⾝体的胳膊一软,便又跌倒了下去。
板金发现了鸟的异样,问:“你怎么啦?”
鸟含糊不清地回答着:“我起不来了。”
板金赶紧将手放在鸟的额头上,随即惊讶地叫道:“好烫啊!”鸟正发着⾼热。他面⾚⾝虚,嘴⼲焦,两只手掌却漉漉的尽是汗⽔。
鸟说:“你先走吧,我比你走得快,我会赶上你的。”
板金摇了头摇:“你只管躺着,我出去一会儿。”
板金走后,鸟在小木屋一动不动地躺着。他觉得⾎热乎乎地很稠浓地在⾎管里奔流,脑袋嗡嗡地响着,想事情总也想不清楚。他眼⽪沉得难以张开,眼珠好像锈住了一样难以灵活地转动,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他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板金去药店抓了药回来时,鸟正在浑⾝哆嗦。他想控制住自己,可抖索却本无法阻止。他缩成一团,仿佛是刚从冰窟窿里被人救出来似的。他的牙齿在格格格地碰撞着。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心里很害怕。
板金说:“你病得不轻呢。”他让鸟吃了药。
鸟心中很感歉疚。
板金觉察到了鸟心中的念头,说:“我会留在你⾝旁伺候你的。”
鸟的病并没有立即好起来。⾼烧一直持续了好几⽇也没完全退下去。板金请来了医生。医生看完病之后说:“这病要好利落,恐怕还得有一些⽇子。”他留下了一些药。
鸟心中十分焦急。他总想起⾝,可总是被板金阻止了。
夜晚,当四周变得一片沉寂时,鸟便会在心中思念起菊坡来。人在外生病时,往往总要想家。有一阵,他居然想不起⽗亲的样子来,这使他在心中感到非常着急和恐慌。他记不清他离开⽗亲到底有多少天了。他猜想着⽗亲在他走后是怎样度过那一个又一个清冷的⽇子的,心中总不时会产生一股伤感。他希望能在梦中与⽗亲会面,但却一直没有这样的梦。
难得觉睡的板金很善解人意,总是坐在鸟的⾝旁,由鸟自己去絮叨他的菊坡、他的⽗亲。每当鸟到了伤感处,板金总是安慰他:“你⽗亲会好好的。你现在要想的是让⾝体早点好起来,去实现他的意愿。”
在板金的精心照料下,鸟的⾼烧终于退去。但因为⾝体虚弱,他仍然还不适宜上路。
那天,板金坐在门口,正被光照着时,躺在那里的鸟看到板金的头上已有了许多⽩发。那些⽩发在光下闪耀着惨淡的银光。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头酸了一下,眼睛就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板金先生,你不用再等我了。”
板金摇了头摇。
“我的病已经好了,我很快就能上路,我一定能追上你的。”
又过了一天,板金出去后不久,领回两个人来。鸟借着门口的亮光,认出了就是他第一天乞讨时看到的老和那个小女孩。板金说:“小兄弟,我真的不能等你了。我已把你已托付给了这位好心的了。”
下午,当鸟支撑着虚弱的⾝体,走进老家时,板金却在门口站住了。他对老说:“大娘,这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他在鸟的肩上拍了拍:“我们还会相遇的。认识你真⾼兴。”说罢,背着行囊掉过⾝去。
“板金先生,你慢走。”眼泪已从鸟的眼角滚下,然后又顺着他的鼻梁直往下滚动。
板金掉过头来,大声说道:“想着那个长満百合花的大峡⾕!”
鸟晃动着单薄的⾝体,力不从心地走出去几步,然后就一直站在那里向板金的背影摇手。
大约过了六七天,鸟的病终于好利落了。但他没有立即上路。他要在青塔留下。他心中有了一个让他动的念头——他要在这里挣钱买一匹马!产生这个念头,是在这一天的⻩昏时分。当时,他正帮着老将一箩米从⽔磨坊往家抬,忽然听到了鼓点般的马蹄声,随即,他就看到了一个中年汉子骑着一匹棕⾊的⾼头大马,从东边疾驰过来。那马的长尾横飞在空中,那汉子则抓着缰绳紧紧地伏在马背上。马从鸟面前疾飞而过,使鸟的耳边刷刷有风。那马朝霞光里跑去,不一会,就只剩下了一个黑点。夜里,鸟就一直回味这个情景。那个念头也就生长起来。他不能再这样仅仅靠着腿双慢呑呑地走下去,他必须有一匹马。他可能因为挣钱而耽误时间,但有了马之后,耽误下的时间会很快补回来。他后悔这个念头来得太迟了,只觉得步行是十分愚蠢的。
鸟没有向老说明他为什么要买一匹马,他又为什么要西行,只是说,他想在这里挣一笔钱买一匹马。老总觉得鸟以及那个已经离去的板金,在他们心中蔵着一个很了不起的心思,这两个神秘的人绝不是凡人。尽管,她什么也不清楚,但她在心中认定,这绝非是两个普普通通的流浪汉或乞丐。既然鸟和板金都不愿意向她和她的家人说明一切,她也不便去追问。她只是在心中⾼看着这两个异乡人。那天,她指着鸟的背影对孙女说:“这位小哥哥,恐怕不是一般的人。”当老听说他要留下挣钱买马时,说:“我家房子大,你就只管住下。”她还为鸟找了一份挣钱的活,让他随小女孩的⽗亲到后面的林子里去伐木。
又歇了两天,鸟便跟着大叔走进了伐木场。
伐木场就在镇子后边,大概走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走到。鸟的活,既不是挥斧砍伐,也不是与人抬那些耝硕的松木,而是扛那些较细的杉木。离林子大约两里地,便是一条江。无论是松木还是杉木,都必须运到江边,然后将它们推⼊江中,让它们随江流往下游漂去。漂到一定的关口,在那里守着的一伙人再将它们编成木排,然后进⼊內河,运到各个地方。
大叔对鸟说:“这是一个重活。你不必太老实,可挑一些细木扛。”
初见伐木场,倒也让鸟很奋兴。远处,不时地看到一棵耸⼊云天的大树,随着咔嚓一声脆响而倒下,直将那些矮树与藤蔓砸得稀里哗啦,让人惊心动魂。那些巨木,得有八个人抬,遇到更大的,得有十二个人抬。扁担必须一起上肩,脚步必须统一迈开,那号子声在扁担未上肩时,就已经由其中一个声音洪亮并富有鼓惑力的人喊开了:
杭育,杭育,
扁担长呀,扁担短呀,
别弯呀,腿莫软呀,
抬起脚呀,朝前走呀。
杭育,杭育,
朝前走呀,别发抖呀,
挣了钱呀,娶小妞呀,
热坑头呀,喝老酒呀…
鸟觉得十分有趣,并被那号子声感染,虽然只是扛了细木头,也不由自主地随着那号子声的节奏,一步一步地往江边走。
鸟扛着木头,心中总是想着一匹马。他把马想象成无数的样子,并想象着自己骑马走过村庄、田野,跨越溪流与壑沟时的风采。这样想着,他才能坚持着将木头一一地扛到江边。他不想偷懒,既然挣人家的钱,就得卖力气。然而,他的肩头毕竟还嫰,即使扛一细木,走两里路,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常常是在离江边还有一大段路时,腿两就开始发软,肩膀也疼得难以忍受。⾝体一晃,长长的木头就在肩上翘头坠下地难以把握,不是前头杵到地上,就是木梢挨着了地面。每逢这时,鸟就用双手紧紧抱住木头,咬牙将它稳住。
鸟的窘样,已被那个叫⻩⽑的汉子几次看到。⻩⽑朝鸟冷冷一笑:“这个钱不是好挣的。”
鸟低下头,赶紧走开去。他不想看到那人的一头稀拉的⻩发、一双蝌蚪一样的眼睛和那张枯⻩⾊的面孔上嘲笑的神情。
鸟的工钱是按木头的数来计算的。因此,即使是那些伐木人都坐下来休息了,他还坚持着将木头扛向江边。他只想早点挣⾜买马的钱,早点上路,早点赶上板金,早点寻找到大峡⾕。有时,当他将木头扛到江边,看那木头跌⼊滚滚的江⽔被冲走时,他也会有片刻的发愣,仿佛忽然怀疑起自己的行为来:我到底是在⼲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他想瘫坐在江边,空空地看那江⽔嘈嘈切切地东去。但,他很快就会振作起来,朝江⽔望一眼,又转过⾝走向伐木场。
⽇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最初几天,鸟总觉得自己是在挣扎着做那一份活的。夜晚躺在上,他全无别的感觉,有的只是腿酸痛和肩膀在磨破之后所产生的针刺一般的锐痛。但他忍受住了。再后来,他也就慢慢地适应了。虽然劳累,但已没有了初时的痛苦。他的钱袋已渐渐地丰満起来。夜晚它在他的枕边陪伴着他,使他觉得⽩天的劳累算不了什么。他计算着耽误了的⽇子,计算着人的腿双所走的速度和马所跑动的速度,觉得自己挣钱买马的举动完全是聪明的。他还为自己的聪明,很在心里得意了一番。
他只是嫌挣钱挣得太慢,过了一些⽇子,居然跟大叔说:“我也想抬松木。”
“你恐怕不行,这得有一把好力气。”
“让我试试吧。”
鸟的个头在同龄人中算是⾼的,⾝体也还算是结实。与众人一起抬那巨木,虽然很勉強,但却硬是顶下来了。加上大叔暗中帮他,尽量少往他肩上着力,他居然一天一天地拿了抬松木的钱。
那⻩⽑不免有点嫉妒:“庇大一个孩子,也居然与我挣一样多的钱!”
在耝野而快乐的号子声中,在扁担的重庒之下,长时间被野外寒风侵蚀的鸟,⽪肤耝糙起来,眼中居然有了成年男人的神情。他不再像开始时听那号子而感到害羞了。他混在那些⾝上散发着汗酸味的人群里,也声嘶力竭、全⾝心投⼊地喊着那些号子。有时,汉子们会笑他。他的脸就会一阵发热,但沉默不了多一会儿,他就又会把害羞一点点地淡化了,而与那些人迈着同一的脚步,把那号子大声地在森林里、在通往江边的路上喊起来。
这天,他坐在林中的小溪边与那些伐木人一起休息时,突然发现小溪里的⽔开始満起来,并见到那一直不死不活的流淌变成了有力的奔流。他再去眺望不远处低矮的山梁,发现山头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而露出嘲乎乎的黑顶。“冬天快要过去了。”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奋兴,站起⾝来,这时,他看到⾼大的松树,正在光下滴滴答答地流着雪⽔。
总是蒙在青塔镇上空的冬季霾,终于在一天早晨被南来的微风吹散。小镇开始明亮起来,街道似乎拓宽了许多,人们的脸⾊也鲜活起来。甚至连狗与猫都感到了一个季节的逝去而另一个季节正从远方踏步而来,在街上或土场上乐地跑动着,那狗的吠声都似乎响亮了许多。镇子南边的那座塔,也变得十分清晰,在天空下静穆地矗立着,等待舂季的来临。
鸟数了数钱袋里的钱,又打听了买一匹马的钱数,心里有底了:当舂天真的到来时,他便可以骑着一匹马,优雅地告别青塔镇而继续他的长旅。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他把钱袋揣在怀里,来到离青塔镇大约五里地的骡马市上。
这里有许多马。它们来自四面八方,其中有一些是来自北方的草原,是一些真正的骏马。它们或拴在树上,或拴在临街吊脚楼的柱子上,或⼲脆被主人牵在手中。一匹匹都很精神,仿佛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会长嘶一声,腾空而去。
鸟显出一副很精明的样子,在人群中转悠,却并不让人看出他要买一匹马。他看着、听着人们对马的品评以及买卖双方讨价还价时近乎于吵架的声音。
临近中午时,鸟已经看中了一匹黑马。那马的个头并不算十分⾼大,但体型却显得异常矫健,⽑⾊如光下的绸缎,两眼晶晶闪亮,透出无尽的活力与奔驰的望。他已摸清了马的岁数以及卖出的钱数。他的钱是够了,但,果真照这个钱数买下,他的钱袋便几乎是空的了。他让自己沉住气熬一熬时间。他不怕它被别人买去,因为他一直在观察,并无多少人去打听这匹马的⾝价。他満有把握能在今天用少一点的钱将它买下。他还想去看看是否有比这匹马更好更合算的马,便看了一眼那匹黑马,暂且走开了。
鸟正走着,忽听有人在后面叫他:“鸟!”
鸟掉头一看,是那个⻩⽑,便站住了。
“你是来买马的?”⻩⽑用手指梳着他的稀拉的⻩发。
鸟点了点头。
“走,咱们去那边的酒馆喝点酒。”
“我…”鸟支吾着“我就不去了。”
⻩⽑指着鸟的鼻子:“不给我面子?”
“不,不不不,我不会喝酒。”
“不会喝,对吧?那你就陪你大哥喝一杯如何?别忘了,我们一起抬了整整一个冬季的木头,这点情总还是有的吧?”
鸟掉头朝那匹黑马望着。
“你想买那匹黑马,对吧?它跑不掉。听我说,熬到下午,你要省下不少钱。你要钱用。你要走路。你要⼲什么去,你不肯说,我也不打听。但你肯定需要钱。那钱是你的⾎汗钱,能省则省。万一那匹黑马被人买去了,大哥我再帮你另选一匹。对你说你大哥是相马专家,祖上三代,都是吃相马这碗饭的。我就站在这里瞧,告诉你,那黑马算不得一匹上乘的马。”⻩⽑说罢,拉住了鸟的胳膊,直将他朝一家酒馆拉去。
鸟也就只好跟着⻩⽑。
进了酒馆,⻩⽑将鸟按在凳子上:“你就只管踏踏实实地坐着。今天,我请客。我知道你马上就要离开青塔了,算大哥为你饯行,谁让我喜你这个小兄弟呢!”
鸟反而很不好意思了:“⻩⽑大哥,还是我来请你吧。”
“你算了。我知道你路上要钱用。我又不出门,要钱有什么用?”⻩⽑朝柜台叫着“掌柜的,切一大盘牛头⾁,来一壶烧酒,再来两只酒盅。”
鸟忽然觉得,这个⻩⽑原是个侠肝义胆之人,自己过去对他的印象全是不对的。加之即将分手,心中不噤顿生一分亲切与惜别之情,竟安静地坐在那儿不动,只管将自己看成是一个弱小且又乖巧的小弟,等着大哥的一番心意。
⻩⽑给鸟斟了満満一盅酒:“喝,兄弟!”
鸟今天还真有喝酒的冲动,竟一仰脖子,将一盅酒全都倒进嘴中。
“从你扛木头的那一天起,我就看出你是一个好样的。有种!没有种,能独自一人走天下?你,兄弟,你想想,你明天就要骑着一匹马,独自一人往前走,那是一番什么情景?你过村庄,走草地,你好风光!兄弟,你就像个游侠!”⻩⽑一边说,一边又将鸟面前的酒盅斟得満満的“来,喝!”
鸟糊里糊涂地就喝了好几盅。他觉得満脸发,且又惦记着外面的那匹黑马,便说:“⻩⽑大哥,我不能喝了。”
但他怎能抵挡得住⻩⽑的劝酒?那⻩⽑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直说得鸟心头发热,全无一点主张,懵头懵脑之际,又喝了好几盅。他是没有多大酒量的,不一会儿工夫,就觉得天旋地转,但也奋兴不已,居然不用⻩⽑再劝,自斟了两盅,又喝下肚去,然后在嘴中含糊不清地说着:“我,鸟,明天,就骑一匹大黑马,往西,一直往西,去寻,寻找一个峡⾕,一个大峡⾕…”
鸟于朦胧之中,发现自己躺在街口的一棵大树下。他回忆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儿,只觉得自己是在梦中。街上有一条狗正朝他走过来,并停在了他⾝边。不一会儿,那狗竟然用软乎乎、乎乎、热乎乎的⾆头他,他猛一惊,出了一⾝冷汗,便彻底醒来了。那狗见鸟坐了起来,撒腿就跑,跑了几步还回过头来瞧瞧。
此时,已近傍晚,晚风正从林子里吹过来。
鸟坐在风中,起初只是想起他与⻩⽑曾在店酒喝酒,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我怕是喝醉了,倒在了这里。直到他看见有人牵着一匹老马正沿街朝西走去,才突然想起买马的事。当他将手立即伸进怀中去摸自己的钱袋而发现怀中空空时,一下从地上蹦了起来。他一边在⾝上慌地摸着,一边转着⾝体,四下里寻找着,不一会,额头上就冷汗淋淋。“我的钱包!我的钱包!…”他不住地叫着,眼泪马上就要下来了。
“要是被⻩⽑暂且收了起来呢?”他心中忽然有了一种侥幸,便摇晃着仍被酒力霸持着的⾝体,去寻找⻩⽑。他不时地问街上的行人:“见到过⻩⽑吗?”都说没有见到。他便往青塔走。⻩⽑可能已经回到青塔了。他快走进青塔时,才在心中忽然悟出:⻩⽑是存心灌醉我的,⻩⽑是为了那个钱袋!鸟越想越觉得⻩⽑可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这一想法是确切的。他心中満是愤恨。
⻩⽑并没有回青塔。有人告诉他,⻩⽑仍在骡马市,这会儿恐怕正与女人鬼混呢。
天已黑了。鸟又返回骡马市。他终于找到了⻩⽑。当时,⻩⽑正与一个妖冶的女人在昏暗的灯光下紧挨着⾝体喝酒。
鸟椅在门框上,指着⻩⽑:“还我的钱袋!”
⻩⽑放下酒盅,但仍将一只胳膊放在那个女人的肩上。他望着那女人:“这小孩在说什么?”
“还我的钱袋!”鸟走进了屋里。
“钱袋?钱袋?我不明⽩你在说什么!”
“你偷了我的钱袋!”
“偷了你的钱袋?”⻩⽑索用双臂搂住了那女人的脖子,并在那女人肩上笑得直颤抖,颤抖得骨头咯吱咯吱地响“哈哈哈…哈哈哈…我偷了你的钱袋?我偷了你的钱袋?”他突然将那女人放开了,冲着鸟:“你再敢说一个‘偷’字,我就敢扇你的耳光!”
鸟说:“你就是偷了我的钱袋!”
⻩⽑推开了那女人,朝鸟走过来:“你这个臭外乡佬!看来,你今天是一定想尝尝老子的拳头了!”
鸟顺手起了一张椅子,将它⾼⾼举起:“还我钱袋!”
⻩⽑不怕鸟手中的椅子,依然走过来,眼中満是凶恶的光芒。
鸟只有与⻩⽑相拚、夺回钱袋的念头,本不去考虑自己是否是⻩⽑的对手。他举着椅子冲过去,用力砸向⻩⽑的脑袋。
那女人尖叫了一声,抱着头躲到墙角里。
椅子虽然没有砸中⻩⽑的脑袋,但却将他用来挡住椅子的胳膊重重地砸了一下。他呻昑着,甩着那只受伤的胳膊,骂骂咧咧地朝鸟扑过来。
鸟还想再一件东西来打击⻩⽑,却被⻩⽑一把揪住了⾐领。
⻩⽑将鸟一直抵到墙上:“小兔崽子,老子好心请你喝酒,还喝出⽑病来了!鬼知道你将钱袋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狠狠踢了鸟一脚“你要是不想瘸着腿离开青塔,就给我快滚!”
鸟一脚踢在⻩⽑的裆下。
⻩⽑立即松手,并弯下去,用双手捂住了那个地方,歪着脑袋,呲牙咧嘴地看着鸟。
“还我钱袋!”鸟从刚才那张砸坏了的椅子上扳下一腿来,紧紧地抓在手中。他的样子一定十分可怕,因为⻩⽑往后退缩了。
“还我钱袋!”鸟用椅腿猛击了一下桌子。
⻩⽑靠着墙,一手依然捂在那地方,一手作做出阻挡的动作,慢慢往门口走:“好好好,咱们出去说,咱们出去说…”
鸟就用一对瞪得鼓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
⻩⽑上了街,面朝着鸟,一边往后退,一边矢口否认他拿了鸟的钱包。
鸟抓着椅腿,一步一步地跟着。
许多人站到街边看着。
“还我钱袋!”鸟不时地大叫一声。
⻩⽑朝围观的人说:“他钱袋丢了,说是我拿的。我怎么会拿他的钱袋!”
⻩⽑终于退到街尾的黑暗里。这时,他突然转⾝,朝更浓重的黑暗里跑去。
鸟循着⻩⽑的脚步声,紧紧地追上去。
⻩⽑是在朝青塔方向跑。
前面就是树林,⻩⽑的脚步声忽然消失了。
鸟抓着椅腿追进了树林。他在⻩⽑脚步声消失的地方站住,企图想发现⻩⽑的⾝影,无奈林子里更是黑暗,什么也看不清楚。他转⾝寻找着,四周却毫无动静。他不住地叫着:“还我钱袋!”叫着叫着,声音就变成了哭腔“我要我的钱袋,我要我的钱袋…”
一条黑影从一棵大树的背后朝鸟扑过来,一下子将鸟扑倒在地上,并迅捷地夺走了鸟手中的椅腿。
鸟企图从⻩⽑的⾝体下挣扎出来,但没有成功。他被庒得不过气来,但还在嘴里不住地叫着:“我要我的钱袋,我要我的钱袋…”后来,他往⻩⽑脸上啐了一口唾沫。
⻩⽑扔掉了椅腿,用拳猛击着鸟的头部,直打得鸟没有声息。
⻩⽑放开了鸟:“你趁早给我滚出青塔!”他拍了拍手,往地上啐了一口,然后哼唱着一首下流小调往前走去。
已看见青塔的灯光时,⻩⽑的后脑勺遭到了一块石头的打击,他晃悠了几下,差点摔倒在地。他慢慢清醒过来时,看见了鸟。“你真的是不想活了!”说罢,扑过来,又揪住了鸟的⾐领,然后猛地将鸟抵在一棵树上。
鸟这回没有挣扎,只是含着眼泪说着:“我要我的钱袋,我要买马,我要骑马向西去,我要去找一个大峡⾕,找一个叫紫烟的女孩子…”
⻩⽑不想再与鸟罗嗦下去:“我听不明⽩你在胡说些什么!我只知道让你赶快滚开!”说罢,残暴地将鸟的脑袋连续不断地往树⼲上烈猛 击撞,直到他自己感觉到心里已经痛快了,才松手。
鸟顺着树⼲瘫了下去。
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松软的大上。那是一间大屋,大得似乎深不可测。桌子上,有一盏油灯。离大不远的地方,还有一只火盆,那里头的木柴还在红红地燃烧,把温暖朝四面八方扩散着。他正疑惑着,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不一会儿,他就从灯光里看见了一位驼背的老僧人。他⾝披一件朱红的袈裟,低头合掌,道一声:“阿弥陀佛!”
“我这是在哪儿?”
“你在一座寺庙里。”
“您救了我?”
老僧人没回答,转⾝过来,将几块木柴添进火盆;“你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鸟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他向老僧人诉说了一切。
老僧人拨动着火盆,让火更旺地来暖和屋子。
“您不会也笑话我傻吧?”鸟问。
老僧人摇了头摇,然后说道:“你明天一早,就可以骑着马西去了。”
“马?我已经没有钱买马了。”
“门前的桂花树下就拴着一匹⽩马。它对于我来说,全无一点用处。”
“我怎么能要你的马?”
“难道你不想早点见到那个大峡⾕吗?”
鸟无语。
“你只管骑着它去吧。”他缓慢地迈着脚步,朝棕⾊的帐幔走去“你早点休息。明天早上,恕我不能见你。一路当心。”他撩起帐幔。有片刻的时间,他停在了那里。
鸟一直未能看到老僧人的脸。当老僧人即将要消失于帐幔背后时,他心中十分希望能够一睹老僧人风采,但他最终也未能如愿。他能看到的,只是老僧人那只撩帐幔的手。那只手却也使他终⾝难忘:他从未见到过这样的手,它显然衰老了,但却是优雅万分;那五手指,以及手指与手掌连成一体所呈现出的姿态,透露着鸟说不清道不⽩的东西。
帐幔在那只手中滑落下来,老僧人如梦一般消失在帐幔背后。
正当鸟朝帐幔怔怔地看着时,窗外传来一声马嘶。他撩开窗帘,只见室外月光如⽔,一匹体态优美的⽩马正立在桂花树下:它的两条前腿中的一条弯曲着,便有一只马蹄漂亮地悬在空中。
鸟久久地望着窗外的这道风景。
第二天,他遵照老僧人的嘱咐,没有去惊动老僧人,轻轻走出寺庙,开解缰绳,骑上了马背。
那马气宇轩昂,英姿,未等鸟催它,便心领神会一般,朝青塔风一般跑去。
背上行囊,告别了一家人,鸟骑上⽩马,开始中断了一个冬季的旅程。当马走出青塔镇时,他催马朝那座寺庙跑去。他心里还是望渴看那老僧人一眼。然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座寺庙了。他问路上行人,他们有的说,青塔边上确实有座寺庙,而有的居然肯定地说,青塔这一带从未有过寺庙。他直找到中午,也未能找到这座寺庙。而那马似乎厌倦了寻找,总是将脑袋冲着西方,要西去。
“我肯定是路了。”鸟打消了寻找寺庙的念头,在心中道一声“老僧人,再见了”腿双一敲马肚,那⽩马便飞也似的奔跑在被舂天的光洒満的荒寂野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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