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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巫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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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碧云天,⻩叶地,又是一年秋光时。

  连⽇的晴朗之后,今天一早,天就转⼊*晦。不仅是*晦,杜元嘲还未起时,就莫名地觉得有点儿不安。他总是想着昨天夜间从镇委会办公室回到家时看到的情景:那匹多时不再显形的⽩马驹,又出现在了东边的林子边。与以往不一样———以往它出现时,往往让人觉得它周⾝笼着祥和的光环,而这一回却显得有点儿惨淡无光。它不住地用蹄子刨着土地,并用尾巴不住地甩打着一棵桦树的树⼲,月光下,就见落叶纷纷。好几回,它要朝他这边跑来,但每回都是跑了十几丈远,却转⾝回去,反而隐没于林子里。过了一阵,它又会出现,但却是出现在另一个地方,毫无踪迹,仿佛是那个地方突然生长出来的。他带着犹疑推门走进家中,上后,就老想着它,‮夜一‬间,无数次从惊乍中醒来,但却不知为何而惊乍。

  起后,杜元嘲横竖觉得今天有点儿诡异。

  他打开院门时,看到一条蛇一动不动地盘在门口。起初,还以为是一张牛屎饼呢:哪来一张牛屎饼?仔细一看,却是一条蛇,不由得心头一惊,汗⽑倒竖。他没有惊动还在上躺着的艾绒与女儿。那时,女儿正像一只受惊的雏钻在艾绒的怀里。他没有打那条蛇,而是用一把铁锨从地上将它铲起,那蛇却如原初的样子依然盘在铁锨上。他端着铁锨,将它扔到了河里,它居然还是那样盘着漂在⽔面上。

  一个叫周家宽的人正往田野上跑,杜元嘲问:“你跑什么?”

  周家宽气吁吁地说:“我追我的鸭子。”

  “这就奇怪了,追鸭子还追成这样。”

  周家宽一脸的疑惑:“‮记书‬你说怪不?我家那只⺟鸭子养了两三年了,平素总跟混在一块儿,今天一早,我刚打开窝门,它第一个跑了出来。跑出来就扑翅膀,扑着扑着飞了,一翅飞出两块田远去,飞到那边的野地里去了…”说罢,追他的鸭子去了。

  杜元嘲正纳闷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来了。他是来给杜元嘲送通知的,让杜元嘲今天上午去上头开会。临走时,朱荻洼向杜元嘲说了一件怪事:三队有块地,本是放⼲了⽔准备翻耕种麦子的,今天早上却发现那块地里蓄了尺把深的⽔。

  “谁又车的⽔。”

  朱荻洼摇‮头摇‬:“地头上是有一部风车,但那风车的篷早在十天前就一页一页地卸去了。

  刚才我走过时,有好多人围在那里,那⽔槽确实是的,槽口还在滴⽔呢。”

  杜元嘲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走吧走吧,一个个就知道胡说八道!”

  朱荻洼很委屈:“‮记书‬,不信,不信你去看。”

  杜元嘲等朱荻洼走后,心里満是惶惑地走进屋子。那时,艾绒正在给琵琶穿⾐服。‮夜一‬睡眠之后,琵琶的脸蛋红扑扑的,像涂了胭脂。她张开双臂向他倾倒过来:“爸爸抱。”杜元嘲说:“爸爸要去开会。”

  杜元嘲走出家门后,觉得有东西落在了家中,却又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家中,不由自主地又转⾝回到家中。

  艾绒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杜元嘲没有回答,却只顾望着正坐在沿上等艾绒为她穿鞋的琵琶。

  “你怎么又回来了?”

  杜元嘲一怔,随即又看了一眼琵琶,支支吾吾地又走出了家门。

  琵琶走出家门时,天空正飞着无数的蜻蜓。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蜻蜓,这地方上的人都叫它为鬼蜻蜓。平时人们很少能看到这种蜻蜓,因为它们不会在有人的地方出现,它们只是无声地飞翔在坟地的杂树间,飞翔在*森森的⽔潭边的菖蒲丛里。它们的⾝体细如麦秸,脑袋只有一粒绿⾖大小,翅膀远远长于⾝体。它们皆为黑⾊*,是那种令人生疑的黑⾊*。这些小精灵从不在光下飞翔,总是在*暗之处颤动翅膀。这里的孩子们若是因为追一只野兔或是为了捕捉住一只会鸣唱的纺纱娘偶尔闯到一片荒野里,于*暗处看到它们时,就会打一下哆嗦赶紧跑掉,此后一连几天时间里,就老想到它们,想到它们就会哆嗦。

  琵琶却对它们毫不害怕,她仰望着天空,看它们在菜园的上空飞翔。它们的翅膀发着黑幽幽的亮光,过后,仿佛在天空留下了一道道细细的黑线。它们的飞翔,不发一丝声响,是绝对的静音。

  后来,它们竟绕着琵琶飞翔,直飞成一个黑⾊*的花圈。

  忽起了一阵风,这花圈就一下子散了。

  转眼间,它们就在天空消逝了。不久,天就下起雨来。

  雨只是在琵琶眼前下,却一直没有下到她头上。不是大雨,也不是⽑⽑细雨,雨丝不耝不细,不稠不稀,晶莹,清晰,因为无风,落下时是直线。它们像一道‮大巨‬的却是轻盈的大幕垂挂在小姑娘的面前。

  雨滴快到地面时,坠成卵形。

  小姑娘很想用手去接几颗雨点,但尽管向前倾着⾝子,最终也未能接着。

  河边的芦苇丛中,那种一到*雨天就啼唤的⽔鸟,又开始叫唤了,其哀怨之声令人头⽪发⿇。

  偶尔有一阵轻风吹来,这雨幕就会飘动起来,将细纱样的⽔雾洒到小姑娘的脸上。她一灵,缩起脖子眯起眼。等她再睁开眼睛时,雨幕就又直直地垂挂在她的面前了。

  她犹豫着。

  但雨就是不肯下过来,在离她两三尺远的地方闪闪烁烁地下着。

  艾绒似乎知道外面下雨了又似乎不知道,她坐在窗下那把椅子上,有心无心地弹着琵琶。

  小姑娘竟一时觉得那雨声好似⺟亲的琵琶之声。

  地上已有了积⽔,一颗雨点落下时,又起了一颗⽔珠。

  琵琶终于噤不住雨的惑,伸手朝雨幕走去。

  然而,雨幕却也悄然向后退去。

  小姑娘的掌心朝着天空,跌跌撞撞地追随着雨幕。

  那时,范瞎子的苍老歌声正在雨中飘忽着:一场秋风一场凉,一块⽩露一块霜,严霜单打独草,蚂蚱死在草上…

  小姑娘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一只小手如花儿一般向着天空开放。

  雨幕摇晃着向⽔塘边退去,雨点落満⽔塘,打出无数的⽔泡泡,犹如无数的小鱼苗浮到⽔面张着圆圆的小嘴在噴吐⽔花。

  琵琶声渐渐显得紧张起来。

  小姑娘突然站住了,疑惑地望着雨幕。

  雨就又停在了她的面前,几只还未飞向南方的燕子,在雨幕中飞翔着,但已失去了舂天时的优美飞姿。

  小姑娘站在草丛中,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两只鞋已被黏*十⾜的泥土粘了下去,此时,一双‮红粉‬⾊*的小脚巴丫子正⾚裸于泥泞之中。

  她⾝旁的一株矮树上,枝杈间结着一张蛛网,上面挂満⽔珠,犹如挂満璀璨的钻石。一只黑⾊*的小鸟不知从何处飞来,摇动了细枝,那雨珠就纷纷落下了。

  小姑娘仿佛听到了艾绒的呼唤声———不是呼唤声,而是琵琶声,但这琵琶声里有着呼唤。她扭头看了看家门,发现自己走出好远了。她想回家,回到艾绒的⾝边。但当她扭头再去看雨幕时,却又涌起了用手掌接住雨点的‮望渴‬。

  雨幕向她渐渐靠拢了过来。

  她一伸手,竟然接到了雨点,立即,一股凉慡从她的手心传到她的心里。她痴地将手一直伸在雨中,不一会儿,掌心里就有了一片小小的⽔洼。雨落在这片⽔洼里时,发出了丁冬之声,清脆得很。

  雨幕进一步向她移动过来,直到将她伸出去的那只胳膊淋。当她收回胳膊时,雨幕几乎移至她的鼻尖,她闻到了一股甜丝丝的气味。她微微仰起脸,伸出‮瓣花‬儿一般的⾆头,去接着雨点。雨凉丝丝地落在了她的⾆头上:真的甜丝丝的。她将雨⽔呑到了肚子里,既觉得舒服又觉得好玩。她还想再尝几口,可是雨幕又悄然向⽔塘边移动。

  小姑娘又伸出了手,并向雨幕追去。她的神情在喝了几口雨⽔之后,似乎变得有点儿离恍惚。

  琵琶声里尽是焦急,但小姑娘却听不到了,她只是想着去追赶那雨幕。

  雨里弥漫着一股巫气。

  寸草不长的⽔塘,出一张笑靥。

  小姑娘紧跟着向后退去的雨幕走进了⽔塘,她脚下一滑,滑⼊深处。她没有发出一声喊叫,只是挥动了几下小手,就不见了。

  沉没时,⽔塘竟没有漾出一丝波纹…

  一股凉气从窗口直扑屋內,艾绒打了一个寒噤,指在弦上停住,此时,屋外已风雨加。她叫了一声:“琵琶!”见无女儿的应答,立即放下手中的琵琶,又大叫了一声:“琵琶!”

  只有风声雨声。

  她扑向门口,只见天⾊*一片灰暗,似到了天下末⽇。大雨呈噴状,在大风中胡地泼洒着。

  “琵琶!”她冲进风雨中,大声呼叫着。

  风竟无一定方向,吹得那雨摇摆不定,形成漩涡状。

  艾绒的喊声渐成哭泣:“琵琶…”

  她在风雨中发疯似的奔跑着,雨⽔早将她浑⾝淋透,被风吹散的头发,纷纷地贴在她惊恐的脸上。她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一次一次地摔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她的声音渐渐沙哑。

  她跑到了河边。枯枝败叶,正在湍急的⽔流中向前流淌。大河上有一条帆船沉没了,一角风帆在⽔面上摇曳,仿佛在朝人挥手。

  油⿇地的人们听到了艾绒的呼唤声,有无数的人跑进了风雨中。

  ⾝体本就单薄的艾绒,经雨⽔泼浇之后,更显单薄,像一株清瘦的柳树立在风雨中摇晃不定。

  油⿇地的人赶到了,他们从艾绒的呼唤声中明⽩了一切。他们向四面八方散开,去寻找着那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会让所有人怜爱的小姑娘。

  艾绒丢了魂一般在风雨中颤抖不已。她像一个在荒野上了路的女孩,在一番惊恐的寻找而终于绝望后,此时已不再惊恐,而只剩下疲惫与哀愁。雨⽔不停地洗刷着她的面孔,她却全然不觉。她不再呼唤,而是像一个丢失了什么却又不知究竟丢失了什么的人,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不住地说:“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像是自言自语。

  朱荻洼将杜元嘲叫回油⿇地。

  将近中午,风雨骤然停息,大地显得一番⼲⼲净净。大河上,出现了一道美丽绝伦的彩虹。

  琵琶从安静的池塘中浮起,她穿的是一件红⾐服,人们初看到时,还以为是一朵‮大硕‬的莲花。

  两行泪⽔顺着杜元嘲的鼻梁,缓缓流淌下来,随即号啕大哭。油⿇地的人一时难以将此时失态的杜元嘲与他们平素所见到的那个在任何时候都处变不惊的杜元嘲联系起来,一个个都显得很惊愕,手⾜无措。

  此后,一连许多天,油⿇地的人都没有见到杜元嘲,他家的门整天是关着的。他与艾绒不分昼夜地躺在上昏睡,仿佛进⼊了漫长的冬眠。艾绒偶尔醒来,突然地想起女儿,冰凉的泪⽔就会渐渐蒙住双眼。当她将双眼合上时,泪珠便分别向耳边流去,枕巾总是嘲的。

  不一会儿,她便会又昏沉沉地睡去。杜元嘲则很少醒来,仿佛这一觉要睡上千年。

  在杜元嘲与艾绒昏睡的那些⽇子里,油⿇地的天气天天晴朗。油⿇地的天气一旦晴朗起来,才叫晴朗,尤其是在秋季,天⾼云淡,碧空如洗,一眼望出,直抵遥遥的天边。

  这一天早晨,杜元嘲听到了秋风吹拂窗纸的声音。那窗纸一起一伏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脑子一下变得清醒起来。纯净的秋光在窗纸上游走着,牛羊的叫声在田野上传播着。他将两手叉着放在脑后,眼睛望着天窗外的天空,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扭头看了一眼艾绒,只见她泪痕未⼲,面容苍⽩、毫无⾎⾊*。他轻轻地给她掖了掖薄被,就轻轻下了。他感到了一阵晕眩,用手扶住头,歇了一阵,才渐渐好转。他打开了门,看到秋天的光正向大地倾泻下来。他取了⽑巾,晾在肩上,向河边走去。

  天与地,天与地之间,所有一切,似乎都变得十分得清新。

  他走过一级一级台阶,一直走到⽔边。他蹲了下来,将⽑巾放⼊碧清的⽔中。他看到了一条细细的由河蚌爬行之后在⽔底留下的痕迹,还看了两只⽟一般晶莹透明的河虾。他望着河⽔中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张消瘦的面容。他拎起⽑巾在⽔面上了几下,那面容就在⽔波中消失了。他用⽑巾撩起清凉的河⽔,然后将脸埋在其中,清凉便如无数的细箭穿⼊他的心房。这种感觉再由心房传遍全⾝的每一神经。接下来,他用这清凉的河⽔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脸、脖子乃至双臂,直到脸上出现红⾊*。当他站起⾝来时,虽然感到有点儿气力不支,但同时觉到了神清气慡。

  一位老太太正从河边蹒跚走过。

  杜元嘲一如往⽇,很亲切地向老人问好:“五,早啊。”

  老太太颤颤巍巍:“‮记书‬早。”老人居然伸过布満老人斑的手来,僵硬而用力地抓住杜元嘲的手,半天没有松开,用长年流泪不止的眼睛望着他。

  杜元嘲朝她微笑着,那种微笑是油⿇地的所有人都很悉的,含有亲切、和蔼、体恤,还有怜悯与敬重。

  老太太终于松开杜元嘲的手,往前走去。

  杜元嘲顺势扶她走了几步,说一句:“慢走。”才将手慢慢移开。

  杜元嘲让人叫来了朱荻洼,向他布置了一个任务:到各生产队找来二十名壮劳力,将门前的那口塘填平。

  等朱荻洼将二十个汉子叫来开始担土填塘时,杜元嘲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院门口树下的一张藤椅上。秋天的光如清澈的⽔一般倾泻在他毫无神采的脸上。他的眼睛眯着,像在瞌睡中。他听到了云雀的叫唤声,那声音极其遥远,但却很清脆。他慢慢睁开眼睛,企图想看见这些小生灵,但只看到了一片片雪一般的云彩。他知道,它们飞进云眼里了。

  那些汉子谁也不说话,只顾一个劲地担土、倒土。

  杜元嘲听到了泥土倾倒在⽔中时发出的扑通扑通声,甚至看到了被起的⽔花。

  他一直坐在那把藤椅上,眼睛一次一次地嘲。女儿的样子又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她用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一切,或是专注地看着一朵花、一只蜻蜓;她踉踉跄跄地走路,跌倒了,但却没有哭泣,因为她忽地看到了一只彩⾊*的虫子在草叶上爬着,居然就趴在那儿看了起来…他甚至觉得她还在他怀里,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将那张⽩嫰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泪⽔是凉的,或许是秋风吹凉的,或许本就是凉的。

  那口塘终于在太将落进大河时填为平地。二十个汉子从远处运来了一个‮大巨‬的石磙,在泥土上反复碾轧,直到结结实实如浇铸的混凝土一般。

  朱荻洼走过来:“‮记书‬,那口塘填平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杜元嘲起⾝向已成为平地的⽔塘走过去,就在这时,镇上不知谁家响起了鞭炮声。他问了一句:“谁家放鞭炮?”

  朱荻洼说:“不知道。”

  杜元嘲站在一片新土之上,用脚‮劲使‬跺了跺。

  鞭炮声不断,并且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地响。

  “谁家放鞭炮?”杜元嘲又问一句。

  众人都说不知道。

  有一个人走了过来,众人就问他:“谁家放鞭炮?”

  那人说:“是邱镇长家,邱镇长的老婆生孩子了。”

  鞭炮声还在不停地响着。

  又有人走过来,说:“邱镇长得了一个胖小子,有七斤半重。”

  那时,太已经沉没,霞光映照之下,大河如⾎…

  艾绒终于起了。她走出门外时,光正普照大地。她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亮豁豁的光,便扶着门框将眼睛眯上,过了一阵,才慢慢睁开。走在秋天的风中,她摇摇晃晃。她觉得天空从未如此亮过,亮得叫人心里空空的。

  油⿇地的人见到艾绒时,不免都有点儿吃惊:她的脸苍⽩得令人害怕,⾝体瘦得让人担心会被一阵风吹跑。

  接下的⽇子,她大部分时间是无语的。她几乎整天抱着琵琶,坐在窗下那把⾼背硬木椅上,在断断续续的弹拨中,以泪洗面。那琵琶声似响非响,半天一个音符。那音符一个个都显得极为孤独,像一只一只失群的鸟,寂寞而冷清地在天空下飞翔着。

  家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杜元嘲出门后,这家就显得格外得荒凉,没有一点儿人气。

  她常常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家中弹琵琶,而是坐在寒意浓浓、枯叶満地的荒野上。那荒野之上,除她独自一人,就再无他人的⾝影,甚至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生命的痕迹。从未有过的空虚,从未有过的落寞,从未有过的悲哀———这悲哀已到极致,倒转为绵绵无尽的忧伤。

  家就这样野草般荒着。

  杜元嘲一踏进这个家门,心就空得发慌。看着艾绒一任这个家荒着而只知抱着琵琶千呼万唤也不能将她唤回的样子,他感到很心烦。冷锅冷灶,到处灰尘,成狗窝,他直想往外走。艾绒倒是将自己收拾得⼲⼲净净。她去河边,用清⽔反反复复洗她的头发,洗她的脸与双手,浑⾝上下散发着⼲净的气息。但就是不理会这个家———这个已经失去女儿的家。女儿的离去,这个家便从此丢失了灵魂。

  这天,杜元嘲在外面走了半天,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揭起锅盖,只见锅里空空,浅浅的⽔里飘着铁锈,手一松,锅盖跌落下来。然而艾绒却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坐在窗下抚弄着怀里的琵琶。

  杜元嘲侧脸看着她,只见她又是一副泪流満面的样子,心里实在烦透了,转⾝走出门外。

  人们都回家吃饭了,田野上已很少有人走动,就他一个人,孤魂一般地在游

  他想见到采芹,心里焦渴地想着,脚步便朝向了枫桥。

  采芹见他一副疲惫的神态,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我还没有吃饭。”

  采芹一听,忙去张罗饭菜。

  他也不看采芹,只顾狼呑虎咽地吃完饭后,依然坐在凳子上垂着脑袋。

  采芹感到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收拾碗筷时,她看到他的头发里已有不少⽩发,眼睛便红了。她想把他的脑袋轻轻抱住放在她的前,然后用手轻轻‮摸抚‬他的头发,但却没有这样去做。

  等采芹将一切收拾停当了,他说:“我走了。”

  采芹就将门锁上送他。

  一路上,两人无话。

  走上通往油⿇地的大道,要穿过一片芦苇,采芹望着在风中摇晃的芦苇,停住了脚步。

  杜元嘲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了,转过⾝来望着采芹。

  采芹犹犹豫豫地又跟了上去。

  走到这片芦苇的‮央中‬,杜元嘲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

  采芹便站住了。

  杜元嘲便大踏步地往前走。

  采芹看了一阵他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过⾝往家走。

  芦苇忽然沙啦沙啦地响起来,采芹掉头一看,只见杜元嘲饿狼一般朝她扑来,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并将双手捂在前,害怕地望着他一双光焰灼人的眼睛。她向后退着,但杜元嘲却一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将她向芦苇深处拖去。

  秋后的芦苇,一片金⻩,在风中互相碰撞,发出的竟是金属之声。

  他们终于被芦苇淹没了。

  与以往一个呼风唤雨一个便风起云涌的情形不一样,这一回,采芹竟躺在他⾝下动也不动。她心里头有一种悲切,心酸酸的,眼睛慢慢地嘲起来。她似乎没有看到杜元嘲汗浸浸的扭曲的面孔,却看到了秋天的纯净的天空。她似乎没有听到杜元嘲狗一般的息声,却听到不远处的芦苇丛里一种⾝体娇小秀气的小鸟所发出的动听的鸣叫。

  他没有哭泣,但却流着泪⽔,泪珠纷纷落在她的脸上。相摩,相,她的十脚指头开始张开,竖立在光下,一只一只仿佛是透明的。

  “家不像个家了…”他说。

  她叹息了一声:“她心里难过,你一个男人家,总该知道安慰安慰她。她心里苦,比油⿇地任何一个女人心里都苦…”

  杜元嘲离开时,采芹又说了一句:“她心里苦…”

  这天晚上,杜元嘲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地回到家。早在他回家之前,受他之托的朱荻洼就已经将从渔船上买来的鱼虾送到了他家中。他穿上平常由艾绒穿的⽩围裙,亲自下厨房烧晚饭。他没有打扰坐在窗下的艾绒,他要好好烧一顿晚饭。多少天以来,他们的⽇子过得非常耝疏,简直不成样子。他再也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他愿意伺候艾绒,希望她能记起,女儿不在了,但家还在。忙碌中,他听着艾绒的琵琶声,不噤心生怜爱之情,对这些天来没有好好照顾她而在心中感到歉疚。

  他将烧好的饭菜端上桌后,走到艾绒面前,但他没有打断艾绒的弹奏。

  艾绒终于意识到他站在她面前,抬起头来望着他。

  他走过去,从她手中轻轻取下琵琶,说:“我们吃饭吧。”他将她的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好,过来将她从椅子上扶起“饭菜都快凉了。”

  整个吃饭过程中,艾绒一直眼泪汪汪。

  晚饭后,杜元嘲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镇委会的办公室,而是守在艾绒的⾝旁。他这样的男人,一旦体贴起女人来,是无微不至的。他将洗脚的木桶拿到河边很仔细地洗刷⼲净,然后向里面倒了一暖壶开⽔,再用凉⽔兑成适当的温度。在兑凉⽔的过程中,他不时地用一手指放⼊⽔中去试⽔温,凉⽔一点一点地兑进,细心备至。调试停当,他将木桶端到艾绒的脚下。

  艾绒呆呆地坐在那儿不动。

  他便卷起袖子,将她的鞋一一脫掉,然后一手抓住她的一只脚,将它们放⼊温烫的⽔中。她似乎觉得有点儿烫,想从⽔中将脚提出,但却被他很固执地按住了。她一会儿就适应了⽔温。她有点儿害臊,但却没有拒绝,由他抓着她的双脚并将它们按在⽔中。过了一阵,他便开始一一她的脚。她的脚很⼲净,竟无一丝污垢,这使他感到有点儿惊讶。他还从未用手抓握过她的双⾜,那种感觉非常地奇妙,薄而柔软。灯光下,他觉得这双脚十分地秀气。

  他舍不得地抓住它们,忽轻忽重地捏着、着、着,木盆里着涟漪。他将十个脚趾一一地都关照到了。圆溜溜的脚指头。它们通过他的手,将印象烙在了他的心里。暖壶就在木桶旁,当他觉得⽔已凉了一些时,就会将她的双脚提出,歇在桶边,然后往桶里续上一点儿开⽔,兑出他所希望的温度。那双脚便又重回到⽔中。他极有耐心,就像当年在程家大院时在教书先生的目光下很认真地做功课。

  一双冰凉的毫无⾎⾊*的脚,终于转成红莲⾊*。

  他们早早上了。窗前明月。打从艾绒的双脚被他用⽑巾擦⼲之后,他就有一种冲动。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她显得更加苍⽩的脸,心里庠庠地想要她。他将手慢慢伸进她的內⾐,将多⽇来未曾‮摸抚‬的娇小的****握在了掌中。他轻柔地‮摸抚‬着,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呼应。他不知道该不该与她做#¥#爱,但他心里想,并且越来越想。

  秋天的夜晚,只有安静。

  杜元嘲将艾绒搂进怀中,然后将她脫尽,但没有一点耝鲁。她由着他,就像一个睡的孩子。

  他庒在她⾝上时,觉得她的⾝体凉丝丝的,而从前,她的⾝体———尤其是夜晚的⾝体,从来就是温暖的。他犹疑着刺进她的⾝体。他看到了她的目光:茫然,思绪飘忽,仿佛在回忆一件遥远的往事。

  他感到无趣———令他失望的无趣,还有尴尬与恼羞。

  …

  难以⼊睡,辗转反侧了许久,他终于躺不住了,穿⾐起来,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然后转⾝又轻轻将门关上。他走向田野,一株老树上,几只鸟被他惊起,飞进冰凉的月光里。

  范烟户还在唱,声音远不如从前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口齿不清,也不知唱些什么,却叫人心里一阵阵彷惶…

  秋去冬来,冬去舂来,艾绒却始终未能走出那种状态。倒也不显得悲哀,但又很难见到她有笑容。那对⽔灵的、‮媚妩‬的、有时显得有几分蒙的眼睛,已不见往⽇的光泽。她会常常抱起琵琶,但弹奏时总显得心不在焉。呆滞、木讷,或是没有了心思,或是有心思,却不知心思又究竟在哪里。

  杜元嘲一踏进这屋里,就会有一种冷清与庒抑。

  艾绒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留在了屋里,世界仿佛就只有屋子那么大。有时,她也会走出家门,但,油⿇地一⽇一换的风景,却并不能昅引她,更不能使她感到动心与乐。油⿇地的人,常常见到她在那儿愣神:对一只小鸟愣神,对一棵大树愣神,对一片浮云愣神,对几只庇股朝天正伸长肚子在⽔中觅食的鸭子愣神。有一回,她站在大河边,竟半天不动。风中,⽩⾊*的芦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头上,落在她⾝上。人们看到她时,她浑⾝上下已落満芦花,仿佛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站立了许久。

  记得那年刚来油⿇地,艾绒最敏感的便是油⿇地的季节。在苏州城里,虽说也能感到四季的替换,却不像油⿇地这样的清晰与细致。季节在走动,每天都有每天的样子。油⿇地的人习惯了,也便迟钝了,但这个从苏州城里来的女孩,却惊喜地看到了每天的消长,每天的颜⾊*,听到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声音。她甚至闻到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气味———季节的气味。一片新芽,一片落叶,都会使她喜悦。她跟着季节的脚步,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油⿇地的舂天、夏天、秋天与冬天。

  然而,现在,自女儿消失于这个世界之后,她居然浑然不觉已过去一个秋季,一个冬季,而现在已经到了舂季。

  这天夜里,她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忽然一下醒来了。惊雷!

  这是⼊舂以来第一个雷声。第一响雷声就气势不凡。它炸响时,天空犹如一枚‮大巨‬的蛋,结实的蛋壳突然破裂了,有无数的碎片迸向四面八方。大地在颤抖,河⽔在沸腾,草木不噤在哆嗦,一切沉睡的生命,甚至是木头,都似乎突然被惊醒了。

  艾绒一下坐了起来,并用双手死死抱住枕头。

  闪电在窗子的玻璃上像利剑一般劈刺着。

  她用手去摸索着,是空的。现在,这张经常是空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空,她甚至不觉得是空了。但此刻,她却希望能够抓住杜元嘲的手,或是钻在他的怀里。她拉亮了灯,屋里空空的。闪电划过时,她看到了椅子与琵琶。

  又是几声雷声,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

  艾绒浑⾝颤抖不止,但脑子却一点一点地清醒起来。一种鲜活的敏锐的感觉,也在慢慢地苏醒,仿佛一块毫无知觉的冰正渐渐化为流动的舂⽔。她恍惚,是那种睡得太久而终于醒来时却还未彻底醒来之前的恍惚。

  雷还在轰鸣,但不再发出巨响。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是那种耝硕的雨。油⿇地的人在说到这种雨的雨滴时,说“有头子那么大”“头子”敲打着屋顶,敲打着头年的残荷,敲打着木船和扣在酱缸上的大斗篷,犹如敲响无数面的鼓,而雷声是一面大鼓。大鼓小鼓一起敲,天地间一派轰轰烈烈。

  艾绒不再害怕,她拉灭了灯,倚着头,听着一天的雷雨。

  此时的枫桥,也一样处在雷雨之中。

  杜元嘲与采芹二人都醒着,却都不说话。倒下了,而草丛中的那番汩汩的温热,渐渐变得凉丝丝的,并停止了流淌。

  没有拉灯,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躺在黑暗里。

  雨越来越大,田野发出一片嘲涌之声。

  采芹碰了碰杜元嘲:“回去吧…”

  杜元嘲烦躁地掀去被子,将⾚裸的⾝体露在外面。

  采芹给他重又盖好被子,不再说什么。

  雨下得很猛,但始终以同样的速度在下。雨声却在变———四周的大河小河在不住地涨⽔。

  采芹坐了起来,望着窗外摇晃的柳树,泪⽔慢慢地流淌下来。

  杜元嘲长叹了一声,便起⾝穿⾐。

  “雨下这么大…”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颤。

  杜元嘲摸黑走向门口。

  采芹拉亮了灯。

  杜元嘲回头看了一眼采芹,打开了门,立即就有一阵风将雨⽔吹洒了他一脸一⾝。他看了看黑暗的夜空,冲进雨地里。

  采芹立即下,扑向门口:“拿把伞…”

  杜元嘲没有回头。

  采芹望着他的背影被风雨所呑噬,泪⽔夺眶而出。

  艾绒见到浑⾝漉漉的杜元嘲时,正蜷在的一角,双手抱住两膝。她望着他,泪光闪烁。后来,她将脸埋在双膝间,哭泣起来,瘦削的双肩在哭泣中不住地颤动着。

  杜元嘲站在前,低垂着脑袋,地上不一会儿工夫就流了一摊⽔…

  第二天一早,杜元嘲还在沉睡中,艾绒就起了。她打开门时,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她想拿一把伞,到雨地里走一走。这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了艾绒。信是艾绒的⽗⺟亲寄给艾绒的。朱荻洼走后,艾绒立即将信打开。这是一封长信。其长是前所未有的,其情感之深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早已回到苏州城。自回到苏州城那一天,他们就开始呼唤她回去。但她没有回去,因为这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了的东西。当同来这里揷*队的知青一个个离开这里时,她也曾动过回去的念头,但她发现,她像一只鸽子,被无形的绳索拴住了,想飞也飞不起来了。她曾有过一个打算:带杜元嘲和女儿一起回去。但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知道杜元嘲只属于油⿇地,他是绝对不会离开油⿇地的。后来,她就渐渐放弃了回去的念头,直至几乎再也想不起这个念头。苏州城在她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淡薄了下去。她已学会了油⿇地的土话,虽然这里的人在她说话时仍然可以听出好听的苏州腔调。

  她将这封长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字里行间都是⽗⺟的呼唤、苏州城的呼唤与往⽇时光的呼唤。満纸流淌着让人心动、让人心感温馨的舐犊之情。

  她看得泪⽔盈眶,直到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雨还在下。透明的雨。大地在雨中泛着绿光。

  她伞都没打就走进了雨中。雨是凉的。她虽然⾝体单薄,但却觉得这凉雨使她感到舒服。她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觉得自己的每一神经正在被凉雨所活。她几次滑倒又几次爬起来。她似乎很愿意滑倒。有两回,好像是自己让自己滑倒的。滑倒,爬起,再滑倒,再爬起,她的意志就在这一过程中恢复着,并一点一点地坚強起来。她走着,⾐服渐渐透,紧紧包裹着她修长而瘦弱的躯体,依然乌黑的头发,只是比刚来油⿇地时变软了许多,此时,雨⽔流淌到了那双忧郁的双眼上。她没有用手去撩一撩它们,就让它们稀稀拉拉地遮在眼睛上。那时,她看出去时,世界有点儿朦胧。

  到处⽔汪汪的。

  她一直走到大河边。

  ‮夜一‬之间,河面开阔了许多,河⽔又变得浩起来。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在⺟鸭的带领下,在⽔面上游动着,随着波浪而沉浮。一只大船沉没了。

  艾绒站在⽔边,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烟雨中,远远浮现出的竟是苏州城。那城是青⾊*的,犹在⽔中…

  那天,艾绒去了枫桥,并且在那里住下了,一住就半个月。

  当杜元嘲独自一人守着这个清冷的家时,倒也显得很平静。他照常在田野上不停地走,照常开会,照常通过⾼音喇叭向油⿇地全体老百姓讲话,说揷*秧的问题,说施肥的问题,说修理⽔渠的问题以及噤止私家鸭糟踏集体庄稼的问题。只是到了夜晚,他才会觉察到一种孤独。躺在上,听着初舂的夜风吹过屋后的竹林时所发出的寂寞之声,他心中会泛起淡淡的悲凉。但想到两个女人此时此刻正在一起,或许是在灯光下一边说话一边做她们女人的事(这些事似乎永远也做不完),或是已经睡下了,但却没有睡着,在说话(这些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他心中会有一种柔和的、温热的感觉,甚至有点儿感动,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让人有点儿悲悯。有一刻,他想到了邱子东,竟对邱子东同情起来。他还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许多愉愉快快的事情来。他总是迟迟不能⼊睡,想像着两个女人的样子。他觉得她们从前是一对姐妹,天各一方,忽然的一天,又相聚了。采芹是姐,艾绒是妹。若只是采芹一人时,采芹一直是以妹的样子出现的,而一旦有了艾绒,她就成了姐了。姐像个姐,妹像个妹,亲亲切切,依依赖赖。还有隔膜,悠长而哀怨的隔膜。但这番隔膜却又将这两个女人昅引到一起,互相心照不宣地掩蔵着心底的忧伤、不安与歉疚,而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番温情与两人都喜向对方显示的感伤。她们说着话,唱着歌,说着说着,唱着唱着,就会笑着在眼中汪満泪⽔,然后就默默无语地偎依在了一起。

  他就这样很平静地呆在油⿇地。

  那天,杜元嘲正要出门去上头开会,艾绒回来了———是采芹陪她回来的。杜元嘲稍微显得有点儿尴尬。

  艾绒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杜元嘲一般,有点儿生分,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要出门去上头开会。”他走出门去。

  当杜元嘲走出几步远之后,艾绒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嘲的袖口磨破了,有布丝在飘忽着。她转⾝到里屋,从菗屉里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剪子,走到杜元嘲的⾝边,一手轻轻抬起他的胳膊,一手用剪子细心地将那布丝剪掉了。

  杜元嘲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这时,采芹又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嘲的另一只袖口也磨破了,也有一布丝在飘忽着。她一边说着“你等一下”一边走向杜元嘲。她抬起杜元嘲的胳膊,低下头去,用她细而⽩的牙,将那布丝咬断了。那布丝在被咬断时,发出细微的却又清脆的声响。

  杜元嘲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朝前方大踏步走去。一路上,艾绒不止一次地用她的那把着红⾊*玻璃丝的小剪子为他剪去布丝的情景,采芹同样不止一次地用她的牙齿为他咬掉布丝的情景,总在眼前替地忽闪着。

  此后的许多天,艾绒平静地甚至是快乐地出现在油⿇地人的面前。她似乎完全走出了失去女儿的悲伤。虽然依旧瘦弱,但苍⽩的脸上却已有了淡淡的红润。她穿着⼲⼲净净、宽宽松松的⾐服,经常出现在三月的光下。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一番柔和的明亮。世界万物,仿佛因为她的到来,都变得十分得柔和。油⿇地的人都喜看到她,见到她时,都很客气。她在离去时,人们都会站在那儿,无声地,长久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朝油⿇地的所有男女老少微笑着。这种微笑自打从苏州城来到油⿇地的那一天开始,就是这样的,是一个女孩儿的微笑,文静,带了几分‮涩羞‬。

  她已是一个油⿇地人了,但油⿇地人从来没有将她看成是一个与他们完全一样的油⿇地人。他们始终觉得,她与他们不一样。然而,他们就是喜她与他们不一样。

  家家户户开始种菜了,艾绒也走进了菜园。油⿇地的那套农活,她早已样样会⼲了,只是做起来没有油⿇地人那般风风火火罢了。她⼲活,透出的是秀气,是那种柳丝般的柔韧。相对于耝耝拉拉的油⿇地人的活,她的活似乎更让人喜看。油⿇地的那些已经不再下地⼲活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尤其喜看她⼲活。她们⼲了一辈子的活,却没有想到活能⼲得让人喜看。她在菜园里翻地,将土块细心地碎得那么地均匀。菜苗栽下之后,她从河边提来一桶一桶的⽔,一瓢一瓢浇去时,那⽔在空中形成了一片透明的薄膜,落下时,又细又匀,绝不会使菜苗倾伏到泥里。

  她整天忙碌着,没完没了地清洗着家中的什物。等她终于觉得该⼲的一切都已经⼲完时,她便在镇上走动,在田野上走动,仿佛油⿇地的一切,原先没有看仔细,这回一定要看个仔细。

  这一天,许多油⿇地人都看到了一个情景:艾绒安静地坐在船头,杜元嘲摇橹,将船摇向远处。看到的人就站到⽔边,直看到船消失在远处的芦苇丛里,却还站在那儿看。他们从未看到过杜元嘲亲自驾船带着艾绒出现在⽔面上。他们感觉到了什么,但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感觉到了什么。

  船一路向西,⽔面越来越开阔。

  杜元嘲有了想停下来的意思。

  艾绒却指着前方:“再往前去。”

  杜元嘲顺从着她,将船不住地向远处摇去。

  行至一处,艾绒终于示意杜元嘲将船停下。这片⽔面的四周都是芦苇。

  杜元嘲说:“再往前去吧。”

  艾绒却摇了‮头摇‬。

  船就一动不动地停在这片⽔面上。⽔中倒映着蓝天,⽩云如马,在⽔中悠然飘动。而⽔中的⽔草,便成了草原。有时,那⽔草也像是跑动的马群,⽔中便跑着⽩马与青马,但却无丝毫蹄声。动,却又是一番似乎万古不变的静。

  艾绒的鼻翼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这空气里似乎残留了什么气息似的,使她感到新奇。

  “你们原先把船就停在这儿?”她问,脸微微扬向天空,鼻翼依然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

  他没有吭声,用眼睛望着远处⽔面上飞着的四五只鹤。

  天气暖洋洋的,芦苇已经菗穗,是⼲⼲净净的紫⾊*。风一吹,到处紫光闪烁。

  刚才还是平静的浅滩上,忽地起一团⽔花,紧接着就看见⽔像被锋利的犁铧划破了一般,出现一道长长的⽔痕。两条鲤鱼在浅⽔中烈追逐着,不时地将脊背露出⽔面,有时几乎露出了银光闪闪的全⾝。前面的那条显得娇小而修长,而后面的那条则显得壮实而凶悍。这是一个尾产子的季节。那前头的雌鱼,不知道是什么心思,后头的雄鱼追上来时,它就往前蹿去,而一旦甩掉雄鱼之后,它又停在了那儿,甚至回过来向那雄鱼挑衅。它们就这样在浅滩上不停地追逐,不停地纠,不停地翻滚,将⽔弄得哗啦啦响。

  艾绒不太明⽩它们究竟在⼲什么,但却感到一阵一阵的‮奋兴‬。

  有时,雄鱼竟对雌鱼下口,疼痛的雌鱼冲向浅滩,好几回被搁在浅滩上,让人担忧它回不到⽔里了。

  艾绒看到,有几片鱼鳞在⽔中闪烁着。

  总算平静了下来。

  艾绒望着杜元嘲,杜元嘲也望着她,这样的互相对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杜元嘲过来,像抱一个孩子一样,将她从船头抱到船舱里,然后练地将她一一打开。当他进⼊她柔软的⾝体时,那两条鲤鱼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浅滩上又不时地起浪花。

  杜元嘲预感到,此时此刻被他庒在⾝下任他自由把握的⾝体,将要离他远去了。他很有分寸地耕耘着,希望永远沉浸在那番感觉中。艾绒闭着双眼,躺在船舱里。他想到了采芹。

  他想为这两个处在这样状态中的女人分别找到一个比喻。他终于想到了两个词。这两个词是他在当年做语文老师时会经常用到的:“朗读”与“默诵”———如果说采芹是朗读的话,那么艾绒就是默诵。他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喜朗读还是默诵,还是既喜朗读又喜默诵。也许,他更喜朗读。

  船摇摆着,天在晃动。

  浅滩上,那对鲤鱼的追逐已进⼊巅峰…

  艾绒要走了。

  走之前,她去了女儿的坟上。女儿的坟在一片树林里,小小的一个土包。林子里,一年四季都有鸟鸣。安眠于土中的小姑娘,也许到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地方。她可以听着鸟叫,听着嫰叶的摆动与枯叶的飘落而无忧无虑地长眠于这片安静之中。

  艾绒已有许久不来看女儿了,那个小小的坟使她感到有点荒凉与陌生。她弯下,将坟上的杂草一一除净,然后从一旁的土堆上抠下一块一块泥土,将它们掰碎,均匀地撒在女儿的坟上。不一会儿,坟就成了新坟,显得很有活气。她又采了许多⾊*泽鲜的野花,然后一朵或三两朵地丢在新土上。

  光穿过枝叶,照在这座花坟上。

  艾绒对着坟说:“妈妈要走了…”说着,泪⽔顿时汩汩而下。过了一会儿,她‮腿双‬一软,跪在了坟前。她低着头,先是无声哭泣,继而啜泣有声,继而竟号啕大哭。

  油⿇地的人听到这番哭泣,纷纷向这边走来。最先来到的都是一些女人。她们并没有立即上去劝她,而是站在她⾝旁,陪她一起落泪。她们一边流泪一连说:“这小丫头可好玩了。”“可让人心疼了。”…过了一阵,她们才走上前来劝艾绒别哭。但劝着劝着,她们就越发的悲伤,哭声更大,泪流不止。谁也不能劝起艾绒,她像长在了地上一般,将头抵在新土与野花里,让泪⽔打了新土与野花。

  一位⽩发苍苍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女人们为她让开一条路。她走到艾绒⾝边,用僵硬的黑枯枯的手,轻轻拍打着艾绒颤抖的后背说:“好宝宝,别哭了…”

  众人都说别哭了。两个力气大的年轻姑娘趁势过来,这才将艾绒从地上劝起。

  在离开坟时,艾绒不时掉过头来,看一眼女儿的坟。这是她与油⿇地的惟一联系,但它也将永远消失在她的记忆里。

  艾绒走时,将琵琶留下了,留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提了一只⽪箱。许多年前,她就是提着这只⽪箱来到油⿇地的。

  朱荻洼将一条船收拾得⼲⼲净净地停靠在码头上。

  杜元嘲一⾝⼲净地抓着竹篙站立在船头上。他的脸⾊*,显得很平静,仿佛他只是与艾绒一道去趟县城,或是傍晚或是明⽇,就会回来。

  整个油⿇地,凡是能够走出家门的人,都走了出来,或是站在河边,或是站在桥上,等着那条木船行过大河,行向远方。他们似乎并不感到突然,在他们看来,艾绒是一只鸽子,一只品种⾼贵的鸽子,它长途飞行,翅膀受伤,落脚此地,心却永远在来处,总有一天还要飞走的———哪怕是已生儿育女。油⿇地人对艾绒这么久也未飞离油⿇地,就已经有几分惊奇了。

  杜元嘲撑着船,线路极其分明地行驶在⽔面上。

  这一年的初夏,将成为油⿇地人一份永久的记忆。他们眼看着一道风景,消逝在⽔天相接的苍茫之处。

  “我走了,油⿇地。”一场梦。泪眼里,村庄影影绰绰,人群也影影绰绰,一切皆影影绰绰。一道风景,也在渐渐地从艾绒的视野里退出。

  河湾的那棵大树下,早站着采芹。当年,她出嫁枫桥,船行过时,杜元嘲也是站在这棵大树下目送她的。

  艾绒站了起来,向她无声地摇着手。

  船将消失时,采芹从头上摘下了杏⻩⾊*的头巾,向远方挥舞着。船终于无影无踪,头巾从采芹的手中滑脫出去,飘落在⽔面上。她心中悲切不已,抱住大树,失声痛哭。…

  船正在驶向轮船码头。

  空阔的⽔面上,就这一条船。天净风轻,⽔波温柔。十几只鸟,划动翅膀,在天空低低飞翔,速度慢得几乎没有船快。

  艾绒先是背朝杜元嘲而坐,以面风。空气润至极,也令人惬意至极。她用双手抱住双膝,将下巴放在双膝间。或是怕风,或是因为光与波光的刺,眯觑着眼。

  竹篙在杜元嘲手中滑动着,⽔珠滴滴答答地滴在船头与⽔中。随着船的前行,他的心中渐感空落。

  不知什么时候,艾绒转过⾝来,面朝杜元嘲而坐。她像一个热恋中的少女,陶醉地欣赏着杜元嘲撑船的动作。多少年过去了,杜元嘲除了增添了少许⽩发,⾝材、体型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草在草中枯了,鸟在鸟中老了。岁月如风,吹着村庄,也吹着他,然而村庄仿佛渐渐老了,他却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在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他当‮记书‬时,就是一个‮记书‬的样子,即便对每个人微笑着,也是威严的。他什么农活都能⼲,只要一出手,就把别人都比下去。他⼲净,他斯文,他写一手好字,不像是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他‮狂疯‬,他温柔,他悲悯,他狠心,他像个单纯的孩子,却又⾜智多谋、深不可测…这个男人与她生活了这么多年头,而至今她还是觉得他远离她而立,有点儿影影绰绰。

  快到轮船码头了,时间却还有许多。杜元嘲放下竹篙,正好是顺风,任由船自己漂去。

  他们默然无语地对望着。

  “还记得那天夜里你在地里割麦子吗?”

  艾绒望着他,点点头。

  麦浪与月光,寂寞与疲倦。

  “你一边哭,一边割。”

  艾绒微笑着,眼睛开始嘲起来。

  轻轻的风,淡淡的云,有夜鸟飞过麦田。

  “我从你手里拿过镰刀,我割麦子,你就跟着我…”

  艾绒无声地哭了,眼前的杜元嘲模糊成了一团,像雾中的一丛芦苇。

  天上的月亮像镰刀,地上的镰刀像月亮,天上流动着银子,地上流动着金子。

  杜元嘲仰天轻叹了一声,心嘲起来,眼睛也嘲起来。

  将近中午,艾绒踏上了轮船的跳板。在杜元嘲的手松开⽪箱的把手而她的手将⽪箱接住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杜元嘲站在岸边,看着⾝体单薄的艾绒走过跳板时,心酸万分。

  她一直站在舱口,直到汽笛鸣响,轮船撤去跳板离开码头。

  轮船拖着长长的黑烟,驶向天边。

  杜元嘲驾船在返回油⿇地的半路上,天气骤变,风雨加,雷声大作。河⽔沸腾起来,鸟在雨中仓皇飞行,发出惊恐的尖叫。他扔下了竹篙,坐在船舱里。他从內心深处‮望渴‬着风更大,雨更大,雷声更大。

  天地似乎重回混沌,一片黑暗。

  杜元嘲先是低声哭泣,转而号啕大哭。

  后来,他像躺在一口棺材里一般躺在了船舱里。

  不一会工夫,雨就将船舱灌満,他的⾝体整个儿浸泡在⽔中。沉未沉的船,在风雨中飘泊,直至深夜风停雨住,云开月出,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浸泡在⽔中。他看到,天空⾼阔而飘逸,一轮沉静的新月,正伴他向前慢慢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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