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黑雨
邱子东还是镇长,但邱子东觉得这镇长当得没有多大意思。他依然可以走在田埂上,对那些正在割麦子的人大声吼叫:“麦茬留得太长了!”他依然可以领着几个人,将一只外地来这里偷割芦苇的船拦截下来,让人家磕头作揖地向他苦苦哀求。他依然可以走到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上,摆摆手:“将那出‘小放牛’演给我看看。”但,他在煞有介事地大喊大叫地发威时,自己都能听出这声音的空洞与苍⽩。他在油⿇地只是虚担了一个镇长的名分而已。那些庄稼人尽管镇长长镇长短地叫着,但他从他们的眼神里却分明看出,他们只是一番客气,一番敷衍,一番礼数而已。而那些镇委会的班子成员,尽管没有公然将轻视的神情表露出来,但他仍然还是感觉到了他在他们心目中的无⾜轻重。他算什么?一架闲置于冬季的风车,一条拖到岸上的船。甚至是朱荻洼这个瘸子,都越来越不在意他了。那天他让朱荻洼送封信到下边,朱荻洼嘴里答应着,人却坐在长椅上抠脚丫子半天不起⾝。他没有发火,而是坐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个从前在他面前庇颠庇颠的瘸子。
整个油⿇地都在杜元嘲柔和而不可抗拒的掌控之下。杜元嘲像一只大鸟,它翱翔着,用它的翅影遮蔽了油⿇地的一切。
邱子东想走出油⿇地的望越来越強烈。他也是一只大鸟,大鸟跟大鸟,是不能呆在一棵树上的。他时常想像着外面那个可以任由他恣意翱翔的⾼阔无垠的天空,望渴着在这片天空下让生命光彩四溢。然而,杜元嘲将油⿇地变成了一只笼子。冰封三尺的地底下是庒抑的种子,无法发芽,更无法青枝摇曳、绿叶扶疏。
他对他的前途已想得很清楚:必须突围!
他在油⿇地以外有各种各样的关系,有一阵,他四处在外活动,为自己找一新的落脚之处。那些朋友都很讲义气:“别他妈呆在你那个鬼油⿇地了,到我这里来吧。”粮食加工厂、机电站、食品公司、建筑站的头们,都鼓动他,并都承诺给他安排一个好位置。但杜元嘲死活抓住他不放。
杜元嘲对上头说:“调邱子东走可以,条件是将我免了。没有他,我杜元嘲可撑不起这副大梁!”样子很决绝。
杜元嘲走一处说一处,他绝对离不开邱子东,邱子东要真的离开油⿇地,油⿇地将天塌一角。他从不对任何一个人说邱子东半个“不”字,只说他的好话。
有两回,调令都下来了,却被杜元嘲连夜给悄然无声地顶了回去。
邱子东只能窝在油⿇地。
有一阵,上头要调杜元嘲,并要委以重任。邱子东着实暗暗地奋兴了一番:“我不走,你走。哈哈!”
这消息不胫而走,那几天,邱子东明显地感觉到了整个油⿇地的变化———油⿇地的重心开始暗暗地倾斜,往他这儿倾斜。
杜元嘲却没有丝毫的动静,仿佛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这一消息一般。他像往常一样,早早地起,在晨炊的淡烟还哩哩啦啦地往河上、往村子里飘散时,他已差不多走完油⿇地的主要地方了。见了年长的,一样的谦和;见到孩童,一样的关爱。一路的问候,一路的指点,步履匆匆。
油⿇地很纳闷。
一个月以后,又一个消息不胫而走:杜元嘲不走了;杜元嘲不走,是因为他不想走。
杜元嘲对上头的态度依然是⼲脆而直截了当的:我哪儿也不去;若要我离开油⿇地,我就回教师队伍去做一个普普通通的教师,我还怀念教师生活呢。
他向油⿇地传递了一个明确的信息:他一辈子就呆在油⿇地;除了油⿇地,他哪儿也不去!
他是一棵树,这棵树决心用富有韧*的长,深深地密密地抓握住油⿇地的大地,风吹不倒,雷轰不倒;老要老在油⿇地,烂要烂在油⿇地。
油⿇地一切如常。
邱子东很失望,是那种⿇雀飞到糠堆上、公鸭子见到⺟鹅的失望。
邱子东心情一不好,就想要戴萍。如今要戴萍已不可能像当初那么肆无忌惮地要了。有时,光约定一个特别隐蔽的地方,就很费心机。要起来,感觉也不像当初那么电闪雷鸣、天塌地陷了。暴风骤雨,也不是当初的自然迸发,而有点儿刻意。一刻意,所有的感觉也都随之变了,常常是草草收场。收场之后,邱子东觉得这样的一种死⽔微澜式的做#¥#爱,更加的索然无味。而戴萍也越来越变得有点儿勉強,有点儿无奈,甚至有点儿无动于衷。
这年暑假结束后,戴萍被调到与油⿇地相距二十里地的另一所学校去了。
每年暑假期间,都会有一次规模不小的教师调动。确定谁在何处时,是文教部门与各地方上的头儿一起商量。杜元嘲在商量名单的一个十分短暂的休息时间,走到文教⼲事的面前,很平淡地说了一句话:“戴萍倒是一个不错的老师,会唱会跳,但,她正在和林文藻谈恋爱。两个人在一个学校,好不好?”最后的名单上,戴萍就不再属于油⿇地了。
邱子东觉得油⿇地已无趣到了极致。
木落草⻩,长空寥廓,大雁南飞时,双翅整齐划一地滑过天空,偶尔发出之声,将油⿇地的秋天衬托得越发的安宁。
这天早晨,杜元嘲抱着女儿琵琶悠闲地走在院门外的池塘边上,在微带凉意的秋风中,看秋收后的空旷田野,心中只有安适与肃静。
今年风调雨顺,油⿇地大丰收。
杜元嘲珍惜油⿇地的每一颗麦粒,粒粒如金。
秋⽇朝,淡而明。
小姑娘琵琶乖巧地伏在杜元嘲的肩上,出神地望着那轮在东边稀疏的林子里晃动的太。
杜元嘲意识到了女儿的目光,便与她一道去看那轮太。
油⿇地的人对太有特殊的感情,因为油⿇地一年四季常雨淋淋的,太并非天天能光顾这里的天空。太是金贵的。当*雨霏霏,天一连几十天*着,人觉得头发要长出菌来时,忽一⽇,风来云去,一轮红⽇,⾼悬天幕,油⿇地的男女老少就差双膝跪下泪眼地顶礼膜拜三呼万岁了。油⿇地的夏天其实是极其炎热的,那太出来时,便犹如向大地泼火。但油⿇地的人很少对太的毒辣有所怨言。他们宁愿被太烤得褪⽪,也不希望它一去几十天不见踪影。事实上,油⿇地的人,一辈子,有许多时光是在盼望太重现天空、光华通照大地中度过的。
又是一连几天不见太了,琵琶看到它时,觉得很新鲜。
这是一个长得⽩净、眼珠儿漆黑如夜的小姑娘。她喜专注地看一样东西,比如空中飞着的红蜻蜓,比如在风中摇摆着的一片⽩杨树叶,比如一只在池塘中游动着的鹅。喜怯生生地打量人,无声地,长长的睫⽑不住地扑闪着打量人。如果是人向她张开双臂作要抱一抱她的样子,她会稍稍犹豫一会儿,便从杜元嘲的怀里或是从艾绒的怀里,将她小小的⾝体向那人倾斜过来。如果是一个生人,也向她作出要抱一抱她的样子,她就会在看了看那生人之后,立即扭过头去,用双臂紧紧搂住杜元嘲的脖子或是艾绒的脖子,并将脸贴在杜元嘲的或艾绒的肩上。她会悄悄地将头再扭回来,继续看那生人。
这个小姑娘如同她的⺟亲一般让人疼爱。
她就这样纯静地看着太。
杜元嘲用手指着太:“太出来了。”
她也用小手指着太:“太出来了。”
杜元嘲为小姑娘轻轻昑唱着:“太出来暖洋洋,暖呀暖洋洋…”
杜元嘲在琵琶面前,永远是一副好心情,永远是一副没有脾气的样子。那时刻,他的眼睛里満盈着脉脉温情。
杜元嘲喜抱着她,走到田野上,看天看地,看树看⽔。他与她说话,窃窃私语似的说话。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这些话极其简单,但却是关于天地之本的:“太从东边出来,在西边落下。”“树没有,就会死掉。”“蜻蜓为什么会飞?因为它有翅膀。”…小姑娘很少说话,她只是听。一件事差不多弄明⽩了,她就会用手指着另一样东西,于是杜元嘲再去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言去阐释这个被小姑娘指定了的却还不明⽩的东西。
油⿇地的人会不时地看到杜元嘲抱着琵琶的形象。那时,他们会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底里不噤涌起一番感动。
油⿇地的年轻男人一般都很耝糙,自以为是,自⾼自大,甚至蛮横,他们是很少抱孩子的。因此现在,一些女人弄孩子弄得不耐烦了,就会将孩子往自己男人怀里一塞:“人家杜记书还抱孩子呢!”
杜元嘲与琵琶在一起时,心里什么也不想,只有一番地地道道的喜与温热。
琵琶的眼睛转向了池塘。
这是一口很怪异的池塘,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它究竟是哪一年就在那儿了。这口池塘倒也很漂亮,舂天,杨柳丝丝,拂着碧绿的池⽔,有燕子在上面飞翔,不时地点出一朵朵小小的⽔花。风暖些时,小荷尖尖,那星星嫰绿,让人心动却又让人担忧。夏天,柳树成荫,一池的荷叶,光天化⽇之下好看,月⽩风清时也好看。那时,翠鸟守在柳树枝上,不时地穿荷叶而下,扎⼊⽔中,从⽔中叼出一条银银发亮的小鱼来,然后蔵到一个隐秘处有滋有味地吃着。秋天、冬天,虽说这池塘凄凉一些,但也会招来许多目光。秋天有芦花,有鹤。冬天有冰,有在冰上跳动的⿇雀与摇摇摆摆的鹅。
怪异就怪异在并无⽔源,却一年四季总是満満当当的⽔。
杜元嘲有点不太喜这口池塘,他无端地觉得这池塘有点儿*。
然而,女儿却似乎很喜这口池塘,总是让杜元嘲或艾绒抱着她到池塘边上去,并总是挣扎着要下地用手或用手抓一枝条戏⽔玩。
她在杜元嘲的怀里挣扎着要下来。
杜元嘲说:“我们回家了。”
她摇着头。
杜元嘲只好将她放到地上。
她下了地,就晃晃悠悠地往池塘边上跑。杜元嘲抓住她的一只胳膊,她就向⽔面倾斜着⾝子,小手一个劲儿地向⽔面抓着,仿佛*沉沉的深⽔处有个人,正笑嘻嘻地向她张开双臂要抱她。杜元嘲连忙说:“那可不行,那可不行,那是⽔…”他将她又抱了起来,转⾝就往家走。小姑娘将头扭过去,望着池塘,并用小手一直指着池塘。
杜元嘲抱着她,头也不回地一直走到院门口。
朱荻洼等候在那儿,问:“杜记书,我通不通知张大友他们几个去烧那片芦苇?”
“通知。”杜元嘲说“不用太多的人,一两个人就够了,一把火就是一大片。”
“我这就通知去?”
“去吧。”
油⿇地四周差不多都是无边无际的芦苇。
从前,油⿇地大概是没有的,不知是哪一年有人放火烧荒烧出了一处空地。这地开始时大概不大,后来就一次又一次地向外烧荒,烧出了一个村庄,烧出了一个镇子,烧出了千顷肥沃良田。
杜元嘲一直觉得油⿇地的地不够广阔,总有一个心思:将西边一块紧挨油⿇地尾田的芦苇烧了,将它们变成庄稼地。他希望能在每年向上呈报的报表上,他导领下的油⿇地,粮食数字更大一些。
油⿇地的最后一次烧荒,距今已经很久远了。
这是一块看上去很立独的芦苇地,四周是⽔,与农田、与其他的芦苇地隔开了。
杜元嘲已撑船绕着这块芦苇地,察看过数次。他耝耝测算了一下,这块芦苇地大约有一百亩。一旦开垦出来,绝对是块好地。
执行放火任务的是张大友与周金保。
他二人带了火柴,撑了一只小船,找了一处好停船的地方,将船停下了。两人上了岸,就往芦苇地的中心走:火要在中心点起,然后让它向四周蔓延。
芦苇长得十分茂盛,两人往前走,视线被芦苇遮住,走了一阵,也不知已走到何处,估摸着是中心时,就停下了。
周金保说:“且别急,让我撒泡尿,定定神。火一着起来,就得赶紧往外跑,那火跑起来,比他妈狼还快哩。”说完,就抖抖索索地解带。那带是布条,不太容易开解,加之手抖索不停,就总也解不开,嘴中不住地说:“妈的,有鬼了。”
张大友自己也腿两哆嗦,却去嘲笑周金保:“你妈拉个的,是烧芦苇,又不是烧你人,你抖什么?”
周金保总算将带开解了。
张大友见周金保那玩艺儿软沓沓的半天儿不出⽔,不噤又笑了起来:“你妈拉个的,尿都吓得尿不出来了。”
周金保抖抖索索地扶着它,尴尬地朝张大友笑着:“就来了,就来了…”
张大友吓唬说:“不等你了,我现在就放火。”说着,从口袋里掏出火柴。
“就来了,就来了…”
“我放啦!”张大友菗出一火柴来。
“你妈拉个的,能不能不要吓唬它?你瞧瞧,本是快来的,这又回去了。”周金保的手越抖越厉害,那玩艺儿就在他手中弹跳,像一只跃跃试的无⽑小怪物。
张大友不耐烦地一扭头:“⽇你的!”
周金保最终也未能将尿尿出来,很生气地将它放回去:“不尿拉倒!”转而对了张大友说:“玩归玩,笑归笑。这火可不是闹着玩的。火一着,咱们掉头就跑。你可看清了方向,船在那边!”
张大友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来路———来路其实已没有什么痕迹了。他说:“周金保,你来点火吧。”
周金保说:“你妈拉个的,胆小鬼。”他将火柴从张大友手中夺过,又回头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说“我划火柴了。”手直哆嗦,怎么也划不着。
张大友腿双直摇地笑着。
周金保只好将火柴又给张大友:“知道你胆大,你来。”
张大友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船所在的方向,然后将火柴划着了,扔在⼲焦的芦苇叶与杂草上,掉头就与周金保往船的方向跑。
跑了一阵,见⾝后并无动静,便停住了掉头往回看:并无火光。
“⽇他,没有点着。”张大友说“回去,重点。”
最终将火点着之后,两人就像被鬼追赶着一般直往⽔边跑。
秋后的芦苇已没有⽔分,⼲柴烈火,燃烧起来,气势凶恶,隆隆火声,犹如涛声。
两人仓皇奔跑时,周金保吓得尿在了子里。
上了船,就赶紧将船往外撑,估计已没有什么危险时,二人软瘫在了小船上。
周金保抬头去看那熊熊火光,说:“着起火来时,假如有一个人呆在这片芦苇的当中,十有八九是跑不出来的。”
张大友说:“杜记书得给我俩多开几个工分。”
前后左右的村庄,人们都看到了这片大火。
初时,火像一座不断成长的山,过不多久,就成了山脉,⾼⾼低低的,有许多座山峰,又有许多道峡⾕。这些山、山脉是活的,它们变化着,移动着。又像是红⾊*的、金⾊*的马群。这马群鬃⽑抖,嘶鸣着四处奔突,在这秋天的天空下演着一场气势壮阔的无人战争,火场就成了场战。
太沉没了,但火光却又将天空映红了。
深蔵于芦苇丛中的野,笨拙地飞上了天空,被火光所映,犹如金⾊*的凤凰。有几只飞远了,还有几只从火中飞起时,大概羽⽑就已经被烧着了,在火焰之上扑棱了几下,就掉进火里,坠落时,十分悲惨,又十分悲壮。
油⿇地离这片大火最近,站在桥上观望大火的人,甚至能觉得热气拂面。
这火烧得人战战兢兢、心慌面⾚。所有的狗都在冲着大火狂吠。孩子们不知因为什么而奋兴,在奔跑,在喊叫。甚至是喜鹊、灰喜鹊、乌鸦、鸽子与⿇雀,它们也被这火光所刺,从树上,从地上,从屋顶上纷纷飞起,成群结队地在油⿇地的上空翱翔。它们还不时飞临火场的上空,那时,无论它们是⽩⾊*、黑⾊*、灰⾊*还是褐⾊*,都一律变成了金⾊*。
芦苇在燃烧中劈劈啪啪地作响,犹如声大作。
范烟户范瞎子站在一棵大树下,仰面天空,瞎眼眨,说:“光绪六年,芦大火,烧了一个月才熄;民国三十八年,芦大火,烧去村庄七座,农舍二百一十八间,大小木船三十多条,油⿇地也差一点儿被烧掉…”
没有多少人听他说话,他只是自言自语。
周金保、张大友二人,离火场最近,看得更是奋兴万分,脸被火光所烘,⾊*为酡红。
河里游着一条⽔牛。
张大友很快发现这牛的后面跟了一条小船,二傻子一庇股坐在船尾,将腿两放⼊⽔中,一个劲儿地划⽔,⽔哗哗翻,小船就紧紧地追撵着⽔牛。
这是一条刚刚被一头公牛欺负完了的小⺟牛。
张大友叫着:“二傻子!”
二傻子的注意力只在那条小⺟牛⾝上,对张大友的叫声并不理会,对那大火,也毫无趣兴。他依然沉浸在公牛叠加在⺟牛背上向前涌动的情景里,奋兴不已,同时妒火中烧。
那条小⺟牛无奈地游着,目光里尽是哀怨。
有一个火团飞过天空,大概是一只烧着了的野。这个火团落了下去———不是落在火中,而是落到另一片芦苇地里去了。
起风了,并且越来越大,火在摇曳、狂舞。火星在⾼空中犹如爆发的礼花,随风飘散,飘向远处。
这场大火烧了四五个小时才渐渐熄灭。火光消失后,天空尽是黑灰,仿佛是成群的黑蝶稠密地飞満天空。
一大片焦黑的土地,袒露给油⿇地。人们的心伤感着,凄凉着,却又奋兴着———他们想像到了五月翻滚的麦浪与十月金秋的稻花。
周金保、张大友唱着下流小调,撑着船回来了。
一切又归于秋天的平静。
但,当太已沉坠到西边芦苇穗上时,一个放牛的孩子,骑在牛背上,忽地又看到了火———从另一片芦苇地里升腾起来的火。他用双手圈成喇叭,向油⿇地镇大声喊叫:“又着火啦!———又着火啦!…”
开始,人们以为是这个孩子捉弄人,就都不理他。但这孩子的呼喊声越来越显紧张了,便又跑了出来:果然是火!
于是,响起一片呼喊声。
人们又重新回到桥上向西观望,就像是一出大戏,演完上半场,到了中间休息,都走出了剧场,现在又都回来接着看下半场一般。
但,这一回却只有紧张与担忧:这火为谁所放?这火放得是没有理由的,这火烧下去,是要烧回到光绪六年、民国三十八年的!
望见这片火光的不仅仅是油⿇地人,人们陷⼊了⾼度的恐慌,远处已传来了哭叫声。想像着火一直烧下去会烧到家园的人,已处于逃命前的状态。周边许多村庄的人,一边望着火光,一边奔走,一边在互相焦急地询问着这火烧下去究竟会怎样。
当杜元嘲听到外边一片吵嚷声走出镇委会的办公室向西一望见火光染红半边天空时,不噤大惊失⾊*。他站在那里,一时几乎不能挪动脚步,半天,声音发颤地说:“去叫张大友、周金保!”
朱荻洼就在他⾝边,听罢,一路瘸跑,一路大叫:“张大友、周金保!”
张大友、周金保被叫来了。
杜元嘲用手指着那片火:“那是怎么回事?”
张大友与周金保直头摇:“不知道。”
杜元嘲问:“不是你们放的火?”
张大友说:“我们可没有在那片芦苇地放火。”
周金保说:“我们是一直看着我们放的那把火灭了才回来的。”
杜元嘲问:“真的?”
张大友说:“说假话,五雷轰顶!”
周金保:“杜记书,我敢拿我儿子赌咒发誓!”
杜元嘲这才稍有松缓,他摆了摆手:“去吧。”但心里依然还是有点儿惶惶不安。
火愈烧愈猛,天空似乎在溶化。
惊恐的呼叫声愈来愈大,愈来愈使人感到灾难的大巨黑影正向四周的村庄迅捷飘移过来,呼叫声不久就转变为哭叫声。
范烟户范瞎子又站到了桥头树下,仰面天空,瞎眼眨,喃喃自语:“光绪六年,芦大火,烧了一个月才熄;民国三十八年,芦大火…”
但,不久,有人惊喜地叫起来:“天好像下雨了。”
于是许多人仰脸去望天空,或是将手伸出去看看天是否真的下雨。不一会儿,四周都渐渐平息了下来———周边村庄的人似乎都感觉到了雨。
接着,呼声此起彼伏。
再接着就是一片安静:所有的人都在凝神注目着这雨的走势与结果。
这天似乎被这一连好几个小时的大火烘得大汗淋漓了,竟下起大雨来,并且越下越来劲。
因这天空布満了厚厚的黑烟与灰烬,这雨竟是黑的。黑汤子。
人们的脸上,是一道道黑⾊*的细流,像是黑⾊*的蚯蚓,用手一,便成花脸。
没有一个人躲雨,众人都伫立于雨中,翘首观望那片大火———火在雨中挣扎着,起来,下趴,下趴,起来,再下趴。雨像鞭子一般在菗打着火,火在雨中吱吱如耗子一般叫唤着。
火在缩小,在慢慢地矮下去。
雨是黑的。天堂里有一汪墨池漏底了。
花了脸的孩子们在黑雨中奔跑跳跃,一个个像小鬼似的。
天黑了,这黑雨还在下。虚惊一场的人们都回家去了。
可就在油⿇地的人安心地在家吃晚饭时,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在黑雨中到处传播开来:刘家桥的刘金扣弟兄几个正在那片后着火的芦苇地里割着芦苇,忽然看到了大火,就拼命往⽔边跑,而跟着刘金扣去芦苇地玩耍的八岁儿子刘东子却因走到一处玩耍,未能被大人找着被活活烧死了!
深夜,油⿇地空前的寂静。
只有老塘边枯草中的唧唧虫声,只有秋风吹过落尽叶子的枝头所发出的沙沙声。
杜元嘲不发一声地躺在上,无法⼊眠。透过天窗,他望着低矮的秋天的夜空以及稀疏淡漠的星星。他似乎觉得艾绒也没有⼊睡,只有乖巧地睡在他们二人中间的女儿已经睡———睡时的女儿几乎是无声的,像一片树叶飘在⽔上。
杜元嘲觉得自己的⾝体忽冷忽热,好像生病了。
芦大火总在他眼前燃烧着,烧成了火山,烧成了火海。
他终于躺不住了,于黑暗中穿上⾐服,然后轻轻下,轻轻走向窗口。当靠近窗帘时,他看到月光将一种他所悉的影子淡淡地投照在了窗帘上———那匹永远处于朦胧中的⽩马驹。他不噤一阵动,因为这是它第一次如此接近地靠近他。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撩起窗帘将它看个清楚。风从窗隙中吹⼊,使薄薄的窗帘颤动起来,那⽩马驹的投影便也跟着颤动起来,像投照在被风吹拂着的⽔面上的影子。
杜元嘲回到了聚精会神地看⽪影的童年时代———⽩马驹在窗前走动着,一会儿低着头,仿佛在嗅着地面,一会儿仰着头,望着天空一轮明月。它不时扇动着耳朵,抖动着鬃⽑,摇摆着尾巴。更多的时候,它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一棵桂树下。
杜元嘲觉得映在窗帘上的⽩马驹比出现在远处的田野与林子里的⽩马驹更加的优美。
他不知不觉地走到了窗口,用手轻轻撩起窗帘———就在那一刹那间,那匹⽩马驹像梦一般消失了。
望着空空落落的院子,杜元嘲的心中泛起一片惆怅。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一预感使他情不自噤地掉头看了一眼⾝后上静如秋⽔的子与女儿…
几乎就在这同一时间,邱子东正独自一人走在通向刘家桥的路上。
他的姑姑家在刘家桥。
一直走到姑姑家的门前,他都未遇到过一个人。
他敲开了姑姑家的门,并将两个已经睡的表哥叫醒,然后走进一间里屋,关上了门。
一个多小时后,邱子东趁着浓浓的夜⾊*赶回油⿇地。他前脚出门,他的两个表哥后脚就去了还在一片哭泣声中的刘金扣家…
第二天清晨,刚刚醒来的油⿇地一如往常,开始了新的一天:清扫庭院与街巷、担⽔劈柴、生火做饭、将鸭放出笼外、将牛羊赶往田野…
许多孩子还没有洗脸,就在清凉的街巷里奔跑。
今天,邱子东起得比油⿇地任何一个人都早。他一直站在院门口,眺望着镇前的那条大路,脸上毫无表情。当他终于看到一条长长的⽩⾊*的队伍出现在大路的尽头时,向后退了一步,轻轻将院门关上。他仰望苍天,然后闭起双目,用双手上下磨擦着冰凉而瘦削的面颊。
那支队伍像一股⽔流向油⿇地流来。
一个孩子先发现了这支队伍,转⾝向镇里的人们大声喊:“你们快来看呀!”
接下来,许多人看到了这支队伍。于是油⿇地到处响起扑通扑通的脚步声,宁静的早晨陷⼊一片喧嚣与不安。
所有人家,男女老少,都纷纷跑出家门,涌到镇前的大桥头,无声地望着这支队伍。
刘家是刘家桥的大姓,刘家桥的居民,十有八九姓刘。而刘金扣一门,又是族中之大族,光刘金扣亲兄弟就有八个。这一族代代兴旺,都是兄弟众多,惟有到了刘金扣这一代,香火清淡,兄弟八个,五人成家,但各家都只生了一趟女儿,就刘金扣一家生了儿子。由老太爷取名为东子,刘家上下,将其视若眼珠。
这一行人,百数以上,皆着⽩⾊*丧⾐。⾐,长而松,随风飘飘。前头四位青年男子,抬一口还散发着木头香气的新棺。因棺中死者为八岁小儿,棺材便做得十分的小巧秀气,一头大一头小,头大的一头冲向前方,棺放在四人肩上,在蓝天⽩云的背景之下,赫然在目。紧跟棺后的是年迈的老太爷,接下去按辈分与亲疏一一排列。老太爷步履蹒跚,拄一⾼⾼的拐杖,⾝旁各有一个人轻轻搀扶着。队伍中,有一些悲痛绝的女人,已无明亮的哭泣之声,沙哑,接近无声,⾝体显得虚弱不堪,或是扶助,或是被另外的虽也悲痛但还不至于悲痛得⾝如菗丝的女人无声地搀扶着。
油⿇地的田野因为这支⽩⾊*的队伍而显得天地明亮,草木清新。
走近油⿇地时,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显得更加缓慢,仿佛在故意煎熬油⿇地人的心。
队伍走上了镇前河上大桥,于是一行⽩⾊*的影子倒映在早晨平静而淡漠的⽔面上,惊走了几只觅食的鸭子与鹅。
这支队伍几乎是无声的,几位女人的低低的沙哑哀鸣,更将山一般的沉重庒到了油⿇地人的心上。
陌生的脚步声叩击着油⿇地的桥梁与被夜露打的土路。
与所有的油⿇地人都翘首观望相反,所有的刘家桥人都低着头,仿佛那八岁孩子的魂灵被大地昅去了。
油⿇地的人,不分男女老少,皆被一种凝重的气氛所感染,无一人再说话,甚至连狗都不再吠叫,苍天之下,就只有一个沉寂到几近死亡的世界。
这是一支被精心组织的队伍。
这支队伍没有表现出任何的鲁莽与狂疯,没做一点点狂暴的动作,而是平静地很有秩序地进⼊了油⿇地镇。他们踏上了油⿇地镇那条长长的由古老的大青砖铺成的街面。
所有的铺面都开着门,但他们目不斜视,目光里只有脚下这条被脚磨亮了的街道。
油⿇地的人分站在街的两侧观望着。
范瞎子站在巷口,不住地眨巴着眼睛。
二傻子出人意料的安静,间那支一年四季不分昼夜昂举的也都垂挂在裆里。
队伍从街的这头行游到街的那头,再从街的那头行游到街的这头,然后走向镇委会。
镇委会大门紧闭。
这支队伍就长时间地站在镇委会的大门口。
刘家老太爷有点儿站不住了,腿双颤抖,两个年轻人立即将他架住。他用手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块镇委会的牌子,于是,从队伍里冲出来两个年轻人,将镇委会的牌子猛地摘下,砸在了地上。牌子裂了,但未断折,于是又有两个年轻人冲出来,将牌子捡起,一人握住牌子的一头,将牌子横在空中,向一棵大树冲去,就听见咔吧一声,被大树拦折断,并哗啦啦震下无数枯叶。他们将断折的牌子愤然掼在地上,又狠狠地踩了几脚,转而冲着紧闭的镇委会大门大叫:“杜元嘲,站出来!”
队伍怒吼了:“杜元嘲,站出来!”
声音震得镇委会的屋瓦嗡嗡作响。
杜元嘲当然不会站出来。不是因为胆小,而是他不能让油⿇地的人看到他可能被这群发了疯的人肆意蹋糟。他心里非常清楚,此刻他一旦出现,刘家的人就会蜂拥而上,揪他⾐领,扯破他的⾐服,扇他的耳光,往他脸上吐唾沫,在他脸上抓下⾎痕,对他推搡谩骂,将他那副每时每刻都很在意都很讲究、一丝不苟的形象彻底毁掉。于是,他在听到了风声后,没作丝毫反对,就接受了朱瘸子朱荻洼的建议,上了一只由朱荻洼摇来的乌篷船,进了苍苍茫茫的芦苇。
那支队伍的怒吼声是无效的,于是一群人合力撞开了镇委会的大门,冲进镇委会,将挂在镇委会墙上的一面面锦旗统统扯下,或撕成烂片,或踩在脚下。办公桌一张张被推倒,电话机被扔出窗外,几只暖⽔瓶被砸得粉碎,周秃子的算盘被掼在墙上散了架,算珠滚了一地…男女老少七手八脚,直将镇委会打得片甲不留。
油⿇地的人非常恼火,但却憋住气没有出来阻挡,因为他们深知闹丧队伍的穷凶极恶,更何况是这样一支庞大的队伍,更何况这支队伍里有那么多经不起任何腾折的老人,又更何况他们是刘家桥的人———刘家桥人的野蛮是远近闻名的。
收拾完镇委会,四个抬棺的人抬着棺材整齐划一地转向了另外一个方向,于是那支本来已经散了的队伍又整装待发了。不一会儿,他们开始向镇后杜元嘲家进,刚才还在号叫的队伍,又变得哑默起来。
几个油⿇地的人抢在队伍的前头,向杜元嘲家跑去。
今天一早,采芹就从枫桥赶到油⿇地。此刻,她正帮着艾绒拾掇一些值钱的东西准备领艾绒和女儿到她家躲避几天。听到报信,她一手拉着颤抖不已的艾绒,一手抱了惊恐的琵琶,说:“快走!”艾绒看了一眼屋子,只好跟着采芹急匆匆地走进了屋后的树林,一路哭着,走上了通往枫桥的路。
这支⽩⾊*的队伍,不一会儿就来到杜元嘲家门前。
他们⾼叫着:“杜元嘲出来!”见毫无反应,就开始大骂:“狗⽇的杜元嘲,你除非蔵进里!”“蔵进里也要将你抠出来!”…不堪⼊耳。一些年轻女人特别是一些女孩儿,或轻轻地或严严地用手捂住了耳朵。
刘东子的⺟亲蓬头垢面,一庇股瘫坐在地上,双目紧闭,用双手拍打着地面,用哭得已经不能发声的喉咙哭泣起来,随即,所有的女人都跟着哭泣起来。其中一些,在此之前也只是陪着哭哭而已,还有很大的潜力与余地,此时都亮开了喉咙,大声号啕起来。一时间,这哭声此起彼伏,犹如嘲起嘲落,汹涌澎湃。一些孩子的哭声与老人的哭声也加⼊其中,使这场撼天动地的大哭泣有了丰富的声部与音⾊*,从而也更加催人泪下。
刘东子的⺟亲忽然翻着⽩眼,口吐⽩沫,菗搐着晕倒在地。
于是,几个有经验的女人就蹲下来,用尖尖的指甲死死掐住她的人中,直到她缓过气来。她在半昏的状态中有气无力地张合着⼲焦的嘴,靠近她的几个女人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她的声音:“我要我家东子…”
一个年轻人顺手捡起一块砖头,向杜元嘲家的窗子砸去,玻璃立即被砸碎。这一动作,犹如一声全面出击的信号,只见刘家老老少少一起向房子扑将过来,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毁灭行动。一些人冲进屋里,见被子就撕,见锅碗就砸,见凳子就摔,见⾐柜就推,见⽔壶就踢,不一会儿工夫就将屋內搞得一片藉狼。没有能够挤进屋里的,见篱笆就扯,见树木就砍,见庄稼就拔,见猪羊就赶,见菜地就踩,不一会儿工夫,就将房前房后搞得一片稀巴烂。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举起一块石头,冲向院门口的一只装満⽔的大⽔缸,大叫了一声“狗⽇的⽔缸”石头飞出,⽔缸顿时瓦解,⽔哗啦流了一地。怕了脚的便向后躲去,撞倒了后面的人,结果撞倒了一片。
油⿇地的人只能在一旁看着。
刘家的人屋里屋外地来回奔跑着,寻觅着还没有被损坏的东西。一个人从瓦砾中发现还有一只碗没有被砸碎,便将它捡起,猛地掷在墙上,使它立即成为碎片。等一切都已损坏之后,一百多号人就在这些东西的上面反复地踩,反复地跺,直到将一切踩成跺成烂乎乎的东西。
屋里的人撤出之后,四五个汉子开解带,开始在屋子的央中撒尿,直尿得屋央中涌动起了一片⽩沫。
当油⿇地的人以为一切到此结束时,刘家的两个汉子一人拿了一把叉子爬上了屋顶。
这时,在地面上的人无论是油⿇地的还是刘家桥的,都不发一声,在静静地等待着下面将要发生的事情。只有几条惊慌的狗在远处奔跑着向这边吠叫,却不敢向这边靠拢。
两个汉子坐在屋脊上,开始菗烟。他们有时看看残败不堪的地面,有时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
地上的人都仰望着他们。
他们终于菗完烟,将没有掐灭的烟蒂扔到地上,然后往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便开始用叉子掀屋顶。
又有几个汉子爬上了屋顶。
转眼间,半边房顶就被掀掉了,光哗啦啦泻进屋里。
在整个过程中,邱子东一直未露面。
⻩昏,杜元嘲出现在被毁坏的家园前。不一会儿,艾绒抱着女儿,在采芹的陪同下,也回来了。她看着这番情状,轻声哭泣起来。
杜元嘲从艾绒怀里抱过哭未哭的女儿,望着眼前的情景,一言不发。
采芹用手轻轻地拍打着艾绒的肩,眼中也是一番凄凉与悲哀。
这天的⻩昏,特别的明亮,天空像镀了薄薄的金子。
在西方噴的霞光里,远处的人在看杜元嘲他们几个时,看到的是富有造型意味的剪影———这些剪影使人们心头的秋意变得格外的浓重。
天黑后,艾绒在采芹的劝说下,又抱了女儿去了枫桥。杜元嘲则听从了朱荻洼的安排,住到了镇委会那间放着⻩梨木架子、平时只有杜元嘲一人偶尔悄然光顾的屋里。
当天晚上,一个消息在油⿇地到处传播着:因为一条人命,杜元嘲可能要被抓走坐牢。这天晚上,油⿇地的人所谈论的就只有这一个话题。许多人都很想见见杜元嘲,但都不知道此时他人在哪里。这段时间里,他的行踪就只有朱荻洼一人知道。
为此,朱荻洼很有一点儿感动,并觉得自己负有一份责任。
朱荻洼极细心地照料着杜元嘲,像一个忠实的仆人。
邱子东在镇上走着,听着人们的议论,有时会停住脚步,对那些正在议论的人说:“一个个别胡说八道!”
他在见到朱荻洼时,问:“知道杜记书现在哪儿?”
朱荻洼说:“不知道。”
深夜,朱荻洼怕杜元嘲寂寞,悄悄用篮子从家中提了酒菜来陪杜元嘲。
杜元嘲平时不喝酒,即使喝酒,也不会与朱荻洼喝酒,但此时,他却很愿意与朱荻洼喝酒,这使朱荻洼更加感动。
喝了一阵,杜元嘲问:“你说,刘家桥一帮人,这般闹丧,这里头…”
朱荻洼低头喝酒,半晌,说:“记书,这我说不好。”
杜元嘲笑笑,接着喝酒。又喝了一阵,杜元嘲说:“老朱,如果我被抓走坐牢…”
朱荻洼立即放下酒杯,连忙阻止杜元嘲:“杜记书,你别这样说,这不可能!”
杜元嘲说:“我说是万一。”
“记书,没有这个万一。”
过一会儿,杜元嘲碰了一下朱荻洼手中的酒杯,还是接着这个话头说下去:“老朱,万一我被抓走坐牢,我拜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记书,你说。”
“能在我和艾绒她娘儿俩之间不时地传个信儿什么的。”
已喝了不少酒的朱荻洼,一下眼睛润了:“杜记书,不管到哪一天,我也是一个为你跑腿儿送信的。”
分别时,杜元嘲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来,塞在朱荻洼手中:“还还你的赌债,别再赌了,说你总也不听。”
朱荻洼有点感涕零了。
回家路上,朱荻洼心中一直很温暖,很情动:“杜记书是个好人,这样的好人,世上不多。”
眼睛里总是乎乎的。
不一会儿,朱荻洼遇到了喝醉了酒,走路东摇西晃的邱子东。
邱子东一口气喝了一瓶烧酒,他想大醉一场,但只想醉倒在家中,没想到醉了就由不得自己了。他将酒瓶摔在地上,拉开门,就踉踉跄跄地上了街。
大街在摇晃着。
他两眼发直,在嘴中呜噜着,谁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他眼睛里还含着眼泪。
一位老人说:“他心里难过,他与杜元嘲是光庇股一起长大的。”
范瞎子将脸仰向天空,瞎眼眨巴不停,牙齿像吃草的马的牙齿,一会儿露出来,一会儿又被双遮蔽了。他的嘴角流出了一丝怪怪的笑容。
邱子东望着朱荻洼:“杜…杜记书,在…在哪儿?”
朱荻洼说:“邱镇长,我不知道。”
“你…”邱子东用手指着朱荻洼的鼻子“你真…真不知道?”
朱荻洼说:“我也正找他呢。”
“那…那好,找…找到了他,就…就说我要见…见他。”
“好的。”朱荻洼答应下,便往家中走去。
第二天,像平时一样守在镇委会电话机旁的朱荻洼,接到一个电话,得知安公局了解情况的人下午就到。放下电话,他就走出镇委会,去找邱子东:上头通知,让邱子东接待一下安公局的人。走到镇委会前的广场上,他看到了二傻子。
二傻子正竖着,流着口⽔很眼馋地看着一个正走过广场的年轻貌美的姑娘。
那姑娘不是油⿇地的,是镇东头铁匠韩六的外甥女,从无锡城里来乡下玩的。
那姑娘起初觉得傻子有趣,还朝他笑笑,等发现他间的不怀好意时,顿时満脸通红,匆匆走开了。
二傻子对着那姑娘的背影,用手端着,嘴中念念有词:“嗵!嗵!嗵!…”
朱荻洼笑了,说了一句:“傻子!”转⾝找邱子东去了。但走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并回过头来看二傻子。
二傻子还在那儿不屈不挠有滋有味地“嗵”着。
朱荻洼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情显得十分奋兴。他快速地向二傻子一瘸一拐地跑过来,问:“二傻子,想不想要婆娘?”
二傻子満眼放光,口⽔不噤流下一串:“要!要!要!”
“那好。”朱荻洼拉着二傻子的手“走,我们到那边说去。”
偌大一个油⿇地,从未有过一个人问过二傻子要不要婆娘,现在朱荻洼这么一问,二傻子欣喜若狂。他笑得脸像翻腾的⽔花,在无聇与望渴的神情中,还带了一点儿害羞,样子显得极为滑稽。
朱荻洼将二傻子拉到了一个僻静处,信口胡说:“说,喜不喜刚才那个姑娘?”
“喜!喜!”
“我给你做媒。”
“好!好!好!”“看清了吧,那姑娘的脸有多⽩,两个子有多大,好着呢。”
“是!是!是!”“只要我做媒,那姑娘就肯定归你了。”
“归我!归我!”
朱荻洼用手拍了一下二傻子间那支好像也在听他们说话的:“归它!”
“归它!归它!”
朱荻洼小声地说:“那你得答应我去做一件事。”
二傻子望着朱荻洼:“你说!你说!”
朱荻洼说:“你跑到街上,从东跑到西,再从西跑到东,只管大声地喊:‘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二傻子立即大叫起来:“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朱荻洼立即捂住他的嘴:“且不要喊!”他将二傻子拉到更加僻静的地方“如果人家问你,你怎么到了那块芦苇地呢?”
“我追⺟牛去了。”
“怎么就放火了呢?”
“⺟牛不见了。”二傻子笑着。
朱荻洼在心中说:这傻子到底傻还是不傻呀!他拍着二傻子的肩:“好好好,二傻子就是聪明哩!”
二傻子掉头朝那姑娘走去的方向看着。
“你不许着急,过两天,我就肯定能把那姑娘说给你。”
二傻子乖巧地点了点头:“我去喊!”
“要是有人问你,你怎么到了芦苇地呢?”
“我追⺟牛去了。”
“怎么就放火了呢?”
“⺟牛不见了。”二傻子很得意。
“去镇上喊吧!”朱荻洼用力在二傻子的庇股上拍了拍。
二傻子朝镇上跑去。
朱荻洼又突然叫住了二傻子,然后一瘸一拐地追上来,将一盒火柴放到了二傻子⾐服的口袋里:“不能说我教你的,说我教你的,那姑娘就跑了。”
二傻子点点头,跑上了油⿇地镇的那条长街,大声喊叫着:“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街上有几条瘦狗在。
二傻子见没有人理会他,便放开了喉咙:“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油⿇地的人起初并没有在意二傻子的喊声,当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一喊声可能给油⿇地的当下的历史带来什么非同寻常的东西时,不由得都跑到了街上。
二傻子见有许多人涌到街上看他,便越发地起劲:“是我放的火!是我放的火!…”
越来越多的人涌到了街上,所有的目光都在看依然将举在间的二傻子。
“是我放的火!”二傻子小声地说,一脸的诡秘,转而又大声地喊“是我放的火!”
二傻子走着,人们就跟随着他。
二傻子突然掉过头来,将放在⾐服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向紧跟在他庇股后面的人一摊开,露出一盒火柴来:“我放的火…”他划亮了一火柴,蹲在地上,点燃了街边的枯草“就是这样子的,就是这样子的…”他站起⾝,抻直了脖子,望着后面黑鸦鸦的人“是我放的火!”他笑嘻嘻的,一脸舂风。
安公局的人就是在二傻子的喊叫声中进⼊油⿇地镇的。
他们几乎听到整个油⿇地都在说:“是那二傻子放的火!”
在目光的流与心的无声碰撞中,油⿇地人心照不宣地进⼊了合谋状态。
张大友与周金保对安公局的人说:“我们两个亲眼看见二傻子驾船去了那块芦苇地!”两个人将膛拍得嘭嘭响,以示对自己所说的一切负责。
二傻子被带到镇委会的办公室里。
安公局的人问:“是你放的火吗?”
二傻子看到门外拥了満満一广场的人,说:“是我放的火!”
安公局的人问:“你怎么到了那块芦苇地呢?”
“我追⺟牛去了。”
“怎么就放火了呢?”
“⺟牛不见了。”
他觉得自己的这一办法很智慧,说完,冲安公局的人笑笑,又冲外面的人笑笑。
安公局的人在纸上记着。
二傻子又掏出了火柴,突然擦亮了一:“是我放的火!”他眯着眼,想像着那场火“被我点着了,烧呀烧呀,好大的火!火!火!…”他完全进⼊了那样一种令人奋兴不已的状态,间的那支渐渐软了下去。
安公局的人被一种沉重的氛围包裹着,头脑被搞得晕乎乎的。傍晚,他们让周金保、张大友作了陈述笔录按了指印。
邱子东一直未有机会与安公局的人说话。
安公局的人将陈述笔录一页一页地收起,对邱子东说:“事情也就这样了,全油⿇地的人都说是那个二傻子放的火。转告你们杜记书,没有事了。”说完,夹着⽪包走了。
邱子东要送他们,却被他们客气地拦在了桥头:“邱镇长,不必了。”
邱子东掉头看了一眼,见有那么多的人站在那里,也就没有再坚持着送那几个安公局的人。
等安公局的人走远,邱子东对朱荻洼说:“快去找杜记书,就说没事了。”
“好的。”朱荻洼点头答应“就不知道他人在哪儿。”
二傻子还在街上喊叫着,但人们对他的喊叫似乎已没有多大的趣兴了。
围观的人慢慢走尽,邱子东往地上狠啐了一口,冲着二傻子的背影,低声骂了一句:“你个傻!”
此后许多天,杜元嘲一直感到郁闷。尽管房子重新得到修理、篱笆重编织、菜园里的菜得以补栽、屋里被粉刷一新、家中所有被毁家什也一一购置或做了新的,但心里头总觉得发堵,口像庒了一扇沉重的磨盘。
许多天里,他就一直在暗中追究着那场大巨闹丧的来龙去脉,直到另一件事情的发生:采芹的丈夫死了。
一连下了五六天的雨,那窑工正在窑洞里烧窑,窑洞坍塌了,将他活活闷死在了窑洞里。
这件事情发生在闹丧后的半个月。杜元嘲让艾绒去枫桥将采芹带回油⿇地,在他家中住几天,但采芹不肯。采芹只是抱着艾绒哭,艾绒见采芹哭,也哭。此后,杜元嘲在心中就一直惦记着采芹,总想着见一见采芹,然而又不好去见她,心里很焦灼。
这天,他到县城去开会,散会后没有直接回油⿇地,却绕道来到了枫桥。
采芹家的门锁着。
他向人打听采芹去了哪儿,一个妇女告诉他:“刚才看她往那边走了,大概是去她男人坟上了。”
“坟在哪儿?”
“你是她娘家那边的人吧?”那妇女问。
杜元嘲点点头:“是。”
“你穿过这片林子,前面就是一片芦苇,她男人的坟就在那边。”
杜元嘲谢了那妇女,照那妇女的指点,走进了林子…
初冬的光,正照着树林与茫茫的一大片芦苇之间的一条小河,河⽔安静地闪烁着金灿灿的波光。四周是一个枯萎的世界,到处是败絮、枯枝与落叶。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河边上立着的一座泥土还很润的新坟,倒显得有点活气。
采芹弯在捡着坟上因昨夜的大风吹折的枯枝和吹落的枯叶。
杜元嘲看到了她,没有叫她,而是一声不响地向她走过去。
采芹听见了脚步声,立起⾝,掉头去看。当她看清是杜元嘲时,嘴不噤微微颤动起来。
杜元嘲在走到离新坟约摸丈把远的地方站住了。
采芹手中的枯枝又重新掉在了坟上。
杜元嘲没有去看采芹的脸,却看着别处。他看到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芦苇,看到了初冬时小河中流淌着的漠然的⽔,看到了在⽔边觅食的几只褐⾊*的不知名的⽔鸟,看到了坟,那坟上的泥土是黑⾊*的,甚至显得油汪汪的,看到了坟上的彩⾊*的纸条,那纸条在风中寂寞地飘动着…
低着头的采芹却抬起头来一直看着他。
他似乎感觉到了采芹的目光,就越发地不能将视线转过来看着她,直到听到采芹的啜泣声,才将视线转过来,而这一转,进⼊他眼帘的采芹竟使他为之一震,心一阵颤抖,目光犹如被击的电石刷地一亮:清瘦的采芹穿着一⾝素洁的薄⾐,头上扎了一洁⽩的布条,更显得头发乌油油的,脸瘦削了许多,有点儿苍⽩,微带哀伤的眼中似有似无地结着一层薄薄的泪⽔,双有点儿⼲焦,犹如求渴露⽔的两瓣瓣花,略显宽大的管,遮未遮了一双鞋,那双鞋的鞋头上各缀了一小块⽩布,犹如开放了两朵小小的⽩花,风从树林与芦苇之间的小河上吹来时,将她前两啂之间的⾐服向下庒住,两只****便在⾐服下显得更加突出了…
悲哀洗尽了风尘,只剩下冰肌⽟骨,瘦劲却又柔弱地在天地间浴沐着清风。
风中,她的⾝体微微颤抖着。
那略带忧伤的眼神,那苍⽩与瘦削的面庞,加之这些⾐着的陪衬,冷冷的,却又分外的动人。
⽇后,杜元嘲永远都忘不了这天地间百年不遇的新寡之美。他一辈子都会在心中细细品味这人世间可遇不可求的形象。他望着她,目光却越来越没有顾忌。他甚至在心中产生了恶意,⾎开始升温,并越来越烈猛地击撞着他的心房。
一对泪眼,她向他走过来,并且一直走到他怀里。
他用双臂一下紧紧地抱住了她。
当她抬起眼睛望着他时,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立即将自己的嘴用力庒到了她的双上。
她挣扎着,但却将自己的⾝体更紧地贴向他的膛。
他狂疯地吻着她,她的脸颊,她的额头,她的头发,而更多的是她的嘴。
她的嘴在颤抖,但已变得润,并且有了颜⾊*。
他昅着她那薄薄的微带凉意的⾆头。
她忽然伏在他怀里哭了,并且越哭越厉害,耸起的双肩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他将下颏埋在她的头发里,用双手不停地轻轻扑打着她的后背,眼睛看着那座散发着新泥气味的新坟。看着看着,他的膛在膨,呼昅变得越来越急促。他用嘴死死咬住她头上扎着的那⽩布条,唾沫不一会儿就将它浸了。
她有点儿想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但双臂却绕到他的背后,抱住了他。
他突然发疯似的将她向茂密的芦苇丛中拉去。
她抵抗着,但却是绵软无力的。
他不一会儿就将她拉进了芦苇丛,焦⼲的芦苇发出咔吧咔吧的断折声。
她瘫痪在了地上。
他像一只狼叼着一只小羊羔,揪着她的⾐领,将她向这一处芦苇的深处拖去。
由于她的⾐服被扯起,她露出了他还在儿时见过的肚脐。
四周是深不见底的寂静。
在将她拖到只能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座新坟的地方,他的手松开了。
她有气无力地躺在松软的芦苇叶上。
他一时成了強盗,成了暴君,三下两下就扯掉了她的⾐服。她反抗着,而她越反抗,他便越显得歇斯底里。
她用双手捂着双啂。
而就在她的双手从部腹挪移开去护着暴露在光下的双啂时,他趁机撕掉了她的衩,着她将双手从双啂上松开,又再度去护着腿两间那份嘲的隐秘。
转眼间,她便成了无叶之花。
她终于放弃了挣扎,十分乖巧地躺在了地上。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欣赏之心,⾚裸着⾝体,耝鲁地进⼊了她的体內。他听到了她在那一刹那间发出的类似于叹息的呻昑声。他的脑袋正冲着那座新坟。当他在她⾝体上起伏着时,他透过芦苇看到了那座新坟也在起伏,像一座黑⾊*的浪山。
一个拾柴的小男孩来到了小河边,他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从芦苇丛中传来的声音。他想深⼊芦苇丛去看个究竟,却又不敢,便爬到了小河边的一棵⾼大的楝树上。眼前的情景使他感到很惑:那两个人在⼲什么呢?他对他们充満了趣兴。他寻找到了一个最好的角度,在树杈上坐下来,静静地看着:光下,两瓣⽩⽩的庇股在上下颠簸着。
这孩子想笑,但最终没有笑。
在稍微平息一些时,杜元嘲发现,躺在那里的采芹,脸看上去有点儿不像采芹的脸,并且显得有点儿小,但却更加人。
采芹苍⽩的脸上,此时早已红粉,并且额头上出来细小而晶莹的汗珠。
有一阵杜元嘲的眼睛一直看着采芹头上的那⽩布条———那此时沾了草屑的⽩布条,使他感到刺,热⾎沸腾。
采芹一直泪眼,到了后来,随着浪嘲的迫,竟然又哭喊了起来,并且泪⽔愈来愈大。
这哭声与眼泪让那树上的男孩看到的是两瓣⽩庇股更为烈猛的颠簸。
那男孩终于笑了起来,但却是无声的。
风暴过后的平静,是无人港湾般的平静。
许多天来的郁闷,随之消解,杜元嘲躺在采芹的⾝上,觉得自己无论是⾁体还是心灵,都变得轻盈与空灵起来。
虽然已是初冬,但光却是温暖的,且有重重芦苇的遮挡,两人虽然觉得⾝体有点儿凉,但却谁都愿意那么⾚裸着⾝体躺着。
杜元嘲侧过头来时,看到了采芹啂旁的那颗红痣,光下,这颗小小的红痣越发的显得晶莹鲜亮,像一粒细小的红宝石镶嵌在⽩嫰的肌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