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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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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差不多每个地方上的文艺宣传队,都是由这个地方上的学校提供剧本并负责排练的。桑乔既是油⿇地学校文艺宣传队的导演,也是油⿇地地方文艺宣传队的导演

  桑乔的导演不⼊流,但却很有‮趣情‬。他不会去自己做动作,然后让人学着做。因为他的动作总不能做到位,他嘴里对人说:“瞧着我,右手这么⾼⾼地举起来。”但实际上他的右手却并未⾼⾼地举起来,倒象被鹰击断了的翅膀那么聋拉着。人家依样画葫芦,照他的样做了,他就生气。可人家说:“你就是这个样子。”于是,桑乔就知道了,他不能给人做样子。这样一来,他倒走了大家的路子:不动手动脚,而是坐在椅子上或倚在墙上,通过说,让演员自己去体会,去找感觉。

  桑乔导演的戏,在这一带很有名气。

  桑乔既是一个名校长,又是一个名导演。

  农村文艺宣传队,几乎是常年活动的。农忙了,上头说要鼓劲,要有戏演到田头场头;农闲了,上头说,闲着没事,得有个戏看看,也好不容易有个工夫好好看看戏;过年过节了,上头说,要让大伙⾼⾼兴兴的,得有几场戏。任何一种情况,都是文艺宣传队活动的理由。

  油⿇地地方文艺宣传队,在大多数情况之下,是与油⿇地小学的文艺宣传队混合在一起的,排练的场所,一般都在油⿇地小学的一幢草房子里。

  排练是公开的,因此,实际上这地方上的人,在戏还没有正式演出之前,就早已把戏看过好几遍了。他们屋前屋后占了窗子,或者⼲脆挤到屋里,看得有滋有味。这时,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看的如何排戏。对他们来说看如何排戏,比看戏本⾝更有意思。一个演员台词背错了,只好退下去重来,这有意思。而连续上台三回,又同样退下去三回,这便更有意思。

  一场不拉看排练的是秦大

  油⿇地小学校园內,唯一一个与油⿇地小学没有关系的住户,就是孤老婆子秦大。只要一有排练,她马上就能知道。知道了,马上就搬了张小凳拄着拐来看。她能从头至尾地看,看到深夜,不住地打纯了,也还坐在那儿老眼昏花地看。为看得明⽩一些,她还要坐到正面来。这时,她的小凳子,就会放到了离桑乔的藤椅不远的一块显著的地方。有人问她:称听明⽩了吗?”她朝人笑笑,,然后说:“听明⽩啦:他把一碗红烧⾁全吃啦。”要不就说:“听明⽩啦:王三是个苦人,却找了一个体面媳妇。”众人就乐,她也乐。

  今年的夏收夏种已经结束,油⿇地地方文艺宣传队要很快拿出一台戏来,已在草房子里排练了好几⽇了,现在正在排练一出叫《红菱船》的小戏。女主角是十八岁的姑娘⽩雀。

  ⽩雀是油⿇地的美人。油⿇地一带的人说一个长得好看的女孩儿,常习惯用老戏里的话说是“美人”

  ⽩雀在田野上走,总会把很多目光昅引过去。她就那么不显山不露⽔地走,但在人眼里,却有说不明⽩的耐看。她往那儿一站,象棵临风飘动着嫰叶的还未长成的梧桐树,亭亭⽟立,依然还是很耐看。

  ⽩雀还有一副好嗓子。不宏亮,不宽阔,但银子样清脆。

  桑乔坐在椅子上,把双手垂挂在扶手上,给⽩雀描绘着:一条河,河⽔很亮,一条小木船,装了一船红菱,那红菱一颗一颗的都很鲜,惹得人都想看一眼;一个姑娘,就像你这样子的,撑着这只小船往前走,往前走,船头就听见击⽔声,就看见船头两旁不住地开着⽔花;这个姑娘无心看红菱一一红菱是自家的,常看,不稀罕,她喜看的是⽔上的、两岸的、天空的好风景;前面是一群鸭,船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群鸭,而是一群鹅;芦苇开花了,几只⻩雀站在芦花顶上叫喳P查,一个摸鱼的孩子用手一拨芦苇,露出了脸,⻩雀飞上了天;⽔码头上站着一个红⾐绿的小媳妇,眯着对眼睛看你的船,说菱角也真红,姑娘也真⽩,姑娘你就把头低下去看你的红菱;看红菱不要紧,小木船撞了正开过来的大帆船,小船差点翻了,姑娘你差点跌到了河里,你想骂人家船主,可是没有道理,只好在心里骂自己;姑娘一时没心思再撑船,任由小船在⽔上漂;漂出去一二里,河⽔忽然变宽了,浩浩的,姑娘你心慌了,姑娘你脸红了一一你想要到的那个小镇,就立在前边不远的⽔边上;一⾊*的青砖,一⾊*的青瓦,好一个小镇子,姑娘你见到小镇时,已是中午时分,小镇上,家家烟囱冒了烟,烟飘到了⽔面上,像飘了薄薄的纱;你不想再让小船走了,你怕听到大柳树下笛子声一一大柳树下,总有个俊俏后生在吹笛子…

  桑乔的描绘,住了一屋子人。

  ⽩雀的脸红了好几回,仿佛那船上的姑娘真的就是她。

  这出小戏,就只有一把笛子伴奏。吹笛子的是蒋一轮。

  桑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蒋一轮。蒋一轮长得好,笛子吹得好,篮球打得好,语文课讲得好…桑桑眼里的蒋一轮,是由无数个好加起来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蒋一轮长得很⾼,但⾼得不蠢,⾼得匀称、恰当。油⿇地不是没有⾼个,但不是⾼得撑不住,老早就把背驼了,就是上⾝太长,要不又是两条腿太长,像立在⽔里的灰鹤似的。蒋一轮只让人觉得⾼得好看。蒋一轮的头发被他很耐心地照料着,一年四季油亮亮的,分头,但无一丝油腔滑调感,无一丝阔小开的味道,很分明的一道线,露出青⽩的头⽪,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就把一股挡不住的文气透给人。

  蒋一轮的笛子能倒一片人。

  蒋一轮的笛子装在一只终年雪⽩的布套里。他取出笛子时,总是很有章法地将布套折好放到口袋里,绝不随便一团巴塞到兜里。在蒋一轮看来,笛子是个人,那个布套就是这个人的外⾐。一个人的外⾐是可以随便团巴团巴塞一处的吗?蒋一轮在吹笛子之前,总要习惯地用修长的手指在笛子上轻轻‮摸抚‬几下,样子很像一个人在‮摸抚‬他所宠爱的一只猫或一条小狗。笛子横在嘴边时,是⽔平的。蒋一轮说,笛子吹得讲究不讲究,第一眼就看笛子横得⽔平不⽔平。蒋一轮的笛子横着时,上面放个⽔平尺去测试,⽔平尺上那个亮晶晶的⽔珠肯定不偏不倚地在当中。蒋一轮吹笛子从来不坐下来吹。这或许是因为蒋一轮觉得坐下来,会把他那么一个⾼个儿⽩⽩地浪费了。但蒋一轮说:‘笛子这种乐器,就只能站着去吹。”最潇洒时,是他随便倚在一棵树上或倚在随便一个什么东西上。那时,他的‮腿双‬是微微叉的。这是最人的样子。

  桑桑每逢看见蒋一轮这副样子,便恨胡琴这种乐器只能一庇股瘫在椅子上拉。

  《红菱船》的曲子就是蒋一轮据笛子这种乐器的特*,自己作的,蒋一轮自然吹得得心应手。

  桑乔将《红菱船》已导演出来了点样子之后,就对蒋一轮与⽩雀说:“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另找个地方,再去单练吧。”

  二晚上,桑桑在花园里循声捉蟋蟀,就听见荷塘边的草地上有笛子声,隔⽔看,⽩雀正在笛子声里做动作。今晚的月亮不耀眼,一副离恍惚的神气。桑桑看不清蒋一轮与⽩雀,但又分明看得清他们的影子。蒋一轮倚在柳树上,用的是让桑桑最着的‮势姿‬:‮腿两‬微微叉着。⽩雀的动作在这样的月光笼罩下,显得格外的柔和。桑桑坐在塘边,呆呆地看着,捉住的几只蟋蟀从盒子里趁机逃跑了。

  微风翻卷着荷叶,又把清香吹得四处飘散。几支尚未绽开的荷花立在月⾊*下像几支‮大硕‬的⽑笔,黑黑地竖着。桑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开放。

  夜⾊*下的笛子声不太像⽩天的笛子声,少了许多明亮和活跃,却多了些忧伤与神秘。夜越深越是这样。

  路过塘边的人,都要站住听一会,看一会。听一会,看一会,又走了。但桑桑却总在听,总在看。桑桑在想:有什么样的戏,只是在月光下演呢?

  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向池塘里投掷了一块土疙瘩,发一声“咚”的⽔响,把蒋一轮的笛音惊住了,把⽩雀的动作也惊住了。

  桑桑在心里朝那个投掷土疙瘩的人骂了一声:“讨厌!”但笛音又响起来了,动作也重新开始。如梦如幻。

  过了一个星期,彩排结束后,桑乔说:“《红菱船》怕是今年最好的一出戏了。”

  演出是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演出的消息几天前就已传出去了,来看演出的人很多。舞台就设在油⿇地小学的场上。在通往油⿇地小学场的各条路上,天未黑,人便一缕一缕地往这边走了。老头老太太,大多扛了张板凳,而孩子们心想:场四周都是树,到时爬树上看吧。因此,他们大多就空了手,轻松地跑着,跳着,叫着。油⿇地小学文艺宣传队与油⿇地地方文艺队的演出⽔平,是这一带最好的,因此,来看演出的绝非仅仅只有油⿇地的人,差不多,引来了方圆十里地的人。油⿇地一些人家估计一些住在远处的亲戚也要过来,就多扛了一些凳子。因此,离演出还早,场地上就已放了无数张凳子了,看上去壮观。

  化妆室就设在用做排练场的那幢草房子里。来得早的人,就围在窗口门口看化妆。桑乔手掌上涂満了各⾊*油彩。演员们就从他手下,一个个地过着。若是个过场的或不重要的,桑乔就三下两下地将他们打发过去。若是一个重要角⾊*,桑乔就很认真,妆化得差不多了,就让那个演员往后退几步,他歪头看看,叫演员凑上来,让他再作仔细修改,就像一个作文章的人,仔细地修改他的文章一样。

  乐队在门外已开始调音、试奏。

  桑乔化妆着化妆着,心里老觉得今天好像有点什么事情,偶尔抬头看了一眼,一下看到了心神不宁的蒋一轮,他突然明⽩了:⽩雀还没化妆呢。他问道:“⽩雀呢?”

  “⽩雀还没有来。”有人一旁答道。

  桑乔在嘴里嘀咕了一声:“怎么搞的?该来了。”心想离演出还有些时间,就依然去给那些演员化妆。

  蒋一轮屋里屋外不安地转悠已经好一会了,看看手表,离演出时间已不远了,终于走到桑乔⾝边,轻声说道:“桑校长,她还没有来。”

  桑乔无心再去仔细化妆手里的一个演员,说声“行了”就丢下那个演员,对一个叫‘泣酸子”的演员说:“二酸子,你去她家找找她。”

  二酸子上路了。

  桑乔追出来:“快点。”

  “唉!”二酸子穿过人群跑起来。

  演员、乐队以及围观的人,不一会就都知道了⽩雀未到,就把一句话互相重复着:“⽩雀还没有来呢。”又过不一会,这话就传到了场上,认识不认识的都在说:“⽩雀还没有来呢。”觉得事情似乎重大,于是也就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奋兴‬。

  二酸子过不一会回来了,对桑乔说:“⽩雀他⽗亲不让她来。”

  桑乔问:“为什么?”

  二酸子不知为什么看了蒋一轮一眼,转而回答桑乔:“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两三个演员没化妆,桑乔说:“自己化妆吧。”又对宣传队的具体负责人说:唯时演出,我去⽩雀家一趟。”说完就走,一句话一半留在门里,一半留在门外:“谁都可以不来,但⽩雀不能不来。”

  两盏汽油灯打⾜了气“璞璞璞”地燃烧着,一旦⾼悬,立即将舞台照得一片光明。

  演出准时进行。但台下的人一边看演出,一边就在下面互相问:“⽩雀来了吗?”台后的演员也在互相问:“⽩雀来了吗?”

  桑桑看到蒋一轮在吹笛子时,不时拿眼睛往通往场的路上膘。好几回,蒋一轮差一点把曲子吹错了,幸亏是合奏,很用心的桑桑用胡琴将这些小漏洞一一补住了。桑桑看到,蒋一轮用感和夸奖的目光看了他好几回。

  幕间,人们在空隙里几乎将询问变成了追问:“⽩雀来了没有?”

  又一个节目开始时,人们的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场上的秩序不太好。

  演员们开始抱怨⽩雀:“这个⽩雀,搞得演出要演不下去了。”

  演了三个小节目,⽩雀还未到。人们从“⽩雀偶然疏忽了,忘了演出时间了”的一般想法上移开去,在问:“⽩雀为什么没有来?”都认为是有原因的,便开始了猜测,心思就老不在台上演出的节目上。仿佛他们今天来这里,不是来看演出的,而是来专门研究“⽩雀为什么没有来”这样一个问题的。当他们听说⽩雀是被她的⽗亲⽩三拦在了家中时,猜测就变得既漫无边际,又十分具体了。台下一片卿卿喳喳,想看节目的人也听不太分明了,注意力反而被那些有趣的猜测昅引了。因此,这时台上的演出,实际上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台前台后的演员都很着急:“⽩雀怎么还不来呢?”

  忽然有人大声说:“⽩雀来了!”

  先是孩子们差不多一起喊起来:‘噢——⽩雀来了——”大人们看也不看,就跟着喊。

  众人都去望路上,台上的演员和乐队也都停住了望路上——月光下的路,空空

  “哪儿有⽩雀?”“没有⽩雀。”“谁胡说的?”一场的人,去哪儿找那个胡说的人!众人只当穿揷*进来了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让他们觉到了一阵小小的冲动。

  台上的演出继续进行。台下的人暂时先不去想⽩雀,勉勉強強地看着,倒有了一阵好秩序。演员们也就情绪⾼涨。那个男演员,亮开喉咙大声吼,吼得人心一阵动。本是风吹得树叶响,但人却以为是那个男演员的声音震得树叶“沙沙”响。桑桑把胡琴拉得‮头摇‬晃脑,走了音。只有蒋一轮,还是心不在焉,笛子吹得结结巴巴,大失往⽇的风采。人也没有从前一吹笛子就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显得有点僵硬。

  一个女演员做着花样,一摇一晃,风吹杨柳似地走上台来。她一直走到了台口,让人觉得她马上就要走下台来了。下面一个动作,是她远眺大河上有一叶⽩帆飘过来。她⾝子向前微侧,突然说出一句:“那不是⽩雀吗?”神情就像说的是戏里头的一句台词。

  众人起先反应不过来,还盯着她的脸看。

  她踞起脚,用手往路上一指:“⽩雀!”

  众人立即站起来,扭头往路上看,只见路上袅袅娜娜地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

  “是⽩雀!”

  “就是⽩雀!”

  众人就看着⽩雀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雀并不着急。人们隐隐约约地看到,她一路走,还一路不时地伸手抓一下路边的柳枝或蹲下来采支花什么的。人们不生气,倒觉得⽩雀也真是不一般。

  靠近路口,不知是谁疑惑地说了一声:“是⽩雀吗?”

  很多人跟着怀疑:“是⽩雀吗?”

  话立即传过来:“是周家的二丫!”

  于是众人大笑。因为周家的二丫,是个脑子有⽑病的姑娘,一个“二百五”

  二丫走近了,明亮的灯光下,众人清清楚楚地看清了是二丫。

  二丫见那么多人朝她笑,很不好意思,又袅袅娜娜地走进了黑暗的树荫里。

  台上那个女演员満脸通红,低下头往后台走。再重上台来时,就一直不大好意思,动作做没做到家,唱也没唱到家,勉強对付着。

  台下有人忽然学她刚才的腔调:“那不是⽩雀吗?”

  众人大笑。

  女演员没唱完,羞得赶紧往后台跑,再也没有肯上台。

  台下的秩序从此变得更加糟不可言。很多人不想演了。桑桑和其它孩子、大人、乐手坐在台上很尴尬,不知道是撤下台来还是坚持着在台上。

  台下的人很奇怪:非想见到⽩雀不可。其实,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并不认识⽩雀,更谈不上对⽩雀演戏的了解。只是无缘无故地觉得,一个叫⽩雀的演员没有来,不是件寻常的事情。而互相越是说着⽩雀,就越觉得今天他们之所以来看戏,实际上就是来看⽩雀的,而看不到⽩雀,也就等于没有看到戏。这种情绪慢慢地演变成了对演出单位的恼火:让我们来看戏,而你们的⽩雀又没有来,这不是讴人么?这不是让我们⽩跑一趟吗?又等了等,终于有了想闹点事的心思。

  演员们说:“不要再演了。”

  宣传队的负责人说:“桑校长没回来。演不演,要得到他的同意。”

  “桑校长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呢?”有几个演员走到路口去望,但没有望见桑乔。

  台下终于有人叫:“我们要看⽩雀!”

  很多人跟着喊:“我们要看⽩雀!”

  这时演员们即使想演,实际上也很难演下去了。

  演员与乐队都撤到了后台。

  台下哄哄的像个集市。

  蒋一轮站在一棵梧桐树的黑影里,一脸沮丧。

  桑乔终于回来。演员们连忙将他围住,就听他说了一声:“我真想将⽩三这厮一脚瑞进大粪坑里!”

  三宣传队临时解散了。

  蒋一轮一连十多天也没见着⽩雀,一有空就到河边上吹笛子。⽩雀的家就在河那边的村子里。他想,⽩雀一定能听到他的笛子声。蒋一轮什么曲子也不吹,就吹《红菱船》,从头到尾地吹。吹的时候,直让桑桑觉得,⽩雀也在,并且正在出神地做那些优美的动作。

  对岸,有人站到河边来听蒋一轮吹笛子,但没有一个知道蒋一轮的心思,听了一阵,都说:畴老师吹笛子吹得好。”听得很⾼兴,仿佛那笛子是为他们吹的。

  蒋一轮吹笛子时,桑桑就站在自家⽔码头上看。但桑桑一直就没有看到⽩雀的影子。⽩雀仿佛永远地消失了。

  蒋一轮不屈不挠地吹着。

  但⽩雀就是没有出来。

  这是个星期天,蒋一轮一清早就去了河边上。蒋一轮今天的笛子吹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一往情深,如泣如诉。

  秦大既不知道蒋一轮吹笛子的用意,又不懂得音乐。她只是觉得这个蒋老师笛子吹得真苦,就颤颤巍巍地端来一碗⽔:“歇歇,喝口⽔再吹。”

  蒋一轮很感谢秦大一一蒋一轮现在很容易感谢人,喝了⽔,重新给笛子换了张竹膜。继续吹下去。

  蒋一轮直吹得人厌烦了,就听对岸有人说:健个蒋老师,有劲没处使了。”

  蒋一轮的笛音就象一堆将要燃尽的火,慢慢地矮下去。他朝对岸望望,垂着双手离开了。

  桑桑突然地看到⽩雀朝河边走来了。

  ⽩雀还是那个样子,只是好像清瘦了一些。她一出现在桑桑的视野里,桑桑就觉得天地间忽然地亮了许多。⽩雀走着,依然还是那样轻盈的步伐。她用双手轻轻抓着被放到了前的那又黑又长的辫子,一方头巾被村巷里的风吹得飞扬了起来。

  桑桑看到,⽩雀走到岸边时,眼睛朝刚才发出笛音的那棵谏树下看了一眼。当她看到了谏树下已空无人影时,她向对岸到处张望了一下。而当她终于还是没有看到人影时,不免露出怅然若失的样子。

  ⽩雀显然想在岸边多呆一会。她作出要到河边洗一洗手的样子,沿着石阶走向⽔边。

  桑桑立即朝蒋一轮的宿舍跑。

  蒋一轮鞋也不脫,正和他的笛子一起躺在上。

  “蒋老师!”

  “桑桑,有事吗?”

  “你快起来!”

  “起来⼲吗?”

  “去河边!”

  “去河边⼲吗?”

  “她在河边上。”

  “谁在河边上?”

  “⽩雀!”

  蒋一轮将⾝体侧过去,把脸冲着墙:“小桑桑,你也敢和你的老师开玩笑!”接着,用手一拍木,学老戏里的腔调,大声道:“大胆!”

  “⽩雀真的在河边上!”

  蒋一轮又转过脸来,见桑桑一副认真着急的表情,就站了起来。

  “过一会,她就会走掉的。”

  蒋一轮慌忙朝河边走。但立即意识到这是在桑桑面前,就将两手揷*进兜里,作出很随意的样子。这样子在向桑桑说:“见不见⽩雀,无所谓的。”但脚步却是被什么急急地召唤着,走得很快。

  桑桑跟在后边。

  但桑桑看到的情景是:⽩雀的背影一忽闪,就消失在巷口,而⽩雀的⽗亲⽩三却倒背着双手,把后背长久地顽梗地停在河边上。

  以后的⽇子里,蒋一轮有时还到河边吹笛子,但越吹越没有信心,后来⼲脆就不吹了。他把笛子随意地扔在里,都没有将它放进⽩布套里。⽩布套也被皱皱巴巴地扔在一旁。

  蒋一轮的课讲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蓝球打得无精打采…蒋一轮的整个⽇子都无精打采。

  蒋一轮变得特别能‮觉睡‬,一睡就要永远睡过去似的。蒋一轮天一黑就上‮觉睡‬。蒋一轮上课总是迟到。蒋一轮的眼泡因过度睡眠而虚肿,嗓子因过度睡眠而嘶哑。

  女教师刘娅对他说:“蒋老师,你莫非病了?”

  蒋一轮自己也怀疑自己病了,去镇上医院做了检查。结果是没有任何病。但蒋一轮就是振作不起精神,只想拥了被子,昏昏睡去。

  期中的一个星期,这一片的五所学校照例互相检查教学情况,这一天,轮到了油⿇地小学。先是听课,各班情况都很好,只有蒋一轮的课,大家不太満意。蒋一轮的课显然没有好好准备,头绪混,差错不断。本来,这样的课都是早准备好了的。阅读课文花多长时间,提问题花多长时间,讲解花多长时间,都是经过反复计算的,就像是演奏一部曲子,从开始到结束,都是掐好了时间的。说上课,就缓缓进⼊,说下课,就在钟声马上要响起之际,正好告一段落,然后⼲脆利落地宣布:“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下课!”话音刚落,铃声随即响起。蒋一轮真糟糕,距离下课还有十分钟,就弹尽粮绝。好一阵,就呆呆地望着‮生学‬和听课的诸位同仁,竟然无话可说。更糟糕的是,他的手表没有好好上弦,现在停住不动了。蒋一轮不知道离下课时间到底还有多远。想讲新课,又怕刚开了个头,下课铃就响了。就想:算了,就再等一会吧。可是左等右等,下课铃就是不响。

  陪同外校老师坐在后面的桑乔,一直冰冷着脸。

  孩子们起先还勉強坐着。但坐不多一会,就坐不住了,⾝上像爬虱子,开始不由自主地‮动扭‬起来,并开始小声说话。

  荒唐的是,蒋一轮也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竟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请大家再耐心等一会,马上就要下课了。”

  外校的一个年轻女教师憋不住笑了。这笑声虽然是被努力控制了的,但孩子们还是听到了,大家互相瞧瞧,也傻乎乎笑了起来。

  蒋一轮満脸通红,额上出来汗珠,这才想起复习旧课。可刚等他说完“我们把课文翻到上一课”时,钟声却十分有力地敲响了。

  中午,由油⿇地小学招待外校老师一顿饭。吃饭时,桑乔笑脸陪着客人,但始终笑得不大自然。那时,他就在心中暗暗指望着下午的作业检查,可为他捞回一点面子来。这一项,始终是油⿇地小学的強项,是其他任何一所学校都无法与之抗衡的。况且,前三天,桑乔还专门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特地強调了一下作业的问题:作业就是人的脸,既然是脸就要⼲净,脸不⼲净要洗⼲净,作业做得糊里糊涂的,没什么客气的,撕了重来,一次不行,再撕一次,不怕把作业本全撕了,大不了再换个新本;当天的作业,必须当天批改,不得过夜…。开会之后,桑乔再在各教室门口巡视,就听见一片沙沙沙的撕纸声,像急雨暴打地里的⽟米叶子,把桑乔自己都听得心惊⾁跳。

  吃了饭,老师们打了一会扑克,就开始检查作业。情况确实蛮好,外校的老师们都说:“油⿇地小学,‮生学‬们做的作业,⼲净得让人不忍看。”

  下午四点钟,外校教师们在做清点时,发现作业架上没有四年级的作文本,就对桑乔说:“桑校长,还差四年级的作文本。”

  桑乔对本校的一位老师说:“去问问蒋老师,四年级的作文本放在哪儿了。”

  “蒋老师不在。”

  桑乔说:他总在宿舍里批改作业,可能把作文本放在宿舍了,去宿舍看看。”

  是集体宿舍,其他老师也有钥匙,就打开门来,东找西找的,在蒋一轮的头找到了那攘作文本,看也不看,就立即将它们搬到了办公室。

  外校老师一打开作文本,互相对了个眼神,,然后对桑乔说:“桑校长,你自己看一下吧。”

  桑乔看了一本,又看了几本,然后一句话也没说。他所看到的作文本,字是写得一塌糊涂,其中一本,还洒上了⽔,字漫i得几乎看不清一个。最要命的是,蒋一轮已有两周没有批改作业了。

  这次互查,油⿇地小学揷*了一面黑旗。

  桑乔将外校教师送走后,在办公室暴跳如雷:健个蒋一轮,简直昏了头!”

  蒋一轮等到天已黑透,才回学校。

  桑乔一直在自己的办公室等着,见蒋一轮回来了

  走出办公室,给他留下一句话来:“明天晚上,你在全体教师会上作检查。”说完回家去了。

  蒋一轮作了检查之后,坐在桌前不知写什么,几乎‮夜一‬没‮觉睡‬。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桑桑,很诡秘地将桑桑叫到树林里,将一封信到桑桑手上:‘桑桑,把这封信给⽩雀。”

  桑桑点点头。

  “悄悄的。”

  “我知道。”

  “现在就去。”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桑桑走出树林时,忽然觉得自己是电影里的地下工作者了。他有一种神秘感、神圣感,还外加一种让他战战兢兢的紧张感。他上路时,还探头探脑,四下张望了一下。这完全没有必要,因为周围本无人,即便有人,谁会去注意他呢?

  四在不到一周的时间里,桑桑就在蒋一轮与⽩雀之间传递了四封信,并即将促成一次幽会。

  桑桑对大人之间的事充満了好奇心。他好像一个爱东张西望的人,忽然看到了一道门。他‮望渴‬着能从这道门里看到大人的世界—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他在蒋一轮与⽩雀之间来回穿梭时,经常沉浸在一种夸张的感觉里。当他走进深深而空寂的村巷,当他面对一条用两只眼睛紧紧盯住他的⻩狗,当他在黑暗里面遇到几个人而装成一副游玩的样子时,他觉得他是一个机智绝顶、可以做成大事的孩子。他并不很了解蒋一轮与⽩雀之间的通信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很愿意为他们跑腿送信。因为他觉得他也介⼊了这个世界,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他有了一种拿了⼊场券,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而提前进⼊了场內的优越与得意。

  桑桑甚至在那天看荷塘边上蒋一轮与⽩雀于月光下排练时,就已在心里觉得,蒋一轮和⽩雀应该在一起——他们才应该在一起呢!

  这天天黑之后,桑桑把一条木船摇到了河那边的一棵大树下。

  船上坐着蒋一轮。

  木船静静地停在岸边。没有月亮,只有风。风吹得两岸的芦苇晃,吹得⽔起波浪,一下一下子拍打着河岸。树上有鸟,偶然叫一声,知道是风的惊忧,又安静下来。村子里,偶然传来一阵呼唤狗的声音。到处是一个意思:天已晚了,夜间的寂寞马上就要来了。

  蒋一轮也像桑桑一样,在体验着一种紧张。但他在桑桑面前还要必须做出一个老师的样子来。他要给桑桑一个平静的而不是动的样子,并且还要给桑桑一个印象:他与⽩雀之间,是世上最美好,最纯洁的友谊。

  桑桑听到了脚步声,从船上站了起来。

  ⽩雀来了,⽩雀没有一点慌张的样子,像是要去做一件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她上了船,然后坐了下来,把‮腿双‬垂挂在船舱里,与同样姿态的蒋一轮正好面对面。

  桑桑摇着船,船在夜⾊*下往前行。桑桑像所有⽔乡的小孩一样,八九岁时就能撑小船,而到十几岁时,就能摇楷,把一个较大的船运行起来。⽔乡的⽔面上,常见一个与船极不等称的孩子摇楷。那孩子埋着庇股,一仰一合,居然把楷摇出很大的⽔花来。要是在⽩天,桑桑会很得意地向两岸的人表演他的摇楷。那时,他会把动作做得很有节奏,很有模样。但现在他知道,谁也看不见他摇楷,就不去在乎动作一一他现在只想将船摇得快一些,早点让船进⼊芦苇里。

  岸上有人问:“谁在摇船?”

  桑桑不回答。蒋一轮与⽩雀自然更不会回答。船依然走它的路,谁也不去理会岸上的人。

  村庄与学校都渐渐地远去了,船正在接近大河口。

  “他们可以说话了。”桑桑想。

  可是蒋一轮与⽩雀并不说话。

  桑桑很纳闷:“好不容易在一块儿,怎不说话呢?”

  蒋一轮与⽩雀却就是不说话,那么面对面地坐着。

  天空有嘎嘎声。桑桑知道,那是夜行的野鸭子。桑桑能想像出,那队野鸭子,正在天空下整齐地飞着,但一个个样子都很滑稽—野鸭总是那么一副笨样子。

  船出了大河口,⽔面忽然一下开阔了。月亮从东边的树林里升上来了,⽔面上就有了一条晃动不定的银⾊*的路。这条银⾊*的路,直伸向远方,突然地就断了。桑桑顺着这条银⾊*的路望去,已隐隐约约地看到了那个芦苇

  ⽔面一宽,加上风大了一些,船便开始晃动。

  蒋一轮与⽩雀依旧不说话。

  桑桑想:也不知他俩⼲什么来了?大人的行为很古怪,让人想不明⽩。

  船到了芦苇

  这是一片很大的芦苇,月光下一望无际。

  蒋一轮先上了岸。桑桑看到,蒋一轮伸过手来,本来是想拉一下⽩雀的,但⽩雀没有用他帮忙,自己跳到了岸上。他们面对着似乎无限深远的芦苇,一阵脚橱,很长时间站在那儿,不敢往深处走去。

  桑桑说:“我一个人就走进去过很远很远。”

  蒋一轮和⽩雀一前一后往前走了几步,蒋一轮回头问:“桑桑,你呢?”

  桑桑说:“我要看船。”

  蒋一轮与⽩雀继续往前走。站在船上的桑桑看到,他们走着走着,就并排走了,并且渐渐地挨到了一起。当时,月亮很亮地照着他们。桑桑觉得他们的⾝影要比⽩天的长。后来,芦苇越来越稠密,直至完全地遮挡住了他们。

  桑桑坐了下来。他朝天空望去,天空⼲净得如⽔洗刷过一般。月亮像是静止的,又像是飘动的。他猜测着蒋一轮和⽩雀:他们是坐着呢,还是站着呢?他们在说些什么?桑桑猜测不出来,就不去猜测了。他依然去看天空。他忽然地觉得一个人独自守着船很孤单。他想让自己给自己唱一首歌。但还未等他唱,一缕笛音从芦苇深处响了起来,在十月的夜空下传送着。蒋一轮与⽩雀并未说话。这使桑桑很遗憾:难道就是为了到这儿来吹笛子的吗?

  就是。笛子响起之后,就一直没有停止。

  桑桑躺到了船舱里。隔着一层船板,他听到了流⽔声,叮叮咚咚的,像是在给蒋一轮的笛子伴奏。后来,桑桑瞪瞪地睡着了。当凉风将他吹醒时,他猛地灵了一下:我睡了多久啦?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天和⽔,他有点害怕起来,立即起⾝,循着依然还在响着的笛音走过去。

  月光下,桑桑远远地看到了蒋一轮和⽩雀。蒋一轮倚在一棵谏树上,用的还是那个最优美的‮势姿‬。⽩雀却是坐在那儿。⽩雀并没有看着蒋一轮,用双手托着下巴,微微仰着头,朝天空望着。月亮照得芦花的‮端顶‬银泽闪闪,仿佛把蒋一轮与⽩雀温柔地围在了一个梦幻的世界里。

  桑桑拨着芦苇杆,想再朝前走几步。沙沙声惊动了蒋一轮与⽩雀。他们忽然意识到了时间的流动,抬头望了眼天空,就听见蒋一轮“哦”了一声,接着⽩雀说:“天不早了。”

  木船回到村前的大河时,村子已在月光下早已睡了。

  五桑桑充当了一个可笑的角⾊*。但人家桑桑愿意。温幼菊说“桑桑是蒋一轮的谍报人员”桑桑的⺟亲说“桑桑是蒋老师花钱雇的一个跑腿的”桑桑不管别人怎么说,照样地做他愿意做的事。

  唯一使桑桑感到遗憾的是,那些信只是在他⾝边稍微作了一下停留,就不再属于他,而被送到了蒋一轮的或⽩雀的手上。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小秘密。而这些小秘密,只是在他眼前晃一晃,便消失了。就仿佛有人总往他的口袋里塞进一块糖,可还是很快又被人家掏走了。

  桑桑在心里记着他给蒋一轮和⽩雀一共传了多少封信。而当这个数量变得越来越大时,他就在心底里慢慢地生长出一个念头:我也可以看看吗?就这一个念头,就惊得他东张西望了好一阵。但这个念头很顽固,竟不肯放过桑桑。

  这是一个星期天。

  桑桑又走进了深深的小巷。从走进小巷的那一刻起,桑桑就觉得⽩雀会从家里走出来,然后她回头看看,见没有⽗亲⽩三的影子,就会把一封信从袖笼里菗出来给他。

  桑桑开始唱歌。

  ⽩雀果然出来给了桑桑一封信。

  桑桑把信揣到怀里,依然唱着歌,但唱得颤颤的,像是穿着单⾐走在寒冷的大风里。

  桑桑出了小巷,就飞快地往学校跑。几乎每回都是这样。他总想立即把信给蒋一轮。他喜看到蒋一轮在接过信时的那种两眼熠熠发亮的样子。

  蒋一轮被桑乔叫走,到镇上购买办公用品去了。

  桑桑有点扫兴。

  桑桑一边走,一边从怀里掏出⽩雀的信,将它举起来,在光下照着。他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是看到一块神秘黑影。

  正往池塘里倒药渣的温幼菊在一旁笑着:‘桑桑,你在偷看蒋老师的信。”

  桑桑说:“谁看啦?我没有看。”

  “你想看。”温幼菊说。

  “我才不想看呢。”桑桑把信重新放进怀里,立即逃走了。

  桑桑搬了张梯子,从鸽笼里掏出一对羽⽑未完全丰満的鸽子,双手将它们一只一只地抛到空中。其中,一只直接就飞到了房顶上,另一只却在飞起来之后不知道该往哪儿落,竟然晃晃悠悠地飞了好几圈,最后落到了河边上的草垛上。桑桑在下面赶它,未能赶得了它,就爬上了草垛顶。那只鸽子见了桑桑,就矮下⾝子,几次要做出飞的样子,可又没有飞,直到桑桑马上就要抓住它了,它才一拍翅膀飞到了房顶上。

  桑桑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好做,就在草垛顶上躺下了。

  大草垛很⾼,桑桑一躺下,谁也看不见他。

  桑桑躺在草垛顶上,看天看云看过路的几只别人家的鸽子。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那封信。他把信拿出来,又对着光照着,并且是长久地照着。当然还是什么也没瞧着。而越是什么也没看见,他就越想看见。他坐了起来,低下头向四处看了看,见空无一人,心噤不住一阵慌慌跳。

  河边大树的树顶上蹲着一只灰⻩⾊*的鸟,歪着头,看着草垛顶上的桑桑。

  “我就看一眼,只看一眼!”他吐出了流流的⾆头,用⾆尖上的唾沫反复地浸润着信口。

  那只鸟“呀”地叫了一声。

  桑桑一惊,将信立即扔在了草垛顶上。他抬头看到了那只鸟。他觉得那只歪着脖子的鸟也很想看这封信。他把信又捡了起来。唾沫涂得太多,在信封口漫开来,留下一片印。他又顺手从草垛上拔下一草,用草茎将信封口轻轻剔开了。他又看了一眼那只鸟,将信封口朝下,这么轻轻一磕,将里面的信倒了出来。

  那只鸟拍着翅膀飞开了。它飞的样子很奇特:往前一窜一窜,每一窜都很有力迅捷,并且是不住地往⾼空中窜,像枚多节火箭,不一会就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黑点。而这时,它在⾼空非常清脆地叫响了,声音象清风吹进玻璃瓶口时发出的声音。

  桑桑抖抖索索地将信打开了。厚厚地,大概有三四张纸。

  桑桑正要去念信时,听到了鸟翅声,抬头一看,那只鸟居然又回来了,并且还是站在刚才那柔软的枝条上。

  桑桑刚看了个开头,脸就刷地通红,并且立即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光透过眼⽪时,他的眼前是淡红⾊*的。

  风吹着手中的信纸,发出一种扰人的声响。

  桑桑的眼睛慢慢睁开了,但桑桑没有去看信,却去看了一眼枝头上的那只鸟。那只鸟半闭着眼睛,似乎无心想知道信的內容,在打纯儿。

  接下来,桑桑看一阵,就闭一阵眼睛。他觉得那些话说得都很奇怪。他还从没听过这样柔和的语言。桑桑是作文⾼手。桑桑觉得那些句子,都是美的。放在往常,桑桑每次在看到书中一段他认为写得很美的句子或段子时,都会将它们摘抄下来。桑桑觉得⽩雀的信中的每一个句子,都是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但他又拿不太准,这是否也属于那种可以摘录到笔记本里的的句子。他以前没有见过这样一种美句子。不管怎么说,桑桑觉得这些句子确实美的。桑桑想:是不是这样的信,都是用这样的语言写成的呢?

  ⽩雀写得一手清秀的字。信⼲⼲净净的。

  桑桑的手出汗了。桑桑的手一直不算⼲净。因此,桑桑在信上留下了黑黑的手指印。这使桑桑到很‮愧羞‬。他把信放在草垛上,把双手拿到子上,仔细擦起来。他哪里想到,正在这时,来了一阵风,哗啦一下将信吹了起来。他惊得用双手去抓在空中飘着的,并用⾝体去扑正在草垛顶上翻卷着的,这才勉勉強強地将信与信封抓住了,庒住了。但还是有一页纸被风吹跑了。

  这一页纸,象是一窝小鸟里头最调⽪的一只,居然独自一个脫离了鸟群先飞远了。

  桑桑趴在那儿不敢动,因为他的腹下庒着另外几页纸。他只能先眼巴巴地看着那张纸在空中一晃一晃地轻轻地飘动着。

  枝头上的那只鸟,见了那张飘忽的纸,大概以为也是一只鸟,就从枝头飞下来,与那张纸在空中翻上翻下地旋舞起来,很像是一对空中的舞伴。

  那一页纸进到风口里去了,看样子,一会半会还没有落下的心思。

  桑桑一边用眼睛盯住,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腹下所庒的其它几页纸,一页一页地捉住。他看到那页纸越飞越低,越飞越低,正向河里飘去,也来不及去整理那几页纸,只是胡地将它们揣进怀里,跳下了草垛,直向那页纸追过去。

  那页纸越是接近地面,下落得就越迅捷,像是飞不动了。

  桑桑跑到离它还有十米远的地方时,它突然被一股气流庒住,几乎垂直地掉在了河边上的一个烂泥塘里。

  桑桑将它捡起一瞧,只见上面沾満了泥⽔。他提着这页纸,一脸沮丧。

  桑桑突然起了立即摆脫这封信的念头,将怀里的那几页纸掏了出来,慌忙地将它们连同那一页掉在泥塘里的纸一起,都扔到了河里。他看了一眼横七竖八地在⽔上飘着的纸,赶紧逃离了河边,就像一个罪犯逃离犯罪现场一样。

  桑桑回到了自家的院子里,忐忑不安地坐在门槛上。那几页纸总在他眼前飘动着。他开始编织谎言。然而被那几页纸的飘动所⼲扰,老也编不下去。他低头时,偶尔看到了还未扔掉的信封。这时,他就有一种看见了一只出尽了小鸟而空留在枝叉上的鸟巢时的感觉。他把信封‮劲使‬抖了抖,终于什么也没有抖出来。

  “它们大概已经漂远了。”桑桑想。他感到不安,仿佛是他的几只鸽子,被他抛弃了似的。他起⾝又来到了河边。

  那几页纸居然没有漂远,却聚拢到了码头上。他看到,那张沾了泥⽔的纸,在⽔面上这么漂了一会,已经⼲⼲净净了。桑桑就很懊悔,当时,将它在⽔里洗洗,晒⼲了不就行了?他连忙跑到⽔边上,将那些纸又都捞了上来。他找了一个有光、但没有人的地方,很小心地将它们一页一页地剥离开来,晾在了几低垂的树枝上,然后就在一旁守着,等它们被太晒⼲后,好抹抹平再装进信封里去。

  这时,桑桑听见了脚步声。他探头一看,见温幼菊正朝这边走来,并且只剩下几步远了。他连忙从树枝上摘下那些纸。在摘的过程中,纸被树枝勾住,有两页被撕破了。桑桑怕被温幼菊看见,这一回,索*将它们团成一个疙瘩远远地扔到了河里,然后拔腿他跑掉了蒋一轮回来后,在桑桑家院门口站了一下。桑桑看见了蒋一轮,但没有过来,看他的鸽子去蒋一轮想,桑桑今天没有给他带来⽩雀的信,也就走了。桑桑没有想到,⽩雀的这封信,是封很要紧的信。

  六关于⽩三的脾气,油⿇地人有最确切的评价:“嘴里叼屎撅子,拿⿇花都不换。”

  ⽩三平衡能力很差,走一座独木桥时,走了三分之二,掉到了河里。但⽩三并不朝只剩下三分之一距离的对岸游去,而是调转头,重新游回岸这边。他不信就走不过这座独木桥去!⽩三⽔淋淋地又站到了桥头上。当时,村里正有个人撑船经过这里,说:“我用船把你送过去。”⽩三说:不!老子今天一定要走过这座桥!”他又去走那独木。这回比上回难走,因为他一边走,一边往独木上淋⽔,把独木淋滑了。他努力地走着,并在嘴里嘟嘟嚷嚷地骂个不停,既骂独木,也骂自己。结果,只走了三分之一,就又掉进了河里。他爬上岸来再走。撑船的那个好心人,一笑,说了声“这个⽩三”也不管他,把船撑走了。⽩三连连失败,最后大恼,搬起那独木,将它扔进⽔中,然后抱住它游到对岸。

  ⽩三现在坚决反对⽩雀与蒋一轮来往。

  ⽩三瞧不上蒋一轮。⽩三就⽩雀这么一个女儿。他要把她给一个他看得上的人。

  但⽩雀看得上的人就是蒋一轮。⽩雀走到哪儿,眼睛里都有蒋一轮,总能听见他的笛音。

  ⽩三说:“那个蒋一轮,一个穷教书的,有什么好的!”

  ⽩雀不理⽩三,梳她的头,照她的镜子。

  ⽩三很恼火,就把她的镜子扔在地上:“他老子是个大地主,他是小老婆养的!”

  ⽩雀哭起来:“小老婆养的又怎么啦?小老婆也是老婆。有老婆总比没老婆的強。”

  ⽩三起扁担来要打⽩雀。因为⽩雀的话象把利刀戳在了⽩三的心上:⽩三没老婆,⽩三的老婆在⽩雀还不満一岁时跟人跑到江南去了,⽩三一直是个光

  ⽩雀知道⽩三不会打她,哭着,梗着脖子,肩一耸一耸地菗动着,站在那儿不动。

  ⽩三明⽩:⽩雀大了,有心想飞了。但⽩三无法改变自己的看法。他要请人给⽩雀另找个男人,他就是不能把⽩雀给蒋一轮。邻居张胜家早看上了⽩雀,想把⽩雀说给他的外甥⾕苇。⾕苇是镇上的文书。⽩三见过这个⽩净的一副书生气的⾕苇。张胜知道了⽩三的心思,说:“这是好事。让两个孩子先见见面。”⽩三就让⽩雀跟那个⾕苇见面。⽩雀没有充⾜的理由不见⾕苇,⽩雀似乎也在哪儿见过⾕苇。⽩雀没有坚决地拒绝⽩三。她想让蒋一轮帮她坚决起来。于是就写了那封信,问蒋一轮怎么办,还约了蒋一轮在村后的大磨坊旁见面。

  到了约定的时间,⽩雀装着到自家菜地⼲活的样子,挎着一只篮子去了大磨坊旁。

  没有收到信的蒋一轮,当然不会出现在这里。

  ⽩雀就站在⻩昏的风中等蒋一轮,一直等到天黑。她有点害怕了,只好往家走,路上就生了蒋一轮的气:商量这么要紧的事,他也敢耽误。但⽩雀想到了在过去的⽇子里,蒋一轮从未失约过,甚至每次都是他先到场,就怀疑自己把⽇子记错了。是⻩昏,这一点肯定没有错。但,是哪一天的⻩昏,她不敢肯定了。因此,第二天⻩昏,⽩雀又来到了大磨坊旁。其情形与昨⽇一样。这回⽩雀另想原因了:他才不在乎呢!⽩雀一路上就在心里说:我也不在乎,我明天就见⾕苇!回到家,她真的对⽩三说:“不是让我见⾕苇吗?我见。”

  蒋一轮一直等不到⽩雀的信,又惶惶不安起来,又去河边上吹笛子。

  ⽩雀听见了,但⽩雀并不去想主意摆脫⽩三的眼睛,到河边上去看蒋一轮。⽩雀已见过⾕苇了。⽩雀见过⾕苇之后,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她似乎有点后悔见⾕苇。

  心里最不安宁的是桑桑。他那天打开信,实际上只看了几行字。他想:那信里肯定有要紧的事,我把他们的事耽误了。一见到蒋一轮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他就低下头去。蒋一轮讲课时又心不在焉了。桑桑听课,更是听得心不在焉。他的脑子里,老是那几页纸在哗啦哗啦地翻动。

  桑桑想从⽩雀那儿再等得一封信。这天,他又出现在巷子里,唱起了歌。他一边用地上随便捡起的瓦片在沿巷而立的墙上划着道,一边唱。从巷头唱到巷尾,又从巷尾唱到巷头。走到⽩雀家门口时,就把声音放大了唱。但却总不见⽩雀出来。他想可能是⽩雀‮觉睡‬没有听见。他看了看墙上被他划下的一道道印迹,决定不唱了,改成大叫:

  一颗星,

  挂油瓶!

  油瓶漏,

  炒黑⾖!

  黑⾖香,

  卖生姜!

  生姜辣,

  叠宝塔!

  宝塔尖,

  戳破天!

  天哎天,

  地哎地,

  三拜城隆和土地!

  土地公公不吃荤,

  两个鸭子回圈呑!

  他几乎是站在⽩雀家门口叫唤的。但即便是这样,⽩雀也没出来。“⽩雀姐,是不想理蒋老师了,也不想理我了。”他低垂着头,离开了⽩雀家门口。

  当天晚上,桑桑推开了蒋一轮宿舍的门,说:“那天⽩雀姐给过我一封信,我把它弄坏了,就把它扔了…”

  蒋一轮“哎呀”了一声,双手抱住脑袋,就地转了一圈,然后扑通把自己放到上,又咚咚咚地捶了几下板,又用双脚互相将脚上的⽪鞋一一蹬下,滴笃两声,落在了地上:“我的桑桑吔!”

  桑桑笔直地站在门口。

  蒋一轮歪过头来,朝桑桑苦笑了一下。

  桑桑走了,但他没有走多远,蒋一轮将他叫住了:“桑桑,你过一会来找我。”

  当桑桑双手接过蒋一轮抢写出的一封信,后脑勺被蒋一轮富有意味地拍了一下之后,几天来一直惶惶不安的他,如释重负地向校门口跑去。

  ⽩雀家的大门已经关上了。桑桑屋前屋后地绕来绕去,既无法进屋,也无法看到⽩雀。他要有补过的表现。他必须于今晚将信送到⽩雀手上。但他又确实无计可施。他想敲开门。但开门的肯定是⽩三,而不会是⽩雀。⽩雀住在里屋,⽩三住在外屋,走到⽩雀房前去,必须穿过⽩三的前屋。今晚上见到⽩雀,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桑桑失望地站在黑洞洞的巷子里。

  桑桑走出巷子时,看到了大河那边的油⿇地小学,并且很快看到对岸立着一条长长的人影:蒋一轮在等待他送信的消息。

  桑桑又转⾝走进了巷子。

  桑桑爬上了矮墙,又从矮墙上爬到了⽩雀家的房顶上。他趴在天窗上往里看,首先看到了一只半明半暗的小马灯挂在木柱上。接下来,他就看清楚了:这间大屋里,既睡着⽩三,还歇着一条大公⽔牛。一是天冷,二是怕牛拴在外边被人偷了,⽩三像这个地方上的许多人家一样,将牛牵到了屋子里。此刻,⽩三已经在一张老上睡了,而大⽔牛却还在墙角里慢慢地吃草,两只大眼在昏暗的马灯光下闪着亮光。

  桑桑望着⽩三模模糊糊的面孔,忽然对⽩三生起气来:所有这一切事情的发生,全是因为他!桑桑起了一个恶毒的念头:拉开天窗,然后站起来,‮开解‬带,让子落在脚面上,对着天窗口撒尿,直撒到⽩三的脸上,惊得他叫起来:“哦哟,屋漏雨了!”桑桑想像着⽩三被“雨”淋了的时候的样子,坐在屋脊上傻笑起来。

  桑桑终于没有办法,只好从屋顶上下来。而就在他双脚刚从矮墙溜下,一接触到地面时,他忽然由刚才的撒尿造雨的念头引发出一个主意。他到处转着,终于在一个人家的门口发现了一只铁壶。他拿了铁壶,到河边上提了一铁壶⽔,然后带着这一铁壶⽔吃力地又重新爬到屋脊上。他趴在天窗口,仔细观察了⽩三,认定他已经睡死,就轻轻地拨开了天窗。⽔牛差不多就在天窗下的位置上。他在屋脊上一笑,慢慢地倾斜着⽔壶,⽔从壶嘴流了出来。随即,他听到了⽔落在地面上时发出的噼哩啪啦的声响。

  ⽩三动了动⾝子。

  噼哩啪啦的⽔声大起来。

  ⽩三连忙翻⾝起来,⾐服都未来得及披,下了起一只早准备好了的带木柄的‮大硕‬木桶,送到了牛的腹下去接尿。

  ⽔牛安闲地嚼草并无动静。

  ⽩三耐心地等了一会,并未接到尿,对牛骂了一声“畜牲”抖抖索索地上去了。

  桑桑等了一会,又开始往下倒⽔。

  还未暖了⾝子的⽩三大骂一声“这畜牲”只好又赶紧下,端起木桶去接尿。

  无尿好接。⽩三左等右等,未等得一滴,很恼火,扔下木桶,在牛庇股上狠扇了一巴掌:“找死哪!”上去了。

  桑桑把事情做得很有耐心。他等⽩三差不多又快糊上再也不想醒来时,又开始往下撒尿—桑桑当时的感觉就是撒尿。

  嚼哩啪啦的声音很大,是大雨谤沱时檐口的⽔流声。

  ⽩三一拍,骂了一句脏话,坐了起来,看那牛在嘴里说着:“我看你尿,我看你尿…”

  牛不尿,只嚼草。

  ⽩三骂骂咧咧地穿⾐起了,解了牛绳,牵着它就向门外走:“畜牲,活活冻死你!”

  桑桑立即伏在了屋脊上。他在听到吱呀一阵开门声之后不一会,就看见⽩三牵着牛走进了巷子里,然后朝巷子后面自家的大草垛牵去——那是⽩天拴牛的地方

  ⽩三和牛走远了。

  桑桑不管铁壶了,赶紧从屋上下来,跑进了⽩雀家,拍响了⽩雀的门。

  ⽩雀居然没睡,拉开门,见了桑桑,吃了一惊:“桑桑?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桑桑什么也不说,把信从怀里掏出来,到⽩雀手上,转⾝就跑。

  桑桑出了巷子,一路胡叫喊,闹得好几个人从睡梦里醒来,含糊不清地问:“谁家的孩子在外面喊什么?”

  七蒋一轮与⽩雀又见面了。⽩雀自然不再生气。但⽩雀与蒋一轮之间,似乎有点生分。⽩雀也说不出原因来

  这一天,⾕苇到油⿇地来了。

  油⿇地的人就装着去⽩雀家借东西或路过这里的样子,往屋里看⾕苇。看完了,他们就在巷头或地头说:“⽩雀家来的那个男的,人样子长得不错。”

  ⽩雀几乎没有露面,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

  ⾕苇在⽩雀家坐坐,就去了舅舅家。在舅舅家又坐了坐,就回镇上去了。

  ⽩雀去镇上买雪花膏,在街上遇到了⾕苇。

  ⾕苇说:“去我那儿坐坐吧?”

  ⽩雀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快要放寒假时,蒋一轮从桑桑手中接过一封沉甸甸的信。他好象感觉到了什么,就把门关上了。桑桑几次有意路过蒋一轮宿舍的门口,看到那门总是关着。直到傍晚,桑桑才看到蒋一轮将门打开。蒋一轮倚在门框上,双目无神,脸⾊*仅仅在不到一天的工夫里,就变得憔悴不堪。桑桑甚至隐隐地觉得,蒋一轮的脸上有⼲了的泪痕。

  桑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桑桑也陷⼊一种无名的伤感里。

  放了寒假,蒋一轮就回家了,一去好几十天,也没有到学校来。

  大年三十那天,桑桑去田野上找鸽子,远远地看到,河边上,⽩雀正与一个男的一起,慢慢地往前走。⽩雀穿着一件淡绿⾊*的紧⾝棉袄,头上是一块鲜红的头巾,在景⾊*萧条的冬季里,让人觉得十分温暖。⽩雀老低着头,一边走,一边不时地用手去抓一下金⻩的芦苇叶。桑桑觉得,⽩雀的背影,⽩雀走路的样子,都格外的好看。桑桑知道,那个男的叫⾕苇。⾕苇虽然没有蒋一轮⾼,但后背与杆笔直,显得十分的英俊,一头的黑发,在河上吹来的风中飘动着。

  桑桑没有再找鸽子,就回家了。

  开学的第二天,⽩雀把一个⼲⼲净净的布包包到桑桑手上:“桑桑,这里面是他的信,请你把它们给他。”桑桑抱着布包包,犹如抱了一个沉重的悲哀。他把信从布包包里拿出来看了看,厚厚的一大摞,用红⾊*的⽑线很认真地捆扎着。他在校园外面转了半天,才把这个布包包给蒋一轮。

  蒋一轮一副很平静的样子,从桑桑手里接过这个布包包:“谢谢你,桑桑。”

  隔了两天,蒋一轮也给了桑桑一个布包包,一副歉疚的样子:“桑桑,还得⿇烦你跑一趟。”

  桑桑接过布包包。他知道那里面都是⽩雀的信。

  这天傍晚,天空轻轻飘着细雪。

  蒋一轮站在花园里,将那些倾注了他诗与梦一般情思的信,一封一封地投到了火里。

  桑桑在离蒋一轮很近的地方站着。他看到纸灰与雪在一起飞舞,火光在蒋一轮寒冷的脸上,不住地闪动,并把他⾼⾼的⾝影摇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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