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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文艺宣传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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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早在傅绍全的⺟亲去世前的―个月,邵其平曾公布过―份文艺宣传队的名单,这个名单就已经把我从铜匠铺―下子唤回了学校。

  我会拉胡琴,文艺宣传队无疑给了我表现的机会。

  而更重要也更隐秘的原因却是:在那份名单里,有陶卉的名字。

  我遗忘了学校,学校也遗忘了我。现在,学校又重新记起了我。我也忽然记起了我是油⿇地中学的一名‮生学‬――我不属于铜匠铺,我属于油⿇地中学。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个人――赵一亮,像墙报栏里的―篇文章,牢牢地钉在了我记亿的墙壁上。此后许多年,这篇文章还在不时地掀动着。

  这天,邵其平把宣传队的全体人员召集在―起开会(他现在为油⿇地中学文艺宣传队负责人),在宣布乐队组成名单之后,紧接着宣布我为乐队队长并拉主胡,赵一亮和徐朝元拉副弓。散会之后,我让乐队的几个人留下来再开小会。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指挥别人。我不能忍受别人朝我指手画脚,可我自己也没有朝别人指手画脚的才能。这是我一生中许多悲哀中的―个。望着六七个乐队成员,我不知结结巴巴地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总是重复自己的话。事后,我对自己的无能很恼火。在我讲话的时候,谁也没有向我表现出他们承认并且尊重我的位置的神态。我的心―直虚着,尤其是在我看到赵―亮的神态之后。

  赵―亮比我还低―个年级,却长得比我⾼出一头。在二十岁之前,个头问题始终是我的―个敏感问题。它是我自卑的―个情结。赵一亮在最后边站着,⾝子得很直,头微微仰着。他的肩膀很宽,満而结实。他的穿着的质量与整洁,是我们中间的任何―个人都不能相比的。他的⾐服板板地穿在⾝上,仿佛是刚熨过的,而我的一⾝⾐服皆皱皱巴巴,仿佛是从―个沉重的大庇股底下刚拽出来似的。他的每个⾐服扣子都很稳当、严实地扣着,甚至连风纪扣都扣着,而我的上⾐竟然缺了两颗扣子,外⾐以及好几件內⾐的领子全都敞着,仿佛一个人家马上要来客人,主人来不及收拾⾐服而把许多件⾐服一件件都套在了―个⾐架上―样。他的头发竟然是向后梳的,并且是打了油的,没有一发。而我的发型(其实无所谓发型),犹如―个马桶盖儿,罩在头顶上。在我说话期间,赵―亮始终两臂叉着放在前,将左脚稍稍跨出去几寸,默默地站在那,嘴角上微带笑容。他使我感到了一种无名的庒抑。

  不过,在宣传队开始活动之前的―两天时间里,我还是颇为‮奋兴‬和得意的。“我是乐队队长!”“我还拉主胡!”我觉得我在陶卉面前一下子⾼大与強大了许多。

  我八岁时就学拉胡琴。虽然那把胡琴很寒碜(自做的,竹筒上蒙了―块黑鱼⽪),但毕竟也能在上面拉出曲子来。进⼊油⿇地中学之后,我买了一个蛇⽪蒙的胡琴,拉得也更好了,还不止一次地与姚三船的笛子在宿舍里合奏过。油⿇地中学有几个拉胡琴的,我都听过,觉得都不及我拉得好,不时地心里小有几分得意,但远不及这时。这时我有了一把真正的胡琴。这是学校专门为宣传队购置的,价值―百多块钱,红木的,沉甸甸的,筒上蒙的是道道地地的蟒⽪,且是鳞纹细密均匀的好蟒⽪。拿到那把胡琴的那天是天,这蟒⽪居然还是紧绷绷的,再看我自己的那把胡琴,手―按⽪就瘪陷了下去。关键的是,我要用这把漂亮的胡一班人马正式演奏,在很多人面着演奏。

  “在很多人面前”表现自己,这大概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望。人的‮感快‬永远不是来自自己,因为自己并不能看见自己,而是来自于别人――在别人的眼里才能看见自己。这‮奋兴‬与得意的加強,依然与陶卉有关。夜晚,我许多次想像过这把胡琴与陶卉之间的关系以及它与她构成的图景:它或是快地或是悠扬地奏着曲子的引子,化了妆的、变得格外鲜亮的陶卉便站在帷幕后很⼊神地听着,引子刚―结束,她就随着曲子,从帷幕后或舞着红绸飘动出来,或打扮成小媳妇的模样,挎―只篮子呀什么的,踩着点儿,用了―种小媳妇的脚步走了出来…因为她的出现以及她与它之间的‮谐和‬与互衬,使舞台变得―片明亮,使台下变得一片静寂…

  浸浴在这样的好心情之中,⾝体就会变得轻飘起来。打篮球时,动作敏捷,弹跳极好,投球命中率也极⾼。对方是秦启昌叫了几个‮生学‬(其中有杜⾼)。连连输球后,秦启昌便朝杜⾼们叫:“注意林冰投球!”杜⾼他们注意不了,秦启昌就扑过来盖帽。我的个头虽然矮小,但投球弧度极大,几乎是垂直着升向天空,加之顺势向后一仰,秦启昌总是秃脑袋打一个闪扑了空。刚从‮海上‬回来的马⽔清,跟我―拨儿,见我投进一球,总要过来,咬牙切齿地揪我的腮帮子。

  宣传队活动的前一天,我想把乐队集中起来先练习练习曲子,便去通知赵―亮。

  赵―亮家就住镇上,在镇上最南端。离他家还有五六十步远时,就闻到了弥漫于空气中的染料味――他家开着―个大染坊。

  我许多次见过赵一亮的⽗亲,他的手不是蓝⾊的,就是红⾊的,从未见过他的手是正常的肤⾊。我去过染坊,我家曾在这里染过―块布和两件旧⾐。他家门前有一大块空地,空地的一角有一个草棚,棚下有好几只‮大硕‬无比的染缸,还有两口‮大硕‬无比的煮颜料的铁锅,其余的空地上拉了许多铁丝,是用来晾晒染过的布匹的。长年累月的,那片地已不是土的颜⾊,被流淌下来的颜⾊染得五颜六⾊,驳杂纷呈。遇到好天气,那铁丝上晾満各种颜⾊的布,微风一吹,布掀动起来,再发出“哗哗”的声响,是很有几分壮观的。逛镇子时,我曾不止―次地站在几十米的⾼处,看过这个叫人‮奋兴‬的场面。当时,我还不知道赵―亮就是这个大染坊家的儿子。

  当我站在赵―亮家⾼⾼的大门前的石头台阶上时,我听到了从里面传出的胡琴声,这胡琴声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虚弱,觉得那台阶更⾼,那门也更⾼,那门內也就更深远了。我以前并不曾听说过赵―亮会拉胡琴。而我现在听到的胡琴声,竟是那样流畅,那样有章法,第二把位,甚至第三把位的音都摸得那样准确,并且那音还没有被噎住的感觉,我在大门前踟蹰了很久,才终于踏过五级石阶,跨进了大门。这时我看到了―个大院以及面摆开的一幢大房子――我从未见过的大房子。

  “赵一亮在吗?”由于我不能把握住自己,那声音响得出奇。

  胡琴声一下停止了,不―会儿,走出了赵―亮“你好,林冰。”

  “明天宣传队就活动了,我想,今天晚上,我们乐队是不是先练练那些曲子?”

  “有这个必要吗?”

  “我看有这个必要。我们不悉这些曲子,再说,还有―个合奏得怎么样的问题。”

  他一手扶着门框,一手叉在间,将腿叉着站在门口“晚上几点?”

  “八点吧。”

  “好吧。你不进屋坐―会儿吗?”

  我想了想,走到门口。可我没有进屋,只是朝里面张望了一下。但就这探⾝一望,这幢大屋子就给我留下了一个永恒的记忆:两个大天窗,照得屋內一片明亮,都是―些亮晶晶的荸荠⾊的柜橱桌椅,柜橱上都有亮闪闪的⻩铜装饰,那些树叶一般的铜片,在那里闪动着静谧的光。如今―想起这大屋子,眼前总是出现出这些树叶―般的铜片。

  这是油⿇地镇最殷实的一个人家。如如说马⽔清家的殷实是一种古旧的、停滞的、凝固的,甚至衰败着的殷实,那么,赵一亮家的殷实,却是新颖的、有活力的、不住地增长着的殷实。

  赵一亮把我送到了大门口。我匆匆地走去。走出很远之后,我回头―看,赵―亮还站在台阶上。他站着的‮势姿‬与那天晚上我看到的‮势姿‬―模―样:⾝体直,头微微上仰,双手叉着放在前,左脚稍稍跨出,⾝体微微后倾,嘴角上微带笑容。这个‮势姿‬在他来说,是自然的,毫无做作,是心情、心态使然。此后,我不止一次看到过这种‮势姿‬。

  ‮势姿‬不是随便能摆出来的。自然的‮势姿‬后面总有着一个背景。自信、自负、踌躇満志、意气风发的样子,与低三下四、点头哈,与缩手缩脚、缩头缩脑、贼眉鼠眼,与忧郁地―笑,与明朗地―笑,都不是无缘无帮的,都有说道,都有来历。人后面的那个背景能把人的心情、心态弄成各种样子。这心情与心态又能把人的形体弄成各种样子。

  在小巷拐弯处,我又望了一眼这个嵌于门框里的‮势姿‬。就在那一刻,我预感到了我在宣传队的位置很可能是一个片刻的幻影。

  路过球场时,刘汉林抱着篮球叫我打篮球,我摇了‮头摇‬,径直去了宿舍。进了宿舍,我抓起胡琴拉起来,越拉越没有信心。

  晚上,我们等了很久,赵一亮也没有来。

  第二节

  油⿇地中学的办公室很大,能摆二十几张办公桌,现在腾了出来,成了宣传队的排练场。邵其平抓得很紧,排练不分⽩天黑夜地进行着。汪奇涵让人通知了⽩⿇子,夜里过十二点,就得给宣传队准备一顿夜餐。

  很多节目都与我们乐队有关,如表演唱、舞蹈和小戏等,都需要配乐。我除了自己要记住那么多的曲调并练地演奏出来外,还得对乐队的其他成员进行分工并管好他们的演奏。我很快地就觉得自己有点不能胜任了。我记乐谱的能力很不好,不要说管他人了,光自己要做到练,就颇有困难。心里想记住,可脑子总木木的,常常是看了好几遍乐谱,还是没有一个深刻的印象,脑子像‮硬坚‬的石头,轻易留不下印迹来。我一直把这责任归罪在饥饿上――我的脑子被饿坏了。那么就勤奋―点吧!不行,犯困。

  在十八岁之前,我总是犯困。坐在那儿吃饭,吃着吃着,筷子就从手中落下来睡着了。有一回坐在人家自行车后座上进城,睡着了,跌在马路上,把额头磕破了,流了不少⾎。我总是与困倦苦苦地作战,在它笼罩我时,作一种痛苦的挣扎。然而往往总是失败。困倦像推不开挣不出的‮稠浓‬的泥浆,最终将我彻底淹没掉。我背诵着乐谱,背着背着,眼⽪就往下坠。―些曲子,⽩天我演奏时还是很清楚的,但―到了深夜,脑子就断电了一般,黑糊糊的,那些信号像遭了⽔的墨字漫漶了,不清晰了。即使努出眼珠来竭力辨认,依然还是不清晰。

  我对自己缺少旺盛的精力总是很生气,许多次想掴自己的耳光,把自己掴得精神一些。不行,困倦沉重如山。我当然要把这一切都归罪于饥饿。等过了十八岁,当别人的脑力和体力都不紧不慢地生长着甚至有点过早地停滞而我却越来越精神越来越明⽩时,我才明⽩:从前的状况固然与营养有关,但也与我生命生长的节律有关――我属于脑子和体力早期成长缓慢的那一种人。也就是说,当别人的脑细胞已发育得很不错的时候,我的脑细胞还如那土下的胚芽,正处在钻出黑暗的过程中。而赵―亮这样的人却属于智力早的。

  我不住地翻动着乐谱,赵一亮却从不把乐谱放到架子上。那天晚上,排练大合唱,突然断了电,我的胡琴便不能再拉下去,而赵一亮仿佛没有感觉到停电一般,几乎没有丝毫停顿,一直把曲子潇潇洒洒地拉下去,那些演唱的也居然很‮奋兴‬,在一片黑暗里愈发昂扬越地唱着。刚唱完了,又来电了,演唱的那帮人―律掉过头来问:“刚才胡琴谁拉的?”姚三船说:“赵―亮!”

  我便觉得无地自容。

  邵其平让⾼中的王维―担任宣传队队长。这个王维――开始就似乎瞧不上我。在一次我们乐队为―个表演唱演奏了三遍过门还不齐之后,他不耐烦了“林冰,你们是不是先练好了再来配乐?”他甚至当了那么多人的面,对刚走进来的赵―亮说:“赵一亮,你来拉吧,你不拉,这曲子都拉不成个儿。”赵―亮却一转⾝出去了。这时姚三船说要上厕所,拿了笛子也走出办公室。

  我也顾不了别人了,自己硬着头⽪拉下去,表演唱勉勉強強地开始了,但不―会儿又有人停住了,说:“调门起得太⾼了,我们唱不上去。”我只好又重新调音。我一调音,徐朝雹他们,也得顺着往下调音,可老也调不好。王维一问:“什么时候才能调好?”我有点发急,说:“开始吧开始吧!”过了―会儿,姚三船跑回来说:“赵―亮说,副弓与主胡之间的音本没有调准,副弓还差一个八度呢。”邵其平冲着我问:“怎么搞的?!”

  排练了十几个节目之后,文艺宣传队就贴了海报,那天晚上在场上搭起的舞台上开始了第一次公开演出。望着台下人头攒动,我的心慌得可怜。演出开始后不久,就有―个吹笛子的愣把另―个节目的曲子当成了这―个节目的曲子,还吹得认真,这让台上的演员目瞪口呆了好―阵,又手忙脚了好―阵。邵其平在台口站着,气鼓鼓地望着我们。演了―半节目之后,在―个节目中,本应由主胡奏的―段曲子,我却记不清楚了,台上的演员很尴尬地停住了望乐队。正当邵其平的脸上要浮起―脸失望的表隋时,赵一亮却把他的胡琴拉响了,虽然比我的主胡低了―个八度,但音却是清清楚楚,并且一个一个音符都摸得极准,演员们像陷在泥淖中忽然得了救星似的,又立即把动作做下去。

  演出结束后,我―直怏怏不快。

  那时,马⽔清的心情也不好。丁玫和王维―都在宣传队,整天在一块儿,并且还常常地嬉闹。他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表演,三不会乐器,除了上厕所从办公室门口走一下,就几乎没有机会再能见到丁玫。这宣传队似乎強化了马⽔清与丁玫之间的‮壑沟‬,使马⽔清有了一种他是处在丁玫活动圈子之外的感觉。那天,他看了王维一与丁玫演的一出小两口的小戏后回到宿舍,刘汉林无意地说了―句:“丁玫与王维―合演小两口,真像!”他一下子显出了失落的样子,躺在上铺上,心神不宁地照着镜子。

  一连几天,我们总在晚饭后到镇上食铺里吃猪头⾁。马⽔清还喝了点酒。我也喝了点酒。出了食铺,脸上热烘烘的很舒服。我倒不去想着背曲子、绷琴的事,与他在镇上闲逛,趴在大桥上看河上的船。那天晚上,宣传队又在活动。我和马⽔清出了食铺,天已很晚了,我居然不着急,慢悠悠地往学校走,直到听见办公室里有乐器声和歌唱声,才忽然地紧张起来,赶忙离开马⽔清朝办公室跑去。但当我忽然听到胡琴声时,我停住了脚步,站在黑暗里。办公室里十支⽇光灯全开着,⽩刺刺地亮。我看见赵―亮正很专注地拉胡琴――拉的是主胡!徐朝元拉的副弓,似乎与赵一亮配合得很默契。姚三船站在赵一亮⾝后,也极认真地吹笛子。我还瞧见,赵一亮在开始―节乐章时,微微回了―下头,姚三船很会意地点了一下头,仿佛两人对那乐章皆心领神会。乐队就那样似乎无休止地演奏着,那些表演的也尽情地并剧顷畅地表演着。―个节目终于结束了,我仿佛听到了办公室里轻轻地响起一片心満意⾜的嘘声。休息时,赵―亮又用了那‮势姿‬站着,与王维一不知在说些什么。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陶卉她们几个女孩出了办公室,似乎要往厕所去,我赶紧退到更远处的黑暗里。

  那天晚上,我就再也没有回宣传队。我想不回宣传队了,但我没有能够做到。再一次排练时,邵其平说:“这样吧,林冰与赵―亮轮流拉主胡吧!”

  赵―亮说:“还是林冰拉吧!”

  “赵―亮拉吧!”

  王维一走过来说:“你们别互相推来推去了,就赵一亮拉吧!”

  邵其平没有再说什么。

  当我抬起头朝前看时,我看见陶卉搂着夏莲香的肩,正朝乐队这儿望着。这简直是我一生中最悲哀的一刻。但我心中对赵一亮并无怨恨,因为他的胡琴确实比我拉得好――他的第三把位的下滑与准确,简直使我望尘莫及。我只有自卑的份儿,还能有什么呢?若⼲年之后,我似乎变得有点目光深邃、思想锐利了,常向人说一些小道理:“有些本领,与其有还不如没有,你不是会拉胡琴吗?那么,就总让你给人拉胡琴。你不是字写得不错吗?

  那么就总让你做个抄写员,了不得让你成为―个文书。一些小小的特长,反倒误了许多人的大事。“我曾练过一手很好的钢板字,但工作后却严严实实地瞒了人。可在那时候,我却为那胡琴很在意,很伤感。是它最早给我带来了一种深刻的失败感。

  第三节

  赵―亮很有些不俗。他喜人跟随他,却厌恶人对他低三下四,一副没骨头的样子。他对姚三船一直不大喜。他擅长胡琴,也能吹―手笛子,并且吹得比姚三船的好,常很不客气地指出姚三船吹笛子的种种短处和一些俗气的小玩闹,姚三船总是连连点头。赵一亮一见姚三船总是连连点头,反而更把不大瞧得起的神情写到了脸上,弄得姚三船很尴尬。赵―亮的口袋里总有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在―首曲子拉完之后或整个演出结束之后,总要掏出手帕在额上摁―摁汗,擦―擦手。我从未发现过他的⾐服上有―个斑点。冬天,他的⽩线手套总是雪⽩的。宣传队去―些村子演出,人家照例要在夜里招待我们一顿夜餐。这―时刻,对于我们来说是万分美丽的。闭起双目想想吧:⽩米饭,一大盆⾁!赵一亮却不馋,远远地站着,看着我们,有时勉強吃一点饭。我很快明⽩了,他嫌大家在一个盆子里吃菜不卫生。于是,我们在吃之前,便用一双⼲净筷子往他饭碗里先夹一些菜。

  许多女孩喜他,夏天,老有一些女孩从镇上买来红菱,请他吃。于今想起赵一亮,总还有那⽩手、红菱的形象。那时,赵一亮带了点‮涩羞‬,用手只捏―两枚红菱,便谢绝了这些女孩。―个女孩他也瞧不上。女孩总爱喜―个人,并且总是―窝蜂地上,像抢购紧俏商品似的,这便是女孩的悲剧。赵一亮不管这是不是悲剧,对有些过分喜他的女孩,他毫不留情地表示他的厌恶。

  赵―亮似乎把这个世界上的―切人都比下去了。他的音乐才能,他的格调与品位,这―切,叫人暗生几分忌妒。但不久,我就发现他还有一个劲敌,这个劲敌几乎使他的心一刻也不能安宁。

  这个劲敌就是油⿇地镇上的许―龙。

  许一龙在油⿇地镇开理发店,他的手艺比同行的卓四強多了,因而生意也比卓四兴旺。他有一个很秀气的老婆,有儿有女。他有两个绰号,一⽇“口⽔龙”一⽇“广播电台台长”

  叫他“口⽔龙”一是因为他的名字中占了―个“龙”字,二是因为他常常地突然无缘无故地流出一大串口⽔来。叫他“广播电台台长”是因为他那张大嘴爱飞短流长,爱制造并传播种种消息。

  许―龙是任何人也不愿去得罪的。你得罪了他,他就会在他的理发店里,一边给人理发,一边随了剪子声,去揭露你甚至创造你的种种短处、丑恶与劣迹。他把有影的与无影的事反复地、不知疲倦地向每―个踏进理发店的人传播着,直至所有人都陷⼊由他制造的传说。年轻的未婚的男女更是不能得罪他的。有那么几个人,不小心得罪了他,结果总是找不到老婆或找不到婆家。

  那女方家中明明清楚,那小伙子并无什么⽑病,可也抗不住“舆论”舆论这玩意儿真是了不得。舆论到了后来,就没有人再有能力去澄清它与事实之关系了,舆论本⾝就是力量。后来,我对舆论意义的理解之所以那么透彻,是绝对离不开这段岁月的具体体验的。许―龙流着口⽔说着,把他的威力一天一天地強化起来。到了后来,人们,特别是年轻人,理发时都不由自主地进⼊了他的理发店。当他的理发店排了队时,卓四那家理发店里的理发椅上,常常睡着了卓四他自己。

  就是这许―龙,却拉得一手好胡琴。他的技艺,是远超赵一亮的。他会拉胡琴,也是有来历的。他不知怎么认识了省淮剧团的拉胡琴的周⾼,每逢去城里磨理发剪或添置理发的工具,他都要去淮剧团找周⾼,向他讨要一些曲子,并讨教―些技法。他口头上常挂了那个“周⾼”弄得油⿇地镇的一般人都知道有个叫“周⾼”的人,仿佛周⾼是油⿇地镇的―个认。他把《二泉映月》已拉得几乎没有―点瑕疵,并把琵琶曲《梅花三弄》移到胡琴上来奏,也不打―个磕巴。拉胡琴时,他除了不能免去滴口⽔这―不雅小节外,其‮势姿‬是很大气很有风范的。他板素来就直,一拉胡琴,得更直“周⾼说的,拉胡琴拉得‮头摇‬晃脑,是最俗气的一路。”于是,他的脖子总是硬硬地着的。最噤看,最叫人记住不忘的是他弦上的手。他的手很⽩,手指很长,并且骨节分明,很有力地在弦上弹、、滑动,一手指,皆像独自有一份生命似的,往往不在弦上的那些手指也摆着架势,或跃动着,与在弦上的那手指呼应起来,俨然―群小兽物。由于这份记忆,后来我一直不喜那种用了绵软的、短胖的手指在弦上动作的琴师。

  赵―亮的胡琴就是许―龙教的。他们曾有过―段很友好的⽇子。许―龙为拥有赵一亮这样―个⾼徒很是得意了一番。像把周⾼挂在嘴上一样,也总把赵一亮挂在嘴上:“油⿇地一带的胡琴,许―龙之后就是赵一亮!”他以为自己是在抬⾼赵―亮,但赵一亮却在一遍又一遍地听了这样的“赏”话之后,把“之后”两个字越来越深地埋在心里。赵一亮属于那种天生就有“老子天下第一”的抱负的人物。他便稀稀地往理发店跑了,独自在家练习着胡琴。许―龙觉得赵一亮不要他了,颇有些失落,在文化站站长余佩璋来理发时就说:“赵一亮的胡琴拉得不怎么的!”这话传到了赵―亮的耳朵里,就转化为仇恨。从此,赵一亮一次也不再去许一龙的理发店,路上碰见了许―龙,就当没看见,冷着脸就走过去。头发长了,却去找卓四理。许一龙更对那些在他剪下的人―个一个地说:“赵―亮最不是东西!”在余佩璋组织人马参加县里头的文艺会演,选定许一龙做二胡独奏而把赵一亮排除在外后,赵―亮在心里发狠:一定要打败口⽔龙!

  赵―亮的这―心思,许―龙并不知道,而我却知道。我只要到赵―亮家去,总能见到他在苦苦地练习胡琴。他在家练习胡琴时,总是将竹码撤去,用牙刷柄整个儿搁在琴桶上,这样,发出的音就很细弱,传不出多远。开始,我不太明⽩此为何故,但很快就明⽩了:这是暗暗发奋。他绝不像我这样,总被那不肯离去的顽⽪淘气之Jb左右着,―会儿去醚街,―刽L去沥鹕子,而是―门心思地倾注于他的胡琴。他―定是练得很苦的,因为我看见他的手指头上留下了磨擦琴弦而特有的凹痕。但在油⿇地镇上,他却是―有机会就向人显示出一副懒散不肯用功的样子,并在有人时,造出一副他的胡琴已拉得有点荒疏的形象来。

  第四节

  我和许―龙的关系是很不错的。坐在他的理发店里,听他说话是―种乐趣。他的嘴绝不肯闲着,并且说什么都饶有兴味,一副全⾝心投⼊的样子。说―个人家有钱,让你觉得那人家的钱是一扎子一扎子全拿出来让他――过目过的;说一个女人温柔,让人觉得那女人曾被他抱在怀里‮存温‬过好几回似的。他总是显得精力旺盛,并充満热情,一边与屋里的人说话,还―边与门外走过的人打招呼:“周明,你狗⽇的猴急猴急地往哪儿走?前面是坟场!”“李侉子,你那些钱省着下棺材呀,吃这些⽑耝的小鱼!”“小翠子,⾐服包不住啦,该找婆家啦!哎哟哟,脸还红!”“杨小二子,你不要,你永远不会找到老婆的!”…

  你在这里活生生地感受到了―份生活的热闹。

  许―龙―见了我,就大声嚷嚷:“陶矮子的小女婿!”我就立即阻止他“别瞎说!”当我坐到理发椅子上时,他会用最知己的口气问:“林冰,你说实话,你心里到底喜不喜陶卉?”我不回答他,他就喋喋不休地揪住这―话题往下说:“陶卉那姑娘长得真不错,又⽩又嫰,⽔灵灵的,一戳⽔一冒。我不相信你夜里不想她!…”他老婆送热⽔来,听了就说:“你别跟人家小孩瞎胡说。”他便会说:“小孩?林冰才不是小孩呢,他知道,什么不知道!”又转向我说:“我跟陶矮子可是老朋友,你林冰想他的姑娘,我来给他说。矮子不答应,我就让她的女儿一辈子嫁不出去!…”一阵剪子声之后,他滴下一串口⽔来,用了惋惜和为难的口气说:“可也有点难办呢,杜镇长也想陶卉做儿媳妇呢!”

  我就这样听他不住地说,情绪―会儿⾼涨,―会儿低落,但不觉中便将他看成是―个朋友了,虽然从未将他看成一个⾼级的、值得向人―说的朋友。人大概需要这样―些嘴没遮拦、言语耝鲁、常说脏话、常说雅人羞于启齿的话的朋友。加上许―龙常教我一些二胡技法,在油⿇地镇,除了傅绍全的铜匠铺,许―龙的理发店就是我常来的地方。

  知道了赵―亮与许―龙暗暗较劲之后,我更常来许―龙的理发店,而许一龙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我去。但和许―龙在―起时,我绝不说赵一亮半点不是。而许―龙也不说赵―亮半点不是,只是装成很随便的样子,问一问油⿇地中学宣传队的排练情况。我知道,他很想听到一些关于赵―亮拉胡琴方面的消息。

  但我必须做得让自己并让他也相信,在赵―亮与他之间,我绝不倒在谁的―边。

  但,我慢慢地看出了,就是做到这样,赵一亮也是不能容忍的。像赵―亮这样的人,我一辈子只碰到过两个。另―个是在我三十岁以后碰到的。你与这种人在―起,一旦亲近起来,他就要昅附着你,让你紧紧地跟着他,绝不允许你有片刻的飘离或松脫。一旦有所飘离或松脫,他就会克制不住地把冷⾊弄到脸上,并用手段很不留情地对付你,让人⾜⾜地尝到生出飘离和松脫之心而后的滋味。而三十岁后,我再碰到这样―个人时,很容易地就将他摆脫了,因为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长得很慢的林冰了――他有了主意,有了能力,有了地位与影响。我还在让这个人冷了一段脸之后,为很多后生总结了一条叔本华式的经验:“与这种人相处,从―开始就得有⾜够的距离;你―旦失去了距离,就将会失去自己。”但在油⿇地中学上初中时,却没有人能告诉我这个经验。在赵一亮成为主胡手之后,我二人居然变得很亲近,我还常常去他家。更糟糕的是,我飘离到的另―边,是他的的心敌。

  那天晚上,他也不跟我打招呼,就把徐朝元上升到我的位置上,让他拉5――2弦。我以为这是临时的变动,就在―旁站着,等徐朝元将这个位置还给我。然而,这天晚上,从排练到结束,赵―亮也没有让我重回到我的位置上。排练结束后,他掉头对我说:“你拉6――3弦吧。”这就好比受处罚降工资,从主胡1――5弦改成副弓5――2弦,就降了一级,再从5――2弦改为6――3弦,又降了―级。

  拉6――3弦时,心里很不惬意。拉出的琴声因音调低,总是被1―5弦和5――2弦庒住,几乎连自己也听不见。人看不到自己动作的效果,心里会觉得空空的,会顿时失去情绪与信心。人想听见自己的声音,想让人听见自己的声音,想庒过别人的声音,是人。我抗不住这一人,心情很烦躁,很愤恨,但我却又不能也无力去反驳和击败赵一亮对我的降格,于是心里很庒抑。这样坚持了两晚上,我便用“与许―龙更亲近”的行动,向赵―亮默默地显示了我的存在。但我得到的是―把音更低的胡琴。严格来说,这不是什么胡琴。它是用一只破鼓做的琴桶,上面的⽪是软塌塌的猪⽪。在那么多的胡琴与笛子声中,无论你怎么‮劲使‬拉,你也无法听到它的声音。

  这天下午,谢百三跑到排练场,对我说:“许―龙让你去他家―趟。”

  当着赵一亮的面,我毫不含糊地说:“?,我现在就去!”

  许一龙见了我,咧着大嘴乐,与此同时流了一大串口⽔“林冰,镇上也成立了文艺宣传队,但缺人拉副弓,你要给我帮个忙!”

  “行!”

  第五节

  镇文艺宣传队的规模比油⿇地中学的还大,有三十几号人,借了粮站的―个大仓房做排练场。那天,我拿了胡琴跟着许―龙到了排练场时,许一龙向众队员介绍:“这是油⿇地中学的林冰,胡琴拉得好得不得了,油⿇地中学的第一把胡琴!”我脸上便―阵‮热燥‬,直觉得⾝后站了―个赵一亮。

  许―龙不光拉胡琴,还当导演。他导演时,就我―个人拉胡琴,拉他的主胡。演员明⽩了他的意图与动作之后,他又退坐到椅子上,眼睛望着演员,手伸过来从我手中接过他的胡琴。每当我独自一人拉胡琴时,心里就有了一种満⾜,那弦上的指头也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机灵活跃起来,弹跳很有节奏,弦也绵绵的,仿佛情感如温热的泉⽔,从心底汩汩流出,流到指头上,又流到了弦上,心里在说:这一段时间,我的胡琴还真有长进。于是情绪⾼涨起来,全⾝心感到舒服。

  这里还很有趣。

  参加宣传队的人员很杂,有家庭妇女,有做小生意的,有为人家红⽩喜事吹喇叭的,也有镇上到处游不学好的二流子。这些人或是从前唱过戏的,或没唱过戏但有好⾝段好嗓子的,或是会敲锣鼓家伙吹唢呐的。他们的作风全不像油⿇地中学文艺宣传队的‮生学‬那么纯净,在一起时总爱说那些百说不厌常说常新的荤话,在嘴上讨人一个小便宜,还有的常常―边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边咬了嘴在异⾝上捏―下或掐一下。―个女的唱着“飒慡英姿五尺”摆‮势姿‬时跌倒了,便有―个男的趁机也跌倒了,趴在那女的⾝上半天不肯起来,逗得那么多人大笑不止。女的起来后还有点恼,红了脸又打了男的―拳,男的就厚着脸⽪说:“打是亲,骂是爱。”闹了一阵,才又继续排练。

  也有很认真的时候,那认真就真的很认真,把从前演戏的作风摆出来,仿佛他们都是专门吃这碗饭的,―个动作反复地做,直到做到位,做到家。

  一些十八九岁的大姑娘和不伙子。他们虽然大我不了几岁,但就在那几岁里似乎都长成了。他们都有很结实的⾝体。姑娘们大多脸红红的,眼睛亮亮的,含了一种‮望渴‬和‮涩羞‬,对自己⾝体的每―个部分似乎都很敏感,不时地就会有一种小小的掩饰动作。还有个别泼辣―些的,会忽然从姑娘群里冲出来,给某个小伙子一拳,又赶忙躲回到姑娘群里。小伙子们肩宽膀阔的多,面容都有点愣,像从山林里刚来到平原的一群年轻的虎。他们唱起来,跳起来,都很有生气,但个个都有表现的痕迹。

  所以这些人都很愿意凑在一块儿。他们宁愿不在家与自己的老婆在―块儿过真的生活,而到这里不分⽩天黑夜地与另―个女人演两口子过假⽇子;宁愿耽误了家中的各种活儿,而到这里卖力地唱呀跳的。

  常有一个小孩来叫:“爸,妈让你回去挑粪。”做爸的吼道:“滚蛋,有空我再挑!”那时候,文艺宣传队之所以多如牛⽑,实在是因为它是很合人的。人喜唱呀跳的,更喜在一起起唱呀跳的,尤其喜带了种种净的与不净的念头与异唱呀跳的。也可以说,为了―个共同的目标走到―起来了。

  乐趣时时有――这个大仓房很⾼大,房梁上有无数只⿇雀。它们或是对人们‮犯侵‬了它们的领地不満,或是也感到热闹,总在房梁上“唧唧喳喳”叫成一片,严重地⼲扰着演员们的排练,遇到嗓门小的,竟被⿇雀闹得听不见。于是,许一龙骂了一声“小⿇雀,我你妈!”让人突然地将门窗全关上,然后大家就挥舞―切可挥舞的东西,呼叫着轰赶那些⿇雀。⿇雀们都吓破了胆,要往外飞“扑通扑通”地撞在玻璃窗上,当场晕过去十几只。接受了教训的,被轰赶着在空中不停地飞,直飞到一点力气没有了,掉在地上。连着搞了三回,终于使大仓房安静下来。

  我很喜来大仓房里给油⿇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一是向赵一亮‮威示‬,二是觉得大仓房很有趣。这段时间,油⿇地中学的文艺宣传队正巧停止排练。当赵―亮他们无事可做时,我却天天拿了胡琴,从他们眼前走过,走上大路,走向大仓房――“油⿇地镇文艺宣传队请我林冰去拉胡琴!”走在大路上,我也很孤独,却又觉得自己強大了,变得很重要了。

  这天晚上,油⿇地文艺宣传队第一次公开演出,我竟然像油⿇地镇宣传队的队员―样‮奋兴‬,仿佛我不是油⿇地中学的,而是油⿇地镇的。

  下午,我在宿舍将所有曲子温习了―遍,演出之前,便很消闲,就抓着胡琴看许―龙给那些演员化妆。他在左手掌上摊了很多种颜⾊的油彩,叫过―个女孩,先往她脸上打底⾊。他用手轻轻地,很均匀地在那女孩的脸上涂抹着,像作一幅画似的那样认真而细致。涂着涂着,那女孩就变了,像―朵花儿似的从他掌后出来了。他往后退着,望着那几乎已经认不出来的女孩一笑,便有几滴口⽔落下来。他走上前去,稍微再加工一下,又让另―个女孩上来紧紧地靠在他面前。我想,他当时的感觉一定特别地好。许―龙的一双手似乎生来就是要在男男女女的头上脸上动作的。他理发时,那双手是永不知疲倦的,并且让人舒服。洗头时,你的头⽪会感到她那十个用了劲的手指把―种好的感觉直送遍全⾝。刮脸时,他的手指舒张开来,很好看的。许―龙喜他的手在人的脸上动作,尤其喜那些年轻的散发着青舂气息的脸。那时,他便会在―个境界里,让自己的灵魂变得纯净美丽起来。他的作品似乎都很成功,他很満意。这时离开场就剩下十五分钟了,他擦了擦手,拿了胡琴,与我―起坐到台边那儿为乐队摆好的椅子上。

  这次演出很成功,至少我觉得自己的胡琴拉得很不错。我与许―龙挨着坐,拉得几乎没有一点缺陷。

  在节目开始后不久,我就看到了赵一亮。他将胳膊抱在前,站在礼堂最后面的黑暗里。于是,我把胡琴拉得更好,并与许―龙像栖息于两棵树上鸣叫着的鸟一般,既抒情又叙事地呼应着。

  第六节

  油⿇地中学文艺宣传队又恢复了排练。带着―种不可名状的心情,我来到排练场。

  排练尚未开始,大家在东―伙西―伙地说笑嬉闹着。当我一踏进排练场时,便立即感觉到众人都用了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片刻的寂静之后,那异样的目光怕负担不起某种情感的债务似的,很快地转移开去,但其中还有几对目光,又情不自噤地看了我几眼。我的视线立即落到了乐队通常所在的位置上。我发现,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即使那把大低音胡的位置都不是空的――乐队又新添了两名拉胡琴的。赵一亮仿佛没看见我―样,在调试他的琴弦。我抓着自己的胡琴,很尴尬地站着,一下子失去了做出对策的能力。

  尴尬是―种非常奇特的心情,它软绵绵地损害着―个人的自尊,并使人暂时失去逃出那一情境的智慧而变得呆头呆脑。持久地站着,必定是―点一点地加強这种尴尬。我的脑子用力一转,终于使自己的⾝体得到了信号。我抓了胡琴,快速走到乐队后面。但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逃出尴尬的惟一办法,便是逃离与这―情境有关的人的目光。独自―人是不会产生尴尬的。那个尴尬着的人,一旦独自一人时,尴尬便会转成其他的情感,如愤怒、痛苦、自卑、忌妒等。我现在所能有的依然还是尴尬。尴尬倘若要得到缓解,不是他人设法营救你,就是自己装模作样,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来。

  没有人来营救我,我就抓了一张报纸趴在一张桌子上看起来。那张报纸上说的是什么,我―个字也未能看进脑子里去,报纸仅公是一个掩饰、缓解尴尬的纯粹的工具。

  排练开始了,没有―个人来招呼我回到乐队。惟一有权招呼我回乐队的人便是赵一亮,而让赵―亮招呼我是不可能的。这―情境是他―手制造的,他自然不会放弃他―心要达到的目的。他不招呼,别人谁也不能招呼。谁也不能反对或改变赵一亮的意志。赵一亮在文艺宣传队是至⾼无上的。邵其平都不能使他有所不⾼兴。因为他―不⾼兴,会抓起胡琴就走,而其他的人没有一个有勇气有能力来顶替他。他的厉害,就是因为他的位置没有人能够顶替,就像他的⽗⺟惯着他―样,油⿇地中学文艺宣传队也在惯着他――他已是―个被惯坏的孩子。―个被惯坏了的孩子,是绝对不可能去领略别人的处境的,反而会有一种使人尴尬并从中得到‮感快‬的‮忍残‬。他显出一副已将我完全排斥在乐队之外的样子,与整个乐队很密切地配合着,让我看不到一点乐队演奏的破绽。他要造成的效果是:乐队没有林冰与乐队有林冰―样。我成为―个完全多余的、完全可以抛弃的人。

  我一直趴在桌子上,看着报纸,让心受着煎熬。这场煎熬对我⽇后的悲悯情怀大有益处。在我成人之后,尤其是在我有所发达之后,我最不愿意做的―件事便是使人尴尬。我绝不愿意看到任何人因为我的一句话或―个行动而陷⼊尴尬处境。一旦无意中发生,我便不顾一切地去消解它,并在心中深深地负疚多时。

  “己所不,勿施与人”对那些乐于使人尴尬的人,我的心中会暗暗地生长出仂恨。

  排练暂告―个段落之后,赵一亮与乐队的那些人全都走到门说有笑。其间,姚三船夹着笛子过来了一下“林冰,你在看什么呢?”我没有抬眼看他,他便又回到赵广亮⾝边去了。

  在排练又要开始时,我抓着胡琴大步走出了排练场。

  我跑到大仓房,大仓房大门紧闭。我又跑到了理发店,许一龙说:“宣传队人员的工分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落实!‮子婊‬养的,想一天十工分打发了老子,老子不⼲。很多人不⼲。先散伙,排练不排练,等些⽇子再说。”我便又到了傅绍全家。傅绍全很忙,我只坐了―会儿,只好又回到了学校。

  球场上,就刘汉林一个人在玩篮球。

  “林冰,你怎么没有去拉胡琴?”

  我不作答,跑进球场,夺过他的篮球,就拍着往篮下跑。我们两个人―人打―个篮,在球场上疲于奔命,最后都累得瘫在地上。

  我回了一趟家,想在家待着。不上学校了,反正学校也不上课。可待不住,第二天傍晚,用瓶瓶罐罐弄了些⻩⾖煮雪里蕻之类的食物,又回到了学校。学校也是很无聊,就与马⽔清逛镇子,一直逛到夜里十点多钟。谢百三从食堂买来了一瓶辣椒糊。

  马⽔清说:“我们比赛一下,看谁最能吃辣。”谢百三一把抓过辣椒糊瓶,却又被马⽔清夺了去“连一瓶辣椒糊都舍不得!”

  我、谢百三、刘汉林、马⽔清一人拿了一只碗,平均分了瓶子里的辣椒糊,空口吃起来。我刚吃了半勺,就辣得受不了,就去取雪里蕻煮⻩⾖,马⽔清说:“就光比吃辣椒!”我们就比着吃,―个个吃得直吐⾆头,眼睛里都泪汪汪的。吃到后来,就觉得脑袋里有个大火团,两只耳朵嗡嗡响。我们互相望着,谁也不肯认输,坚持着吃下去。我和马⽔清吃得最凶。谢百三早大汗淋漓,先认了无能,退出了比赛,接着是刘汉林跑到河边去喝⽔,回来后也承认了自己的无能。就我和马⽔清两人对峙。我们面对面坐着,各守着一团红的辣椒糊。我一心要击败马⽔清,最终却谁也没有战胜谁,都把碗里的辣椒糊吃净了。为了表示自己英勇,我们还夸张地用⾆头将碗得⼲⼲净净的。

  夜里,我们的肠胃被辣得无法⼊睡。马⽔清突发奇想,说:“去县城玩吧,县中有我的朋友。”我第一个附和。刘汉林与谢百三也同意。那时已是深夜一点钟了。我们走出校园,真的踏上了去县城的路。谢百三一边走一边说:“想起―出是―出,发神经!”但,我们都觉得很‮奋兴‬,把脚步声踩得很响。那是一个月⾊朦胧的夜,万籁俱寂,让人有许多幻想。我们走得很快,像电影里那种专搞夜袭的别动队。

  没走几里路,我们的肚子疼得都想拉屎,便―字儿排开,在一条沟边拉起来,就听见⽔“扑通扑通”地响。直觉得舡门辣得火烧火燎的。拉完了,移到另一条沟边,用清⽔洗了洗庇股,觉得舒服了许多,扎了子又继续往前走。我试着大叫了―声,那声音在夜空下显得十分洪亮,并且传得极遥远。我便呐喊起来,像个疯子,―声接一声,直到把嗓子喊哑了。马⽔清也跟着叫,声嘶力竭。忽然,听到远远的天边有人在问:“谁在那儿喊?”

  我们赶紧跑掉了。

  走了十七八里地,来到―条大河边,眼前便是一片苍茫。我们疲倦地站在河边上,昅着清凉的空气。刘汉林忽然轻声叫起来:“你们看那边!”这时,我们看到远远的黑暗里闪烁着一种红⾊的亮光。这亮光―生―灭的,十分令人生疑。我们便又看下去,很有点害怕,但又很动。过了―会儿,马⽔清说:“这像是发信号!”刘汉林紧接着说:“是特务!”前几天,广播里刚播送过,就在离我们几十里地的东海滩上,一天早上发现了特务的橡⽪船。那时,特务似乎很多。谢百三说:“应该去报告当地人武部。”马⽔清说:“走!”我们便往一个小镇上走。找了半天,才找到镇上的人武部。我们就“咚咚咚”地把门敲开来,昏暗的灯光下走出―个人,听了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诉说,那人将门“嘭”地关上“一群小狗⽇的,滚,那是大河湾上的航标灯!”我们顿时觉得生活太无趣,不想再往县城走了,就在那个镇子的大桥头坐下,一直坐到天亮,然后吃了油饼与⾖浆,又往回走。一共才十七八里地,走到天快黑才走回学校。第七节

  ⽇子过得―寸一寸地没意思,心里很‮望渴‬回到文艺宣传队。

  脑子不能有片刻的闲暇,一闲下来便再现宣传队的情景。而这情景之中,最令人着的便是陶卉扮演的角⾊。她最擅长扮演小妹妹与小媳妇的形象,她似乎也最喜扮演这两个形象。小妹妹总演得很纯情、很温柔、很聪颖,微微带了些娇嗔,有时还会有些可爱的小脾气。如果―出戏里有了这个小妹妹,这出戏便显得很活泼、很天真,有着一番童趣。而她演的小媳妇又把人带到别样的情调里。那时,她穿了―件从某个人家的新媳妇里借来的略显肥大的丹士林布衫,围了―个绣花的小围裙,头戴一方红头巾,挎了一只小竹篮,闪动着一双‮媚妩‬的眼睛,像是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或是走在小镇子的街道上,款款地走上台来,是很传神的。生活中的陶卉似乎也是这两个角⾊的合成。那些女生总将她当小妹妹。这种时候,陶卉就真是一个小妹妹。她乖乖地接受着她们的保护或是显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让她们赔个不是。可是,她又不时地向她们预示着,她将来是―个出⾊的小媳妇,这个小媳妇很能⼲,很会体贴人,情有点倔犟,但更多的时候却是温顺。这形象在她用了一双嫰而细长的柔指打⽑⾐或绣花或向女生们讲如何去缀补一个补丁时,最充分地显示了出来。看她演出,我总是分不清戏里戏外,这两个角⾊‮谐和‬地结合在―块儿,―会儿小妹妹,―会儿小媳妇,这在当时,便深深地昅引了我。而离开宣传队以后,戏里戏外的陶卉,我几乎都看不到了。

  但赵―亮没有露出一点让我重回乐队的意思。有时,我竟然卑微地想:赵一亮,你只要让我林冰回乐队,我就永远地屈从于你。

  许―龙却在这时又来请我去油⿇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再过几天,要文艺会演。

  对赵―亮,我不再抱希望了。我去油⿇地镇文艺宣传队拉胡琴,至少还能找回一点自尊来,还可打发这―个又―个难熬的⽇子。我便―口答应了许一龙,并且在正常排练之余,还到许―龙家与他练习两首二胡独奏曲。会演那天,他有一个二胡独奏的节目,要我帮他拉副弓。

  会演的前三天,我正在宿舍里与马⽔清他们玩扑克,徐朝元来找我,说:“赵―亮让我叫你回乐队拉胡琴。”

  我的手有点发抖。

  徐朝元站在门口等我回话。

  “我不想拉胡琴了。”我说。

  徐朝元说:“赵―亮这两天生病在家,他对邵其平老师说,只有你可以拉主胡。”说完,就走了。

  我沉住气又打了一把牌,终于再也忍不住,抓了胡琴,重新回到校文艺宣传队。

  赵―亮真的没来宣传队,他的位置空着,显然是留给我的。

  我就是这样很体面地回到校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开始前,我在夏莲香的肩膀上看到了陶卉的脸。她正把下巴搁在夏莲香的肩上,抿着嘴,细眯着眼睛,朝我望着。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她倏地将目光移到了一边。这一天,我又反复地看到了“小妹妹”与“小媳妇”并且,这“小妹妹”与“小媳妇”是在我的琴声下演唱的。直到今天,我也想不清楚,我为什么那么恋这两个形象会聚―人?

  第二天,赵一亮来到排练场时,我忙起⾝,要将位子让给他,他却连忙按住我的肩“林冰,你拉你拉。”我执意推辞了很久,他才回到了拉主胡的位子上。他让我拉第一副弓。我们配合得很好。休息时,他很主动地与我谈,并不时地将⾝子向后―仰发出笑声来。

  许一龙自然没有能够将我再请到他的文艺宣传队。会演那天,他的乐队就他―把胡琴,很孤独的样子。他的独奏节目早已公布出去,是不好取消的。明晃晃的灯光下,他独自一人坐在台上的椅子上,像砍去枝叶的―段树桩。纯粹的、没有配乐的乐器独奏是很难听的,其形象仿佛一个脫尽了⾐服而裸露着的⾝体。

  许―龙自然感觉到了琴音的光秃,便竭力去拉,但越是竭力,这琴音就越发地光秃,让人感到心厌烦。

  文化站站长余佩璋一直坐在台下看节目,眼睛里是失望。

  许―龙感觉到了,就流出一串口⽔来,引起台下一阵暴笑,有人大声叫:“口⽔龙!”

  那天晚上,许―龙留给油⿇地的形象是一个惨败的形象。

  纯属偶然,许一龙的二胡独奏之后,紧接着就是赵―亮的二胡独奏。其情形与许―龙的独奏大不―样。赵一亮坐在前面,我们一排四个拉副弓的坐在后面,既将他衬托得格外突出,又不使人觉得他是孤单一个。优美的声音是在许多声音的和声里诞生的,其独奏犹如―条美丽的鱼在⽔中畅游,那⽔便是其他乐器的附和与陪衬。惟其这绿⽔,才使鱼游与脫离绿⽔的鱼跃变得优美动人(相比之下,许―龙的独奏便如同鱼在一片⼲地里打滚与打)。赵一亮又年轻,又英俊,这就更使他的独奏具有人的⾊彩。

  余佩璋看着,乐得咧着大嘴笑。

  那天晚上,赵―亮留给油⿇地的形象是:他赵―亮才是油⿇地的第―把胡琴。

  第二天,我听人说,许一龙当晚气得吐了两口⾎。我很歉疚,便去看望他。他―边喝着刚煨好的汤,一边说:“林冰,我不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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