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替有钱人着急
我写作觅生,身无长物。倒是有些手头阔绰的朋友,他们却为口袋里的钱烦躁着。这些人当然不是最有钱的一类,余银一两百万元左右吧。他们拿着这钱不好办,几乎成了心病。
想着去投资做生意,左右下不了决心。干什么好呢?往大街上转转,门面鳞次栉比,做什么买卖的都有了,实在想象不出还有别的赚钱门路。得不好就血本无归,那就悔之晚也。这些朋友中间有的原本是白手起家的,没想到赚了几个钱,倒不知怎么办了。进而一想,手头的钱毕竟有限,干什么都只是小本生意,却得同各路神仙打交道,作揖叩头,点头哈。想着就烦。生意是不想做了。
现成的思路就是炒股。可是四处一打听,没听谁说炒股赚了钱。有朋友自嘲说,炒股本是投资,如今却成消费了,而且是高消费。真正有狠的大炒家早已身走人,转到别的赚钱行当里去了。依然留在股市里出不来的都是些傻瓜,他们是原本财大气的机构股、高谈阔论的股评家、梦想再次暴发的暴发户以及亿万迷信股市可以将自己有限的血汗钱点石成金的小散户。看来,炒股也不再是明智选择了。有人说,股市的赚钱法则就是羊出在猪身上。拿着一两百万元钱去当猪,又何必呢?
家有黄金,外有斗量。做保险的上门了,说你钱捏在手里干什么?买保险吧。心想保险自然好啊。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能保证自己没个不时之虞呢?可就受不了保险推销员那股热情劲儿。他们的笑容总让人感觉心里不踏实。一打听,才知道保险推销员的回折比例大得吓人。于是你的直觉就是自己的保险费有多少白白进入了他们的口袋。再往深处想,保险费成本这么高,能保险吗?有朋友说,他见识过保险员培训班,那场面同电视里曝光的传销培训差不多。好了,保险也不想买了。
只好让钱躺在银行里睡大觉。可是银行也不是吃素的,利息低得可怜,还得征税。银行服务也不敢恭维。银行有些规定真令人费解。有位朋友是做广告策划的,每做完一单,就有笔可观的收入。可每次都为去银行取钱伤脑筋。这位朋友是自由广告人,没有开公司。银行工作人员说,公款不能汇给个人。我朋友解释说,这是人家公司付给我个人的劳务费,不是给我个人,又给谁呢?银行说,对不起,这是上面规定的,我们没办法。我朋友问,有别的什么办法吗?银行说,按规定,我们应该把钱打回去。但是可以变通,你找个公司账户吧。我朋友没法,只好找个人公司的账户。每次都得这么周折一番,钱才能到自己手里。心里总是不快。让自己的钱往别人账户上过,暴自己的财务状况,想着就不舒服。更荒唐的是银行分明知道账户是临时找的,钱还是要到个人包里去的,何必硬要多此一举呢?这位朋友说,想着银行这种莫名其妙的规定就烦,真想买个保险柜,把钱锁在家里算了。
有朋友想通了,说何必自寻烦恼?置套好房子,买辆好车子,过过平常日子算了。于是,我多了些成天穿着休闲服打哈欠的朋友。
2、说
西班牙电影大师比格斯·鲁纳的《房与月亮》里,那位美丽房艾丝的男人,人称仙*王,靠表演放,博人一笑,挣些碎银子糊口。这大概可以称之为行为艺术吧。我没有深究这位大师宏旨何在,却于影片中观众的笑声里觉出些苦涩。由此我想到自己在小说中写到的几个有关放的故事。那都是生活中真真实实发生的事,我只是稍加敷衍而已。
我如果告诉你,有人因为放了个,便陷牢狱之灾,被判有期徒刑三年,你肯定不相信。不过我向你保证:这绝非虚构。“*”期间,一个炎热的夏日,某县机关全体干部下农村劳动。大家都累得汗浃背,酸腿痛。当是时也,某干部忽觉腹中气流滚动,乃放之兆。此君生滑稽如东方朔,每有妙语。只见他哈撅,洪喧一,声隆如雷。立时,社员及机关干部掩鼻笑骂,其乐融融。本来都在俯身劳作,此刻都直了,停下手中活计,放声大笑,浑身轻松了许多。那放者仍不解瘾,想给阶级兄弟们带来更多的快乐,便振臂高呼:同志们,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列主义!顿时,同志们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四野鸦雀无声,只是觉得头更毒了。沉默片刻,忽听得有人厉声喊道:把现行反革命分子某某某揪出来!发出这喊声的是县机关来的头头。那位不识时务的东方朔立即被人踢了一脚,跪在了泥田里。烈之下,现场批判会开始了。就在当天,县公安局来人,将这现行反革命五花大绑,喝斥着押上了警车。社员们都被吓坏了,私下里说,这个干部其实很和善的,没想到一个臭,就把自己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只怕要判死刑。没过多久,社员们从墙上贴着的布告知道,那人被判三年徒刑。都说还算好,脑袋保住了。
自小就听过一个放的段子,总以为是民间演义。村里人却说,真有这回事,说的就是谁谁的爷爷。说是那老爷子最好放,有往镇上赶集,来回十华里,一步一,硬是没歇过气。有回要出门做客,场面有些讲究。怕放失了体面,就带上小孙子。事先待好了:爷爷若是放,就赖孙子。待要入席,爷爷人未坐定,先响了。便道:这小东西,就是喜欢放!宾客皆笑:打嗵嗵,不是好种。敝乡调侃别人放,常说此话,并无半点恶意,反倒显得亲密无间。大人喝酒猜拳,攀亲讲古,久久不得散席。小孩子三扒两咽,就吃了。那小孙子等得不耐烦了,高声问道:爷爷,你还放吗?我想玩去了。爷爷举起筷子就要打人。哄堂大笑,自此便有这乡村掌故传世。
敝乡有句俗话:打人,自申更。申更,说的是旧时深夜敲更,引申为报信的意思。这句俗话大致义同贼喊捉贼,只是没有那么刻薄和贬义。众人围坐,忽闻臭气弥漫,都会掩鼻皱眉,环顾四周:谁放的?最先发问的,十有*就是放人。城里人凡事讲究得体,要放了,若有可能,尽量走开些,上策是卫生间里暂避。实在情有不堪,就调息匀和,免得放出声来。别人觉出有不良气息袭来,也只屏住呼吸,谁也不会点破。倘若猜出是某位尊贵者放的,更要面带微笑,如沐春风的样子。乡里人率真些,闻得臭,硬是要说出来的。记得敝乡有年稻谷收成不好,红薯却丰收了。吃红薯最易放。那年月生产队三天两头开会。队部被称作仓库,有间屋子专门用作会议室。吃过晚饭,生产队长吹着哨子,扯长了嗓子,高声叫喊:十二队社员,吃过晚饭到仓库开会!男女老少都了肚子红薯,酿着一肚子气。队长高声念重要文件,社员们就高声放。没人在意声,也没人说谁的臭。偶遇一奇臭,有男人就会笑道:哪个黄花闺女放的?熏得蚊虫死!黄花闺女们个个若无其事,没谁敢拿手去捂鼻子。她们怕人说打人自申更。男人们戏言黄花闺女的格外臭些,自有一番理论。她们毕竟怕羞,想放了,死死忍着。直要等到忍不住了,才慢慢放将出来。酝酿时间过长,质量自然不同凡响。生产队长见下面笑声声哗然一片,越发提高嗓门念着文件。此等场景,喜欢玩西洋概念的先生们倘若得见,必定惊叹贫下中农个个都是解构大师。
我有句口头禅:高声说话,大声放。意思是说人要直率豪,不要那么多弯弯肠子。我小时候由带着睡。临睡前,都是坐在头,欠着身子吹灯。牙齿掉得没几颗了,嘴巴不怎么关风,总得吹上好多次,煤油灯才熄灭。有回吹灯时,吹一口气,放一响,灯火却顽固地摇曳着。最后用了最大的力气,也就放了个最响的,灯终于黑了。我格格地笑,说,,灯不是你吹熄的,是吹熄的。在黑暗中敲了我的头,笑着说,响不臭,臭不响。
不响的,乡里人称之蔫。敝乡说那种暗地里使坏的人,叫做好放蔫。我痴长若许年,没增进见识,却见过各嘴脸。遇着那类表面温文尔雅,背地里什么都做得出的人,我就想起那个乡野名词:蔫。
3、瞎想与胡说
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至今忘不了。说那猴子、兔子和狐狸原本是朋友。可狐狸狡猾,猴子和兔子总是吃亏。有回,猴子同兔子商量,想捉弄狐狸。猴子同兔子悄悄议论,世上什么东西最好吃。它俩知道狐狸正躲在一边偷听,便故作神秘。猴子说:“马股上的是天下美味,有幸吃到,不枉在世上走一遭。”兔子问:“马股上的,如何吃得着?”猴子说:“这就得想办法了。山下草原上,有匹大白马,正躺在那里睡觉。待我偷偷儿跑去,把自己的尾巴同马尾巴在一块儿,然后就开始吃。马被咬痛了,肯定会飞跑起来。我才不管哩,吊在它尾巴上继续吃去。”兔子故作沮丧说:“我的尾巴太短,没这口福。”猴子拍拍脯说:“你等着,我吃了,带些回来让你尝尝。”狐狸听罢,心中窃喜,飞奔下山。果然见有白马一匹,正躺在草地上酣睡。猴子窜上高树,兔子爬上山顶,等着看好戏。只见那狐狸逡巡片刻,便如猴子所授,如此如此。白马长嘶而起,狂奔如风。可怜狐狸拖打在地,遍体鳞伤。从此以后,狐狸的灰红杂乱;马儿再不敢躺在地上睡觉,都是站着睡;猴子拍大笑,乐极生悲,摔下树来,股落下个红疤;兔子高兴得手舞足蹈,不小心把自己抓成了三瓣嘴。
这故事蕴含的正是老百姓的认识论:他们就是这样凭着想象解释世界万物。很长一个时期,我正是照着这种逻辑胡乱想一些事情。如今随意附会,天方夜谭。不怕方家笑话,只图说出来好玩。
比方疯狗是怎么回事,我自有一番糊涂想法。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县政府专设了狂犬病防治领导小组,下设办公室,成立了家犬捕杀队。三个机构的正式名称都很长,如果简称狂防领导小组、狂犬办和狂犬队,听着都不顺耳。约定俗成,老百姓都知道县里新成立了打狗办。一时间,打狗办的人手持五尺长,上山下乡,走村串户,见狗就打。敝乡好吃狗,这些长们吃狗吃得嘴火泡。
我当时傻想,狗本是忠诚的象征,古时为臣者说自己乃圣前走狗,是种荣耀。直到近世,走狗才渐渐沦为贬义词。词义虽然贬了,但有些人走狗照做,洋洋得意。往往在那种很体面的场合,总有些很体面的人,自以为很体面的谈资,就是吹嘘他同某某高官如何如何的铁杆。他们所说的铁杆,最有力的证据,就是某某官员,把某件最隐私的事密托给他,让他去摆平了。其实说穿了,这就是走狗干的事儿。
狗作为人类的仆从,忠心耿耿了几千年,怎么说疯就疯呢?听说天才与疯子,只隔着一层纸;捅破这层纸,天才就成了疯子。凡高每疯一次,就有一波创作高。据说这位天才画家传下来的艺术杰作,都是一次一次发疯的结果。我当年不闻有疯牛,只知有疯狗。狗是我知道的最聪明的动物。由人推及狗,我相信凡是疯了的狗,都是天才的狗。当狗聪明得像人,就疯了;不再忠诚于人,而要咬人。有些做上司的宁愿任用庸人和蠢才,忌讳重用聪明人,是否就是担心有朝一被咬呢?我见过很多走狗,并不如有些文学作品中脸谱化描写的愚蠢可笑,多是很聪明的。
我的好钻牛角尖,中学时代就有前科。有回我同政治老师说,通过学习辩证唯物主义,我相信天上肯定有神仙。老师大为惊诧,说一个是唯物主义,一个是唯心主义;一个是无神论,一个是有神论。你怎么回事?我说,辩证唯物主义认为,万事万物都是从无到有,由低级到高级,由量变到质变。生命起源,最初是无机物,再发展为有机物;又从低等生命,进化到高等生命;具体到人,经过若干年进化,先有了类人猿,再由类人猿进化为人类。那么人类最后要进化成什么物种呢?只有羽化成仙了。老师口讷半晌,说,今天的人类比古代人类智力发达,这就是进化。我说,今天的人未必就比古人聪明,不然为什么很多前人的发明创造我们至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埃及金字塔,有人就提出假想,说是外星球高智能生命建造的。哪怕我们承认现代人比古代人聪明,也只是量变呀,最后得发生质变才符合辩证唯物主义原理。人的所谓质变,就是进化成比人类更高级的生命,不是神仙还能是什么?老师没法接下话去,恨恨地望着我。这个问题,我至今仍是糊涂。
4、精神原创的终结
远在人类文明史的洪荒时代,圣人们应运而生。古人有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孔子、耶稣、释迦牟尼、穆罕默德,这些圣人创造的精神价值是“原精神”作为人类文明的基因,注入了各自民族的血脉。
可圣人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更不是自封的。孔子死后一百多年,才出了个孟子,也只能算作亚圣。亚圣之后,中国再无“亚亚圣”后来倒是出了些大儒,他们无非是干了些注经或附会经书的活计,终究没能成圣人。这些大儒们兴许是做过圣人梦的,可惜都枉然了。有的人在世时声名显赫,或许自命当世圣人,或被些阿谀弟子捧为圣人,然而后人并不买账,还是没法圣人起来。
过去有些皇帝,自知做不了圣人,就想长生不老;但人毕竟是要死的,他们就想死后成仙。而神仙也不是谁想作就能作的。中国本无宗教,道教也只可算作准宗教,因而中国也就说不上有真正的神仙。我们逛道观,会发现观里供奉的除了元始天尊,竟然还有观世音,还有孔圣人,还有孟亚圣,还有诸葛亮和关云长。只要堪称人杰人圣,皆可成道观里的神。可我们竟没有发现道观里供奉过一位皇帝,尽管想羽化成仙的皇帝并不鲜见。神仙都是后人尊封的,可见中国人最不愿恭维的便是死去的皇帝。活着的皇帝他们没法不拜,因为皇帝有门出色的手艺,就是杀头。
大凡圣人们都讲过很多话,那些话被奉为万世遗则;而讲话很多的人并不一定就能成为圣人。术师、巫婆及诡辩家们讲过的话也会很多。我也许有些迂阔,宁信古人,不信今人。今人想在精神层面玩些花样,哪怕天天唾沫横飞,他们讲的除了异端说,就是拾古人牙慧。所以今人再怎么标榜他发明的精神如何伟大,我都是怀疑的。哪怕有人告诉我人类就要迁居外星球了,我都会相信;但是如果有人告诉我谁创立了新宗教、新主义之类,我绝不会相信。人类精神的原创时代早就终结了。
5、问候的艺术
中国百姓最常用的问候语是:吃饭了吗?此话自古有之,并不是因为谁说了句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千百年来,中国老百姓都没有真正吃过,他们最关心的自然是吃饭。古之君子把“食无求,居无求安”作为修身清律,我想并不是因为君子们不想吃好住好,只因这“吃住”二字实在太奢侈了。君子是不应奢侈的。老百姓却不愿挨饿,君子们也没理由因为自己喜欢半饿着就让老百姓也食无求。老百姓除了口咬黄土背朝天,没别的办法可以填肚子。云南人把“挣钱”说成“苦钱”生动得有些惨烈。老百姓不懂得什么形容词用如动词,只知道钱来得太苦“挣钱”就成了“苦钱”如果老百姓干脆如动物,食物只要进了肚子,就再也吐不出来了,反倒安然些。可是他们贵为万物灵长,就会有别的同类总要从他们碗里打劫。所以自古便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现在的百姓见面仍是忍不住会问:吃饭了吗?毕竟还有人饭是吃不的。可是有部分人的问候语渐渐变了,他们会问:你好吗?这些人有点儿文化,职业尚可,吃饭大概已不是难事。但是吃饭问题解决了,别的问题又来了。所谓别的问题,便是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种种“不好”譬如,桀骜不驯者难免不测之祸,言行方正者会有小人猜嫌,大腹便便者担心脂肪肝,身居高位者生怕丢了官,等等。于是,不论好人坏人,只要肚子了,见面总会问:你好吗?
据说西化很危险,但人们的生活习惯正慢慢西化着。比方说,男人见了女人,也会学西方人说:你很漂亮。女人自然就高兴,直道谢谢。人总是缺什么就唠叨什么的,并不是所有女人都漂亮,而所有女人都希望自己漂亮,于是那些长了见识的男人见了女人,最爱说的问候语就是:你真漂亮。女人比男人聪明,你如果说她气质真好,她就生气,疑心你说她不漂亮。所以男人千万别夸女人有气质。
场面上混得很开的人见了面,通常的问候是:忙吗?多半是他们都不太忙,或是正在瞎忙。而不忙或瞎忙又太不应该了,那么见人问候声忙吗?就是对人家最大的尊重了。回答通常是两种:忙,或不忙。回答说忙的,要么是有口无心,要么是想显示自己多么重要。答曰不忙的,自然就是谦虚了。看似谦虚,其实多半真的不忙。
长沙的士司机的问候也有意思:手气好吗?坐在的士上,对讲机咿里哇啦吵个不停,多是问手气。有时是问昨夜的麻将,有时是问今天的生意。说起昨夜的麻将,几乎没人会说手气好,都说输得差不多只剩短子了。听了这话,我不会去留意这位司机是否穿着短,只会透过反光镜看看他的眼睛是否通红。整个车程就有些紧张,生怕司机打瞌睡。司机们过问生意,用的也是麻坛术语:听牌了吗?据说起码得够着上车主的承包费且有几碗盒饭钱了,就算是听牌了。再赚上一天的工资,才算是和牌。可最近几年,总听司机唉声叹气,说自己还没听牌。出租车生意好坏,应该算是经济景气指标。我不经意间会留心司机们问手气,然后想想才看过的报纸头条,总觉得二者有些牛头不对马嘴。
6、老睡不着
我的睡眠向来不好。怕吵了夫人,尽量沉静些。可越是想气沉丹田,越是翻来覆去。有时忍不住叹息,有时又会哑然失笑。夫人就说,别东想西想,安然些,就会睡好。我说,不是想事儿才睡不着,而是睡不着才想事儿。脑门子上又没长个开关,说关就关了?夫人无奈,微叹几声,翻了个身,又呼呼睡去。
我真的不愿想事,巴望着脑子里的是棉絮。老岳母是我家的健康导师,成天看《大众卫生报》《健康报》之类,遇着偏方秘诀,立刻打电话过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老人家告诉我,某专家说了,腹式呼吸有助睡眠,还能调节肝脾肠胃功能。难得老人家一片苦心,我只得如嘱而行。每晚上,便仰身平卧,双手抱,鼓腹如蛙,慢纳缓吐,心无旁骛,聚会神。居然真的有效,没多久就哈欠喧天,意识逐渐朦胧,身子开始往某个不可知的地方下坠。
可是突然,像被谁猛敲了一下,人又清醒了。准是想起了什么事儿。真是该死,总是当我快要坠入某个神秘的去处,都会有件事儿将我拽回地面。多半不是什么好事。比方昨夜,我刚有些迷糊糊,忽然想起清早同夫人去长沙的百年老店杨裕兴吃面,见着件很不舒服的事。一胖警察吃罢面,坐在那里剔着牙,大把大把往地上吐痰。我望望他,想请他文明些。可我俩的目光无法相遇。他那金鱼眼总是往一边斜翻着,朝天花板上瞟。他低头吐痰,就把眼睛闭上,然后又瞟上去。我几乎见不着他的黑眼仁,只看得见那发红的巩膜。夫人看出我的不高兴,轻轻踢踢我的脚,示意我忍着些。这时又进来几位警察,比那胖警察年轻些。他们坐了下来,表情漠然,也没往那胖警察瞟一眼。我扫了眼过去,见几位年轻警察牌上的警号比那胖警察数码小些。我对军衔、警衔之类永远不清,根本看不懂他们肩章上的星星杠杠意味着什么。我只是瞎猜:几位年轻警察的警号数码小些,级别只怕就高些。胖警察的痰吐得更厉害了,我就相信自己的判断也许没错。我很有些厌恶:那胖警察嫉妒年轻人混得好,便更加不停地往地上吐痰,就能把自己吐成个高级警督?我实在没胃口了,面勉强吃了一半,搁筷而去。
有夫人下班回来,同我讲了件可气的事,又是关于警察的。三个交通警察,酒气醺醺,殴打一名的士司机。那司机头血污,起初还强言争辩,作抗拒状。没几下就敌不过了,抱头求饶。三个警察煞是勇武,不肯松手,继续拳脚相加。围观者众,没人敢讲句公道话,更不用说手劝解了。有人看不下去,只在一旁轻声议论:太不像话了,太不像话。终于有人见义勇为,拨了手机打110报警。可他没说上几句,就骂骂咧咧,重新拨打电视台。又没说上几句,就气愤地合上手机,骂道:警察打人,合理合法,没人敢管!我听着血脉怒张,气如牛。质问夫人:那司机犯了什么王法?哪怕犯了天条,警察也不可以打人呀!夫人苦笑道:你怎么了?就象是我打了人!好了好了,我不该告诉你这事儿。你别气了,镇静镇静,不然你晚上又睡不着了。
人到晚上,胡思想,胆子大些。我当时真该说那吐痰的胖警察几句。莫说他是个警察,就算是普通百姓,也不该如此不文明嘛。我若说了,恐怕只有两种结果:一是那胖子恶语伤人,二是那胖子老拳相向。无论哪种情况,败下阵的肯定是我。骂人得用话,我出不了口;打人警察有特长,我更不是他的对手。说不定我还得跟他往派出所去走一趟,十有*白的就变成黑的了。
三个警察打人,我若在场,说不定会上前制止。不用假设,警察定是连我一同打了。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这亏可就吃定了。我身子骨必定不如那司机壮实,经不了几拳,可能就起不来了。围观者绝对以为我是那司机的亲戚或朋友,不然哪会如此傻鳖。我又是受不得半点屈辱的,拼死都要爬起来,扑将过去,注定又是应声倒下。
怎么回事?整晚想的尽是同警察有关的破事儿!我只觉浑身酸痛,眼皮涩,脑袋麻木。口紧紧地憋着股气,不住长啸一声。不料惊醒了夫人。哎呀!你又通宵未眠?
睁眼四顾,东方既白。
7、别是一番幽默在心头
有则笑话,很有意思。一位旅美华人,同美国人吵架,自然都是用英语。可这华人毕竟是华人,忍不住蹦出一句国骂:我你妈!美国人听不懂,耸肩摇头,蓝眼四顾。好事的中国同胞翻译过去:这位先生说想跟你妈妈*!美国人听了,更是大惑不解,双手一摊,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再打量打量这位同他对骂的中国小伙子,生得煞是帅气,美国人顿时乐了:天哪!我老妈她真走运!
平时阅报,我会经常看到类似的幽默。有的是时过境迁之后才觉得好笑,有的是因为中国人凭着自己的脑子一厢情愿地想西方的事情让人不觉莞尔。
好多年前,我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一篇文章,题目我记得很清楚:《苏联在商品经济的道路上迅跑》。毫无疑问,文章内容肯定是批判苏联修正主义错误路线的。那年月,中国正在一门心思朝共产主义大踏步前进,眼看就要跨进按需分配的门槛了,而苏联却热衷于商品经济,开历史倒车,岂不令人愤慨!我记得当时身边的许多大人理解按需分配同阿Q的理想差不多: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那会儿我少不更事,发现不了个中幽默。但当时头脑清醒如顾准先生者,读着这样的文章,肯定会睡不着觉的。他也许无心幽默,但无法公开表达自己意见,只好躲在昏暗的书斋里写上几行记。我那时毕竟太小,现在记不起具体年月了,不知当时顾准先生仍然活着,还是早就在贫病加中逝去。但我相信当时一定还有很多比我懂事的人,他们不过是读了那篇文章什么都不说而已。多年以后,当我们国家不得不顺应世界大势发展市场经济时,我偶然记起这事,内心生出说不明白的幽默。或许这就是所谓黑色幽默?只是这幽默的代价太沉重了。仔细一想,我当年读到那篇文章恐怕只有十来岁。缘何小时候很多事就忘记了,单单记得那篇文章,也是奇怪。
早几年,也是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一幅漫画,很多俄罗斯人在排队购买食品,一位老太太伤心地说:我的孙子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喝上牛了!我当时的第一感觉就是:这有什么好说的,我长到二十多岁还不知道牛是什么味道哩!当时苏联刚刚解体,漫画大概是想告诉人们不搞社会主义就喝不上牛。我却暗自发笑,心想你要讽刺人家俄罗斯,也得换个说得出去的法子儿,犯不着出此下策。大凡国内严肃报刊都是极重导向的,这幅漫画自有高妙的用意,可我至今还不明白牛同什么主义有何等关系。我想那位俄罗斯老太太今天肯定不会再抱怨牛问题了,因为她的国家牛供应想必已不再紧张了。可按那漫画的逻辑,俄罗斯应该回归到苏联时代才会有牛。不过那漫画上的人们都是很秩序地排着队,不见拥挤的,不见队的,也没见心烦气躁骂骂咧咧的。这倒有点儿像俄罗斯的味道,因为这漫画毕竟不是中国人画的。
我是从报纸上知道英国政府高级官员也搞特权的,他们大概也领取一种什么票,可以去指定的官办商店购物,价钱自然便宜些。有次铁娘子撒切尔夫人亲自去购物,却想超过指标多买些特价商品,偏偏服务小姐不买账。铁娘子就是铁娘子,居然同服务小姐吵了起来。我早就见过有关撒切尔夫人平民生活的报道,觉得这英国女人特可亲的。而我们报纸特意编发这则关于她吵架的新闻,意思谁都明白,就是想让她在中国人面前也出出洋相。可我看了这桩轶事,却发现撒切尔夫人不仅可亲,而且可爱了。她也想沾些小便宜,也同别人吵架,这就是平常人。平常人就可亲可爱。政治家倘若刻意把自己打扮成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凡人对他们只好敬而远之。对待神仙,不但西方的凡人如此,中国的凡人也是如此。孔夫子早就说了:“敬鬼神而远之。”
还有则报道,有关英国现任首相布莱尔老婆的。说的是首相夫人有回坐公共汽车没有买票,被售票员逮住了,非叫她补票不可。最后是不是被罚了款,我记不清了。也许我没有见识,或者觉悟不高,非但没有觉得布莱尔夫人如何不好,反而认为她真是不错。我们有些小干部,只要手中有权,就连小孩上幼儿园都有公车接送;人家堂堂首相夫人,放下架子去坐公共汽车,太了不起了。想那英国的老百姓也真的刁蛮,一点儿不懂得尊重领导。那位同撒切尔夫人吵架的服务员,见了首相应该热泪盈眶山呼万岁,回到家里还应该写篇记,在今后的日子里还要经常幸福地回忆,用首相的关怀激励自己努力工作,待首相逝世之后还得写篇怀念文章:《首相来到我柜台》。当然不能披首相沾小便宜的事,这是史家们对待大人物的规矩,叫隐恶扬善。可这位售货员却把国家元首视同普通家庭妇女。那位公共汽车的售票员也不懂事,他就不知同首相夫人套套近乎,顺着杆子往上爬,没准就同布莱尔先生巴结上了,今后要办个什么事也方便些。至少可以让首相帮忙批几条运营线路,再特批些贷款,自己开个公共汽车公司,省得当个破售票员看老板的眼色。
英俊小生克林顿总统的烂事儿可能是最多的了,单单是个莱温斯基就让他出尽洋相。他还欠着一股账,都是桃官司给闹的。既然亏账了,他就该艰苦朴素,却偏偏想买房子。想买房子也情有可原,他买个三室两厅也就行了,反正就一个女儿。他却相中了一栋豪宅。又没有钱,围着豪宅转几圈过过干瘾也就得了,他却不顾身份向部下借。偏偏他的群众关系不好,部下没一个肯借钱给他。最丢脸的是就连财政部长都不肯借钱,推说自己手头拮据。美国那么富,财政部长没钱才怪,反正我作为一个中国人是不相信的。他不肯给总统借钱,八成是克林顿没有许愿提拔他当副总统。克林顿因为莱温斯基而背了一股账,有人却借这丑闻发财,一本《莱温斯基的故事》畅销全球。克林顿先生却视而不见,听凭人家出他的丑,就不知道下道令*了它。美国即便*,明着*不好办,也可暗中打个招呼,下面自然明白了。臭了克林顿个人事小,坏了政府形象事大。我是从很多报道上知道克林顿欠账、借钱和莱温斯基之类事儿的,却生出脑子中国人的想法,真乃别是一番幽默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