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梦
王跃文: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外部世界给我最大的感觉就是恐惧。我们那个村,长期是县里大小运动的试点,经常有县里各种干部出入。那些干部通常是板着脸的,冷不防发现谁说了反动话,就抓住了阶级斗争新动向。村里小孩子哭闹,大人会吓唬说,别哭了,警察叔叔来了!孩子就吓得不哭了。那时候,城里正闹“水老倌”听说“水老倌”头子勾着食指,进嘴里吹哨子,声音有火车笛子那么大,立即就有各路“水老倌”呼啸而来,听从命令。谁惹了“水老倌”死路一条。“水老倌”就是城里的氓。所以,恐惧心理伴随我直到长大成人。三十岁以前,我排队买火车票,临近窗口了,口就开始狂跳。我知道没有什么值得恐惧的,那高高的窗口里面,无非就是坐着一个脾气不太好的女人。可是我的心脏就是不争气,偏要剧烈地跳。我必须反复斟酌一句最简单的话,放在嘴里默念。我练好了这句话,临到窗口再蹦出来。比方说:长沙一张!绝不多说半个字。如果碰上意外情况,比方窗口里的女人说没有票了,我就慌张得说不出话。
现在,我已不至于再害怕买火车票,但仍然恐惧这个世界。尘世喧嚣,魑魅魍魉,可怕的人和事太多了。
伊渡:你的这种心理感受很奇特。现代心理学认为,一个人的童年经历会影响他的终身,甚至他成年以后的思维习惯、行为方式,都可以从童年的经验里找到理由或印证。不知你的童年是怎么度过的?
王跃文:我的童年基本上可称作噩梦。饥饿、孤独、恐惧,纠着我整个童年,只是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叫绝望。因为少不更事,我还不知道什么是希望,也就无所谓绝望。二○○○年,我的人生发生重大转折,离原来的单位,成了事实上的自由写作者。那年深秋的某个夜晚,我做了个梦,几乎原原本本再现了我儿时的生活。梦中,我是副团长。有个晚上,团长突然又任命他自己的弟弟当副团长。我举手反对。团长严肃地对我说:组织上交给你一个光荣任务,深入敌后从事地下工作。我二话没说,掏出别在间的手,庄严地放在团长手里。团长把手交给他弟弟,然后深情地拍拍我的肩膀。团长的手是那么有力,那么温暖。
夜中,我猫着,沿着村子里的土墙和竹篱笆,悄悄儿前行。遇着行人或狗叫,我便机警地埋伏起来。我不能让敌人发觉。村子的另一头,战斗在烈地进行着。“我是王成,我是王成,为了新中国,向我开炮!”我多么想投入战斗啊!可是,我不能回到战友们身边去,我得从事地下工作。
突然间,不知哪神经开了窍,我发现自己原来被团长和战友们抛弃了。他们不要我玩儿了。我马上从游戏氛围中清醒过来。我身陷其间的再也不是什么敌后,而是弥漫着猪屎臭的村巷。我也不想同他们玩儿了,回家睡觉去!只可惜了那把手,那是我跪在门槛上,一刀一刀削出来的。
可是,我不敢去找他们要还手。游戏还在进行,我若回去,会被当作变节分子抓起来的。他们会借口游戏,假戏真做,打我一顿。只有等到天亮之后,我才能理直气壮地去找他们。
醒来,我不住大笑。原来,我在八九岁的时候就已经被“组织上”抛弃了。
伊渡:我注意到你刚才说到“游戏”二字,感触颇深。儿时的游戏同现实生活中的成人游戏似有共同之处。游戏可以造就一个场,使身在其中的人不辨真假,照玩儿不误。哪怕有人看出游戏的荒诞,也很少有人胆敢离游戏。顽童的游戏还可以不当真,比方你突然发现自己被伙伴们抛弃了,干脆回家睡觉去。可是,现实中的成人游戏,就没那么轻松了。
王跃文:我那天从梦中醒来,大笑之后,久久不能入睡,思考的就是你说的这个问题。这让我想起父亲被打成右派的遭遇。我读《往事并不如烟》,知道了当年“反右”的很多鲜为人知的内幕。感慨良多。同基层“反右”不同,上层“反右”多少还是政治斗争,不管其理由如何;基层“反右”就有些像儿戏了,连政治斗争都谈不上,无非是借端整人。但是,就因为上层提供了“反右”这么个游戏,基层就玩儿开了。想整谁,就找些事儿,把他打成右派。我曾写过篇小文章,真实记录了父亲打成右派的经过。我从小就知道父亲因言获罪,却不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有天闲扯,父亲偶尔说起这事,我竟有些哭笑不得。当年我父亲只有二十三岁,在家乡的县里任区委书记。县委书记也只有三十多岁,书记夫人是县妇联主任。都是年轻人,平时彼此很随便,有说有笑的。那位书记夫人虽说身份尊贵,却是个麻子。有回,我父亲开玩笑,在她蒲扇上题了首打油诗:妹妹一篇好文章,密密麻麻不成行。有朝一蜜蜂过,错认他乡是故乡。没想到我父亲年轻时竟如此幽默顽皮,不过这玩笑也太过头了。他不知道阿Q因为秃头,在他面前连“光”、“亮”都不能说的。但这也仅仅是玩笑,那时候,区委书记同县委书记或夫人开开玩笑也没什么稀奇。可是,我父亲做梦也想不到,这个玩笑后竟会为他带来弥天大祸。
伊渡:你父亲当年被打成右派,难道就因为这首打油诗?简直太荒唐了。
王跃文:是的。一九五七年,县委书记和他的夫人都想起这首打油诗了。按照当时的逻辑,我父亲的打油诗攻击县委书记夫人,自然就是攻击县委书记了,那当然就是攻击了。于是父亲罪莫大焉,成了右派分子。一个玩笑,竟让我父亲终身命运逆转。记得我读米兰·昆德拉的《玩笑》,感觉就像读我们自己的故事,只需将里面的人名和地名换成中国特色的就行了。
伊渡:中国近几十年一次一次的政治运动,造成了极其复杂的官场人格。有时候,种种官场人格只是变化着呈现形式而已。
王跃文:我因为曾经混迹官场,知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官场的况味。不敢想像父亲当年竟敢那么胆大。但可以推知,毕竟有那么些年月,中国官场等级并不那么森严。大概一九五七年以后,上级就是上级,下级就是下级了。同战争年代讲究的官兵一致、军民一致相比,官场规矩就复杂化了。现在谁敢同上级开玩笑?上级的威严是不允许冒犯的,而且有的地方越是官大越威严。所以我曾在小说《西州月》里写道,中国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国的官场最像官场。
伊渡:你见过很平易近人的官员吗?
王跃文:当然见过,同下级打成一片的官员也是有的。稍微往大些的地方走,说起县长已没什么了不起,甚至还有些土的印象,因为那是中国比较基层的官员。但是在县里面,特别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县长非常了不得。记得我当时刚参加工作没几年,随县长去沿海地区考察,同去的还有十几个区委书记。那次经历,我感觉官员身上某种神秘的东西真耐人寻味。我们从火车站出发,离家越来越远,县长就越来越随和。一路上玩儿扑克、开玩笑,很开心。我们在上海、江苏、福建转了一圈下来,县长同下属们几乎混成了哥们儿。直到厦门海滨浴场,县长同我们都光着身子游泳,可谓坦诚相见。县长还拍着自己的开玩笑说,我们共产人,襟怀坦白!可是考察结束后,我们往回走时,离家越来越近,县长就越来越严肃。回到县里的火车站,县长又像往常一样板着副冷脸了。也许县长并没在意自己面孔的变化,但如果不是故意做出来的,那就更有意思了。
现在时代进步了,有些官员同他赏识的下级或企业家混得跟朋友似的。总有那么些人,天天围着官员转,点头哈叫“老板”过去有个时候“老板”二字在中国近乎于贬义词,现在却常用来称呼有权的和有钱的。你有权,我有钱,就很容易做朋友。何谓朋友?朋友的定义也早与时俱进了。有人说,能够帮你办成按和国家政策办不成的事的,就是朋友。有些地方,长官一倒台,牵出一大片,说明这些长官人缘还是不错的。
我的父亲老了,不知这世上的戏演到哪一出了,却知道嘱咐我一句:别开玩笑。
伊渡:可是我发现你的玩笑开得很大。听说你的《国画》出版后,在原来工作的单位闹了些风波。很多关心你的朋友同我说起这事,都说你太冲动了。事情过去近五年了,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或者说,事情发生在今天,你会怎么处理?
王跃文:你是否指“公开信”那件事?可那并不是个玩笑,我觉得是件很严肃的事情。经过是这样的,1999年下半年,有天机关开会,某官员在会上说到《国画》,说是发表几点“个人意见”你知道,中国官场是没有什么个人意见的,虽然很多人嘴上这么说,但多半只是谦辞,或是策略。过去政治挂帅的年代,很多人就因为某领导发表了几点“个人意见”就万劫不复了。现在情形虽说不同了,但只要他是高高在上的官员,他的个人意见仍然足以令你日子难过。一年之后,政府机关机构改革,我被分出局,这就是印证。当然,没有谁会承认我被分是因为写了《国画》,还写了那封大逆不道的公开信。官场上,任何堂而皇之的事情,都是可以拿来整人的。比方干部产学习,既可以是提拔前的镀金,又可以作为排除异己的法门。当然,我并不因为分本身而耿耿于怀,我很乐意过现在这种纯粹读书写作的生活。但有人拿这个机会来整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同前面说到的游戏差不多,它给某些掌握权力的人提供了人事洗牌的良机。所以民间有人说得夸张,说某省政府机构改革取得两大成就,一是撤消了一个省财办,二是分了一个作家。我初听此话,笑得肚子痛。当然民间说法难免演义色彩,未必完全准确。我只知道自己是真正地被分了。
伊渡:我记得当时你那封公开信广为传,甚至传到外省和北京去了。你自己知道这种情形吗?你都写了些什么内容,居然一纸风行,天下尽知?
王跃文:说天下尽知那也太夸张了,不过在原单位的确引发了轩然大波。我是按人数每个处室送几份,很快就有人奉命前去收缴。可有些同事推说没见着公开信,不肯出来。有的处里负责人就说,你们想留着,就复印吧,原件上去。于是很多人都把公开信复印了。后来我听说这封信的确传到外面去了。有位退休的省级干部看了公开信,说这个比他的小说还写得好,这就是鲁迅嘛。此话传到我耳里,我惭愧不已。我向来敬仰鲁迅先生,却自叹没有他那样的胆略。先生真可谓“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先生当年那种针砭时弊的文章,我写不出也不敢写,写了也没地方发表。对于先生,我只能借古人的话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我的公开信立即就到了那位发表“个人意见”的官员手里,这都得感谢我处里的某位同事。这位同事见人总是笑容可掬的样子,平对我也极友善,还尽同我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不知道的,都会把他当成宅心仁厚的君子。他见着公开信,觉得讨好的机会来了,立即拿去邀功。其实当晚就有人打电话告诉我,说是谁把信送到某官员手里去的。我听了只是笑笑。我早知道那位仁兄的为人,并不往心里去。那位仁兄至今同我见面,仍是热情握手,寒暄再三。我也从不把此事点破,没有意思。此人在官场上混得并不怎么好,他大概不知道花剌子模国王只准报喜不准报忧的典故,因此颠颠地把坏消息报到长官那里去。拍马无术,也是发达不了的。
伊渡:你还能记起那封公开信的内容吗?我感觉这桩公案在目前看来似乎只是则逸闻,多年之后人们会发现它有更多的价值。
王跃文:今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那封信至今我还保存着,现在不在身边。不过我的记忆力不错,还能记得大致内容。大概是这样写的:某某先生您好!我只能按照现代文明人的习惯称呼您“先生”因为我觉得叫您“同志”心里别扭。鉴于您可以利用您的职权在非个人场合发表所谓“个人意见”我也只好把这封纯个人通信公开给适当的范围。这样才公平。
我说,作为作家,我愿意就我的作品听取任何学术意义上的意见,无论是赞同的,或是反对的。但对学术范围之外的信口雌黄,我只能表示蔑视,不予理睬。可毕竟您的身份不同,而且您在非个人场合发表“个人意见”我只好发言了。
现在冷静下来想想,我当时态度的确有些愤。可是那种情境下,我能不愤吗?比方,我这些文字就有些年轻气盛的味道。我说,我没有义务向您启蒙文学常识。我只想说,百年之后,我们都会作古,而我的小说会不朽。这已由不得我,也由不得您。我的小说肯定有它的不足,但却不会因某个人的好恶或毁誉而改变它的价值。对我的小说有争议是正常的,没有争议的才是平庸之作。历史一再证明,文学作品的价值从来就不是哪一个人说了算,无论他如何位高权重。“文革”时期朝作家们开火的那些子们,早已被历史证明是滑稽小丑。
我还写道,我早就料到,我的小说会使两类人不高兴:不开明的和不正派的。我的作品鞭笞的是假恶丑,有人为此不高兴,甚至撑不住风度终于愤怒起来,这正是作品的价值所在。至于您说我的小说“丑化”云云,那只能说明您自己神经衰弱,与我无关。我不过是在虚构的艺术空间里,让当今官场形形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们集中到一起展示他们的灵魂。因而您对我的小说“上纲上线”我只能把这理解成别有用心。您在这方面的思维方式和语言习惯完全是“文革”模式,我表示遗憾,也觉得您很可怜。其实我这样分析自己的作品还太浅显了,可是说得太深奥了您也不懂,还是不说了吧。圣人有云: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
我说,您会对我下手的。不过我相信您下手的时候也不敢太明目张胆,只能遮遮掩掩,变着戏法。因为面对真正的良知,您无法光明磊落。我父亲二十四岁的时候就因言获罪,被打成右派分子,遣回乡下老家二十一年,受尽磨难。家父因为年轻时的遭遇,空耗青春年华,平生无所建树,如今已垂垂老矣,但我对他无限崇敬,因为他的骨头比同时代的许多人都要硬,他比那些垂眉低眼的软体动物们高贵多了。我的父母早就知道有人对我的小说有看法了,他们除了担心儿子的安危,更多的是支持和安慰我。我的母亲认不得几个字,却懂得天底下的大道理。她说,儿子,不当官没关系,只要别跟那些贪官污吏们学坏了。万一出什么事了,回老家来,饿不死你的。有这样深明大义的父母,我什么都不怕。
最后我说,我参加工作以来,一直兢兢业业。我的文学创作都是八小时以外的事,不过就是晚上不打牌赌博、不走门子而已。著作权是法律赋予每个公民的重要的政治权利,是任何一位守法公民都不容许被剥夺的。因此,于情于法,我问心无愧。可是总有人以我业余写小说为借口,把我视为异类。我想错不在我,而是那些人自己太心虚了。先生,事已至此,我明白我将遭遇些什么事情的,我等待着。
公开信大概就是这些内容。我终于等待到了料想中的结果,就是二○○○年被分出局。如果没有机构改革这个游戏,还真不知他们会用什么方法赶走我。冥冥之中有种神秘的东西不为人知,比方我提到过的儿时做的那个梦,它似乎就预示我此生此世总是在被世俗抛弃。“世俗”二字用得不准确,可我不方便用更准确的字眼。
伊渡:你这封信也够刺的。可我觉得你说得句句在理,虽然有些火气。但是,中国有自己的国情,襟宽大的官员不多。像伏尔泰当年收到别人的批评,他回信说,我不同意你所说的任何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这已成为美谈。可惜的是这种怀的人不大可能出现在中国官场。所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被分出局,恐怕同这事有关。
王跃文:事情已经过去了,评说它已没有意义。但这不是哪个人的问题,谁在那个位置上,也许都会发表他的所谓“个人意见”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不会因为自己遭遇不公而嫉恨任何人。恩格斯评价马克思的时候说,他也许有很多敌人,但他没有一个私敌。我完全敢于毫不谦虚地套用这句话来评价自己的待人之道。要我嫉恨一个人,是件很困难的事。你嫉恨别人,别人仍然活得自在,痛苦的是你自己。我觉得自己年过四十以后,心态比以往更平和了。凡夫俗子,因为极偶然的机缘,来世上走一遭;又因为极偶然的机缘,有了那些亲人、朋友和同事,包括那些的确十分讨厌的人。但大家都得活着啊,何必着急上火呢?把什么都看得云淡风轻,多好啊!
伊渡:但是从你的作品中看,你不是个很淡泊的人,你甚至很极端、很尖锐,有人说你眼睛很毒。
王跃文:我为文有些锋芒毕,但这同做人平和淡泊并不矛盾。生活当中,真正熟悉我的人,很容易把我当朋友。《国画》刚出版时,很多官场上的人托人请我聊天。他们同我见面,多喜欢开句玩笑,说我不怕你把我写进书里去。真有意思。官场上什么物种都有,林子太大了。有位出版社的朋友告诉我,有回他在火车软卧里遇着位看《国画》的人,闲聊中知道他正是我原单位的。朋友便问他,看样子你很喜欢王跃文?那人马上愤然作,说我恨死他了!朋友把他的奇遇告诉我,又博我一乐。想那位老同事看我的书,正像几十年前流行的一句话:批判地阅读。我原单位很多同事都看过我的小说,多是很坦然的。有的人是躲在家里偷偷地看,也有的拿白纸把小说封面包起来,像小学生包新课本一样,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看,遇着来人了,借站起来打招呼的工夫,身子往前一抵,就把抽屉关上了。真是好玩儿极了。
我也听很多人说过,官场中人聚餐,其中有我的朋友或人,提议请我一块儿去聊聊天。有人马上反对说,千万别请他来,别把我们都写进小说里去。真有意思。不知这些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得感谢这些反对请我赴饭局的人,他们让我少去很多应酬。我很讨厌这类应酬,得听很多废话,自己也要说很多废话。我明白有些怕见我的人,也许明知道自己坏,却心安理得地做坏人。
伊渡:这么多年来,有什么印象强烈的事情触动过你的灵魂吗?我想了解你的思想发展轨迹。
王跃文:我首先要申明的是我没有所谓思想,也就谈不上什么思想发展轨迹。我只有些片断式的想法,不系统更不深刻。有人说我看问题一针见血,我也羞于承认。我是个凡俗之人,只是不太善于隐藏自己真实的看法而已。我自从踏入滚滚红尘,身边并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一切都像我在小说里描写的那样,庸常而无奈。可是,正是这些看上去平淡的人和事,慢慢消磨着我们的人生,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也越来越莫名其妙。
我刚参加工作时,有位极可爱的南下干部,给我的印象特别深刻。这位老干部姓任,北方人,一字不识,很小就是孤儿。他不知道自己父母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个地方的人。只知道自己是北方人。我们单位领导经常说,任老最强,要我们向他学习。每到发工资那天,任老就选几张最新的票子,跑到组织委员那里去费。我曾把这个细节写进长篇小说《西州月》里。任老最痛恨年轻小伙子的头发长得像女人,他每次参加组织生活会都要为这事发脾气。有回,有位年轻员说,头发长短同思想觉悟没关系,主席头发长,蒋介石是个光头,结果怎样?这下可把任老气坏了,一定要求组织上处分那位员,说要是在“文化大革命”光凭他把主席和蒋介石放在一起说,就该毙!那位年轻员马上以牙还牙,说你刚才也把主席和蒋介石放在一起说了!任老气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任老还爱讲一件事,就是他当公社书记时,为了不让倒寒冻坏秧苗,带领社员群众扯着棉被,把秧田团团围住,一站就是通宵。哪像现在的年轻人,没有半点儿革命斗志!有年轻人笑着问他,那不是做蠢事吗?这又把任老气坏了。听说任老曾给某中央领导牵过马,谁也没有看过他的履历,无法证实。任老却很愿意别人提起这件事,他不置可否,只是骄傲地微笑。但你千万不能说他当过某领导的马夫,只能说他当过某领导的勤务员。他听见“马夫”二字就火冒三丈。
有回我亲眼目睹了任老的一件小事。菜市场里,任老买了菜之后,还要捡走菜摊上的烂菜叶。菜农不肯,也许是人家自己想留着喂猪。任老就同人家冲突起来。任老穿得像个叫花子,菜农哪里知道他的身份?任老就用一口难懂的北方土话叫骂起来:你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身上有五处伤疤,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没有老子血牺牲,你还想在这里卖菜?你得给地主当长工、做短工!菜农说,你怎么牺牲了?牺牲了还能在这里做鬼叫?围观群众哄然大笑。任老更加气愤了,说,我们共产人是为你们服务的,你们还要笑话!
伊渡:你说的任老的故事也许是个很极端的例子,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王跃文:我当初只是觉得任老有些不合时宜,人还是蛮可爱的。可是,恰恰是这些蒜皮的小事,说明了生活本身。荒诞无处不在,已经让我们习以为常。
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敢到政府门口示威静坐的群众并不多。有回,几个群众因为一桩凶杀案没有得到公正处理,跑到政府门口喊冤。任老从政府大门口经过,吓唬群众说:你们有问题可以打报告反映,喊什么冤?要是被美蒋特务拍了照,就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了!喊冤群众看看他的穿着,听他讲话牛头不对马嘴,只当他是疯子,根本不理他。任老十分气愤,跑到县领导那里大摇其头:不得了啦,现在老百姓没有半点儿怕惧了!跑到政府门口闹事,吓都吓不走!
回想我小时候见过的干部,任老讲的话大有来历。我记得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以前,群众对干部的感觉就是一个字:怕。村支部书记算是最小的干部了,严格说来还不算国家干部,老百姓对他们也是害怕的。我们村当时的支部书记正好是我们生产队的,成天黑着脸,从不正眼看人。村里群众遇上他,恭敬地叫声“书记”他总是鼻子里哼一声。他的工作主要是开会,一般不参加劳动。偶尔,他扛着锄头,出现在地头,气氛就紧张起来。我现在还很清楚地记得有回锄油菜地里的草,社员们边干活边说笑,地里热火朝天。快收工的时候,忽然有人轻声说道:书记来了。地里马上安静下来。书记横扛着锄头来了,慢条斯理地下棉衣,取下手表放在棉衣上面。全村只有他有块手表。太阳一寸寸靠近山头,社员们早就想收工了,可是没人敢吭声。生产队长是书记的侄子,也不敢说话。大家都自觉地同书记拉开距离,让他像个孤家寡人,独自在田角里锄草。书记威严地劳动了大约四十分,看看手表,穿上棉衣走了。生产队长这才喊道:散工了,散工了!
上中学时,我们冬天必须经过一片密密的甘蔗地。有调皮的学生会偷甘蔗吃。有回,有个同学刚扳断一甘蔗,忽然甘蔗地里闪出一个人。我们都吓坏了,原来是公社书记。那个偷甘蔗的同学魂飞天外,拔脚就跑。公社书记逮住我们几个无辜的学生,要我们供出那个同学的名字。我们谁也不肯说,就像电影里看到的宁死不屈的共产人。偏有个同学顽皮,说:他叫向天问。意思是叫公社书记去问老天爷。公社书记火了:我就抓你这个向天问!这个同学很机灵,身子一晃,一溜烟跑了。公社书记追向天问去了,我们几个同学也得救了。我永远忘不了公社书记那张胖脸,脸上的是横着长的。
我家现在的保姆舒姐,五十岁上下,乡下人。她家里很穷,男人比她大二十多岁,长年待她。照舒姐的说法,那男人手里抓着什么就拿什么打她,不管是扁担或是凳子。有回,她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她原先有过一次婚姻,因为不育,被男人休弃了。这时,一个比她大二十多岁的男人热心地照顾她,说想娶她。她家里穷,没有依靠,就答应了。可是过了几天,她发现这个男人很坏,就反悔了。那男人于是威胁说,她已经用掉他二十块钱了,一定要拉她到公社去讲理。舒姐就怕了,只好嫁给他。舒姐说她一听说公社干部就怕,平时看见穿黄衣服的人心头就怦怦跳。
伊渡:读你的小说,我感觉到官场的人际关系,就是等级关系。官场里面等级分明,真有你描写的那么可怕吗?
王跃文:说个真实故事吧。我刚参加工作时,有年节单位优惠卖鱼,有条鲤鱼足有二十多斤。我家乡是山区,很少见有二十多斤的鱼。可是,同事们都患得患失,因为那是条母鱼,肚子鼓鼓的,腹鱼籽,买了不合算。我见大家都不想要,就买下了。可是第二天,就传出些话来,说小王不懂味,居然把最大的鱼买下了,那条鱼应该是县长的。也就是说,依我当时的级别,只能等大家挑剩了,那些小鱼烂虾才是属于我的。这是我头回亲身体验什么叫官场等级。我曾把这个细节写进了短篇小说《天气不好》。
中国官场自古就有官大一级死人的说法。等级森严,层层相,不是个中人物的性格或本质所能决定的,而是体制本身,造成了下级对上级的人身依附,所以,与其说官场人际关系是等级关系,不如说是人身依附关系。官场一旦形成等级,是轻易不可逾越的。有回,我的开水瓶打坏了,管后勤的同事给我买了个新的,但就是这么一个开水瓶,竟触犯了等级问题。因为原来大家配的开水瓶款式老气,早不生产了,而我新配的开水瓶外观漂亮,价格比老式的也贵些。领导见了,非常生气,把买开水瓶的同事狠狠批评了一顿。还有回,单位给每间办公室配了个挂衣架子,大家都很高兴。不料,领导又不高兴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厅级干部同处级干部、科级干部的挂衣架是一模一样的!这还了得!管后勤的同事知道自己不小心办了错事,马上把厅级领导的挂衣架换成更高级些的。
伊渡:等级观念居然会如此感?
王跃文:这还只是小小的日常细节上表现出来的等级观念,更深层次的东西越发可怕。不过我也发现有时候官场中人故意搬出等级关系,得神秘、堂皇,其实只是儿戏。比方,有阵子,上头要求处级以上干部办公桌上都要摆上旗和国旗。有同事私下疑问:难道爱爱国也要讲究级别吗?我们处以下干部就没有资格爱爱国了吗?我听了这种议论,嘴上不说,心里却猜想:无非是有关部门为赚钱想出的妙招。因为这旗、国旗不是上头无偿发放的,还得各单位花钱买。当然说法上,只会讲这是收工本费,但毕竟要各单位出钱啊,不见得每个单位都肯出这钱,于是,有关部门就正而八经地提出要求,处级以上干部办公桌上都必须摆放旗和国旗。如此一来,事情就显得庄严多了,而且涉及到政治待遇。既然这是处以上干部才有资格享受的政治待遇,那就痛痛快快掏钱吧。
有时候官员讲究级别,就像三演员摆谱。三演员面,本来没人认识他,更不会有人围观,却故意些马仔左右拱卫。老百姓喜欢看热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都跑来看。围上去的人越来越多,三演员就从这种假造的场面中获得足。有回晚饭后,我去家里附近的公园散步,突然感觉气氛异样起来。后来知道,原来是某官员散步来了,公园加强了保卫工作。我因为在政府部门混过些日子,懂得保卫制度,知道这位官员根本就够不上保卫级别。似乎这种保卫工作,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某某官员散步来了。
伊渡:我还从你的小说中读出很多官场的幽默,叫人捧腹。可是笑过之后又顿觉悲哀。
王跃文:准确地说,官场中可笑的事情还算不上幽默,只是滑稽。幽默同滑稽是有区别的。我曾写过篇小文章,叫《中国天天感恩节》,其实还可以写篇《中国天天愚人节》。
有这么一个段子,说某领导诗兴大发,欣然命笔赋诗一首:看见前明月光,怀疑地上起了霜。抬起头来望明月,低下头去想故乡。秘书听了,激动得不得了,说领导这诗写得太好了,比李白的诗更胜一筹。别人听了这个段子,会以为这绝对是瞎编的,我却相信官场中真有这样的滑稽。
有的官员为了讲话生动,滥用比喻,笑话百出。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中央提出要加快第三产业发展,我就听见有官员做报告说,我们要学会三条腿走路,要拉长第三条短腿,把第三条腿做大做强!官员的意思是工业、农业是两条腿,第三产业是第三条腿,而这条腿还很不够,要加快发展,所以就要拉长。我就不明白三条腿怎么走路?我还真想不出世界上有三条腿的动物。
我见过一位官员,曾经是袁隆平先生的同事。这位官员有天喝了点儿酒,豪气冲天,说他要是不改行,仍搞科研“杂水稻之父”的桂冠就不会是袁隆平的,而是他的。我望着他一脸醉态,点头而笑。这让我想起赫鲁晓夫有次对一位画家的作品发表评论,画家不买账。赫鲁晓夫愤然作说:我当年是基层团委书记时不懂画,我是地区委书记时不懂画,现在我是的总书记了,难道还不懂画吗?其实,真有这样的官员,自己官当大了,就以为什么都懂了。
怀化黔城有座芙蓉楼,前人为纪念唐代伟大诗人王昌龄而建。楼上有副名联:天地大杂亭,千古浮生都是客;芙蓉空,百年人事尽如花。一天,有位官员莅临参观,读了这副对联,摇头说:太消极了,应改改。这位领导原是省里的笔杆子,很为自己的文墨功夫自负,于是信口就改了对联:天地大世界,千古人民建伟业;芙蓉多,百年人事结硕果。幸好这位官员的职务还不算太高,没到金口玉牙的程度,不然芙蓉楼就惨了。
有人说《国画》影谁谁,纯粹是扯蛋。整部小说只有一个细节是我直接从生活当中撷取的,就是那位疯老太太参加劳动的事。有年,我家乡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洪灾,损失惨重。省里有位领导前往视察,见水利工地现场有位白发老太太在挑土。这位领导健步上前,问道:老人家多大了?老太太答道:七十岁了。省领导又问:您这么大年纪了,还参加劳动?老太太说:感谢,感谢政府!省领导立即接过老人家的担子,亲自参加劳动。当然省领导很忙,也只是表示一下、做做样子。于是,当天电视新闻里就上演了这位官员接过老太太担子的动人场面。这位省领导的激动持续了好些天,他每走到一地,都声情并茂地说:同志们,我们的老百姓多好啊!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还自觉到工地上参加劳动!当我问起她的时候,她没有更多的话说,只说感谢、感谢政府!多么朴实的群众啊!事实真相怎样呢?那老太太是个疯子。她最大的乐趣就是凑热闹,赶上红白喜事、群众大会之类,她都会去捣蛋。她头几句话听着也还明白,多说几句就七八糟了。当时,那位激动的省领导走向疯老太太的时候,当地干部可急坏了。万幸的是等省领导接过疯老太太的担子,陪同的各级领导都争着抢过群众的担子,电视镜头跟随着官员们而去,当地干部这才飞快地把疯老太太架走了。
伊渡:真有意思,难怪人家说你眼睛毒。说说你的乡村吧。
王跃文:我尽管经常回家乡,对现在的乡村却很隔膜。我的印象中只有童年时的乡村。我少年时读《聊斋志异》,投映在脑子里的场景,总是我童年的乡村,那祠堂、那古树、那破屋、那野坟。我的乡村是相信鬼狐的,有种种神秘的风俗和忌。路边的断梳是不能捡的,那是御风夜行的女鬼跌落的;夏夜里千万不要到老柳树下面纳凉,空了心的老柳树都是成了的;转着旋涡的河潭不能去游泳,那里有落水鬼会扯你的脚;而花越是漂亮越是可怕,每朵花里头都有一个取人魂魄的怪。
伊渡:你家乡花很多吗?我很喜欢花。
王跃文:我的家乡虽是山清水秀,花却并不多。倒是大人给女孩子起名字,喜欢用个“花”字。什么桂花、莲花、梅花,一大堆。乡野人家有点儿闲地便种菜种橘树,没有种花的习俗。山上也只在春天开一些杜鹃,糊里糊涂红一阵就过去了。村子的某个寂寞的墙角,偶尔可见一株栀子花或茶花,似乎没人知道她们的来历。这些花便越发像《聊斋志异》里的花,要么好看而媚人,要么好看而害人。哪家闺女突然得了某种怪病,比方望着男人痴笑,比方夜不停地唱歌,会做法的师傅就断定是屋后哪株花在作怪。那花就在焚香念咒之后被砍去。
《聊斋志异》里有一篇《香玉》,记崂山下清宫两株花与一黄姓书生的情事。两株花都成了妖。一株牡丹,叫香玉,素衣玉面,风多情,与书生俨然夫妇;一株耐冬,名绛雪。绛雪这名字实在起得好。我没有女儿,不然一定也叫她绛雪。绛者红也。这女花妖一袭红衣,芳绝伦,却又名雪,晶莹剔透,清冷孤高,不容亵渎。她与书生虽然诗词唱和,言谈甚,却能终不至于而只是良友。有个情节很有趣,说的是黄生太想见绛雪,而绛雪却不肯现身。于是香玉便助纣为,带了黄生来到耐冬花下,用手掌从下往上丈量,量到大约人的腋下处时,开始挠其枝干,结果绛雪耐不住,笑着从花树中走出来。读此情节,那怕的花妖又平添几分娇憨。我后来查书,知道耐冬花,就是茶花。《香玉》里记载那株茶花高二丈,径数十围,应是千年古木,不是我们平随处可见的。
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去挠花树的,傻乎乎地指望从花里挠出一个美女来。我现在住的地方,种有很多茶花,从冬到,姹紫嫣红。这些茶花太多了,太热闹了。不像我乡村的茶花,开在僻静的墙角,能叫闺女思。
伊渡:你喜欢花?
王跃文:哈哈,喜欢。但愿万花丛中过,一叶不沾身。
伊渡:我的童年里也有乡村生活的经历。我现在都依然向往,虽然那时大家都很穷。记得上小学时,有次放学回家,翻过一座山,就能望见家了。可我望着自家屋顶的炊烟,却再没有力气往前走,饿得坐在山坡上哭。
王跃文:我也是经常饿得哭。我十二三岁就上山砍柴了。那时候家乡不烧蜂窝煤,灶里烧的都得上山去砍。松、杉之类是不能砍的,只准砍杂生灌木。柴禾消耗很大,砍柴的地方越来越远。有回,我去离家三十里地的大山里砍柴,挑柴回家,走到半路上,饿得浑身发软,半步都挪不动了。毕竟年纪太小,瘫在路边哭起来了。有位大嫂正在自家地里挖薯,问我为什么哭了?我说饿,走不动了。那大嫂真是菩萨,扔给我一个薯。没有水洗,我往衣上揩揩泥巴,用牙齿剥掉薯皮,就吃起来。我至今想起那位大嫂,都很感激。急人一难,胜造七级浮屠啊!当时没那个薯,我真回不了家。
饥饿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我小时候,家里每年有个把月几乎断炊。不知父母从哪里来些玉米,磨成粉熬粥喝。我的家乡不产玉米。离家五华里左右,有个水磨坊,我们那里叫碾坊。我同二姐挑着几十斤玉米,摇摇晃晃地去碾坊。我们都还小,又没什么吃的,哪有力气?我同二姐就拿路边的树为标记,说好我挑到哪棵树下换她挑,她挑到哪棵树下换我挑。二姐老实,我又有些倚小卖小,老是欺负二姐多挑些路程。不知怎么回事,我闻到玉米粉的气味头就晕。没听谁说过晕玉米,我就晕玉米。多年之后,日子好起来了,玉米之类的粮成了奢侈品,城里人爱吃。我偏不爱吃。小时的记忆太深了。
我后来从书上读到原始人的生活状态,他们采食野果之后,鼓腹而游,相与而戏,真是神往。我的童年生活是非人状态的,可我童年里又知道自己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而且是祖国的花朵,比美帝国主义的孩子幸福多了。全世界有四分之三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啊!我们还肩负着解放全人类的重任哩!学校中午休息,我们这些饥饿的孩子没福气像原始人一样鼓腹而游,而是空着肚皮瞎胡闹。上小学时,我们几乎没有体育活动,学校的体育器材就是一个打着补疤的篮球,一支尾巴开裂了的标。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女同学最常见的体育活动就是跳绳、跳橡皮筋、踢键子。我们男同学最常见的体育活动就是开子追人,把往别人身上撒。我不敢玩儿这个体育活动,出身不好,胆小怕事。几个调皮的大个子同学,只要开始,就追得别的男同学操场跑。敢往别人身上撒的,必是家庭出身好的,拿我家乡话说,就是青水岩板底子。还有个体育活动很普及,就是男同学相互扯子。那时候,我们多穿那种松紧带子,别人冷不防将你子用力往下一扯,你就原形毕了。每到下课,男同学一律拿双手按住间,狼顾而行,提防别人扯子。要么就是在走廊里靠墙站着,环视左右,异常警惕。
中学就更苦了。中学离家十五华里,每清晨起,扒两碗头剩饭,背上书包赶路。全年多半时候是打赤脚,冬天才穿鞋。穿的是妈妈做的布鞋,不能沾水。冬天逢着下雨,仍是打赤脚,把布鞋放在书包里。学校里有个水塘,进校以后,去塘里洗尽脚上的泥巴,往管上揩几下,再穿上布鞋。高中毕业照片上,我蹲在前排,就是打着赤脚。
伊渡:你小时候顽皮吗?
王跃文:谁小时候不顽皮呢?可我顽皮的天多半被压抑着。我是右派分子的儿子!有件小事我终生难忘。当时父亲给大队养蜂,需随各地花期变化四处迁徙。而那时中国农民是没有迁徙自由的。那时候有个古怪的罪名,叫“窜犯”中国公民在自己的国土上未经许可的走动,居然是犯罪。父亲每次去四川或贵州放蜂,须层层开介绍信。不知是父亲不愿忍受公社干部的冷眼,还是真认为我长大了应该做些事了,就叫我去公社盖章。我那时大概十岁左右,步行十五华里,跑到公社。有个管公章的干部,拿着我递上去的报告,嘴里怪气地念着我父亲的名字。我父亲是全县有名的右派分子,这个干部当然知道。干部看着我父亲打的报告,突然轻蔑地笑起来,嘴里说着两个字:放牧!
我拿着终于盖了章的报告出了公社,走出好远,都不敢回头,总觉得有双冷冷的眼睛在后面望着,嘲笑着。直到我确信走得足够远了,才掏出父亲的报告,边走边看。我不知道父亲是因为笔误,还是忌讳“放蜂”二字同“放风”谐音,写的确实是“放牧”前几年,我同父亲开玩笑,说当年把你打成右派,实在是抬举你了。因为“反右”是针对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而你出身寒苦,够不上资产阶级的格,读书小学都没毕业,也不是知识分子。我同父亲说这些话时,心里想着的正是当年他报告上写的“放牧”二字。也许父亲真是用词不当,而不是笔误。可是反过来想,中国古代把做官的称作牧民,那么我父亲把“放蜂”说成“放牧”也不值得那位管公章的公社干部嘲笑。人都可以牧之,何况蜂呢?
我童年遭受的尽是此类屈辱,哪里还敢顽皮?父亲在台上挨批斗时,我不仅要坐在台下看,而且还要跟社员群众高喊“打倒”之类的口号。我的老家本是个很传统的乡村,长幼有序,尊卑分明。晚辈是不敢把长辈的名讳放在嘴里说的,可我不仅要直呼父亲的名字,而且还要高喊“打倒”
不敢顽皮,凡事就只能在心里想。我自小就是个心事重重的人。比方我去公社替父亲开介绍信的经历,我从未同任何人说过。我在外挨了欺负,回家也是不说的。除非身上有伤痕,父母看见了,他们才会拖着我上别人家去说理。
孩子毕竟是孩子,大家在一起玩儿的时候,并不在乎谁的家庭出身。只是斗气了,打架了,黑五类崽子就要倒霉了。他们会围攻我,就像社员群众大会上一样,高喊打倒我的口号。时局松一阵紧一阵,没规律可循,就像发羊癫疯。时局一紧,也就是说来运动了,我家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晚上我们小孩儿总喜欢玩儿打仗的游戏,可常常是我们正玩儿得起劲儿,生产队里突然开大会了。我很怕看见队里开会。只要听说开会,我就惶恐不安。父亲不是被斗争,就是独自关在家里抽烟。父亲没有资格参加群众大会,除非需要他上台认罪亮相。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害怕极了。很多次,母亲带着我参加社员大会回来,推开父亲房门,里面浓烟滚滚。父亲的是自己卷的喇叭筒烟,味道很呛人。我望了眼父亲的黑脸,大气都不敢出,摸回屋子睡觉去了。
运动来了,自然会影响到学校。记得很多次,我同二姐在学校受了委屈,父亲就赌气,不让我们姐弟俩上学了,回家自己教。父亲自己教毕竟不是办法,等形势稍好些了,我们又回学校去。我记得当时弟弟还没有上学。
小时,我躺在上,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大人不明白,我小小年纪,怎么会睡不着。我失眠的毛病,自小就落下了。母亲带我去看过医生。医生百思不得其解,还开玩笑说,你多大了?就知道想心事了?那时,我不到十三岁。
伊渡:你小时候有过理想吗?我记得自己小时候只知道玩儿,并没有想过长大以后干什么。
王跃文:我们是同龄人,情形差不多。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句话: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崽打。我是农民的儿子,又是右派分子的儿子,能有什么理想呢?城里人都被赶到乡下当农民来了,我还能被赶到哪里去?记得当时村里有位脾气很犟的农民,同干部发生冲突,很气愤地说:我就不怕你开除我当农民,让我当工人去!
当年很多说法,逻辑完全是混乱的。一边说劳动最光荣,一边又把有问题的人送到乡下劳动改造。犯罪服刑,也叫劳改。也就是说,谁有问题,谁犯了罪,就让他最光荣。按照这个逻辑反过来推论,是不是农民就都是罪犯呢?其实人们口头上很多说法,就道破了事实真相。比方知青返城、下乡改造的干部回机关,通常是说上去了。相反,就是下去。上和下,秋笔法,微言大义,把事实上的社会阶层划分得明明白白。可是舆论却说:工作没有贵之分,只是革命分工不同。既然没有贵之分,蹲牛棚的官员们喊什么冤?下放知青诉什么苦?
我不能说当时完全没有理想,那也不是事实。我们都有一个共同理想,就是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什么是共产主义,不是我思考的问题,我也没能力思考。我只知道老师在课堂上讲的话,共产主义就是各尽所能,按需分配。可这意思到了农民群众脑子里,就是愿干多少干多少,想要什么有什么。差不多就是阿Q的革命理想:要什么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记得有个社员偷队上的谷子,被抓住了,开群众大会批斗。生产队长非常气愤,在大会上批判那个贼,说:队上的东西,你想拿就拿,你以为到共产主义了?我当时刚上初中,略知逻辑推理,听出队长这话有问题:难道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大家就都是贼?
伊渡:你说的老百姓对共产主义的误解很普遍,我小时候也经常听大人说,到共产主义就好了,我们要什么有什么。我小时候是个懒虫,听大人们说有共产主义这等好事,非常向往。
王跃文:我现在细细回想起来,不同年龄段也有些不同的向往。十二三岁以前,我很敬仰革命英雄,王二小、海娃、小兵张嘎、刘胡兰等少年英雄,与其说是敬仰,不如说是羡慕。只恨自己生不逢时。心想我如果能够出生在如火如荼的战争年代该多好啊!我也会面对敌人的铡刀斩钉截铁地说:不知道!我也会像王二小一样把日本鬼子引进八路军的埋伏圈,自己壮烈牺牲!我看电影《打击侵略者》,感觉埋伏在草丛里被烧着的不是小豆豆,而是我自己;看《董存瑞》电影,就像我自己站在敌人碉堡下面举着炸药包,轰地一声我光荣了。可以说我是生活在狂状态,没有想过死的真正含义。所谓珍惜生命,这是后来这些年才被认同的理念。当时观念中,谁敢说珍惜生命,就是怕死。怕死是件很可的事情。怕死不当共产,也被小孩子们说得掷地有声。现在我们看见伊拉克、阿富汗有些儿童被武装起来,整个国际社会都表示震惊。战争本来是没什么人道可言的,可当今国际社会还是认同一个战时人道主义的底限,就是不能把儿童、妇女和老人推向战场。这几年中国影视界重拍革命英雄主义题材,我就很反感把以孩子为战争英雄的故事再搬出来让今天的孩子们看。无论重拍这类题材的理由多么崇高、多么堂皇,它都是违背人道主义的。我专门问过父亲,他们小时候的玩具是什么,他说无非是踩高跷、打陀螺、板泥巴。我注意到,父辈的玩具中没有武器,可是从我们这代开始,一直到现在,孩子们最喜欢的玩具就是、刀、坦克等武器。崇尚暴力,多么可怕的教育!
年岁稍长,我有了比较清晰的向往,就是快快长到十八岁。看电影《渡江侦察记》,里面一个老兵同战士小马有两句简短对话,深深打动了我。老兵问:小马,多大了?小马说:十八!这部电影我不知看过多少遍,只要这两句对白出来,我就热血沸腾。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当时我听广播里天天喊,一九八○年中国农村将全面实现机械化!而那时候,我正好十八岁!我整天梦想自己到了十八岁,头上戴着米草帽,肩上搭着白色巾,开着拖拉机耕地。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田间的白鹭随着我拖拉机的进退起起落落。我的这个梦想,其实就是无意间依据当时的知青典型邢燕子的宣传画虚构出来的。
当时我们村里的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在全县很有名气,经常被县里去各地巡回演出。我大姐长得漂亮,算是里头的头牌演员。他们自编了一出歌舞,叫《秧舞》,很受社员喜爱,公社干部也说演得好。后来,省里要从各地调演优秀节目,《秧舞》被作为上报节目候选。县里有位领导亲自审查节目,却发现《秧舞》存在很大问题。这位领导还没看完节目,就拍着桌子然大怒:你们这节目是丢社会主义的丑!中央说了,一九八○年中国农村将全面实现机械化,你们还在这里表演原始的人工秧!我们快进入共产主义了,你们还在搞原始社会!
《秧舞》这个节目上面已经知道了,仍要上报,但必须重编重排。歌舞我一窍不通,但总觉得人工秧尽管原始,用歌舞表现起来很有美感。用歌舞表现秧机,就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了。倒是秧机的工作场面我是见识过的:一台秧机得十几个人伺候,除了驾驶员外,还得有人不断往上面放秧苗,后面还得跟着很多人补蔸、将禾苗扶正。我见过的秧机,技术从来就不过关。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家乡还偶尔有过拖拉机耕地,现在早就只有牛耕了,用的仍是古老的曲辕犁。我从中学历史课本上知道,曲辕犁是秦代发明的重大农耕技术。两千多年过去了,中国已经可以把人送到太空去了,而农民仍在使用曲辕犁!一个通行的说法是人类近百年的科技发明超过以往几千年的总和,怎么就不见农耕技术有半点儿进步呢?
伊渡:我小时候也还看见过拖拉机耕地,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就似乎慢慢绝迹了。我们的成长经历,确实收到过太多的空头支票,再要我们相信什么承诺,的确有些困难。
王跃文:说到拖拉机耕地,我又想起件事来。大概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家乡建了个拖拉机站,一的铁牛拖拉机,有好多台。可能是学大寨虎头山上的铁姑娘,拖拉机手全部是年轻女子。她们大多长得漂亮,开拖拉机的样子很骄傲。我上学天天要从拖拉机站门口过,经常看见那些漂亮的拖拉机手得意的模样。有回不经意间听拖拉机站旁边的大人说,这些姑娘白天开拖拉机,晚上干部把她们当拖拉机开。我不知道拖拉机站是公社办的,还是县里办的,也就不知道晚上开拖拉机的是公社干部还是县里干部。有些干部的坏,也是有时代特色的。当年的工作以整人为中心,干部就犯人的错误,当然是搞女人;现在工作是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干部违法纪就在经济领域。不是说那时候就没有贪官,其实也是有的,只是当时物质普遍缺乏,再贪也贪不了什么。记得当时有一种进口素,包装袋是尼龙布的,质感同当时流行的棉绸差不多,就有人拿它来做子穿。此风盛行,素袋子就被干部们贪掉了。当时很多公社干部都穿这种素袋子染黑之后做成的子,居然很时髦。那会儿有个顺口溜:大干部小干部,一人一条素。屙在日本,放加拿大。原来进口素要么是日本的,要么是加拿大的,一条素袋不够做条子,得用两个国家的素袋拼起来。
伊渡:我俩是同龄人,你说的很多事情,有的我有印象,有的我完全忘记了。你童年和少年的记忆为什么这么清晰?
王跃文:可能同我的感有关。因为从小在一种受歧视、受屈辱、受冷遇的环境中长大,对外部世界就格外感,又不善于发,凡事都放在心里。父亲被社会孤立起来,肯定十分痛苦。我从自己的亲身经历中就能体会到这点。我小时候生怕别人不要我玩儿。大概三四岁的时候,我在离家两三里的甘蔗地里见着一株野香瓜苗,回来告诉远房堂弟三坨。三坨不相信,说我肯定是骗他的。我赌咒发誓,硬说真的见着了。我引着三坨跑回甘蔗地,却怎么也见不着那株香瓜苗了。三坨骂骂咧咧的,当然说我骗他。我是又委屈、又害怕、又自责。三坨为这事好几天都不理我,我难过极了。照说他比我还小,他应在我面前服服帖帖。可是我俩的位置完全颠倒过来了。
伊渡:你小时候在家里受宠吗?
王跃文:我家乡有个传统,爷爷疼长孙,爸爸妈妈爱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反正是这么一种风气。我家本来有兄弟姐妹七人,夭折了一个大姐、一个四哥。活下来的五个兄妹当中,我排行老四,肯定是最被大人忽略的。现在被我们叫做大姐的其实是二姐。那时候大人也没能力精心照顾每一个小孩儿,我们都像野草一样长大。我放学之后就在村子里野,没谁管我在干什么。突然听说哪家小孩儿在水塘里淹死了,或是爬树摔死了,全村人都跑去看看热闹,说些毫无意义的安慰话。没谁真的当心再出危险。大人们仍做自己的事,小孩子仍只顾自己玩儿。只有吃晚饭的时候,大人站在门口连叫带骂高声叫喊:野路鬼,吃饭了!野路鬼,就是书里说的孤魂野鬼。早饭是不用喊的,小孩子起后随便吃点儿,就上学去了。中饭没吃的,更不用喊。村子大了,大人扯着喉咙喊几声,小孩子未必听得见,仍只顾玩儿着。天快黑了,我突然想起要回家了,就吓得大气不敢出,摸回家去。我肯定得吃残饭剩菜,还得低头挨骂。大人骂小孩儿无非是说他一天到晚只知道玩儿,吃饭都要人喊!我们父辈并不懂得玩儿是孩子的权利。小孩子听大人骂得多了,也觉得自己玩儿心太大,真是罪过。吃残饭剩菜我不怕,早习惯了;挨骂也不怕,反正只当耳边风。我最怕的是二姐和弟弟在旁边捣蛋,故意说脏东西。我从小怕脏,吃饭时想起什么脏东西,马上恶心,吃不下饭。二姐和弟弟落井下石,见我挨骂,幸灾乐祸,故意说些屎、鼻涕之类,我就吃不下饭了。三四岁的时候,吃饭时见弟弟屙屎屙,我就会哭,不吃饭。可弟弟好像总是在吃饭时屙屎屙,我就每饭必哭。家里人就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哭鬼。长大些了,吃饭时二姐和弟弟再故意说屎之类,我们就打架。吃饭时家里最是热闹,小孩子的哭闹声、打架声和大人的叫骂声响成一片。
大人的骂骂咧咧让我自小就有种负罪感,感觉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消五谷的,没有任何用处。“消五谷的”这是我们家乡骂小孩儿和懒汉常用的话。星期天,学校不上课,大人也通常在这天出门赶集。我可以在家里玩儿,自由自在。可是,到了下午,我会突然紧张起来。因为大人马上就要回来了,而我在家里什么事都没做!我马上拿起扫把扫地,然后擦桌子、去井边挑水。忙过之后,见家里干干净净,水缸里盛了水,我才安心下来。没多时,大人回来了。我偷偷瞟着他们,想让他们发现我的劳动成果,然后表扬几句。但我多半会失望。他们不会发现我努力做了事,该骂的照样骂。小孩子不可能万事周全,大人们永远都有骂人的理由。
我也没有理由埋怨父母。他们背着政治压力,又十分贫穷,生活太艰难了。我没有像大姐和四哥那样夭折,已是万幸了。
伊渡:心理学认为,童年缺少爱,会影响到成人之后的人格健全。人都是有多面的。我们作为朋友相处,见你总是乐观、向上,甚至有些嘻嘻哈哈。不知你有没有人格的另一面?
王跃文:谁的人格都有多面,这是常识。总体上讲,我是积极向上、乐观通达的,但内心也掩藏着很多痛苦、孤独、苍凉、灰心,有时甚至是绝望。有医学研究认为,抑郁症患者的病在于婴儿期缺少抚摸。我不能确认自己是否患有抑郁症,但我似乎有周期的情绪低谷。当我的情绪陷入低谷时,我易怒、孤僻、冷漠,耳闻目睹,索然无趣。我当然不可能知道自己婴儿期得到过多少抚摸,但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没有过被大人爱抚的经历。我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小时候总有种撒娇的冲动,但我怎么也不敢扑到父母的怀抱里去。我甚至为自己这种心思而羞愧。
我小时候在情感上能享受最高待遇的时候,就是生病。一旦病了,妈妈就会温柔些,问我想吃什么。我永远能够想起的,就是吃面。面是那时候的奢侈品,拿大米换来的。不过就是碗光头面,几点油星子,几段香葱。就是这碗光头面,还得躲在灶屋里偷偷吃,怕弟弟看见了也吵着要。我现在人到中年,知道健康是福。可我童年里却总盼着生病。生病了,就可恃宠称娇。
我小时候偏偏多病,哮、贫血、缺钙、失眠、抽风。我经常额头痛,其实是因为贫血,大脑缺氧。缺钙容易形成过敏体质,就会犯哮病。可大人判断我是否生病,就是摸摸我的额头是否发烧。我身体不舒服了,哼哼着。大人扯我过去,摸摸额头,并没有发烧,就一把推开,说我装病。所以我感觉自己可能真的病了,欣喜之余,就是不停地摸自己的额头,期待着发高烧。真发高烧了,兴许就有碗光头面吃。
我的身体是十八九岁以后慢慢强健起来的。少年以前,我的身体一直很孱弱,常常连拳头都捏不紧。上中学的时候,放学回家通常已是黄昏了。因为饥饿和虚弱,赶着十几里的路程,感觉肚皮越来越往背上贴。就不由得往下弯,最后只能躬着身子走路。我们家乡人形容饥饿,会说“肚皮饿到背膛心了”真是太生动了。
伊渡:我从你有些写亲情的散文中看到,你很敬重你的父母和祖父母。
王跃文:我说自己从小缺少爱,却并不等于说我不敬重长辈。他们属于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们养育儿女的方式同别人没什么区别。那时我们村里的孩子都是这么长大的。父母那代,信奉子底下出好人,小孩子挨打是家常便饭。我母亲最得意的事,就是我大哥成家当爹之后,还被她打了一顿。“他崭新一件背心衣,被我扯得稀烂!”妈妈现在说起这事,还眉飞舞。一家人拉家常,妈妈说起自己当年打小孩儿的事,我们兄弟姐妹听着,只是笑笑。妈妈是颇以家庭功臣自居的,常说自己到王家几十年,就是同别人斗过来的。妈妈能说会道,子刚烈,不怕事,不信。父亲挨整那些年,的确搭帮妈妈撑着。家里风雨飘摇几十年,也多亏妈妈敢于同别人争斗,不然家人会遭遇更多的灾难。可也正是她几十年的斗争生涯,让她养成了好斗的性格,有时候心硬如铁。母亲越到老年,越是不可理喻。她有许多似是而非、稀奇古怪的做人和治家理念,半新半旧、半通不通、半开明半固执,那是不允许任何人违抗的。我们做儿女的,只好顺着她,或者奉违。阖家老小越是敬重她,顺着她,就越让她的控制膨。村里人也都尊敬她,几乎把她尊为祖婆了。恰巧她在村里宗族里面辈份也很高。别人家的家长里短,摆不平的,搬她出马,她几句话就能让人家信服。但是最了解她的,毕竟是她自己的儿女。有时候,她说的话在家里不灵验,她就怒火万丈。除非儿女们佯装顺着她,不然家无宁。老人家的自我感觉越好,家里人的日子就越不好过。妈妈这些让人难以适应的性格是慢慢形成的,她年轻的时候并不如此。但当众人拥戴她并肯定了她的地位时,她渐渐异化成了家庭暴君。暴君有时候或许就是众人养虎为患的恶果。幸好她只是我们的母亲,而不是别的什么。这让我联想到可怕的老人政治。我自己身为人父之后,常引父母为戒。
伊渡:我童年时候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快快长大。大人们有很多让我眼馋的事,都是小孩子不可能享有的。
王跃文:我也有这个愿望。我从大哥身上,看到了很多当大人的好处。比方说他可以抽烟。可以抽烟了,就是大人了。是大人了,在父母面前就可以有些反抗了。我老家的习惯,小孩子喝酒,大人不怎么管。做父亲的,自己喝着酒,总喜欢拿筷子往酒杯里蘸蘸,进儿子嘴里去。那儿子通常只有两三岁。说是父亲不让儿子学会喝酒,自己老了就没有酒喝了。烟就不同了,小男孩儿得偷着。偷学抽烟的孩子,被大人发现几回,打骂几回,就不再多说了。这时候,一个成年的乡下男儿就呷着烟,在村头村尾转悠了。
我还没被允许抽烟时候,被一种盒子上印着鱼儿图案的香烟蛊惑着。有人给我表姑介绍了一个对象,供销社的职工。那时,一个农村姑娘,找个吃国家粮的,应该算是前世修来的好福份了。可我表姑硬是嫌人家长得不好,脸络腮胡子,脖子下面着长长的。那时候并不流行浑身长的男人。
有天晚上,那位供销社职工提了些糖果跑到我家里,掏出那种盒子上印有鱼儿的香烟,递给我父亲。父亲了几口,只说这烟好。供销社职工说,这烟难得买到手,要票。他说下次想办法条来,送给我父亲。供销社职工走后,父亲对母亲说,这人不错。没过多久,这个供销社职工就成我表姑父了。
我猜想那人终于做了我的表姑父,多半是搭帮那鱼儿香烟。他口袋里揣着那包烟,走访了表姑的所有亲戚。亲戚们都说这年轻人很好,表姑就没话说了。但是,从来没有哪家亲戚收到过年轻人答应送的鱼儿香烟。我长大些才知道,那叫常德牌香烟。
但我的第一口烟,却是父亲自种的老旱烟,喇叭筒。上中学时,有个暑假,我参加生产队劳动。社员们忙过一会儿,就有男人打喊,呷烟呷烟!于是偃旗息鼓,男人们坐在田头,着口水卷了喇叭筒,云吐雾。女人们就在一旁说笑,你们男人真懒,功夫不见做多少,喊着要呷烟了。男人们说,女人又不呷烟,坐着干什么呢?做事去!女人又说,修个男身就是好,不光有烟呷,还有酒喝,喝酒还要大口大口呷菜!
我很高兴自己是个男人,回家找了块白塑料纸,拿铁丝当烙铁,烫了个烟袋。第二天,我把父亲切好的烟丝偷了一把,装进烟袋里,还摸走了灶台上的火柴。我不知男人们为什么要系带,也跟着样儿学了。家里没有多余的带,我就找了条浴巾,捆在间。那个烟袋,就别在带里。
出工时,没有人在意我捆了带。我只等着有人喊呷烟。终于有人喊呷烟了,我从间掏出了烟袋。不料男人女人们都笑开了:人没有卵子大,卵子没有香大,学着抽烟了!
别人再怎么说,我才不管哩!我只望着父亲。父亲也正望着我,张开大嘴,笑得只见口白牙。我的父亲长得很黑。
我了平生第一口烟,辣得喉头像呛了鱼刺,咳得眼冒金花。大人们笑得更了。我偏要充男子汉,刚缓过气来,又上了。仍是咳嗽,天昏地暗。
父亲拍拍我的头说,你不是旱烟的料,长大了鱼儿牌吧!
那个暑假,我一直学着抽烟,父亲没有骂我。也许是劳动给我了做大男人的权利。可是,一到开学,我抽烟的权利就被剥夺了。
我就这么断断续续学会了抽烟,父亲后来干脆就不说我了。我开始变成真正的男人。整个大学阶段,我都抽烟。手头总很拮据,几个成瘾的同学就凑着钱买烟。
伊渡:你大学毕业后是怎么去政府机关的?你是自主选择的吗?当时你明白自己将有什么样的人生吗?
王跃文:人的命运充着偶然。我当时只想当名教师,很想去县里一中或二中。但是,不知道怎么就去了县政府。后来知道,县政府需要从新毕业的大学生中间挑选个笔杆子,就去县教育局看学生档案。正巧当时有两个副县长同我家有些故旧关系,父母同他们打了声招呼,我就这样去了县政府。那时候官场风气比现在好些,也不需要给谁去送礼。
母亲一直为父亲政治前途受挫而惋惜,而又觉得他的灾难都是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要去县政府工作,母亲就反复告诫我:紧闭嘴,慢开言。我刚进入政府机关时,的确很谨慎,工作也很卖力,很快就成了当地有名的机关秀才。传说中说我出口成章,其实我没有那个本事,只是两桩很偶然的事促成了这个说法。有回,临开大会了,我因为醉酒,浑身瘫软,无力握笔,躺在沙发里口授了县长的大会讲话。还有一回,我参加怀化地区(现已改作市)一个考察团赴安徽、福建等地参观学习,我同外县的一位同志负责撰写考察报告。我们打算在安庆去九江的船上把考察报告写好,可我偏偏晕船,上船没多久就天旋地转了。我又只好躺在船上口授。
我从县政府调到市政府,又从市政府调到省政府,都是因为自己能写几笔官样文章。我没有任何靠山或后台。像我这种情况,如果不写小说,老老实实写官样文章,多少能混个一官半职,但绝不可能有所谓大出息。坦白地说,刚参加工作时,我还是有政治抱负的,希望能做官,做个好官,有所建树。但后来见多了,知道官场并不是我当初想像的那样,就放弃这个想法了。可我仍混迹官场多年,仅仅是为着就业。
伊渡:你出来了,可仍有很多人往里面钻,有点儿像“围城”吧。但我想,这个时代,想钻进去的人还是更多些。
王跃文:人各有志。现实太强大了,官场的惑力也太神奇了。其实官场里还是明白人多,但是明白道理是一回事,是否能按道理行事又是另外一回事。
当年我刚调到长沙,有位好朋友开玩笑说,你好好干吧,看哪天能混辆轿车,混个秘书,混部手机。当时手机三万多块钱一部,够奢侈了。我当时笑笑,没说什么。我是个安守天命的人。凭自己能力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会努力;如果要靠牺牲人格为代价,我会选择放弃。也就是那年,我知道湖南某银行的分行行长因经济犯罪被判刑。这件事对我触动很大。那位行长贪污三十多万,放在现在已不算什么问题了。我当时想,一个农家子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做到厅局级干部,已经很不错了。仅仅为着三十万块钱,得身陷囹圄,实在太不值得了。我还暗自下了决心,一旦有可能,就离开官场,靠自己本事挣钱去!当然,做官的有他们看重的尊荣感。不过,那也只是他们的心理需要。我甘愿做个平常人,不要那种自做多情的尊荣感。我说他们自作多情,因为很多百姓并不把当官的看成什么大不了的事。
伊渡:当年作为公务员,你真以为自己很优秀吗?换句话说,你在官场没有得到重用只是因为怀才不遇?
王跃文:说实话,平时有很多记者提过这个问题,我很讨厌。好像我真为什么怀才不遇而耿耿于怀似的。我很不愿意谈及这个话题,没有意思。应该说,官场里面有很多素质优秀的人才,但从某种程度上讲,官场用人的机制却是劣胜优汰。曾经有位同事看上去很热心,总是对我说,你要活学活用马克思主义,学会抓主要矛盾,跟紧一把手,别的副手“不要甩起”“不要甩起”是长沙方言,意思是不要理会。我总是含混地笑笑,不在乎他的建议。我是个“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都不想抓的人。所谓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无非就是平时多向他们表忠心,逢年过节上门拜访。我想着这些就烦,哪里愿意去做?当时我也有些天真,看着有些人温文尔雅,应该不是贪图小利的人。事实证明,我太高看他们了。那些人表面上一团和气,暗地里却是勾心斗角。我谁也不靠拢,他们就暗自猜测,甲以为我是乙的人,乙以为我是丙的人,丙以为我是甲的人。反正谁都不把我当成自己的人,就没有任何人替我说话。我工作再刻苦,也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伊渡:你认为官场中人应该具备怎样的特殊人格才能飞黄腾达?
王跃文:我不想抽象地谈这个问题,举两个例子。我在县里工作时,有年闹洪灾,县长夜战斗在抗洪前线。抗洪结束后,有关方面要我写篇报告文学。抗洪那几天,有位同事天天跟着县长跑,已经将他掌握的第一手材料写成了文字。正是这个时候,这位同事要外出学习,领导要求他把材料移交给我。这位同事临走的时候还专门同我讲,材料在某人那里。我去找某人,某人就是不肯出材料。我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这是县里领导布置的工作。我反复找某人说服,他才道出真相。原来,写第一手材料的那位同事特意嘱咐过他,不能把材料交给我。我真是开了眼界!这位同事比我还小两岁,职务也比我低,却能干这种当人一套背人一套的事!我便料定,此人在官场必然大有作为。果然,当时那批年轻人里,只有他后来做到了副县级领导。别看副县级比芝麻官还小,但在县里从普通干部做上去很不容易。
调长沙后,有位外处室的同事,我同他平时只是点头之,不太熟悉。有回,这位同事受他朋友之托,约我吃饭。席间,这位同事大谈科学,总是遗憾自己离了本行。有位服务员走路时滑了一下,差点儿摔倒。同事便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道理吗?我说:不知道。同事说:地板太滑了,磨擦系数太小。哎,处处都有学问啊!我说:你真是长了个科学脑袋。同事说:我晚上睡在上,总是浮想联翩,感觉宇宙太博大了,有多少奥秘等待人们去揭示啊!我说:你真该去搞科研。同事摇头叹道:太忙了,太忙了。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生命科学。等哪天有空了,我会去研究研究生命科学。我暗自好笑:很多科学家毕生致力于生命科学都无所建树,这个人今后只要空搞搞研究就能大有斩获!我当时就想:这个活宝,在官场上肯定有出息。我又算准了。这个人很年轻,现在已是处级干部了。我想他继续这么愚蠢下去,还会当更大的官。
伊渡:俗话说,早知三年事,富贵万万年。你当初如果不那么自作聪明,学着傻一点儿,现在可能也在官场上发达了。你现在后悔吗?
王跃文:我呆在官场里面也不会发达,我不具备某种特殊人格。我不后悔。我现在过得比原来好多了,为什么后悔?我指的不光是物质生活,精神也充实多了。套用陈寅恪先生的话,我现在可以说是自由之精神、独立之灵魂。
伊渡:你从事职业写作近五年了,感觉应该是非常惬意吧。
王跃文:话又说回来,人想彻底的自由与独立,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现在的感觉就是太忙了。手头总有做不完的事,可我最想做的事,就是无所事事、独自远行。我夜里多梦,但绝少美梦。有回梦见自己找不着回家的路了,问了很多路人,没人理我。就从梦里急醒了。醒过之后却想,为何不在梦里远行呢?干吗急着回去?醒着不由人,梦里也不由人!
几年前,见媒体报道,有位中年男子在长沙街头徘徊,警察上前询问,原来那男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很羡慕那男子,居然患上这种很哲学的病。只可惜这种病用医学术语一说,就索然无味了,叫暂时失忆症。此病极易治疗,甚至不治自愈,只需让他置身熟悉的环境,记忆很快就恢复了。
有回晚上起来,我朝卫生间里的镜子望着自己,很陌生。心中窃喜,可能要患失忆症了。可是,脑子马上又清晰起来,尘事种种,历历在目。还有回,某高校约请我去讲学,我却找错了地方。那地方我本来很熟悉的,几个月前还去过。我又想,自己可能真的要患失忆症了。可是,我仍然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谁!
我曾经把一个真实事情写进了小说。有个疯子,每天坐在街头,望着对面高楼大厦微笑。不管刮风下雨,他都坐在老地方,幸福地微笑。当时我还在政府机关,内心很彷徨,不明白自己去路何方。我就老琢磨那疯子,羡慕他的自在。他面前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他浑然不觉。他眼里只有对街的高楼,那里面也许黄金如山、美女如云,都属于他独自所有。可我马上发现自己也许亵渎了疯子的纯粹。疯子脑子里只有快乐,地地道道的快乐。
近些年,我只做过一回美梦。我梦见很多很多飞机,多得像夏日雨前的蜻蜓,低低地贴着田野飞。天边霞光万道。没多时,我自己也驾着飞机,擦着田垅飞翔。我把飞机停在水田里,飞机也像蜻蜓一样,翅膀上下摆动着,优游自在。我穿得浑身素白,皮鞋都是白的,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醒过好久,我仍恋恋不舍梦里那蜻蜓一样的飞机。盼着这样的好梦,却总不遂意。
我想耐着子做好手头的事情,然后独自上路。不用周密筹划,也不去风景名胜,就像行脚僧人,载行载止,了无牵挂。
伊渡:我感觉到你内心有着强烈的孤独。
王跃文:也许是吧,我很孤独。孤独这东西在我是由来已久的,并不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而消失。我记得当年恋罗大佑歌曲的时候,还是一个倔头倔脑的少年。那时不知怎么回事,我平素没有音乐细胞的,罗大佑的歌却一下听到心里去了。夜里,我坐在窗下,听着不知被翻录了多少次的沙哑、苍凉的罗大佑,心中感觉实在无以言说。我慢慢意识到,这种感觉就是孤独。有时听遥远处火车呜地一声长鸣,一头撞进茫茫夜,渐行渐远,我也会感觉孤独。罗大佑有首歌,歌名我忘了,里面几句歌词我却印象很深:“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姑娘你别哭泣,我和你在一起,今天的欢乐将是明天怆痛的回忆。”
我活了这么些年,爱情这东西是什么,好像也不很清楚。这暂且不去管它。但永远是什么,我倒慢慢儿有几分明白。只是越明白,越不愿说,越不忍说。永远是什么呢?就是孤独。
伊渡:我有时也感觉孤独就那么没来由地笼罩着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孤独,好像仅仅只是孤独而已。
王跃文:我有时并不很信科学。按科学的说法,孤独只是一种心理感受。我却相信孤独这东西肯定是一种生理机制,一种物质,它蜇伏在我们大脑某处,就在那里,阴暗,固执,沉默,与我们的生命共始终、共存亡。有时我们感觉不到孤独,那是它睡了。可它只打了个盹,一转念间它又会醒来,睁着灵闪的眼睛。我忍不住想像人的大脑。我们已经能知道大脑的模样儿,它的构成、功能,哪里管形象思维,哪里管逻辑思维,好像都明白。可孤独所在的那块地方,永远处于黑暗蒙昧之中,没有任何一束亮光能照亮它,不论是神,还是人。
伊渡:作家也许本来就需要孤独?孤独也许是创作的必要条件?
王跃文:写作,孤独是必要的。但作家也是人啊。其实,每一个人,都害怕孤独、逃避孤独。它像虫子一样无情啮噬着你的神经、你的生命,把你的心吃个空空,除非你已麻木到以为自己没有心。千万别凭一个人的外在生活去判断他是否孤独。当今最有名的喜剧大师憨豆先生就是严重的抑郁症患者。曾贵为王妃的戴安娜因为孤独而去求助医生和药物。逃避孤独的方法其实只有一个,就是彻底把自己的心出去,让别的人、或者神、或者不管什么东西代为保管。于是有人成了宗教狂,有人成了艺术家,有人纵无度、及时行乐,有人食毒品。也许只有彻底失自我、丧失自我,孤独才不再存在。
伊渡:我想,独自远行还是太寂寞了。有个伴儿,到底还是会好些。
王跃文:我真的已独自出走过一回了。前不久一个风雪夜,历新年的前几天,我给子留下一封致歉信,独自驾车出走了。我在信里说,我不知要走向哪里,我没有地方可去,可我一定要走,因为有一个东西在后面追我,使我无法安宁。我想暂时独自离开,找一个地方,安静下来,转过身面对这追我的东西。
我沿着高速公路跑了四个多小时,随便找家旅馆住下。我在那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安静地睡了两天两夜,可又想家,结果还是回来了。
伊渡:一定把你子吓坏了。
王跃文:是啊。她驾车沿着长沙环线转圈儿,转了整整一夜,希望能碰上我。她早知道我心理可能有问题了,曾经假冒我的症状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她患有抑郁症,其实就是我患了抑郁症。我回来之后,她说她一整夜脑子里只有一个画面,就是我开着炫目的车灯,在风雪中驾车狂奔。她害怕极了。
伊渡:但我想她是能够理解你的!其实谁又能说自己的心理绝对没有病呢,有些人是不自觉,有些人不愿正视,有些人就自暴自弃,还有些人在苦苦挣扎。
王跃文:也许人永远是在围城之中。人生的荒谬与困惑就在这里。
伊渡:我发现技术手段的进步,让人们的交往越来越方便,电话、网络等等,简直太神奇了。但是,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却越来越困难。也许相处一室,却彼此陌生。据说现在患抑郁症的人超过以往任何时候。
王跃文:世界越来越热闹,人们越来越孤独。如果从文学上解读这种现象,我认为人类很多美好的精神享受需要距离和缓慢,但现代社会,速度、节奏,消失了距离,毁了缓慢,破坏了很多人类内心精神层面的东西。有些美丽和忧愁,只能是往古的绝响了。宋词说道“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我很多次乘飞机,翱翔在万米高空,冥想古人牵肠挂肚的旅思,万般感叹。蓑笠驴,板桥冷霜,荒村野店,家山万里。于是,古人便“离愁渐远渐无穷”“离恨恰如草,更行更远还生”“浊酒一杯家万里”了!
我正沉浸在古人的万般愁绪之中,飞机已经落地。我得打开手机,向家人报平安。虽然也是家山万里,却似近在咫尺。没有离情别绪,用不着思念,也不会有忧愁。我们就像鲁迅先生《在酒楼上》里的那只苍蝇,嗡嗡地转了一圈儿,又飞快地回到原地。
有回,我去深圳。有家新开张的五星级宾馆知道了,辗转托人,邀请我去住几天。盛情难却,我入住了那家宾馆。那是家很有个性的水景主题宾馆,克林顿曾在那里下榻过。宾馆经理很客气,硬要我提些建议。
一介书生,哪懂生意上的事情?我搜肠刮肚,琢磨了一个点子,让他们倡议每位住店旅客给家人写封信,酒店提供邮资。中国邮政的信封按说应是印制最精美的,但恰恰是他们的信封最丑陋;相反倒是中国各地宾馆自制的信封都很漂亮,而且配有宾馆信笺。人们现在很少写信了,通常只有电话、短信和电子邮件。捧读亲朋好友的书信,那份温馨,早已久违了。
酒店经理很高兴,说我的点子有意思,他们酒店的信封天南地北地飞,也是很好的广告啊!
我当晚就给子写了封信,并且告诉她我今后每次出远门,都会用酒店的信封、信笺给她写封信。我打电话告诉子,她也很是高兴。
可是,直到我回家一个多月后,子才收到我的信。信封后面贴着张纸条,上书一行字:请使用标准信封!
真是太扫兴了。
伊渡:你的浪漫破产了。我发现你好像特别需要交流和沟通,我突然产生了某种猜测,你是否承受了很大压力?
王跃文:你提到的是两个问题,交流和压力。谁都需要交流,只是有的人不善于交流、惧怕交流,或者找不到交流的对象、方法。压力这东西,得看自己怎么对待。不把它当回事,就无所谓压力了。我最困难的时候,大概是一九九九年后的两年时间,关于我的谣言很多,有的说我被抓起来了,有的说我被监视居住了,有的说我已出国避难了,有的干脆说我人已被灭了。
有回,外省一位读者打来电话,说要找王跃文老师。我说我是王跃文。他反复问,真的是您吗?原来,他们那地方都传言,说我已不在人世了。还有人发来匿名电报,对我表示声援。我至今不知道发电报的是哪位朋友,我要向他致敬!
那段时间给我写信的朋友也特别多,年纪最大的是重庆一位七十八岁的大妈。老人家自称七十八岁健康老妪,一手钢笔字隽秀、清丽。这位大妈今年应是八十三岁了,我在这里祝她健康长寿!其实我的真实处境也没那么可怕,外头传起来就吓人了。我自己倒不担心什么,只是惟恐家里人害怕,特别怕家里老人受不了。
我的母校邀请我回去讲学。我应邀去了。我说自己没有资格讲学,把这两个字倒过来,就叫学讲吧。我因而“学”着向母校的师生讲了自己的创作经历。没想到等我回来之后,我的母校、当地电视台、报社、文联等四家单位,都被要求写出接待我的经过。其实就是被勒令检查。这四家单位的朋友纷纷打电话给我,很是义愤。后来南方一家名报知道了这件事,也颇为不解,一定要报道出来。我阻止了。我无所畏惧,只是怕连累朋友们。他们还得在当地工作下去啊。我是个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利的自由公民,有讲学的自由。当地政部门的做法是非法剥夺我的这种自由,并且还损害了我的名誉。我有权把当地有关部门告上法庭。但是我也放弃了。没有意思。
我平时做人本来很低调的,特别是不喜欢在电视里亮镜头。可是有段时间,只要电视台邀请,我就口应承。我想让天下所有关心我的人知道,我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