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奢侈的失恋

　　歌曰：爱情是场感冒，烧退了就好了。年轻人哼着这首歌，有些油腔滑调，有些心不在焉，有些顽世不恭，有些下意识或无意识。他们好像不再用脑子思维，只用五官和手足；或者干脆就蔑视思维，感官刺比思维更加撇和实惠。时下行为艺术多是笑料，他们便都是前卫的行为艺术家。这个种群好像有个时髦的称谓：哈韩族。他们通体韩服，肥大得恐怖，双肩包当单肩包斜挎着，在大街上摇头晃脑，簇拥而过。我望之头皮发麻，侧身避让。我明白，自己真的老了。

　　有旅学者回国，同我说到村上树。她说日本仍有很多严肃作家，认真从事着纯文学写作。他们靠出版文学作品根本没法生存，但他们令人敬重。而那些通俗文学作家，往往被人看成低俗者。村上树例外，他既是位通俗文学作家，又是位颇负声望的思想家。他的书好销，人也不掉格。我闻之神往：效法村上树多好，包得鼓鼓的，羽又梳得光光的。村上树的青春小说，少男少女少妇和少爷气的成年男人都爱看。据说他的每本书在日本都要印到几百万册以上，在中国也要印几十万册。中国作家同每位同胞一样，实在穷怕了，顶顶重要的是先把肚子。谁以为中国作家计较稿费就有辱斯文，我便恨不得煽他个斯文的嘴巴。他们自己捞起钱来可以六亲不认，却要老子去斯文，呸！这个呸字是跟鲁迅先生学的，还嫌斯文了些。依老子脾气，就得用上国骂。

　　想学村上树，却苦于自己青春不再；贩卖往日青春，又怕没有市场。夫人在高校从教，便求助于她。她说，青春嘛，无非是爱情和忧愁。可是现在的大学生，没有爱情，也没有忧愁。

　　怎么可能呢？记得在《参考消息》上看到一则报道：俄罗斯有个成年男子让一位十一岁的女孩怀孕了，警察当局要追究那男子的法律责任。不料小丫头身而出，说，不！这一切都是爱情的结果！我看罢忍俊不。可眼下说中国大学生已没有爱情了，我不敢相信。人家俄罗斯臭未干的小女孩都懂爱情，中国人怎么了？难道男女之事都有个中国国情？夫人笑曰：现在年轻人，谁说失恋了，会被讥为老土。他们没有失恋，无非是换个人做而已。失恋，已经是种很奢侈的事情了。

　　可我仍是懵懂。没法躲避的素、转基因食品及带素特质的影视文化，催得孩子们早。幼儿园的小朋友已学会了争风吃醋，小学的调皮男生背地里给男女同学配对儿，大学校园的情侣们按韩电视剧的经典姿势热烈拥抱，如此如此，怎么就没了爱情呢？

　　不过，说起早，年轻人又有意见了。祖先们不更加早？往远了不说，单说光绪皇帝大婚，册立一后二妃，他最宠爱的珍妃才十三岁。依现行法律，这位皇帝要以强罪论处。再说那皇后，小小年纪，就得母仪天下，真神人也。那么，中学生、大学生就不可以拉拉手，搭搭肩，做做？怎么就是早了？

　　看来，他们仍是有爱情的。然而，他们的爱情只是感冒。感冒本来有多种体征，有的咳嗽，有的头痛，有的嚏，有的畏寒，有的发烧。而据说他们这种感冒，通通只是发烧。有种特效药，患者自备，注几次，烧就退了，病就好了。这让我想起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年我们村有个女知青，长了脸青春痘，问怎样才能消掉。生产队长说，往脖子下面三卡的地方，打针西林油，就好了。有两处需做训诂：卡是当地方言，大拇指和食指用力岔开为一卡；西林油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通用的注，白色，黏稠如牛，患爱情感冒症的这代人没见过。没想那女知青是个傻大姐，真的就收腹，卡将起来。才卡到两卡，发现上当了，哇地红了脸，大骂队长氓。如此说来，那位生产队长原来很前卫的。

　　爱情本来就是种稀有元素，人类开采了几千年，早已所剩无几了。据说，在中年男女那里，还有些许储存，但也不是富矿，就像开滥采的小煤窑，百孔千疮。中年女人的爱情会遭何种境遇，我没法臆测；中年男人，冷不防就会碰上尴尬。有回在饭桌上听某女说，她向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发了个暧昧的手机短信，本是玩笑，他却当真了，得很不好意思。她的结论是，别同四十多岁的男人开感情玩笑，他们会信以为真的。我听罢自嘲：男到中年，就得让小丫头片子当猴耍了。

　　正写着这篇文章，听说一位朋友最近又失恋了。我这朋友，说他风倜傥，义薄云天，并不溢美。因为事业成功，自然老是恋爱。我曾经同他开玩笑：一个人谈点儿恋爱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谈恋爱。他听罢诡谲而笑。他最近这次恋爱，始末我都见证了。他爱得像模像样，并不只是年轻人的感冒，简直是病入膏肓。所以，他就真真实实地失恋了。真是奢侈，他居然抛开朋友，独自去了个遥远僻静的所在，面对崇山瘦水，玩他的失恋去了。这时节，那朋友去的地方，应该开了杜鹃花。他若知道杜鹃啼血的典故，真该换个地方去凭吊爱情。

　　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中年男人就最讲认真。我的又一位兄弟，说他前几年读《廊桥遗梦》，居然嚎啕大哭，状同京剧票友吊嗓子。我听着虽是大笑不止，心里却淡淡的酸楚。谁让我们都进入了中年呢？却又想起某女奚落她的男友：你就看什么《廊桥遗梦》了，早着呢！看看那对男女，我竟有些不屑：你们中年之后，只怕什么梦也遗不了！

　　有人编了本书，好像叫《正在消失的词语》，很有意思。我想若干若干年后，汉语如果还有幸存活着，也许会收录这么一个词条：失恋，不常用词，指古人类具有的一种特殊心理现象，即男女媾一段后不再往来，一方或双方感觉头昏、失眠、厌食、精神萎靡，少数人伴有自杀反映（见不常用词殉情）。人类这种心理现象同爱情、友谊、真诚等在大致相同的历史时期逐渐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