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孝顺儿子的结婚
婚礼举行是在9月下旬的一个吉⽇,婚礼前的两三天,悠一觉得结婚后不大再会有一个人吃饭的机会了,就出门去后街上一家西餐馆的二楼吃晚饭,尽管平时他没有一个人出去吃饭的习惯,可今天像是要还还原似的。这个五十万的小富豪现在有这种奢侈的资格了。
5点了。吃饭时候还早。店里很空,招待们都在打瞌睡。
他往下瞧着⽇落前飘着残暑的杂沓街景。街道上还很敞亮,对面洋品店的遮篷下,太光直到橱窗的深处。⽇光保一只偷盗的手,直带状翡翠的绿⾊。沉稳而明晃晃的橱窗深处,那一点绿光,层层到等待端采饭菜的悠一服里。这孤独的青年口⼲⾆燥,不停地喝⽔。他有些不安。
悠一个知道,喜男人的男士大多都结婚还当了⽗亲。他也不知道,这些男士多数不是真心的,只是让自己特异的本能,给结婚生活添一点⾊彩而已。他们有。老婆”这样一个女人帮倒忙他的供享用,已经很快要吐出来了。所以,可以说,他们决不染指其他女人。世上那种时子忠贞不贰的男人中,有不少就屑于这一种类的。有了孩子后,与其说他们是⽗亲,还不如说他们都成了⺟亲。让不忠实的丈夫苦恼过的女人,第二次结婚的话,找这样的对象就好了。他们的结婚生活是一种幸福的、安稳的、无刺的,从本上来说是可怕的自我亵渎。这类丈夫的最后避难所就是依靠自负之念了;冷笑着支配自己的⽇常起居以及“人的”人类生活的细节。对女人来说,也许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的残酷的丈夫。
开解这些趣旨,需要年龄和经验。另外要耐住这样的生活,也至少要进行一些个训练。悠一已经22岁了。他那未经训练而又有些狂疯的庇护者,既不太懂事,又只热衷于观念。悠一至少在让他凛然傲视的时候,失去了那悲剧的意志。
“菜还没端来啊,”他想着,无意中回头往那边墙壁望去。这时,他感到有一股视线直直地盯在他脸上‘他脸转过去,那视线一下子跳开了。壁角处站着个十九、二十岁左右,苗条,⽩⽪肤的待应生。
他前两排别致的金纽扣,排成了弓形。手背在背后,像是“在轻轻地敲击着墙壁,看得出他为自己直立不动的样子而难为情。这是初出茅庐的证据。头发乌黑闪赛。有些倦意的柔软下半⾝与他那胶小脸庞上男般嘴的天真无琊相呼应。那肢的曲线显示出少年腿部纯洁的线条。悠一切实感到了自己情的飘摇。
待应生让里面的人叫了进去。
悠一菗了支烟。就像个应征⼊伍的人,⼊队以前,拼命想抓紧时间尽情享乐,结果什么也没⼲就过去了似的。快乐从一开始就需要无限的前提和倦怠的危惧。悠一预感到,和以前几十次错过机会一样,这次的情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他吹开落在磨亮的餐具刀上的烟灰。烟灰落到桌上的蔷薇花圈上。
汤端来了。刚才那待应生左臂上搭看块餐巾,拥着个银⾊容器走上前来。他把打开的容器往悠一碟子里放的时候,借着热气的鼓舞,悠一仰起脸,正面地看了一眼那个侍应生。没想到凑得
很近。悠一微笑了。待应生也露出洁⽩的牙齿,真正的一瞬,回报了这青年一个微笑。不一会儿,侍应生离去.悠一默默地俯⾝朝向盛満汤的深碟子。
——这有意思的,还有一些无意思的小揷曲一丝不漏地图在他的脑海里。要问为什么,因为这些揷曲,以后台带有明确的意思。
结婚典礼是在东京会馆的分馆举行的。金屏风前站着千篇一律的新郞新娘。独⾝的俊辅不宜充当证婚人。他作为享有盛名的贵宾出席了仪式。体息厅里,老作家吐着烟,这时,进来一对寻常男女。男的穿着礼服,女的⾐服下摆上镶着花。下摆镶花的女人那有些品味的柳,和冷冰冰的漂亮长脸,在同一体息厅里的其他夫人⾝上是找不到的。她那双绝无笑意的眼睛,毫无感觉似地审视着周围。
她就是那个和前伯爵的丈夫共设美人计,从俊辅手里卷走三万元的女人。一望便知,那假装无感觉的一瞥,无非是在物⾊新的猎物吧。⽩羊⽪手套不套在手上,却用两手握着的,靠在子⾝边帅气的丈夫,用一种和猎老手顾盼多姿的眼睛不一样的,焦急望渴的视线扫初四周。这对夫妇,看上去像乘着降落伞下到蛮荒地带的探险家。自豪和恐怖这般奇妙的组合,让人们绝看不出他们是战前的旧贵族。
镐木前伯爵看到俊辅,伸出了手。他缩进下巴额,像无赖一样,一只⽩手拨弄着上⾐的纽扣,稍梢歪着脑袋,満面堆笑地问:“您好吗?”这帮滥用财产税的伪君子,出来打招呼,中产阶级避之唯恐不及,那是出于中产阶级那廉价顽固的格。坏事保证了他那⾼贵的厚颜无聇,所以,听到他说“您好吗?”的时候,给谁都是一种多么自然的印象阿。总之,伪君子们因慈善事而弄不出个人样儿来,贵族们靠做坏事,勉勉強強还能成个人样儿。
即使这么说,钧木夫人的样子让人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厌恶。就像擦也擦不掉的⾐服上的污点般的、刻印般的、说不出来的让人不快的柔弱和厚颜无聇的混合、拼命挤出来的可怕声音,还有那完全计划好了的“自然”…
俊辅被怒了。他想起镐木用女⾊为工具胁迫绅士的做法。现在他也不会被镐木诚恳的招呼所打动。
老作家僵硬地点了下头。他立刻觉得该修正一下这孩子气的点头致意。他从长椅上站起来。镐木漆⽪鞋上套着鞋罩。看到俊辅站起来,他像在地板上踏舞步似的,轻盈地往后退了两步。正想着和他打招呼,他已经去和别的悉的夫人道阔别去了。俊辅站起的⾝子失去了该去的方向。这时,镐木夫人快步跑过来,把俊辅引到宙前。真是个舍去累琐打招呼的女人。她走过来时裙边有规则的摆动,像阵阵波浪,活泼动人。
“玻璃窗上消楚地映现出室內的灯火,夜⾊降临的窗前,站着镐木夫人,俊辅惊奇地发现,这女人美丽的肌肤上竞看不出一线细微的皱纹,她有本事老是在一瞬间,选择好最适合自己的照明角度和宽度。她一点没提起以前的话题。这对夫妇利用了不让对方看出破绽,就能让对方紧张的心理学。
“看到您健朗朗的,真⾼兴哟。在这宴席上,您看起来比在家里年轻多了。”
“我还想早点上年纪呢。”66岁的老作家说“以前栽就栽在年轻上呐。“
“不正经的老头。还有心思寻花问柳?”
“你怎么样?”
“说什么呀。我还长着呢。今天的郞君,和那般孩子气的姐小,像过家家似的婚礼,还不如到我家来,先教他二三个月呢。”
“南君今天的新郞打扮怎么样?”
老作家用焦⻩而布満⾎丝的眼睛,随着抛出的看似无心的问题,深深地观察着那女人的表情。他有信心,只在看到那脸颊轻轻抖动一下,只要发现那眸子“嚓嚓”闪一下光,那么,他就会不失时机地抓住它,扩大它,展开它,使它燃烧,直至培育出难以抗拒的热情来。其实小说家就是这样的,他们是捉弄人们热情的老手。
“我还是今天第一次看见那人的脸呀。听人说过,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美青年。那样的人22岁就和毫无越味又没见过世面的姐小结婚,哪里还找得出比这更无味⼲燥的罗曼蒂克呀。我呀,看着,看着,有些来气呢。”
“其他客人怎么说他的?”
“那边也净在说新郞呢。康子的同班同学,吃不到葡萄说葡萄是酸的,说什么‘我呀,讨厌那种类型的男人’,其他的可是说不出什么了。那新郞的微笑之美,怎么形容才好呢。飘散着年轻气息的微笑哇。“
“你把这个说给大家听听怎么样?也许会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呢。这婚姻也不是什么流行的恋爱婚姻嘛。”
“可不是这样张扬过嘛?”
“骗你的。所谓崇⾼的婚姻。这是孝顺儿子的婚姻呀。”
俊辅用眼睛指了指休息室一角的安乐椅。上面坐着悠一的⺟亲。稍稍浮肿的脸上,涂了厚厚的一层⽩粉,很难说清这个最近快快活活过⽇子的半老徐娘的年龄。她想快活地大笑,可那浮肿的面颊牵制住了笑。挛痉而凝重的笑,不断往两颊沉淀下去。这
可是她一生中最后的幸福瞬间了。“幸福可真是丑陋的东西阿。”俊辅想。这时,⺟亲套着古老风格钻戒的手指,摸抚着际。也许是说有尿意吧。旁边穿紫藤⾊⾐服的中年女佣人,伸过头,小声地问她什么事。⺟亲扶着那女人的手站起来,向来客不停地点着头,分开众人,往厕所那边的走廊走去。
看到走近⾝旁的那张浮肿的脸,俊辅忽然想起第三任子死的时候那张脸,浑⾝战栗起来。
“现在都传为一段美谈了呢。”
镐木夫人用冷冰冰的口气说。
“什么时候让你和悠一君见见面吧?”
“新婚燕尔,怕不可能吧。”
“等新婚旅行回来怎么样?”
“能说定了吗?真想找个机会和他说说话呀。”
“你对结婚没有偏见吗?”
“反正是别人结婚。就是我结婚,对我来说也是别人的结婚。我可从不知道。”这个冷静而透彻的女人说。
布置婚礼的人来说宴席巳准备好了,约一百多人,慢条斯理地打着旋儿进了礼堂。傻辅坐在主桌的贵宾席上,悠一美丽的眼睛里,从仪式一开始,就反复不停地闪过不安的神⾊,因桌位角度不同,老作家看不见,他感到十分遗憾。
看得懂的人看了,这新郞那灰暗的眼神,该是今宵最美的一景吧。
宴会顺畅地进行着。宴席中间,按惯例,新郞、新奴在来宾的拍手送下退席。证婚人夫妇帮着照料这对老实而又孩子气的新婚夫妇。悠一换旅行服装时。‘领带老系不好,几次重系,总算系好了。
大门口车已经来了。证婚人和悠一在汽车前等着还没淮备好的康子。证婚人是前大臣,掏出烟卷让悠一菗。年轻的新郞,不练地点上烟,望着大街上。
坐在接的汽车里等康子显然不太合适。开来开去的车子的前灯,不断反在崭新的车⾝上;两人靠着汽车,说着话。证婚人说:“别担心你⺟亲,你不在家时我负责。”听了⽗亲的这个老朋友亲切的话悠一很⾼兴。他的心里却十分的冷淡,十分感伤。
这时,对面大楼里出现一个十分消瘦的外国人。他穿着蛋⻩⾊西装,打着时髦的领结。人行道边停着一辆招待牌轿车。那人打开门锁。从他背后快步走出一个⽇本少年,他在石台阶当中站住,瞧着周围。他穿着苗条的双排钮格子西装。领带就是在夜⾊中也能看见鲜的柠檬⾊。在大楼前的灯光照雕下,头发油像刚出⽔时那样闪闪发亮。悠一一见,大为吃惊,原来是上回那个待应生。
外国人催促着少年。少年踏着轻快的步子跑去,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于是,外国人在左边方向盘的位置上坐下“砰”地关上门。车像滑行般忽地速加开走了。
“怎么啦?你脸⾊难看阿。”证婚人说。
“呃,菗不惯香烟,菗一口,不舒服起来。”“这可不行。还给我,我没收啦。”
证婚人打开镀银的香烟盒,把点着火的香姻放进去“喀哒”盖上了盖子。这声音又让悠一吓了一跳。正在这时,换好西服旅行装的康子,戴着镶边的⽩手套,在送行人们的簇拥下,出现在门口。
两人去东京车站,然后,坐7点丰往沼津方向的火车,直奔热海。康子近乎茫然的幸福样子,让悠一不安起来。他那温柔的心,平时总有能容下爱的宽敞地方,而现在,变得狭窄的心,大概不适合容纳那感动的体。他的心像塞満生硬观念的仓库那样暗淡。康于把止瞌睡的乐娱杂志递给他。目录的一行里,有两个用耝体打出的字“嫉妒”;他看了,第一次能够为自己暗淡的內心波动注上名目了。他的不快活来自嫉妒呀。
对谁?
脑子里浮起了刚才那侍应生的少年。在新婚旅行的火车里,抛开新娘不管,却对萍⽔相逢的少年起了嫉妒之心,一想起这些,他的心情就变得恶劣起来。他觉得自已只是没定形的,不具备人形的生物。
悠一把头靠在靠背上,稍微离远一点,瞄着康于那低垂着的脸,不能把她想像成男孩子吗?这眉?眼?鼻??他像个将几张草图都画砸了的画家那样颐起嘴来。终于,他闭上眼,一个劲儿地把康子想像成男孩子。这想像的不道德把眼前的美丽少女变
得不伦不类,比女人更难让他爱上,甚至使她越来越好似难以爱上的丑恶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