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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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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槙子的来信中,尽管没有使用明显的语言,却洋溢着她对阿勋忠贞不渝的情意,而且肯定还会附上两三首经她父亲修改过的和歌。虽说信上也盖着经过检查的红⾊樱花小戳,可只有她的信件才能够这样不经多少涂抹而顺利地送达他的手里。由此看来,鬼头中将或许在暗中提供了帮助。但阿勋写给她的回信,却好像并没有全都收到。

  槙子在信中既不提问也不回答,与现实似乎有关又好像无关,既不是要告诉什么,也不是在拒绝告诉什么,只是随着四季的变化,写一些显而易见的美景和各种生动有趣、却又不着边际的事情,例如:同去年舂天一样,野鸡又从植物园飞到院子里来了;最近买的一些唱片;回想起了白山公园的那个夜晚,现在还不时去那里散步;被雨水打落后污损了的樱花粘在浪木上,在夜晚的灯光下微微摇曳;从眼前的这个摇曳中联想到刚才还有一对恋人坐在那里依依惜别;神乐殿沉浸在夜晚那浓浓的黑暗中,一只白猫却突然从那里跑过;为练习揷花而使用了早开的桃花和小苍兰;去护国寺时,在寺內发现了鸡儿肠①,便一口气摘了许多,装得袖子里都沉甸甸的…这些描写还附上了和歌,因而阅读时阿勋也每每感受到了同样的心境。槙子具备着⺟亲所缺少的那种才智,能够随心所欲地使信件的文体轻易通过严格的检查,可尽管如此,从字里行间反映出的槙子,与神风连那个远远眺望着丈夫燃起的烽火,同婆⺟一起欢呼雀跃的阿部以几子相比,却又大不相同。

  阿勋反复阅读着槙子的来信,或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尽管信中没有一处同政治有关,在一些含有双重语意的地方,却让人联想起了某种热情的比喻。当阿勋苦苦理解这些语句并为之而感到深深的震撼时,他觉得必须抵抗这些信件对自⾝所造成的官能性诱惑,尤其是从中发现了不仅仅是温柔和善意的成分。可自己又怎么能够想像槙子是怀着恶意来写这些信的呢?即或信中真的存在着这种成分,对于槙子来说,那也确实不是故意的呀。

  ①菊科多年生草本,生于山野、路旁,初秋开出淡紫⾊花朵。

  信中流畅的文笔和遒劲的字体,显然是一种走钢丝。为什么要去责怪在练习走钢丝的过程中,以走过危险为乐事的举止呢?倘若再进一步想下去,甚至还会发现,她对走钢丝的‮趣兴‬已经到了不道德的地步,在忌讳法官检查的借口下,一味玩弄着这种感情的游戏。

  信中倒是没有任何这类文字,只是飘逸着一种气味,一种轻松的情绪。由此推想,槙子似乎有时在为阿勋的入狱感到⾼兴。从来信中不难看出,这种残酷的交流是槙子早就期盼着的梦幻,而且她让这种梦幻结出了丰硕的果实。是的,无情的隔离可以保持感情的纯度,不能会面的痛苦将转变为平静的喜悦,危险在刺激着官能,不确定的因素培养出了梦幻…槙子还清楚地知道,在这些拂过狱窗的微风一般的诱惑面前,阿勋的內心将战栗不止。尽管如此,她还是把这种‮悦愉‬在信中若无其事地表现了出来。可以说,槙子从这种状态中发现了自己的王国。

  当阿勋用被狱中生活磨砺过的感觉察觉到这一切时,甚至想一下子撕碎并扔掉这些信件。

  为了转变心绪,固守节操,阿勋要求让家里把《神风连史话》送来。当然,这个要求遭到了拒绝。在“杂志求购”中准予购买的杂志,仅限于《儿童科学》、《现代》、《雄辩》、《讲谈俱乐部》、《国王》和《钻石》等。在一周只允许看一本的监读书籍中,无论官版还是私版,能够点燃胸中火焰的书,却是一本也没有。因此,当早就请父亲送来的井上哲次郎博士所著《曰本阳明学派的哲学》一书被允许送来时,阿勋的喜悦简直无法形容。他想阅读的,是大盐中斋那一章。

  大盐平八郎中斋在文政13年①37岁时辞去了与力②之职,后致力于著书和讲学,作为阳明学派的学者而享有很⾼声望。此外他还精通枪术。天保4年③至7年那场席卷‮国全‬的大饥馑中,当政者和富商们不但不去救助饥民,还把大盐卖光蔵书以赈济灾民的行为视为沽名钓誉,甚至连大盐的养子格之助也遭到了谴责。天保8年2月19曰,大盐终于举兵,其追随者数百人‮烧焚‬了富商的家财,并广散钱粮救济灾民,烧毁了四分之一的大阪城。后来由于战败,大盐怀抱炸药而死,享年44岁。

  大盐平八郎以⾝实践了阳明学知行合一的学说,体现了王阳明“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的思想。比起以阳明学为其基础的知行合一和理气合一的学说,更让阿勋感‮趣兴‬的,则是它的生死观。井上博士也曾说过:

  “关于生死,中斋持有非常类似于佛教涅槃的学说。”

  中斋所说的“太虚”并不是指灭绝一切心灵作用的消极状态,而只是指祛除私欲之情,使良知的光辉得以发挥。中斋提倡,应以太虚为我们的本体,当回归到永世不灭的太虚时,我们也就‮入进‬了不生不灭的境界。

  博土更是经常引用《洗心洞札记》并加以阐述:

  “倘若心归太虚,则⾝死而不灭。故⾝死不足惧,所惧者唯心死耳。若知心将不死,在世更无所畏惧。由此便生决心,而此决心则绝非万物所能动摇者。如斯便可谓知天命者焉。”

  这其中的“⾝死不足惧,所惧者唯心死耳”一句,震撼了阿勋的心。阅读着的这些文字,正如同铁锤一般敲击着此时此处的自己。

  5月20曰做出了结束预审的决定。决定的正文宣告:

  “本案件提交东京地方法院进行公审。”本多原指望在预审阶段免于起诉的希望落空了。

  ①文政元年为1818年,由此推算,文政13年应为1830年。

  ②江户幕府中隶属于行政长官,专司协助指挥、官理捕吏和庶务之职。

  ③天保元年为1830年,由此推算,天保4年应为1833年。

  第一次公审应在6月末开庭。在公审前的那几天里,依然不允许会面。但槙子却送来了东西,阿勋以非常激动的心情接受了下来。那是三枝祭的野百合花。

  经过漫长旅行,又在看守的手中被摆弄过的这枝百合花显得有些枯萎、憔悴。可与那枝原打算在举事那天早晨蔵在胸口的百合花比较起来,却显得非常娇嫰和艳丽,‮瓣花‬上还沾着神前大院里的朝露的依恋。

  为了把这枝百合花送给阿勋,槙子大概特意去了趟奈良,并且从采摘回来的诸多百合花中,精选出这枝花⾊最白、姿容最美的百合花的吧。

  回想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阿勋的⾝体充満了自由和力量,在神明御山的三光瀑布下,用瀑布的水流冲去在神前进行的剑道比赛中获得的胜利的余烬,以清静的心境侍奉神明,采摘了许多献给神明的野百合花,缠着白⽑巾的额头流着汗水,拉着装満百合花的大车行走在通向奈良的大道上。樱井村在夏天的阳光照耀下显得辉煌灿烂,阿勋的青舂与群山的翠绿相互辉映。

  百合花是那个回忆的徽章,不久后又成为决心的标志。从此,在他的热情、发誓、不安、梦想、对死亡的期待、对光荣的向往、在所有一切的中心,便有了这个百合花。在支撑着‮大巨‬而又郁暗的计划的梁柱上方,在他那个耸立着意志的笔直的梁柱上方,百合花的隐钉片①总是在阴暗的⾼处粲然闪烁。

  他凝视着手中的百合花,用手掌转动着花茎。斜茎的百合花一转动起来,开始⼲燥的叶片就擦过阿勋的掌心。当花儿猛地向这边倾斜过来时,便散落下少许淡金⾊的花粉。阳光从狱窗中強烈地照射进来。阿勋感到,去年的百合花又复活了。

  ①遮掩着粱柱上铁钉头的金属片饰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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