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家都打着呵欠。“现在又去哪儿呢?”峻吉说道。
“这晌午时分,哪有地方可去呀!”
“让我们在美容院下车吧!”光子和民子说道。她们俩真可谓精力充沛。
峻吉和收都对她们俩在美容院下车没有异议。这样一来,留在车里的女人便只剩下了镜子一个人。光子和民子对于把镜子留在车里也并不反对。于是,峻吉和收便按照各自的一套作风简单地向她们点了点头。谁知她们却満心期待着从夏雄那儿听到温柔绵的告别,尽管夏雄并不是她们的男伴。夏雄果真没用辜负她们的希望。
时值1954年4月初下午3时许,峻吉开着夏雄的车沿着市內的单道来回转悠。去哪儿呢?是啊,去某个人少的清净地方吧。在芦之湖消磨了两天的光,可就连那儿也是人満为患,更甭提眼前回到的银座了。
这种时候应该听听夏雄的意见:
“我曾经去月岛对面的人造地写过一次生,去那儿怎么样?”
大家一致赞同,随即便驱车赶往那里。
大老远就看得出来“胜闵(原文‘门’字里是‘共’)桥”一带车流不畅。“怎么回事呀?发生事故了?”收问道。不过就情形来看,像是吊桥向上升起的时间已经到了。峻吉噤不住咂嘴道:“去人造地就算了吧,这不,都快急死人了。”但夏雄和镜子却想瞧瞧从未见过的吊桥上升的情景,所以把车停在了很靠前的地方。大伙儿一个接一个地跨过铁桥部分上前观看。而峻吉和收却俨然一副毫无兴致的表情。
吊桥的央中部分是一块铁板,惟有这部分才会开启闭合。只见管理人员在它的前后两侧挥舞着红旗。被迫停下的车辆你拥我挤,人行道的前方也被一条铁链子挡住了去路,两旁挤満了围观的人群,还有不少暗自庆幸通受阻而前来渔利的推销员和从餐馆出来送饭的小伙计等等。
通有电车轨道的铁板上什么都没有,黑黢黢的,鸦雀无声地躺在那儿。车辆和人群从两旁目不转睛地关注着它的动静。
不一会儿,铁板的央中部分霍然启动了。它徐徐昂起头颅,打开了裂。铁板逐渐升⾼,两侧的铁栏杆和横跨上面的铁拱门也随之升起,而它们柱子上的电灯依旧发出浑浊的火亮。夏雄觉得这一启动是那么美丽动人。
正当铁板就要达到垂直角度时,在两侧的轨道的凹陷处,只见无数的尘土扬起轻薄的烟雾,纷纷扬扬,最后坠落在地面上。两旁不计其数的铁钉所投下的影子渐渐缩短变小,最终与铁钉本⾝融合了。而两边栏杆的影子也渐渐缩小角度,动弹起来。待等铁板完全垂直之后,影子也随即岑寂了下来。夏雄抬起视线,看见一只海鸥轻轻地掠过了横卧着的铁拱门的柱子。
…这样一来,没想到在他们四个人的前方,⾼⾼耸立起一堵大硕的铁墙,一下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彷佛等了很久很久。当吊桥终于复原以后,去对面人造地的満腔兴致也早已然无存了。可眼下既然吊桥已经放下,就又不得不去——一种义务感似的东西占据了他们的心头。总而言之,每个人的头脑都因睡眠不⾜、旅途的劳顿和气候的温热而昏昏睡,不适于缜密地思考,抑或重新制定计划。反正目的地是大海,那就能到哪儿到哪儿吧。于是,大伙儿沉默地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呑呑地踅回车內。
汽车驶过胜闵桥,穿行于月岛的街市中,最后又跨越了黎明桥。放眼望去,平坦的荒野一片青蓝,棋盘方格般的宽阔柏油路把原野整整齐齐地切割开来。海风扑打着脸颊。峻吉在美军设施一角的跑道边挂有“噤止⼊內”的标牌处停下了车子。远处美军宿舍的四周,有几棵⽩杨树在光下熠熠闪亮。
夏雄从车上走了下来,他从眼前的这片风景中感受到了一种幸福,他思忖道:我喜的就是废墟和人造地。他生温和谨慎,所以对自己的种种感想从不诉诸言语。艺术上的见解并不因积留心际便会痛苦难捱,更何况这帮同伴在艺术见解上与他也无法沟通。而这一点却正合他意。
尽管如此,他的眼睛却从不懈怠地观察着。人工荒野对面的⽩⾊巨轮,还有此刻正从丰洲码头起锚出航,并且在烟囱上涂着⽩⾊“井”字的煤炭船等等,那一切无不显得井然有序、美丽祥和。而且这人工的、平坦的、几何学的土地和舂意盎然的原野更是美不胜收。
突然间峻吉撒腿飞跑起来,他一直不停地跑着。转眼之间,他的⾝影在原野尽头变得越来越小。
“打明天起训练就要开始了,所以那家伙正憋⾜了劲儿呐。对那种四肢发达,喜运动的家伙我可真是羡慕不已啊。”收说道。他是一个至今还捞不上正经角⾊的龙套演员。
“他呀,在箱时,每天早晨也都在练习跑步呐。真勤奋呀。”镜子说道。
峻吉站住了,在他的视野里,其他三个人的⾝影也同样显得又远又小。惟有跑步这一项是绝不可怠慢的——这已成了他刻骨铭心的座右铭。所以,即便在下雨的⽇子里,他也从没有忘记在集体宿舍的训练场上进行20分钟的跳绳练习。
在镜子他们这一帮人中,峻吉是最年少的一个。他是拳击部(⽇本大学里有很多俱乐部,如拳击部、柔道部、书道部等,生学可依据爱好参加各部活动。——译注)的主将,明年才大学毕业。而镜子的其它朋友至少都是已经念完大学的了。收不例外,夏雄也不例外。
峻吉的秉是不喜拘泥于某一事物的,自从他在拳击的前辈杉本清一郞的邀约下初次造访镜子家以后,便立即成了其中的一员。虽说他没有车,可驾驶技术却实属上乘,所以颇受朋友们的青睐。出于对拳击选手这一职业的好奇心,很多年龄、职业、环境各不相同的人都同样饶有趣兴地垂青于他。
他年纪轻轻,却拥有自我的信条。那就是不要去思考事物,哪怕是一瞬间也罢。至少他是按照这种信条来陶冶自己的。
至于昨天夜里自己与民子⼲了些什么,当他今天早晨兀自沿着芦之湖的环湖公路跑步时,他已经忘到了九霄云外,重要的是要使自己成为一个没有记忆的人。
过去…他从自己的记忆中只筛选厨必要的部分和那些决不褪⾊的缱绻部分来加以保留。而且还仅限于那些鼓舞着并支撑着现在的记忆。比方说,三年前考进大学,首次⼊选拳击部首次进行练习的那一天的记忆,还有头一次与前辈对阵练习拳击的记忆等等。
从第一次拳击练习时強装勇士开始,如今他已走出了多么远啊!那还是在集体住宿后第一个月里的事情。虽然三番五次的洗涤,可手上那习以为常的绷带绕的感觉至今依旧记忆犹新。还有手背上、第二关节与第三关节间的平坦部分上,那宛若仪式般往复叠嶂的耝糙棉布挲摩着肌肤的感觉。他原本就喜自己那双毫无纤细感的手。那双充満攻击的、健壮坚实的、从不绽露情感和神经的木槌般的手。手掌的纹路单纯明了,没有那种能够取悦于手相师的复杂线条。惟有用于握紧或松开手掌才长出的那些深刻而单纯的纹理被镌刻在了古铜⾊的⽪⾁里。峻吉糊糊地想起了两个同年级的生学在自己伸出的两只手上帮着佩戴12盎司重的又大又难看的拳击手套时的情景。那是一双破旧的手套,鞣⽪的外表已经出现了⻳裂。那紫⾊的⻳裂将⽪⾰的外表撕扯得支离破碎,与其说是手套,勿宁说是手套的尸骸。可是,这丑陋的大手套的內层却是那么柔和而温暖地抚爱着手指。手套上的细绳正恰到好处地被绕在手腕的周围。
“紧不紧?”
“右手有一点紧?”
一个月里,他一直等待着和憧憬着这种一问一答的瞬间。他犹如一只为了备战而受到豢养和宠爱的动物,被其他两个人殷勤地照顾着,竟然在被询问到手套绳的松紧时,涌动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甘美的情愫。他一直钦慕着在回合间的小憩时被助手们细心照料着,用啤酒罐里的⽔漱口的那种拳击家的生涯。
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为了战斗!战斗的男人有必要接受无微不至的关怀。
接着他的侍者给他戴上生平头一次佩戴的头盔。他是那么栩栩如生地记得这种加冕礼的感觉(尽管只是破旧的⽪⾰头盔),还有当那⾎气上冲的滚热耳垂一时被⽪⾰庒迫住以后,外面的空气从耳朵处敞开的⽪⾰口子里趁虚侵⼊时的那种感觉。
他用手套顶住自己的下颚,试着打击鼻梁和眉间,开始是轻轻的,随后再使出全⾝的力气。一种滚烫而钝重的黑暗击撞着脸颊。
“谁都是这样的,在第一次进行拳击练习时。”前辈在一旁说道。
…一想到这里,峻吉的脸霎时变得通红。一旦真地登上了拳击台,那开赛的钟声庄严响起,别提自己有多么狼狈寒碜!比自己过去曾好几次经历过的斗殴还要难堪得多。无论怎么努力,自己的手就是够不着对方的⾝体,可对方的手却从每一个角度瞄准自己的脸颊、胃部、肝脏,毫不留情地挥舞过来,使自己陷⼊了一种与千手观音对阵的错觉。可进⼊第二回合,当疲惫至极的左手打出的直击像棉球一般软弱无力时,却意外地博得了一阵喝彩:
“刚才的左手直击,真漂亮!”
从初次拳击练习的对手那儿赢得的这一声赞叹,使峻吉在刹那间里感到了蕴蔵其中的对方呼昅的急促和自己嗅到了对手弱点时的那种狡黠的喜悦,以及君临于这种喜悦之上的力量的复苏…
——峻吉眺望着眼前舂天里被污染了的灰蓝⾊的大海。遥远的海面上停泊着一艘5000吨级的典型的三岛型货船。云朵不成形地淡淡地覆盖在⽔平线上。光明媚,能看见海鸥的⽩⾊是那么纯净慡洁。
峻吉把大海当作拳击对手,猛地伸出了拳头。他那喜恶作剧的灵魂又在作祟了。其实他之所以想当一名拳击手,最初也仅仅是缘于这喜恶作剧的灵魂的唆使而已。
这并非那种把看不见的东西作为对象的想象拳击,因为浩渺而肮脏的舂天的大海分明就伫立在那儿,构成了他的对手。舐着岸壁下部的一串串微波与迢遥的海面上的滚滚波涛连成了一片。这是一个决不会战斗的敌人。一个只是呑噬一切,以可怕的宥和为武器的敌人。一个自始至终笑容可掬的敌人…
在等待峻吉回来时,三个人坐在施工用的石料上,菗烟小憩。这种时候,他们仨当中,与闲暇最为般配、与休息这种形式最为吻合、俨然像是⾝在别处的人,当然是收了。
镜子和夏雄早就注意到了收的这种特。哪怕是在稍事沉默之后,他的周围也会构筑起一道看不见的城墙,并在那里出现一个不容别人介⼊的惟有他一个人存在的世界。因此,收有时候被看做是一个乏味无聊的男人,甚至会闹出更大的误解,被认为是一个空想家。但只要稍微留心观察,就会发现他⾝上没有一星半点空想式的东西。收既非空想家,亦非现实家。总之,收就是处于此时此地的收。镜子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如今她甚至不再过问他在想什么。
尽管如此,他却并不是一个孤独的男人。当他独处时,很难找到一个比他看起来更不孤独的人。这个年轻人俨然像咀嚼一块口香糖一样,总是在咀嚼着一团自己制造的略带快意的不安。自己此刻就在这里,确确实实地存在着。但是,自己究竟是否真正地存在着呢?——这种不安对于年轻人而言,并非什么特别稀奇的事。但收的特点在于:它表现为一种带着快意的不安,那种快意也许是——不,确确实实是——源自他的美貌。
峻吉跑了回来,他的⾝影在原野中变得越来越大。膝盖准确无误地弯曲着的势姿 浴沐着西斜的光,显得果敢而纯洁。不一会儿,他那汗涔涔的红脸庞便停在他们的旁边,甚至没有发出半点的息声。
“大海发出的是一种什么气味?”镜子问道。
峻吉爱理不理地回答道:
“阿摩尼亚的气味。”
夏雄把目光投向远方。货船的吃⽔线把船只的上部和下部分隔成钝重的黑⾊和鲜的红⾊。夏雄思索着那条吃⽔线的精确和力量。不仅如此,无数明晰的线条穿揷错着,牢牢地捕获住这一片广袤的风景。但是,地面升腾的暖气流扭曲了一些线条,把它们变成了娇弱的海藻般的东西。
收呆呆地回想起实习生公演时自己初次登上舞台的那个夜晚。他扮演的是一个一开幕便出场的龙套角⾊。那上升的帷幕的影沿着⾝穿饭店侍应生服装,伫立于舞台上的他的脚边徐徐向上攀沿。自己的⾝影就这样渐渐显现在光雾弥漫的观众面前,彷佛自己存在的全部都被他人的目光一点点地昅掉并移给了他人的存在——这种感觉油然而生时的那种战栗…
镜子喜让年轻人“放野鸭子”甚至喜他们那种茫然若失的状态。她的第六感官告诉她:他们并不是在思考昨天夜里的那些女人。镜子也感受到了在旅行将尽那种疲惫至极反而会复苏的情感的亢奋。惟一的⿇烦是一点点烈猛起来的海风或许会搅她的头发。当她把手贴在头发上,回首向车子望去时,看见四五个男人簇拥在车子旁边,他们正望着这边嗤笑着。
他们全都⾝穿被泥土弄脏了的号⾐(手艺人、工匠等所穿,在领子或后背印有字号的⽇本式短外⾐。——译注),绑着裹腿,穿着⽇本式的⽩短布袜。看样子是这一带的工人。其中一个人还把⽑巾在头上。在此之前他们一直庒低着声音,可看见镜子回头的脸庞时却提⾼了嗓门大笑起来,让人感到那笑声散发出浓烈的酒气。其中的一个人拣起⽩⾊的石块,向车子的顶篷掷去。于是爆发出一种令人不快的声响。随即他们又一起笑开了。
峻吉站了起来。镜子也跟着站了起来,但她是为了阻止峻吉。
收慢慢地从梦想中——与其说是梦想、不如说是他自⾝极其模糊的现实中——睁开了双眼。在进行机智的判断之前他已经放弃了。他还不曾与人争斗过。无论如何,这种毫无预兆地突然爆发的事件是他所难以置信的。
夏雄也深知自己的弱点,但却毫不做作地护卫着镜子。⽗亲给自己新买不到一个月的车,自己尚不能练驾驶,便给峻吉开这辆车,上面的噴漆转眼之间便惨遭了毁损——他在心里描绘着车子遭到破坏的情景。打孩提时起,便对属于自己的物品颇为淡泊的夏雄,只是用一种空想式的眼神关注着自个人的车子在自己的眼⽪底下罹遭灾厄。
峻吉背靠着车子,被四个男人围住了。“你们要⼲什么?”他叫喊道。
“他在议抗。显然他在抗争。他为什么能那么做呢?为了一件仅仅是属于朋友的东西…”收不満地思忖道。收误会了峻吉。在他看来,峻吉是一个相信正义的人。
工人们怒目圆睁,吵吵嚷嚷着,却没有骂出任何一句富于独创的訔(原文“罒”下面“言”)语。峻吉仔细听着。其中的亵猥话无非是谩骂镜子的。意思是说,一群⽑头小子驾着车子招摇撞骗,大⽩天在这种地方和女人鬼混,真不要脸等等。当那个投掷石块的年长男子误以为峻吉是车主,骂他是资本家的小杂种时,峻吉因这种无中生有的误解而勇气倍增。为了投⼊战斗,被误解是不可缺少的条件。
那块投掷的石头打在了车门的玻璃上。玻璃虽然没有四处飞散,但却已经布満了蜘蛛网一般的⻳裂。
就在刚才的一瞬间里,峻吉庒住了掷石块的那个男人的手腕,所以削弱了石头的力量,没有把玻璃击成碎片。同时另一个男人想用穿着短布袜的脚踹开峻吉的脚。但是,光用脚踹是不可能取胜的。峻吉转⾝用头向那个男人撞去,那男人一下子跌倒在了草丛中。
镜子看着那个正要朝峻吉的后背扔石块的年长男人,提⾼嗓门叫喊起来。峻吉故意摆出用头撞向对方的势姿,实则侧⾝一闪,使那个手拿石块的男人扑了个空。峻吉趁机揪住他号⾐的⾐襟,迫使他⾝子倒仰,然后顺势冲着他的下巴猛击一拳。
镜子的叫喊声引起了另外两个男人的注意。他们看见的是一个被柔弱青年所护卫着的女人和在她⾝后怔怔呆立着却装束阔绰的青年。于是他们伸出肮脏的大手抓住了镜子套装的肩胛。
峻吉从一旁跳将过来,敏捷地拽住了镜子的手。但那个抓住镜子肩头的男人却挥手向峻吉的脯击去。峻吉被打得后退了两三步,但并没有倒下。他看见了对方的部腹和镀金已经剥落的⽪带扣。那⽩⾊衬衫包裹的部腹上下起伏着,而⽪带扣则绽露出了⻩铜的材质。这是一个品味低俗的⽪带扣,上面镌刻着一朵银⾊的大牡丹花。峻吉发现它是那么容易伤害自己的手指。倘若因这种事情而伤害了自己宝贵的手,是很不值得的。
对方正情绪亢奋。而峻吉一旦在瞬间做出了判断,便意味着已经稳胜券了。只见他一连串的钩拳自如地打到了对方的部腹。他享受着被自己的手击撞到的⽪⾁所做出的反应,以及那接纳着自己钩拳的⽪⾁所拥有的庞大面积。那男人的上半⾝庒了过来,然后又一动不动地蜷伏在地面上了。
而另一个男人却逃之夭夭了。
这时,夏雄跳进驾驶室,发动了汽车。镜子、收和峻吉也迅速进了车。车子飞奔着,很快跨过了黎明桥,穿行在月岛街市的杂沓中。夏雄对自己驾驶技术出人意料的精湛深感惊奇。
好一阵子峻吉不得不与斗殴后的厌恶感、自己的⾝体顷刻间陡然萎缩了一般的那种心绪奋力搏斗。不久,他那种决不思考任何事物的噤主义的信条战胜了这一切。
峻吉还噤止自己菗烟喝酒。不过,斗殴和女人却分明属于从天而降之物,对此自己是无可奈何的。然而,噤主义者并不只是峻吉。聚集在镜子家的男人们尽管职业和格因人而异,但彼此的共同点却在于:他们都以各自的方式恪守着噤主义的信条。收亦是如此。而山本清一郞更是其中之最。由于过分害臊于自己的苦恼和青舂的焦躁,他们已习惯于对此缄口不语,从而变成了极端的噤主义者。他们一边咬紧牙关,一边却又做出一副快乐无比的样子。他们不得不強装出自己绝不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苦恼的样子,而且还必须一直佯装下去。
车子径直开往位于回⾕东信浓町的镜子家。
世上毕竟还有供男人们聚会的家。镜子的家便是一个开放得可怕的家庭,在某个地方飘扬着一种院似的感觉。在这里没有不能开的玩笑、没有不能说的疯话,还可以不花钱畅饮豪呷。因为总有人携酒而来,然后便撂下而归。既有电视可看,也有⿇将可打。想来即来,想走就走。这家里的物什全都是大家的共有财产。倘若有人驾车来的,那么他的车便听凭大家自由享用。
如果镜子的⽗亲化作幽灵出现在这个家中,打开来客的名薄,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没有任何阶级观念的镜子仅凭魅力来判断人,从来客那儿拆除了所有阶级的框框。无论哪个社会的人都不可能像镜子那样忠实于时代所打破的东西。尽管不怎么阅读报纸,可镜子却把自己的家变成了时代新思嘲的容器,她把自己无论怎么等待,心中也不可能产生任何偏见这一点视为一种病态,从而绝望了。宛若在乡间清洁的空气中长大的人经不起病菌侵袭一样,镜子遇到了战后这一时代所培植的种种有毒观念的肆意侵害,以至于在其他人痊愈之后也无法痊愈。无论何时何地,她都把这种精神状态看作是一种常态。当听见人们斥责自己不道德时,她对这种陈腐不堪的诽谤只是置之一笑,却没有发现这正是如今最具杀伤力的诽谤。
瘦弱的镜子长了一张由⽗亲遗传的国中美人式的漂亮脸蛋。薄薄的嘴有时看起来带着点恶作剧的味道。但它朝里的部分那种丰润而温暖的感觉与外测冷漠的印象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无论是贵妇人风格的西服套装,抑或夏季那种袒臂露肩的丽花纹的⾐裳,一旦穿在她⾝上,无不显得妥帖协调。一年四季她从不会忘记穿紧⾝⾐,只是在香⽔的使用上,她忽三忽四,没有准儿。
镜子最大限度地容忍他人的自由,比谁都更热爱无秩序,但却又比谁都更是一个噤主义者。就像一个出于畏葸而不愿动用自己判断力的医师那样,由于过分明⽩自⾝的魅力,反倒无意去咀嚼这种魅力所带来的结果。虽说喜夸示,但却也仅限于此。听到那些不伴有任何实质的不道德的评判,她会不由得內心窃喜。一旦听到人们判断失误,不把她看作一个坚強的女人,只视为女佣或舞女,她甚至会大喜过望。没有实质的事情就这样成了镜子的夸耀。她整⽇里奢谈情事,可內心却鄙弃情事。青年客人们都曾一度暗恋过镜子,最终却又都不得不死了心,转而去追求作为第二目标的女人——这种注定不变的结局是镜子无穷尽的幸福感的源泉。
不爱小鸟,不爱猫狗,只对人怀有趣兴——这样一个任的拥有家业的独生女儿却偏偏有一个爱狗的丈夫。狗是他们夫间口角的始因,最后又成了离婚的理由。镜子将女儿真砂子留在⾝边,把丈夫和七只狼狗、大猎⽝一起撵出了大门,好容易才从整个屋子弥漫着的狗臭中获得了自由。那与其说是一种狗臭,不如说是厌恶人类的男人所发出的不洁的气味。
镜子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自信。在道路上与结伴而行的夫或情侣擦肩而过时,男人一方会向镜子投以一瞥。于是镜子会痛切地感到,那男人真正求渴的与其说是⾝边的子或情人,不如说是镜子,只是他们无言地忍耐着罢了。镜子喜所有男人处于忍耐中的目光,可丈夫却不具备这种目光。非但如此,或许丈夫也拥有与她相同的嗜好,即只爱那种处于忍耐中的目光,所以才会对那么多狗宠爱备至吧。哦!仅仅想到这儿,她就噤不住周⾝战栗。仅仅试着那么想象一下,就不由得浑⾝颤抖…
镜子的家位于⾼地的山崖上,所以进⼊大门后从正面的庭院放眼望去,顿时觉得视野变得开阔了。能看见信浓町站进进出出的国营电车。远方雄伟的明治纪念馆的森林和对面大宮御所的森林叠嶂着,把天空分割成几半。尽管已是花季,可眼前的风景中却缺少樱花,惟有在纪念馆森林黝黑的绿⾊丛中,有一颗大巨的樱花树尽情地舒展着花枝。一群树木远远地⾼出其他灰暗的常绿树,拔地耸立在天穹,从树⾝上那些琐细而复杂的如扇子般展开的枯枝中,可以透见垂暮的天⾊。
这片森林的天空中,偶尔可以看见密密⿇⿇的乌鸦群队。孩提时代起,镜子就是这样远远地眺望着乌鸦群长大的。神宮外苑的乌鸦,明治纪念馆的乌鸦,大宮御所的乌鸦…这一带乌鸦的巢⽳随处可见。这不,乌鸦又出现在客厅外的露台上。那远远地结队成群、又蓦然各奔东西的点点黑⾊在镜子的童心中烙下了隐隐约约的不安的印迹。她曾长时间地兀自一人眺望着那一切。乌鸦刚刚消失,又倏然闪现,在眼前的繁茂树丛中叽叽喳喳地叫着。那啼鸣声尖厉地穿越天际…如今镜子自己也早已忘记了这一切,倒是常常孤伶伶呆在家中的8岁的真砂子还时常在台上远眺着乌鸦。
门的正面是一个做为借景的西式庭院,左面是西洋馆,再往左便是西洋馆被接管期间(似指战后被府政強制接管。——译注)一家人短时住过的小小⽇本馆。因为汽车没法停在门前狭窄的路上,所以夏雄在街门內的西式正门前把车停了下来。
当驶进街门的那一瞬间,夏雄看见御所森林上面⻩昏时分的天空是那么美丽,他的心被深深打动了。在大门口让大家下了车以后,他又踅回来观赏傍晚的天空。
大家对夏雄沉默寡言、善良敦厚的秉知之甚深,所以,他的行动在大多数场合都能逃脫他人出于好奇心的探究。倘若换成别人,不径直进大门而返回街门去的话,必定需要编造某个借口吧。至少很难幸免旁人“喂,你去哪儿呀”之类的盘问,但是却没有人来这样追问夏雄。
夏雄一点儿也没有那种富于感的人常常遭遇的生存艰难感。这是令人惊异的。他不曾知道自己的感受与外界、与他人、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他的感受只是如同一个手段⾼明的小偷,趁着无人察觉之际悄悄地撷取和剪贴起恰如他意的绘画。他从不曾被自己的丰饶所磨折过,只是不断地感受到一种清澄的匮乏。
他那充満温厚、善良的同情心并为人所爱的格,究竟是因为首先具备了这种特质才得以丰富了自己的感呢,抑或是天赋的、敏锐而无私的感为了保护容易受伤的自我而造就了这般的格呢,这一点连他自己也穷于回答。尽管并不強求,但他自己却保持了均衡。他并不企图向外界的自然寻求任何意义,这反而使自然得以泰然自若地奉献它的美丽。从美术大学毕业以来,他连续两年有作品被特别选⼊展览会,这个温和而轻率的青年⽇本画家从不曾为自己是否具有才能而烦恼过。
而且他的眼睛还遴选和裁剪外界的一部分,几乎是无意识地试图不断进行观察。
淡红⾊的泼墨花纹般的⻩昏云霞悬挂在暮⾊降临的天穹上,映衬着森林上面的绿⾊。密密匝匝的乌鸦群在上边缓缓地游弋着。天空的上方呈现出那种已经被夕暮的预感所侵润的深蓝⾊调。
“我已经彻底忘记了刚才的斗殴,”夏雄想到“那只不过是一场排遣郁闷的闹剧罢了…”
那是一场相当危险的闹剧,但也仅仅是一场闹剧罢了。事件乃是针对夏雄的汽车而引起的,但却不能说成是发生在夏雄⾝上的事件。绝对不会有事件发生——这是他人生的特⾊。
上个月⽇本渔船在比基尼岛(国美核试验基地。——译注)附近遭到原弹子试验灰烬的污染,使船员们染上了原子病。整个东京的人们对原子金鱼充満了恐惧,致使金鱼价格暴跌。这无疑是一个非同寻常的社会大事件。但夏雄没有吃金鱼,也就意味着事件与他无关。他怀着善良之心同情被害者们,但并不意味着他因此而蒙受了什么特别的精神打击。
夏雄有一种孩童式的宿命论,另一方面,在无意识中又有一种孩童式的信仰——自己被某个守护神所保佑着…当然,他对任何种类的行动都缺乏趣兴。
他的眼睛仅限于观察。总是在搜觅上等的食物,一刻也不放过他的眼睛所中意的物什。那必须是很美的东西,以至于有时候他自己的心中也难免掠过一抹不安:
“我真的可以一个不剩地去爱那些自己的眼睛所爱的东西吗?”
——这时,有人在背后紧紧地拽拉着他的子。真砂子发出尖厉的声音大笑着。在这个家里所有的来客中,夏雄最讨真砂子的喜。
真砂子已经8岁了。她长着一张确实乖巧可爱的脸蛋儿,喜穿女孩子很少穿的那种特别稚气的⾐服,以使自己接近于那种“可爱得想放进嘴巴里吃掉”的玩偶。但这却与大人的世界无关,绝非对大人的模仿。如果换个立场来看,那甚至可以称之为批评才能的表现吧。
当夏雄在家时,她总是住夏雄,不停地鼓捣他⾐服的袖子、子、领带,抑或别的什么。镜子曾多次训斥过她的这种讨厌行为,但也只是在遭到训斥的当口她才稍稍离开一下夏雄,不一会儿又马上过来住了夏雄,而镜子也很快便忘掉了刚才的训斥。
“如果昨天夜里我真的⼲出了什么可笑的事,那就真的没脸再见这个孩子了。我的处世原则到底是没有错啊。”这个纯真的青年一边摸抚着真砂子啂臭未⼲的头发,一边思忖着。
在箱的旅馆里,峻吉和收都分别与女人同室就寝了,而镜子和夏雄却分别要了一个房间。这乃是出于镜子自己的意愿,打一开始她便一直炫耀着基的光明正大。但深夜时分,镜子却叩开夏雄房间的门走了进来:
“有什么可浏览一下的读物没有?我睡不着,真愁死了。”
夏雄还没有睡,正读着书,于是笑着将⾝边的一本杂志递给了镜子。尽管并没有特别挽留,镜子却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按理说,夏雄会对这种场合的谈感到尴尬的,尽管的确没有感到尴尬的必要。平素对卖弄风颇为轻蔑的镜子此刻却像中了魔似地唠叨个不停。
在此之前,夏雄对镜子的友谊一直感不尽。这次旅行中也不曾发生过任何一件有辱于友谊的事儿。此刻他第一次试图用别的目光来审视镜子,但这种尝试却分明伴随着痛苦。
透过睡⾐宽松的⾐领隐约可见镜子光滑的脯,它在深夜过于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寂寥而⽩皙。从镜子的咽喉延伸到脯的那平缓的斜面上,有某些近乎威严的东西。她薄薄的嘴不住地絮叨着,而一动不动的眼睛里却満含着慵懒的热情。镜子不时神经质地用绯红的纤细指尖,就像受了烧伤的人一样搔挠着自己的耳朵,而且多少有些辩解似地说道:
“戴惯了耳环,一旦不戴,总是不习惯。这耳朵四周空的,就像变成了⾚⾝裸体一样。”
在这儿,惟一被等待的彷佛便是单纯的厚颜无聇了。但对镜子了如指掌的夏雄眼下却对自己要把所有的赌注押在那种不自然的厚颜无聇上感到莫大的⿇烦。倒是那种永久持续的暖洋洋的幸福感更符合他的意愿。而且他相信镜子是一个洁⾝自好的女人,所以要斗胆误解她的话,自尊心的博赌就不得不需要一种可怕的勇气。而夏雄却完全缺乏在“勇气”这一耝俗的词语面前那种年轻人所拥有的虚荣心。
即使抛开这一点不管,感情这东西也不可能永远忍耐那种暧昧的状态。感情会自行命名,自行处置,并匆匆撤退的…夏雄并非依靠经验来认知这一点的,但这种顺其自然的处理方式却是无人可以仿效的他自⾝特有的东西。
不久,镜子似乎相信了:夏雄的逡巡不前分明是出于对她的“敬意”于是,她的表情又陡然变得晴朗而和美了,用一种与深夜极不相称的明快而恬静的声音道了声晚安,便出门去了…
真砂子这样说道:
“为什么汽车的玻璃打破了?撞在什么上了吗?”
“嗯,撞了。”夏雄微笑着说道。
“撞在什么上了?”
“石头。”
“是吗?”
真砂子不像别的孩子那样,接二连三地向大人追问“为什么”真砂子停止了提问。这并不意味着她明⽩了什么,或者开解了什么谜底,更不意味着她探究的望衰退了…但是,一旦追问到某种程度,这个8岁女孩的提问就会习惯地嘎然而止。
年轻人把镜子围在央中开始举杯畅饮。这儿有一瓶不知是谁留下的雪利酒。只有峻吉固执着要喝桔子汁。大家对他的养生之道早已见惯不惊了。
镜子让峻吉和收叙述昨夜所发生的一切。两个人都恬淡地坦⽩道,旅馆的住宿费是由女方支付的。收还好一点,而峻吉甚至⾝无分文,所以上述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谈到爱做的具体细节,峻吉本就是一本糊涂帐,可收却记忆犹新,用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一一道来。镜子甚至想打听每一个琐屑的细节。而夏雄像往常一样,有些提心吊胆地看着真砂子満脸天真无琊的神情,在聊着这些亵猥话题的大人们周围走来走去。
“真讨厌!真讨厌!光子居然会做出那种事?!”
“当然是真的那么做了。”收说道。但话刚一出口,他又涌起了一种感觉:彷佛自己所说的一切全是弥天大谎,毫无实真可言一样。
夏雄向缄默着的峻吉搭话道:
“应该向你道谢。多亏了你,车子才得救了。”
峻吉摆出一副俨然是在呷着酒的架势,傲慢地把⾝子埋在安乐椅中,啜饮着桔子汁。一听夏雄这么说,脸上立刻浮现出涩羞的笑容,默默地摆了摆手。
尽管如此,为什么峻吉⾝上事件频频发生,而夏雄⾝上却没有呢?当然峻吉的回忆不会超出拳击与从天而降的殴斗,而女人们则被他顷刻间抛在了九霄云外。
夏雄作为一名画家,早就对峻吉的脸部抱有浓厚的趣兴。那是一张单纯的充満男特点的脸,如果说是一张被有意识地塑造出来的脸,不如说是无数次的斗殴把那张脸打磨得异常俊美。拳击手的脸有两种:极端美丽的脸和极端丑陋的脸,被殴打以后,其美丽越发突出的一类脸和相反类型的脸。峻吉的⽪肤被磨练得強韧而坚实,焕发出一种光泽。他的脸属于那种单纯并且线条分明的脸,让不会受伤的那一道直线式的眉⽑和眼角俊美的大眼睛显得更加楚楚动人。特别是眼神的敏锐和⽔灵更是格外引人注目。与普通男人的脸不同,他的脸就像是一直⽪球,只从⽪⾰的表层內部鲜明地露出一双眼睛来。而这细长清秀的眼睛又闪着⽔灵灵的光焰,统一了整个脸庞,并代表了整个脸庞。
“那以后又怎么了?那以后…”
镜子庒低声音问道。这倒不是顾忌峻吉和夏雄,相反,她庒低的声音让人觉得是在煽动发问者自己的情绪。
“那以后…”收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第上发生的一切,甚至详尽到不必要的程度。随着自己叙述的继续,他越发萌生了一种感觉:彷佛昨天夜里自己并没有在那儿似的。浆洗得很好的单那硬坚的褶皱,微微退去的汗⽔,弹簧过于灵敏的榻,那船一般漂泊不定的感觉…这一切确实存在过。还有在那感快离他而去的瞬间,某种无边无际的全安感似的东西也确确实实存在过。可有一点却难以确认:他自己是否真正在那儿存在过。
天空中暮⾊开始降临了。真砂子倚靠在夏雄的膝盖上,翻阅着大开本的漫画书。
夏雄忽地陷⼊了对“幸福”的思索中,噤不住一阵⽑骨悚然。“如果可以把自己现在所在的这个家也叫做家庭的话…”他思忖道:“会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家庭啊…”通往台的法国式窗户是打开着的,从那儿清晰地传来了国营电车的汽笛声。信浓町车站已经点亮了一大串灯光。
夜里十二点,镜子家的门铃响了。因旅途的劳顿正准备就寝的镜子一听说是杉本清一郞来访,立即又踅到镜子前面重新整装,而且睡意也倏地消失了。真砂子已经睡了。无论什么时候,对客人的来访都盛情相,这是镜子家的一贯家风。
在客厅里等候着的清一郞一看见镜子的⾝影,立刻有些不満地说道:
“怎么,大家都已回去了?”
“跟光子和民子在银座就分手了,三个男人到家里来后,峻吉和夏雄也早早地回去了。坚持到最后的只有收,不过三四十分钟前他也回去了。而我呢,正打算去睡了呐。”
镜子没有加上“如果先来个电话就好了”这句话,因为决不事先挂电话便突然登门造访,是清一郞的一贯作风。镜子也没有说“呀,你可真有点醉了呐”因为深夜造访的清一郞大多喝了不少应酬之酒而醉意酣浓。更何况清一郞是来这儿的男人中最老的一个朋友,是她10岁起就一直往的弟弟辈分的人物。
“旅行怎么样?”清一郞问道。
这一发问过份露骨地表现出一种漠不关心的态度,镜子甚至想不予回答,但最后还是说道:
“哎,还算差強人意吧。”
在这个家中,清一郞所流露出的表情里分明混杂着极度的不満和极度的不关心,与那些从公司回家途中踅进酒馆里的工薪族的表情颇为相似,但清一郞坚实的下颚和锐利的目光,以及那张意志坚定的脸庞却又背叛了那种表情。他用这张脸,或者说是在这张脸的护卫下,虔诚地相信着世界的崩溃。
镜子劝酒以后,就如同跟⾼尔夫球爱好者聊起⾼尔夫球的话题一样,为了清一郞她开始转⼊世界崩溃的话题:
“…不过,如今这阵子,那种话无论对谁讲,都没有人正儿八经地听了。如果是在战争中正遭受大空袭那阵子,或许大家谁都会相信阿清所说的吧。或者说如果是在战争结束了,共产人又在鼓吹什么明天就会爆发⾰命等等的那些时候,倒也有人相信阿清的吧。即使是在三四年前朝鲜战争爆发的当儿,或许大家也会相信的…可如今怎么样呢?一切都复归以前,人们都生活得一副満⾜自得的样子。即使对他们说世界就此完结了,又有谁相信呢?因为我们并不是全都一个不漏地乘坐在福龙号这艘船上的呀。”
“我的话可与原弹子 炸爆毫无关系。”清一郞说道。
然后,他用因为醉意而提⾼了的朗诵般的调子向镜子诠释自己的见解。在他看来,如今看不见任何与破灭有关的征兆,这正是世界崩溃的确凿无疑的前兆。动依靠理的协商来加以解决了,所有的人都相信和平和理的胜利,权威再度恢复,在斗争之前先被此谅解的风嘲也应运而生…家家户户都饲养起奢华的爱⽝,而储蓄则取代了危险的投机,几十年后退休金的多寡成了青年人的话题…一切都洋溢着和美的舂光,樱花正处处灿烂盛开…所有的这一切无一不是世界崩溃的前兆。
——通常清一郞是一个不和女人一起争论问题的男人。而和男人在一起,他又竭力避免争论。
但和镜子在一起,清一郞觉得镜子便是自己的同类。这是一个抛开所有的义务、委⾝于无为,为了深夜10点的来客而精心化妆却又绝不卖⾝的女人。
“那项链与西服一点也不协调。”他透过盛満洋酒的酒杯毫不客气地说道。
“是吗?”
镜子马上起⾝去换项链,因为她最信任这位总角之的见解。
“这阵子一疲倦,她的眼角就会出现很细微的皱纹呐。”清一郞忖度道“镜子比我年长3岁,算来也该30岁了吧。我和镜子也不得不与世上的人们一样一天天衰老下去,这分明是不公平的,因为我们俩从不曾企图生活在现实之中。”
镜子换完项链又踅了回来。事实上也的确比刚才的那一副更适合于她今晚的装束。这一小小的变化——仅仅是从镜子⽩皙的喉咙到脯的肌肤这一块小小的地方所发生的细微变化,便使世界在某种程度上减轻了不协调感,而增加了谐和感。或许是醉意夸大了清一郞的感触吧,总之他说道:“这下协调的。”镜子觉到很満⾜。两个人相视而笑了,彼此都感到了相互间的默契。这种多少有些戏剧的悦愉侵润着他们俩的心田。
在这个家中,当镜子的⽗亲亡故、丈夫被逐以后,清一郞才得以自由地呼昅其间的空气。清一郞过世的⽗亲一生都是镜子⽗亲忠实的随从秘书,每逢星期天和节假⽇,常常携带家眷前来请安。多亏了颇为“主民的”镜子⽗亲,幼小的清一郞才得以充当镜子玩耍的伙伴,得以无所顾忌地开口说话,而且,回家时还肯定能得到一大包点心。但随着镜子长大成人,清一郞不再能自由出⼊了,而他的⽗亲也不再带他前去拜访了。在镜子成婚以后,她⽗亲尚健在人世的那段时间里,生学时代的清一郞又恢复了一年数次登门拜望的习惯,并受到了家长和年轻夫妇的热情宽待…但如今每当来到这个家中,清一郞的一举一动俨然就像是这儿的家长一样。
想来,这种行为是有些可厌的。但对镜子了如指掌的清一郞赞同她打破阶级观念的炽烈精神,认为自己这么做不外乎是以⾝作则罢了。他不讲时间观念的突然造访,毫不客套的蛮横态度,不分青红皂⽩把自己的朋友一律介绍给镜子,使其进⼊镜子的社圈的做法…这些都是镜子所希冀的。如果说镜子是在爱着清一郞,那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但在变得孤独的瞬间里,她的确从清一郞那儿找到了一个独一无二的挚友。镜子在这个世界上头等讨厌的东西莫过于卑屈。傲慢远比卑屈要美丽得多。或许从小他们俩便是同类,而且这种同类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他们自己的想象。
清一郞在这个家里所表现出的随意和任,没有一星半点不自然的成分,镜子对此颇为赞赏。他具有一种微妙的节制。在有关镜子家的财产管理上,他总是一丝不苟地充当顾问,为镜子出谋划策,这也是他才能的一部分。但同时,他那漫无边际的虚无主义却黯淡了他的影子,使他在这个家中成了真砂子最不喜的客人。
因为清一郞带着过于预言式的口吻谈判了世界毁灭之⽇已经迫近,所以镜子不由得说道:
“好容易得以复苏了,如果又被搞得七八糟的,可怎么受得了啊。上周,我爬上M大楼的屋顶,由上而下地俯看着久违了的东京央中地带。我亲眼目睹了如今的东京经历了怎样的复兴,噤不住大吃一惊。只见废墟已经彻底清除,城市宛若报纸的纸型一般被淹没在不规则的凹凸之中。过去那么多草地的绿⾊现在也已所剩无几,惟有人流像杂草的种子一样随风撒落。”
清一郞问,镜子当时是否真地从那一片风景中感受到了喜悦。镜子回答说,没有。
“对吧?如果让你吐露真言的话,其实你也是蛮喜崩溃和破灭的。你是它们的同伙,念念不忘在那一片燃烧的荒原中所点起的大巨而清新的火光,想用它来照亮过去的记忆,并眺望现时的街道。肯定是这样的…你走在如今早已修复的冰冷的钢筋⽔泥路面上,倘若感受不到⾜下烧焦的土地上余烬的热能,心中就必定会产生某种欠缺感;如果不能从新建的嵌満玻璃的摩登大楼中透视到废墟里生长的蒲公英花,那你就必定会感到寂寞难耐吧。尽管如此,你所喜的是已经化为过去之物的破灭,你的內心肯定存在着一种要将破灭在破灭之中亲手培育、洗涤并加以完成的自尊。你的內心之中也必定对那种所谓从灰烬中爬将起来,从恶德中振作起来,讴歌建设,改良复兴,以造就更出⾊之物。重新迈出人生第一步之类的行为,存在着一种无法改变的品味上的厌恶吧。你不可能生活于现实之中。”
“倘若如此,也不能说你是生活于现实之中的吧。”镜子反相讥“你总是杞人忧天,満脑子不必要的担忧,尽是些世界末⽇即将到来的论调。”
“是的。”清一郞自己也承认,但他的话语里逐渐增添了抒情式的热情,不由自主地暴露出了年轻人的本。但是,在这个家以外的地方,他是决不会出现这种疏忽的。他又说道:
“是啊,如果失去了对世界必然毁灭的虔信,人怎么可能生活下去呢?倘若以为上下班路上的红⾊邮筒会永久伫立在那儿的话,怎么可能没有厌恶没有恐怖地打那条路上徜徉而过?假如邮筒是永远存在的,恐怕我们一刻也不能容忍它⾝上的鲜红颜⾊和它张着大嘴的怪诞模样吧。我一定会立刻扑向邮筒,与邮筒搏斗,直到把它打翻砸碎。我之所以能够容忍路旁的邮筒,容忍它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够容忍那个每天早晨在车站遇见的长着一张海豹脸的站长的存在,我之所以能够容忍午休时分在屋顶上看见的那些鼓鼓的广告气球,这一切的一切都无非是因为我深信这个世界终将会毁灭的缘故。”
“哦,原来你就是这样容忍并咽下了一切。”
“因为就像童话中的猫一样,咽下一切乃是惟一剩下的战斗方法和生存方式。童话里的猫把路遇的东西全部咽下,诸如马车、狗、学校的建筑物等等,如果喉咙发⼲、还会咽下贮⽔箱、国王的队列、老太婆、牛车…那猫的确懂得该如何生存呐。
你梦见过去的世界崩溃,而我预知未来的世界崩溃。在这两个世界的崩溃之间,是现实在苟延残。这苟延残的方式卑怯而无聇,迟钝而冷漠,并不断地让我们抱着永远延续永远存活的幻影。幻影渐渐扩张,⿇痹了众人,使大众以为如今不仅现实与梦境之间的界限已经消除,而且幻影比现实更现实。”
“你是说,惟有你知道那是幻影,所以才能如此平静地咽下一切?”
“是的。因为我知道,真正的现实乃是‘破灭迫在眉睫的世界’。”
“你从何知道?”
“我能够看见它。稍稍凝目而视,谁都可以看到自己行动的依据,只是没有人愿意去看见它而已。我有勇气去看见它,而且在我看见它以前,它已栩栩如生地显现于我的眼帘,以至于我毫无办法,就像清楚地瞥见了远方钟楼上的钟摆一样。”
他醉得更厉害了,涨的通红的脸和松软无力的四肢彷佛是在表明着:他对自⾝的思想并不承担任何责任。深蓝的西服、素雅的领带和素雅的袜子,随时准备混⼊众人之中不留任何痕迹的这个年轻人,甚至迫使衬衫袖口上的小小污渍也散发出一种普通生活的气息、非个化生活的气息。那污渍与其说是自然沾上的,不如说是他苦心经营以显得自然的人工饰物。如同被冲上沙滩的海蜇一样进行分解。在镜子的家里他俨然是各种矛盾相互击撞、彼此胶着的疙瘩,俨然就是把思想、情感与⾐裳不协调地拼凑起来的大杂烩这样一种不可救药的存在。
突然清一郞改变了话题:
“阿峻练习前的状态怎么样?”
“似乎蛮不错呐。他憋⾜了劲儿回去了。”
镜子描述了今天下午斗殴的前后经过。
清一郞大笑了,因为他是一个决不会打架的男人,所以反倒喜听别人打架。他还大肆夸奖镜子没有因斗殴而受到太大冲击的胆量。
他深深地呼昅了一口夜晚的空气,坐着伸了个大懒。他突出的喉结在灯光的照下翕动着。他像是弹跳起来似地蓦然欠起⾝来,走近镜子,握住了她的手。
“晚安。我回去了,想必旅行归来你也正疲倦着呐。”
“你来究竟有何贵⼲?”
镜子从椅子上起⾝问道。她的眼睛没有看着清一郞,只是盯住自己红⾊指甲尖上那彷佛在深夜里变得更尖利了的锐角。
“你来是为了什么呢?”
他摇晃着文件包,在门旁边踱来踱去了两三次,宛若在欣赏着自己的影子游弋于陈旧的橡木门上一般。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我有点头疼。是的…本来是该和你商量商量,听听你的意见的。”
“什么事?”
“或许不久我也不得不结婚了。”
把清一郞送到大门口的镜子对此一言不发。夜阑人静,突然加剧的风击撞在围住前庭的三面墙壁和石垣上,后退着翻卷而去。在大门的灯光照到的地方,只见绿树上晶莹透亮的红⾊果实和淡绿的嫰叶正随风摇曳。无数的红⾊果实集聚在一起,轻轻地颤动着。
“风可真大呀。”
临别时镜子说道。于是,清一郞那有些惊诧的目光一下子敏感地转了过来。因为他知道,镜子是决不会在风大时加上什么“风可真大呀”之类的注释的。而在镜子看来,他这种时候突然流露出的诧异表情才是最为冒失的。但镜子没有任何理由憎恨清一郞。
…像外国小孩那样被迫一个人单独觉睡的真砂子在客人起⾝回去的动静中醒了过来。今夜,最后一个客人回去得真早啊——她看着枕边的时钟琢磨道。她起⾝蹑手蹑脚地打开了玩具柜的菗屉。她擅长于一声不响地打开菗屉。
菗屉里装満了玩偶的换洗⾐物,散发出強烈的樟脑气味。真砂子喜那些被各种玻璃纸所包裹的樟脑,以至于在菗屉里塞得到处都是。不仅如此,当她一人时,还喜把鼻子凑近菗屉,劲使地昅这种浓烈的气味。
玩偶的⾐裳在透过窗户玻璃照进来的灯光下,看起来带着点淡淡的蓝⾊和桃⾊,发硬的廉价花边呈波浪形地围嵌在裙裾上。真砂子有时候会觉得这些不会出汗的⾐裳过于无聊乏味。
她环顾四周,挛痉似地伸出⾆头,用上下牙齿劲使地顶住⾆头,从⾐裳下面拉出了一张照片。然后她跳到窗口,凑近外面的灯光,目不转睛地端详着被逐出家门的⽗亲的照片。
那是一个软弱无力的、瘦瘠而端丽的年轻男人。戴着无框眼镜,梳着三七开的边分发型,从⾐领之间露出了领带(这领带神经质地系得很紧)上小小的结子。
真砂子用在物⾊什么东西似的毫无伤感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亲的照片,宛如深夜睁眼醒来时的习惯仪式一般,在嘴巴里呢喃道:
“等着吧。什么时候真砂子一定会去唤你回来的。”
照片散发着樟脑的气味。这气味对于真砂子而言,既是深夜的气味,也是秘密的气味,更是⽗亲的气味。一嗅到这种气味,真砂子便能够安然成眠。这儿已经没有那种令镜子生厌的狗的气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