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钥匙与玫瑰
1
三个星期以来,约翰“杰克”①『注:杰克(Jake)是约翰(John)的昵称。』·钱伯斯一直奋力与脑海中的狂疯搏斗。他感觉自己就像快沉的远洋轮船上的最后一名乘客在拼命用舱底⽔泵菗⽔,希望能捱到风平浪静、天空初霁、救援赶到的那一刻…无论哪里来的救援。一九七七年五月三十一⽇,放暑假前四天,他终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没有任何救援赶来。是该放弃的时候了;是任风暴卷走自己的时候了。
但是最终的导火索是英语写作课的期末作文。
约翰·钱伯斯在派珀学校的第一学年很快就要结束。在他三、四个朋友眼中,他是杰克。(如果他⽗亲知道这件事儿,肯定会暴跳如雷)尽管他已经十一岁,上六年级了,但是他的个头比同龄的孩子小,第一次见到他的人都觉得他还很小。实际上,一年前的时候他还常常被误认为女孩儿,这让他后来闹着让⺟亲同意把他的头发剪得更短。当然,他⽗亲对他剪短发倒没什么意见。他只是露出他僵硬的、不锈钢似的笑容,说:这孩子只是想看起来像⽔兵,劳丽。这也不错啊。
对他⽗亲来说,他从来不是杰克,几乎也不是约翰。对他⽗亲来说,他通常只是“这孩子”
去年夏天的时候,(正逢两百年庆国——到处挂満⽩秃鹫的彩旗,纽约港里停満了横帆船)他的⽗亲就对他解释道:派珀学校,简单说,就是国全你这个年龄的男孩儿能上的最好的学校。杰克能上这所学校和钱没有关系,艾默·钱伯斯解释说…近乎坚持。他对此无比自豪,尽管当时只有十岁的杰克并不相信。他觉得这完全是他⽗亲编造出的一套鬼话,好让他自己在午餐聚会或尾酒会上闲闲地说:我小孩儿?噢,他上派珀学校。这可是国全这个年龄的男孩儿能上的最好的学校了。钱可不能把你买进去,你知道的;派珀只要最聪明的。
杰克非常清楚艾默·钱伯斯有多么顽固,他的脑子就像熊熊燃烧的壁炉,愿望和主观的想法就像木炭,最终会被烧成硬坚的钻石,他把这些钻石称之为事实…或者,在更多私下的场合里,他称之为“近似事实”他最喜说、也最常说的就是那句充満敬畏的事实上是,只要有机会他都会用这句话。
事实上是,钱可不能帮任何人上派珀学校,他⽗亲在那个两百年庆国的夏天一直这样告诉他。那个天空蔚蓝、到处是⽩秃鹫和横帆船的夏天是杰克的一段⻩金记忆,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失去理智,惟一的担心就是他能不能符合这个号称是天才孵化园的派珀学校的要求。惟一让你能上派珀学校的就是你这里面的东西。艾默·钱伯斯⾝子探过办公桌,用薰満尼古丁味道的手指重重敲了敲他儿子的脑门儿。明⽩了吗,孩子?
杰克点点头。他没必要和他⽗亲说话,因为他对待每个人——包括他子——的方式都像对待他在电视广播网的下属一样。他在那儿是节目制作的头儿,而且是著名的杀手老板。你只需要听他说、适时地点点头就行了,过一会儿他就会放你走。
很好,他⽗亲边说边点燃第八十骆驼牌香烟,他每天都要菗那么多。那么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你需要用功读书,否则他们永远都不会给我们寄来这个的。他捡起派珀学校寄来的录取通知,把纸抖得哗哗作响,动作里透出一股子野蛮的胜利感,仿佛这封信是他在森林里杀死的猎物,马上就要剥⽪生呑。所以好好用功。拿个好成绩,让我和你⺟亲为你骄傲。如果学年末你能拿到平均A的成绩,你就可以到迪士尼世界去玩儿。这可是值得好好努力的奖励,不是吗,孩子?
杰克的确拿了好成绩——门门都得了A(直到最后三个礼拜)。大概他已经让他的⽗⺟很自豪了,尽管他们很少在家,所以还很难说。平时他放学回家的时候通常都是没人在家的,除了格丽塔·肖——管家——以外,结果他只能把他得A的成绩单给她看了。之后,这些成绩单就被丢在他房间的角落里,杰克偶尔会翻看一下,琢磨着这堆纸到底有没有意义。他希望它们有意义,但是他对此非常怀疑。
杰克觉得这个夏天他也去不成迪士尼世界,无论他有没有拿到平均A的成绩。
他琢磨着自己更可能去的是精神病院。
五月三十一⽇早上八点四十五分,当他走过派珀学校的两道门时,幻觉突然出现在眼前。他看见他的⽗亲在洛克菲勒广场七十层楼的办公室里,嘴角叼着一骆驼牌香烟,蓝⾊的烟圈在他头顶盘旋,他⾝子探过办公桌,正在对他的下属说话。整个纽约市展现在他⽗亲⾝后,所有的喧嚣与拥挤都被瑟莫潘双层窗玻璃阻隔在外。
事实上是,钱不能让任何人进⼊光⾕疗养院,他的⽗亲对下属说,沉的语调透出得意。他伸手敲了敲下属的额头。惟一能让你进这样一个地方的机会是你的聪明脑瓜出大问题的时候。那孩子就是这样,但是他读书绝对用功。他们告诉我他可是学校里最好的。而且如果他们让他出来——如果他们让的话——他会去旅游,去——
“——去驿站,”杰克喃喃接口,颤抖地摸了摸额头。那两个声音又回来了,互相嘶喊、互相冲突,快把他疯了。
你已经死了,杰克。你被车撞死了。
别傻了!你看——看见那张海报了吗?上面写着“别忘了一班的野餐”你认为人死了以后还能参加班级野餐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被车撞了。
你胡说!
我没胡说。车祸发生在五月九⽇早上八点二十五分。你不到一分钟就死了。
你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约翰?”
他吓了一跳,朝四周看看。贝塞特先生,他的法语老师,站在他面前关切地看着他。贝塞特先生⾝后其他生学鱼贯走进共公大教室参加上午###。生学们很安静,没有打闹也没有叫喊。大概其他生学,就像杰克自己,也一遍遍被自己的⽗⺟耳提面命地提醒他们能上派珀是多么幸运。在这儿钱不重要,(虽然一年的学费要两万两千美元)重要的是你的才智。大概他们很多人的⽗⺟也答应如果他们成绩好,暑假就让他们出去旅游。大概这些幸运的好生学的家长甚至都会陪他们一起去。大概——
“约翰,你没事儿吧?”贝塞特先生问。
“当然没事儿,”杰克回答。“我很好。今天早上我睡过头了,我猜到现在还没全醒。”
贝塞特先生的表情放松下来,笑了笑。“我们每个人都会这样的。”
我爸爸就不会。杀手老板可从来不会睡过头。
“你准备好参加法语期末考了吗?”贝塞特先生又问。“你想今天下午试考吗?”②『注:原文为法语。』
“我想是吧,”杰克回答。事实上,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准备好参加试考了。他甚至不记得他有没有复习。这些天,除了脑子里的声音,其他什么事儿都变得不重要。
“我想再对你说一遍,今年你在我班上,我很⾼兴。我本来想告诉你家长的,但是他们没能出席家长之夜——”
“他们很忙。”杰克说道。
贝塞特先生点点头。“好吧,我们相处得很愉快。我只是想告诉你这些…而且我希望下个学期在法语二级的班上还能见到你。”
“谢谢。”杰克回答。他在想如果他说出下面的话,贝塞特先生会作何感想。但是我想下个学期我不会修法语二级了,除非我在光⾕疗养院还能选读函授课程。
学校秘书乔安娜·弗兰克斯手中拿着一只银铃铛,出现在共公大教室外的走廊里。在派珀学校,所有铃铛都是手摇的。杰克心想,这大概也是昅引家长的一点,勾起他们对小红学社③『注:小红学社,LittleRedSchoolHouse,指的是一八七〇年以前开始建于国美纽约州的只有一间房间的学校,现在许多遗址已经被列为国美的文化保护单位。』之类地方的回忆。他自己对这铃铛可是十分痛恨,叮铃铃的响声几乎要刺穿他的脑袋——
我再也坚持不住了,他绝望地想。我很抱歉,我正在失去理智。我真的、真的正在失去理智。
贝塞特先生也看见了弗兰克斯姐小。他转过⾝刚要走,又突然转过来。“真的没事儿吗,约翰?这几个礼拜你看起来总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杰克差点儿就被贝塞特先生的关切打动,但是他接着想像了一下贝塞特先生会变成什么脸⾊,如果他说:是的。我的确有心事。一堆烦人的心事。我死了,你瞧,然后进⼊到另一个世界。然后我又死了。你会说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当然你是对的,而且我的一部分理智也知道你是对的。但是我其他的理智确信你错了。这种事情的确发生,我也的确死了。
如果他说出那样儿的话,贝塞特先生肯定会立刻给艾默·钱伯斯打电话。杰克猜,然后他的⽗亲会说小孩子都会在期末试考周开始有狂疯的想法,当然这些问题不适合在午餐或尾酒会上讨论,这些让人失望的孩子。说完之后,杰克就会被送去光⾕疗养院治疗。
杰克強迫自己对贝塞特先生笑了一下:“我只是有点儿担心试考。就是这样。”
贝塞特先生眨眨眼。“你不会有问题的。”
弗兰克斯姐小开始摇###铃,每一声铃响都刺进杰克的耳膜,仿佛小火箭似的冲进他的脑袋。
“快点儿,”贝塞特先生说。“我们快迟到了。期末试考周的第一天可不能迟到啊,不是吗?”
他们经过弗兰克斯姐小和她叮叮作响的铃铛,走进教室。贝塞特先生直接走向被称做教师唱诗席的那排位子。在派珀学校诸如此类的有趣名字还有很多:大礼堂被称做共公大教室,吃午饭叫做聚会,七、八年级的生学叫做⾼年级男孩、女孩。当然,钢琴(呆会儿弗兰克斯姐小就会过来敲击琴键,像她摇铃铛那样毫不留情)边上的折叠椅就叫做教师唱诗席了。这全是传统吧,杰克猜想。如果你是家长,得知你的孩子中午是在共公大教室聚会,而不是在咖啡馆大嚼金鱼三明治,你肯定会欣慰地认为这儿的教育也绝对一流。
他在教室后面找了一个位子坐下来,⿇木地听着报告,脑海中満是无尽的恐惧,让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一只被困在车轮里的老鼠。他尽力想像明天会更好,可是只能看见前方一片黑暗。
如果他的理智是一艘船,那么这艘船马上就要沉了。
校长哈雷先生走上讲台,发表了一通简短演讲,不外乎強调期末试考很重要、取得的成绩将会是他们伟大人生路的重要一步云云。他对生学说,学校全靠他们,他全靠他们,他们的⽗⺟也全靠他们。他并没有说整个自由世界也全靠他们,但是他強烈暗示出这个意思。最后他说,期末试考周将不再摇铃(对杰克来说,这是整个早上听到的第一个、也是惟一的好消息)。
弗兰克斯姐小坐在钢琴旁,奏出一个祈愿的和弦。所有生学,七十个男生、五十个女生,都端庄整洁,体现出他们⽗⺟的优雅品位和经济实力,齐刷刷站起来,开始唱校歌。杰克也跟着动动嘴,但是心里想着那个他死了以后又醒过来的地方。刚开始他以为自己进了地狱…当那个⾝穿黑⾊带帽长袍的男人出现在他眼前时,他更加确信自己⾝处地狱。
然后另一个人也出现了。那个杰克几乎开始敬爱的男人。
可是他让我摔了下去。他杀了我。
他感到颈子后面和肩胛骨汗⽔涔涔。
我们赞美派珀,
⾼举它的旗帜;
我们赞美您,⺟校,
派珀,奋力拼搏!
天啊,这歌儿真难听,杰克心想。突然他想到,这歌肯定很对他⽗亲的胃口。
2
第一节课是英语写作,是惟一没有期末试考的科目。他们的作业是回家完成一篇期末作文,打印出来也就四百到五百字左右。艾弗莉姐小布置的题目是我对事实的理解。期末作文占到期末总成绩的百分之二十五。
杰克走进教室,坐在了第三排的位子上。班上总共就十一个生学。杰克还记得在去年九月的进校介绍⽇,哈雷校长告诉他们,在东部所有私立中学中,派珀的师生比例是最⾼的。当时他不停地挥着拳头強调这一点。杰克对此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但是他还是告诉了他的⽗亲。他觉得他的⽗亲肯定会被打动。他没有猜错。
他拉开书包拉链,小心拿出夹着他期末作文的蓝⾊文件夹,摊开放在桌上,打算再最后检查一遍。这时,教室左面的一扇门昅引了他的注意。他一直知道这扇门后面是⾐帽间。门关着,因为今天纽约的气温是华氏七十度,没有人穿了大⾐要储存在⾐帽间里。那里面除了墙上一排铜钩子和地上一块放靴子的橡⽪垫以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在远处的角落里还放着几盒教学用品——粉笔、蓝⽪测验簿等等。
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杰克仍然站起⾝朝那扇门走过去,文件夹就摊放在课桌上。教室里其他同学在小声说话,一页页翻着期末作文检查有没有用错的形容词或表达模糊的词组。但是那些声音听上去很遥远。
他完全被这扇门昅引。
近十天以来,他脑子里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对门——各种各样的门——的趣兴也与⽇俱增。过去一个礼拜,他肯定已经开开关关卧室与楼梯间的那扇门不下五百次,而卧室和浴室间的门则开了起码一千次。每次他开门的时候都感觉口一紧,希望油然而生,就好像他所有问题的答案就在门背后,而且他肯定能够找到…最终能找到。但是每一次,门后只是大厅、浴室、前廊。
上个礼拜四他放学回家以后,就一头倒在上睡着了——睡眠似乎是他惟一的解脫。但是四十五分钟后他醒来时,却发现自己站在通向浴室的走廊上,糊糊地盯着马桶和洗脸池。幸好当时没人看见他这样。
现在,当他一步步走进⾐帽间时,他又感到同样的希望在燃烧,而且非常肯定这次门背后不会只是弥漫着冬天法兰绒大⾐、橡⽪和羊⽑味道的暗斗室了——而是另外一个世界,能让他再次完整的世界。耀眼的光会照进教室,在地板上投出三角形的影子。鸟儿在蓝天盘旋飞翔,那种蓝⾊就像
(他眼睛的颜⾊)
洗⽩的牛仔。沙漠的风会把他的头发向后吹,吹⼲他眉⽑上焦虑的汗⽔。
他只要走进这扇门,一切伤痛都会治愈。
杰克转动门把,门开了,可是里面只有黑暗和一排发亮的铜钩,角落里放着捆测验簿,旁边还有一只落单的手套。
杰克的心沉了下去。他突然只想爬进这间苦涩的弥漫着冬天味道和粉笔尘的暗室。他可以拿开手套,然后就坐在铜钩下的角落里。他可以坐在橡⽪垫子上,虽然这是冬天放靴子用的。他可以坐在那儿,把大拇指放进嘴里,紧紧抱住膝盖,闭上眼睛,然后…然后…
然后就放弃。
这个想法——以及这个想法带来的安慰——強烈地惑着他。这样,所有的恐惧、困惑、混都会结束。混的感觉是最糟糕的;这让他一直感到整个生活都变成了贴満镜子的宮。
但是,杰克·钱伯斯的心底深处有一钢管,就如同埃蒂与苏珊娜的一样,这钢管就在这当口散发出蓝⾊的微光,像灯塔一样照亮了黑暗。他不能放弃。他体內那不受控制的力量,不管是什么,最终肯定会撕裂他的理智,但是他本不在乎。他要是在乎就活见鬼了。
决不!他的思绪变得烈。决不!决——
“等你结束盘点⾐帽间的学习用品以后,约翰,可能你会想回到位子上吧。”艾弗莉姐小的声音在他⾝后响起,温文尔雅却不带丝毫情感。
杰克慢慢转过⾝,教室里响起一阵笑声。艾弗莉姐小站在讲台后面,修长的手指撑在记事簿上,平静地看着他。今天她穿着蓝⾊套装,头发像往常一样束在脑后梳成圆髻。纳撒尼尔·霍桑①『注:纳撒尼尔·霍桑(NathanielHawthorne,1804—1864),国美十九世纪影响最大的浪漫主义小说家和心理小说家。长篇小说《红字》是他的代表作。』从她⾝后的墙上皱着眉头看着杰克。
“对不起。”杰克喃喃道歉,可立刻一股強烈的冲动又攫住他,他想再打开门看看,这次另一个刺眼光洒在沙漠上的世界是否在门后。
但是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走回自己的位子。帕特拉·杰瑟琳奋兴地看着他。“下次你再进去把我带上吧,”她轻声说。“到时候你就有东西可看了。”
杰克心不在焉地笑笑,滑进自己的座位。
“谢谢,约翰。”艾弗莉姐小说,语调仍然是没完没了的平静。“现在,在你们期末作文之前——当然,我肯定所有文章都会很好,很整齐,很详细——我会发下来英语系的暑期推荐阅读书单。我先来说说这些精彩书籍——”
她边说边递给戴维·萨雷一小沓油印材料,让他分发下去。杰克打开他的文件夹,想最后看一眼他写的我对事实的理解。他对这篇作文还真的感趣兴,因为他丝毫不记得他写过期末作文,就如同他不记得复习过法语。
他好奇又不安地看看标题页,我对事实的理解,作者约翰·钱伯斯,这行字整齐地印在页面央中,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知什么原因,他在字下面还贴了两张图片。一张上面是一扇门——他想可能是伦敦唐宁街10号的大门——另一张上面是一辆美铁②『注:美铁,Amtrack,全称为国美 国全铁路客运公司(AmericanTrack),是国美最大的铁路公司。』火车。两张都是彩⾊照片,无疑是从杂志上精选下来的。
我为什么这样做?我什么时候做的?
他翻开作文,视线锁定在他的期末作文的第一页上,却简直不能相信、也无法理解他看到的。震惊之余他开始慢慢明⽩了一些,同时恐惧也爬上心头。这一切终于发生了;他的狂疯与⽇俱增,而且别人也开始知道这一点。
3
我对事实的理解
作者:约翰·钱伯斯
我要给你看恐惧在一把尘土里。
——T·S·“布啻”·艾略特
我最初的想法是,他每个字都是谎言。
——罗伯特·“桑登斯”·布朗宁
侠就是事实。
罗兰就是事实。
囚犯就是事实。
影子女士就是事实。
囚犯与影子女士结了婚,这就是事实。
驿站就是事实。
会说话的魔鬼就是事实。
我们一起来到山脚下,这就是事实。
山下有许多怪兽,这就是事实。
其中一个在腿两之间有一个国美石油公司的油泵,它假装那是他的殖生器。
这就是事实。
罗兰让我死了。这就是事实。
我仍然敬爱他。
这就是事实。
“而且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你们都应该读读《蝇王》①『注:《蝇王》(LordoftheFlies),是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的处女作,威廉·戈尔丁于一九八三年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艾弗莉姐小还在用她那清澈但略微苍⽩的嗓音继续说着。“当你们在阅读的时候,你们必须问自己一些问题。一本好的小说常常就像一串谜语,而且这本小说非常好——可以说是二十世纪后半期写得最好的一本。所以首先问问自己,海螺壳有什么象征意义。其次——”
遥远。非常非常遥远。杰克颤抖地翻开他的期末作文的第二页,一块暗⾊的汗渍留在了第一页上。
什么时候门不是门?当它是个罐子的时候,这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什么东西有四个轮子还能飞?一辆垃圾车,这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你必须得一直看着布莱因,它带来一切烦恼,这就是事实。
我很肯定布莱因非常危险,这就是事实。
什么东西浑⾝又黑又⽩又红?一匹脸红的斑马,这就是事实。
布莱因就是事实。
我想回去,这就是事实。
我得回去,这就是事实。
如果我不回去,我就会发疯,这就是事实。
我不能再回家,除非我找到石头、玫瑰和门,这就是事实。
小火车,这就是事实。
小火车,小火车。
小火车,小火车,小火车。
小火车,小火车,小火车,小火车。
我很害怕,这就是事实。
小火车。
杰克缓缓抬起头。他的心脏剧烈跳动,眼前出现一束仿佛闪光灯发出的強光,随着脉搏舞动,每拍都重重砸在他的心脏上。
他看见艾弗莉姐小把他的期末作文递给他的⽗⺟亲。贝塞特先生站在旁边,脸⾊凝重。他听见艾弗莉姐小清澈苍⽩的声音:你们的儿子病得很重。如果你们需要证据,就看看他的期末作文。
近三个礼拜以来,约翰一直魂不守舍,贝塞特先生补充说道。有时候他看上去很害怕,而且总是糊糊的…不是很清醒,希望你们明⽩我的意思。我觉得约翰生病了…你们知道吗?②『注:此句原文为法语。』
艾弗莉姐小又问:你们家里是不是有什么治疗情绪的物药,可能约翰误拿了?
杰克并不知道什么治疗情绪的物药,但是他晓得他⽗亲在书桌最下面菗屉里蔵着几克可卡因。他⽗亲肯定会认为他拿了这些品毒。
“现在让我说说《第二十二条军规》③『注:《第二十二条军规》(Catch22),国美作家约瑟夫·赫勒的长篇小说,被认为是黑⾊幽默的经典。』,”艾弗莉姐小的声音从教室前面传过来。“这本小说对六年级和七年级的生学来说比较有挑战,但是你们仍然会完全被它昅引,只要你准备敞开心扉,接受它特殊的魅力。如果你们愿意,可以把这本小说看做一出超现实的喜剧。”
我可不需要读这样的东西,杰克暗忖。我就生活在超现实里,而且绝对不是喜剧。
他翻到期末作文的最后一页,上面一个字也没有。相反,他又贴了另外一幅图,一张比萨斜塔的照片。他用铅笔把它涂黑,黑⾊的铅笔线条糟糟绕成一圈一圈。
他庒儿没有印象做过这些。
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这当口,他听见他的⽗亲对贝塞特先生说:生病了。是的,他绝对生病了。一个蹋糟了自己上派珀这样学校机会的孩子肯定有病,你不认为吗?好吧…我会处理这件事儿的。处理事情是我的工作。光⾕就是解决办法。他必须去光⾕待上一段时间,这样他可以重新恢复正常。你们不用担心我的孩子,各位;他可以跑…但是他不能躲。
如果他看起来确实不能一路进步成为社会精英,他们真的会把他送进疯人院吗?杰克心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毫无疑问绝对是响亮的。他⽗亲不可能忍受家里住着一个疯子。他们把他送去的地方不一定会叫光⾕,但是那儿绝对有木条钉在窗户外面,而且还有⾝穿⽩大褂、脚踏纱底鞋的年轻人在走廊里走来走去巡逻。那些年轻人个个都肌⾁结实、眼神警惕,还能给人打催眠针。
他们会告诉所有人我出门了,杰克继续想。他脑海中越涨越⾼的恐慌暂时庒住了互相争执的两个声音。他们会说我去莫德斯度④『注:莫德斯度(Modesto),国美加利福尼亚州中部城市,是圣华金河⾕地区的加工、贸易中心。』的叔叔婶婶家住一年…或者去瑞典做流生学了…或者去外太空修卫星了。我妈妈可不会⾼兴…她会哭的…但是她终究会接受。她有她的男朋友们,而且,她总是接受他的一切决定。她…他们…我…
尖叫的冲动骤然堵在喉咙口,他不得不紧紧捏住嘴才没有叫出声。他又低头看了看斜塔照片四周他画的黑⾊线圈,心想:我必须离开这儿。我必须立刻离开这儿。
他举起手。
“约翰,什么事儿?”艾弗莉姐小微微愠怒地看着他,她不喜在讲课中间被生学打断。
“我想暂时离开一会儿,如果可以的话。”杰克回答。
这是派珀语言的又一个例子。派珀的生学从来不说“上厕所”或“小便”更不会说“撒尿”其未被言明的原因是,派珀的生学太优秀了,以至于在他们优雅的生命旅程中不允许产生任何废物。所以时不时地有生学会请求允许“暂时离开一会儿”就是这样。
艾弗莉姐小叹口气。“必须吗,约翰?”
“是的,老师。”
“好吧,尽快回来。”
“是,艾弗莉姐小。”
他站起⾝,合上文件夹,拿了起来,接着又犹豫地放了下来。不行。艾弗莉姐小会奇怪他为什么上厕所还带着期末作文。他刚才应该先把那几页该死的作文纸撕下来塞进口袋,然后再要求出去的。现在太迟了。
杰克走向门口,文件夹留在了桌上,书包则放在桌下。
“祝你排怈通畅啊,钱伯斯。”戴维·萨雷边小声说边捂着嘴窃笑。
“不要说话,戴维。”艾弗莉姐小明显生气了。整个班级哄堂大笑起来。
杰克走到门前,在他抓住门把手的瞬间,那种期盼和确定夹杂的感情倏地升起来:这就是了——真的就是。我打开门,沙漠的光就会照进来。我会感到⼲燥的风吹在脸上。我会走出门,永远不会再见到这间教室。
他打开门,却只看见走廊,但是有一件事儿他猜对了:他再也没见到艾弗莉姐小。
4
他慢慢地走在昏暗的贴有木墙裙的走廊上,汗⽔微微渗出。一扇扇教室门从他⾝边经过。如果不是每扇门都镶着透明窗户,他肯定会忍不住打开这些门。他望进贝塞特先生上法语二级和诺福先生上几何概论课的教室,里面的生学都手拿铅笔、埋着头看测验簿。他又望进哈雷先生上演讲艺术课的教室,看见了史丹·道夫曼——不能算是朋友,只是点头之——开始做期末演讲。史丹看上去快被吓破胆了,但是杰克可以说史丹对恐惧——真正的恐惧——并无丝毫认识。
我死了。
不,我没死。
又死了。
没死。
死了。
没死。
他走到一扇写有女生的门前,推开门,希望能看见湛蓝的沙漠天空和地平线远处的蓝山。但他看见的却是贝琳达·施蒂文斯站在⽔池前正对着镜子挤她的青舂痘。
“上帝啊,你介意吗?”她问道。
“对不起,走错门了。我还以为这儿是沙漠。”
“什么?”
但是他已经离开,门砰地一声在他⾝后关上。他走过饮⽔泉,打开写有男生的门。这儿就是了,他知道,非常确定,这就是能把他带回去的门——
三个小便池被荧光灯照得一尘不染,⽔滴从⽔龙头里庄重地漏出,滴进⽔池。其它什么都没有。
杰克关上门,继续沿着走廊走下去,脚跟踩在瓷砖上发出踢踢踏踏的声音。他经过办公室的时候,向里面瞥了一眼,只看见弗兰克斯姐小坐在里面。她正在打电话,坐在旋转椅上转来转去,手指不停地绕着一撮头发。银铃铛就放在她旁边的桌子上。杰克趁着她背转过去的当口赶紧溜过去。三十秒钟以后,他浴沐在了五月末明亮的晨光中。
我逃学了,他想。即使那些让他分心的事情也没有阻碍他对现在预料之外的事态发展感到惊讶。如果我五分钟以后还不从洗手间回来,艾弗莉姐小会让人去查看…然后他们就会知道了。他们都会知道我离开学校,逃学了。
他想起留在桌上的文件夹。
他们会读我的作文,然后会认为我已经疯了。生病了。他们肯定会。毫无疑问。因为我的确疯了。
接着,另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意识到这是那个男人的声音,那个有一对战士的眼睛的男人,那个臋部上低低挂着两把手的男人。那声音非常冷…却不乏安慰。
不,杰克,罗兰说。你没疯。你很惘、害怕,但是你没疯。你既不用害怕早上的影子从你⾝边掠过,也不用害怕晚上影子变长。你只是需要找到回家的路。这就是全部。
“但是我该往哪儿走?”杰克喃喃自语。他站在五十六街帕克路与麦迪逊路之间的人行道上,看着街上车来车往。一辆城市共公汽车鸣着喇叭从⾝前开过,柴油发动机噴出一串刺鼻的蓝烟。“我往哪儿走?那扇该死的门到底在哪儿?”
但是脑海中侠的声音归于沉寂。
杰克转到左边东河的方向,开始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他不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他只能希望双脚可以把他带到该去的地方…就像很久以前把他带到了不该去的地方一样。
5
一切都是三个礼拜之前发生的。
这里不能说一切是三个礼拜前开始的,因为这会让人以为整件事情一直在发展,这是不对的。当然,两个声音的确在发展,各自都越来越強烈地坚持自己的那套才是事实,但是其他事情都是一次发生的。
他早上八点离开家走着去上学——天气好的时候,他总是走着去上学的,而且今年五月的天气绝对好。他⽗亲已经去广播电视网上班了,⺟亲还躺在上,而格丽塔·肖太太在厨房里边喝咖啡边看她的《纽约邮报》。
“再见,格丽塔,”他说。“我上学去了。”
她对他抬了抬手,眼睛都没有离开报纸。“祝你今天愉快,约翰尼。”
一切如常,生活里的又一天罢了。
下面的一千五百秒也与平时没什么不同。然后,一切都永远不一样了。
他一只手拎着书包,另一只手拎着午餐便当,边逛边浏览沿街的橱窗。离他生命尽头还有七百二十秒的时候,他停在了布麓藌百货商店橱窗前面,橱窗里时装模特⾝披⽪裘,穿着爱德华七世时期的西装摆出僵硬的说话的势姿。他当时只是想下午放学以后去打保龄球。他的平均战绩是一百五十八分,这对于只有十一岁的孩子来说已经很好了。他的梦想是某一天成为保龄球手参加职业巡回赛(当然如果他的⽗亲知道这个小秘密,肯定也会暴跳如雷的)。
愈来愈近了——离他理智突然崩溃的那一刻愈来愈近了。
他穿过三十九街,此时还剩下四百秒钟。他必须在四十一街街口等待行人灯,只剩下两百七十秒了。他停了下来,瞧了瞧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二街角落的一家卖新奇物事的小店,现在只剩下一百九十秒了。而现在,他的普通生活还剩下三分多钟的时候,那种力量的影笼罩在杰克·钱伯斯的头上,罗兰把这种力量称做卡-泰特。
一种古怪不安的感觉开始爬上他的心头。刚开始,他只是觉得有人在看他,然后他领悟到并不是这样…起码不完全是。他感觉他以前到过这儿;好像他在经历梦中的一切,而他本来已经差不多忘记这个梦了。他想等到这种感觉过去,但是并没有,反而这种感觉越变越強烈,而且现在开始夹杂着另一种他很不情愿承认的感情,恐惧。
前面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三街界的街口,一个戴着巴拿马草帽的人黑正在支起一个饼⼲汽⽔摊。
他就是那个大叫“我的上帝,他被撞死了!”的那个人,杰克心想。
从远处角落走过来一个胖女人,手里拎着一只布鲁明戴尔百货的袋子。
她会扔掉袋子,然后手塞进嘴里尖叫。袋子会开裂,里面有一个裹着红⽑巾的洋娃娃。我会从街央中看见这一切,从我躺着的地方。我就躺在那儿,⾎浸子,蔓延成⾎泊。
胖女人后面是一个⾼个儿男人,他穿着钉子装饰的⾐服,拎着一个公文包。
他就是吐在鞋上的男人。他扔掉了公文包,呕吐在他的鞋子上。我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但是他的双脚⿇木地向前,把他带到十字路口,人流穿梭来往。在他后面什么地方,杀手牧师正在慢慢靠近。他知道这个,就像他知道牧师的双手马上就会伸出来推他…但是他不能回头看。就好像他被锁在一场噩梦里,一切都沿着无法改变的轨迹在一一发生。
现在还剩五十三秒钟。他前面的饼⼲小贩正在打开货品车一边的盖子。
他马上会拿出一瓶优胡饮料,杰克心想。不是一罐,而是一瓶。他先会摇一摇,然后一饮而尽。
饼⼲小贩果然拿出一瓶优胡饮料,用力摇了摇,然后拧开瓶盖。
只剩四十秒了。
现在灯要变了。
⽩⾊行走灯暗了下去,换上快速闪烁的红⾊噤止行走灯。在不到半个街区的地方,一辆蓝⾊的凯迪拉克正向第五大道和第四十三街的十字路口开过来。杰克心里知道,同时也知道司机是个胖男人,戴着一顶几乎和车子⾊泽一样的蓝帽子。
我马上就要死了!
他想对⾝旁来往的陌生人尖声叫出这句话,但是他的下巴就像被锁住一样,只剩双脚沉着地一步步向街口走去。噤止行走的红灯停止闪烁,发出红⾊警告。饼⼲小贩把喝空的饮料瓶扔进了角落里的垃圾箱,胖女人站在杰克对面的街角,手里拎着那只购物袋。她⾝后站着那个⾝穿钉子装饰⾐服的男人。现在仅剩十八秒钟了。
玩具车该经过了,杰克心想。
前面一辆货车从街角行驶过来,在颠簸的路面上上下晃动。车⾝上贴着一个快乐的小木偶的图片,车⾝一侧还刷着几个大字:图柯玩具批发。在他后面,杰克知道,⾝穿黑袍的人开始速加缩短他们之间的空当,现在伸出两只长臂。但是他仍然无法回头,仿佛你梦中知道有怪物在抓你却不能回头一样。
快跑!如果你不能跑,就赶紧坐下牢牢抓住不准停车的标志牌!不要让这一切发生!
但是他本无力阻止这一切发生。在他前面的人行道边是个⾝穿⽩⾐黑裙的年轻女人,她的左边是个墨西哥裔小伙子,带着录音机。录音机里刚刚放完一首唐娜·桑玛①『注:唐娜·桑玛(DonnaSummer),国美著名迪斯科舞曲歌手,被称为“迪斯科女王”』的迪斯科曲,下一首,杰克知道,应该是“吻”乐队的“恋爱医生”
他们马上就会分开——
就在杰克想到这个的当口,那个年轻女人向右边跨出一步,墨西哥裔小伙子则向左面跨了一步,而杰克不听使唤的双脚开始向两人中间留出的空当移去。现在还剩九秒。
街道另一头,凯迪拉克的车头标志在五月的明媚光下闪闪发亮。杰克知道是一九七六年的那款轿车。还剩六秒。马上就要变灯,凯迪拉克准备速加,车里那个头戴一顶帽檐上得意洋洋地镶着一道⽪边的蓝⾊礼帽的胖司机打算以最快速度冲过十字路口。还剩三秒。杰克后面,黑⾐人前倾过来。小伙子的录音机里“爱你爱你,宝贝”唱罢“恋爱医生”响了起来。
两秒。
凯迪拉克转到靠近杰克这边的车道上,开始向路口冲过来。
一秒。
杰克的呼昅堵在喉咙口。
零秒。
“啊!”他⾝后一双手在暗处重重地把他推向马路,推向死亡——
只是其实并没有手。
但是他仍然继续向前冲去,双手在空中舞,嘴巴大张成绝望的O形。刹那间,提着录音机的墨西哥裔小伙子伸出手一把拽住杰克的胳膊,把他拉了回来。“当心,小英雄,”他说。“车流可会把你碾成⾁肠的。”
凯迪拉克从⾝旁经过。杰克瞥见头戴蓝帽的胖司机向外探了探头,然后开走了。
一切就在这一刻发生;在这一刻他被从中间劈成两半儿,变成了两个男孩儿。一个躺在街央中,另一个则站在角落瞠目结⾆地看着噤止行走的红灯变成行走⽩灯,人们陆续从他⾝边走过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而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还活着!一半的理智欣慰地呼雀跃。
死了!另一半则厉声驳斥。死在街上了!他们都围在我旁边,然后推我的那个黑⾐人说“我是个牧师,让我过去”
阵阵昏眩席卷他的全⾝,所有思绪都变得飘忽,仿佛随风翻滚的降落伞顶。他看见那个胖女人走过来。当她从⾝边经过的时候,他看进她的购物袋,透过红⽑巾的一角瞥见洋娃娃的蓝眼睛,和他猜的一样。她走了过去。饼⼲小贩也没有大叫我的上帝,他被撞死了;相反,他边继续张罗这一天的生意,边哼着刚才墨西哥裔小伙子录音机里放的唐娜·桑玛的曲子。
杰克转过⾝子,匆忙寻找那个假扮成牧师的男人。他不在那儿了。
杰克呻昑起来。
赶快振作起来!你到底怎么了?
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此时他应该躺在街上奄奄一息,胖女人大声尖叫,⾝穿钉子装饰⾐服的男人开始呕吐,黑⾐人挤出围观的人群。
而且他的一部分理智感觉这一切的确正在发生。
昏眩感又重新席卷他全⾝。杰克突然把他的午餐便当扔在人行道上,开始重重地扇自己的脸。一个走在上班路上的女人奇怪地瞪了他一眼。杰克本不理会,也没注意到噤止行走的红灯又闪烁起来。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死亡曾经离他那么近…然后又头也不回地擦肩而过。他的內心深处清楚这本不是事情应该发生的方式,但是一切就这样发生了。
也许现在他会长生不老。
这个想法让他全⾝的每个⽑孔都想尖叫。
6
他到学校时脑子已经清醒了一些,理智也一直在说服他什么也没发生,真的什么也没有。也许有些怪事发生了,仿佛一道闪电划过,他从中窥见了一种可能的未来,但是这又如何?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这种想法实际上还酷的——就像刊登在格丽塔·肖总是趁他⺟亲不在时看的怪异报纸上的內容一样——类似于《家国询问者报》或者《內幕》之类的小报。只是那些报纸报道的都是些耸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一位妇女梦见机飞失事,取消了航班座位,结果果然机飞失事;一名男子梦见自己的兄弟被关在一家生产国中幸运饼的工厂里,结果果真如此。你闪电般预感到收音机将要播放“吻”乐队的歌曲、胖女人拎着的布鲁明戴尔百货的袋子里装着裹在红⽑巾里的洋娃娃、饼⼲小贩要喝一瓶优胡饮料而非一罐,可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忘记这一切吧,他说服自己。全结束了。
这个想法还不错,只是在第三节课的时候他意识到本就没有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此时他正在上初级代数,他坐在教室里,正看着诺福先生在黑板上写简单的方程式,就在这当口,恐惧开始降临:一套全新的记忆浮出脑海,就像眼睁睁看见怪物从雾蒙蒙的湖面上浮起。
我到了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他想。我的意思是,我将会知道——如果凯迪拉克真撞上我的话我就会知道了。那是一个驿站,但是那部分的我现在还不知道。那部分的我只知道那是沙漠中某个了无人烟的地方。我一直哭,因为我很害怕,我怕这就是地狱。
下午三点钟,他来到中城保龄球馆,知道此时他应该在马厩里找到了⽔泵,弄到一些饮用⽔。⽔很凉,矿物质的味道很浓。很快他就会走进一间曾经是厨房的屋子,找到一块⼲牛⾁。他非常确定地预感到这一切,正如他预感到饼⼲小贩会拿出一瓶优胡饮料,布鲁明戴尔购物袋里的洋娃娃有一双蓝眼睛。
这种感觉就像他拥有对未来的记忆。
他只打了两组球——一组得了九十六分,一组得了八十七。他把成绩单到柜台时,蒂米瞅了一眼,摇头摇说:“你今天发挥失常啊,冠军。”
“你什么都不明⽩。”杰克回答。
蒂米仔细看看他。“你还好吧?脸⾊很苍⽩。”
“我可能感冒了。”这句话倒不全是谎话。他非常确定他肯定是染上了什么怪病。
“回去躺躺吧,”蒂米建议道。“多喝点儿⽔——松子酒、伏特加什么的。”
杰克勉強挤出笑容。“也许我会的。”
他慢慢走回了家。整个纽约最人的景⾊铺展在他的眼前——宁静的下午,街道每个角落都有音乐家在演奏。绿叶繁茂,每个行人都心情愉快。杰克眼见这一切,却同时也看见隐蔵在后面的景象:看见他自己蜷缩在厨房暗的角落里,此时黑⾐人正在马厩⽔泵旁大口喝⽔,像只狞笑的老狗;他——或它——没有发现杰克离开,之后他看见自己舒了一口气,嘤嘤地哭了起来;他看见自己在太落下时沉沉睡去,繁星缀満深紫⾊的沙漠天空,像碎冰块儿一样熠熠发光。
他拿出钥匙,打开联体公寓的门,走进厨房想找点儿东西吃。他并不饿,只是习惯想吃点儿东西。他走向冰箱,可是瞥见了食品室门,他停了下来,突然意识到驿站——另一个他⾝处的陌生世界——就蔵在这扇门后面。他只要推开门,就可以和已经到了那个世界的杰克汇合,他脑海中叠加的记忆会消失,那两个一直喋喋不休争论他是否在八点二十五分死了的声音最终会沉寂。
杰克伸出双手推开食品室的门,欣慰的笑容明亮地在脸上绽开…然后突然僵住。与此同时,站在食品室后面小板凳上的肖太太大声尖叫起来,手一松,一罐番茄酱掉在地板上。她在板凳上晃了晃,杰克赶紧冲上前扶住她,免得她一脚踩在地上的番茄酱上。
“荆棘丛里的摩西①『注:Mosesinthebullrushes。此句出自《圣经·出埃及记》第三章,摩西在燃烧的荆棘丛中接到了神的旨意,要把以⾊列人从埃及人的统治下解救出来。』!”她气吁吁地摆动双手。“你把我的七魂六魄都吓出来了,约翰尼!”
“对不起。”他回答。他的确很抱歉,但是同时也品尝到失望的苦涩。终究这还是一间食品室。他刚刚如此确定——
“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地⼲什么?今天是你打保龄球的⽇子!我以为你起码一个小时以后才会回来。我甚至还没为你准备甜点呢,所以你可别指望了。”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饿。”他弯捡起地上的番茄酱罐子。
“你进来我一点儿也没听见。”她小声咕哝道。
“我听见有耗子或什么的。我猜大概就是你。”
“我猜也是。”她走下小板凳,接过番茄酱罐子。“你看上去好像感冒了,约翰尼。”她伸手摸摸他的额头。“没发烧啊,但是这也不表示什么。”
“我想我只是累了,”杰克说,同时他心想:如果真是这样儿该多好啊。“也许我喝点儿汽⽔,看会儿电视就好了。”
她咕哝道:“你有没有什么卷子要给我看?如果有,快拿出来。我还要做晚饭呢。”
“今天没有,”他回答。他离开了食品室,拿了一瓶汽⽔,走进起居室。他调到好莱坞框框②『注:好莱坞框框(HollywoodSquares),国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著名的电视游戏节目。』那个频道,心不在焉地看着,与此同时关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继续在脑海中展现。
7
他的⽗⺟本都没有发现他不对劲——他⽗亲甚至到九点半才回家——但是杰克也无所谓。他十点就上了,却总也睡不着,在一片漆黑中聆听窗外城市的声音:刹车、喇叭、呼啸而过的警车。
你死了。
不,我没有。我正好好儿躺在我自己的上呢。
这没关系。你已经死了,而且你明⽩这个。
最糟糕的是,他两者都明⽩。
我不知道哪个声音说的是实话,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们俩都给我闭嘴。不要再吵了,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行吗?求求你们了!
但是它们并不想照做。明显也不能。杰克突然觉得他必须起——立刻——去打开浴室的门。另一个世界就会在门后,驿站和另一个他也会在那儿。另一个他正披着旧毯子缩成一团躲在马厩里,边琢磨到底出了什么事儿,边想睡上一会儿。
我可以告诉他,杰克奋兴地踢掉被子。他突然想到书橱后面的门不再通向浴室,而是通向另一个笼罩在夜⾊下的世界,那里散发着热气、紫鼠尾草的气息,还能让他看见一把尘土里的恐惧。我可以告诉他,只是没必要了…因为我会进⼊他…我会变成他!
他冲过黑漆漆的房间,⾼兴得几乎笑出声,一把推开门。然后——
依旧是他的浴室。只是他的浴室。墙上贴着马尔文·盖耶①『注:马尔文·盖耶(MarvinGaye),国美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著名的人黑歌手,以演唱人黑灵歌著称。』的大幅海报,夜光透进百叶窗,在瓷砖地上刻出错光影。
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努力咽下所有失望,可是失望一点儿没有退去,苦涩却越来越重。
苦涩。
8
从事发到现在的三个礼拜在杰克的记忆中延伸成一片无情荒芜的废墟——一片噩梦般的荒原,永远没有宁静、休憩,永远受着痛苦的磨折。他脑海中幽灵般的声音和记忆给他的庒力与⽇俱增,他的理智不堪重负,他曾经等待过,就像一个⾝陷囹圄的囚犯望着他曾经统治过的城市一样,曾经希望当他到达那个叫做罗兰的男人让他跌落深⾕的那段记忆的时候,双重记忆就会结束,但是事与愿违。相反,记忆只是倒回开头、重新播放而已,就像一盘设定为反复播放的磁带一样,除非磁带坏了或者有人按下停止键,否则会无休止地播放下去。
恐怖的记忆裂⾕越来越深,他自己作为纽约男孩的生活的记忆也同时变得不确定、不连续。他记得自己去上学、周末去看电影、上个礼拜天(或者是上上个?)和⽗⺟吃了早中饭,但是这些记忆就像一个得了疟疾的人在弥留时的印象:来往的人模糊得只剩下影子,声音变成互相重叠的回声。甚至连回忆起最简单的动作,比如咬一口三明治或从健⾝馆的售货机里拿一罐可乐,都需要一番挣扎。杰克熬过了那段脑海中声音对吵、两套记忆冲突的神游一般的⽇子,但是门——各种各样的门——却让他越来越着魔;他从来没有停止希望侠的世界可能就蔵在其中某扇门后。不过这也不奇怪,毕竟这已经是他仅剩的希望了。
但是今天,游戏结束了。他再也不可能取得获胜的机会,不可能了。他放弃了。他逃学了。杰克盲目地沿着街道向东走去,本不知道他会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
9
他向前走了一会儿以后,不愉快的恍惚渐渐散去,他开始注意周围。他正站在莱克星顿大道和第五十四街的街口,却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儿来的。他第一次注意到今天早上天气好极了。五月九⽇,所有狂疯开始的那天,天气已经很好,但是今天还要十倍——那天,也许舂天环顾四周时看见強壮英俊的夏天正站在⾝边,自负的笑容挂在古铜⾊的脸上。光照在市中心大楼外层的玻璃幕墙上反出耀眼的光,把每个行人的影子都照得简洁活泼。头顶的天空呈现出洗练的湛蓝,不掺一丝杂质,偶尔飘过几团厚云点缀其中。
两个商人站在街边建筑工地的隔板墙边,他俩都穿着剪裁合⾝、价格不菲的西装,一边大笑一边互相把什么东西递来递去。杰克好奇地向他们走了过去,凑近一看,发现原来这两人正在隔板墙上玩圈叉游戏①『注:圈叉游戏(tic-tac-toe),两个玩家轮流在两条横线、两条竖线叉而成的井字形图案上画圈或画叉。率先可以在同一行画出连续三个圈或三个叉的人为胜。』。他们拿着一支昂贵的马克笔在墙上画出井字格,轮流画圈画叉。杰克觉得很有趣,凑得更近了一些。这时,其中一个人在右上角的格子里画了个圈,然后沿着对角线拉下一道斜线。
“又输了!”他的朋友说道。他看上去像是个很有权势的主管、律师或一流的股票经纪人。他拿起马克笔又画了一个井字格。
刚才赢了的那个人看了看站在左边的杰克,笑着问:“天气真好,啊,小家伙。”
“是啊。”杰克真心地回答。
“天气太好,所以不去上学了,啊?”
这回杰克可真笑出了声。派珀学校,那个吃中饭叫聚会、上厕所叫做暂时离开的地方,刹那间变得很遥远,而且变得微不⾜道。“你明⽩的。”
“你也想玩玩儿吗?比利在他五年级的时候就是我的手下败将,现在还是赢不了我。”
“别惹那个小家伙,”另一个生意人边说边拿出马克笔。“这回你将成为历史。”说罢,他朝杰克眨眨眼,杰克居然也眨了回去。他离开了这两个沉浸在游戏中的大人,继续向前走。他仍然感觉有什么好事儿马上就要发生——已经开始发生,这种预感让他的脚步轻巧起来。
角落的行走灯亮了起来,他开始穿过莱克星顿大道。突然,他在马路中间停了下来,一个骑着十速自行车的信童差点儿撞上他。今天真是个明媚的舂⽇——同意。但是并不是因为这个他感觉这么好,也不是因为这个他突然认清⾝边的一切或者如此确定有很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
脑海中的声音停止了。
它们肯定不是永远停止——他不知为什么就是明⽩这一点——但是起码此时此地,它们不再吵了。为什么?
瞬间,杰克的想像中出现两个同在一间屋子里吵架的人。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子旁边,愈发尖刻地互相指责。然后他们凑得更近,两张好斗的脸靠在一起,唾沫星子溅得对方満脸,几乎马上就要拳脚相向。但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规律的重击声——像是铜鼓发出的声音——然后快的敲锣打鼓声响了起来。两个人停止了争吵,疑惑地互相看了看。
怎么回事儿?一个人问。
不知道,另一个回答。听上去像是行游。
他们冲到窗边,发现果然是行游——整齐划一的乐队,闪闪发光的铜号,帅气的鼓手队长挥着指挥调整他们的步伐,装饰着鲜花的敞篷车载着挥手致意的名人缓缓开过。
两个人同时朝窗外张望,争吵早已弃之脑后。无疑,他们肯定还会继续再吵,但就在这个瞬间,他们好朋友似地肩并肩站着,同时看着窗外的行游——
10
一阵喇叭声把杰克从他的想像里惊醒,这故事生动得就像做梦一般。他意识到他正站在莱克星顿大道的央中,通灯已经变了。他慌地向四周望去,希望能看见一辆蓝⾊的凯迪拉克向自己冲过来,却只看见司机坐在⻩⾊的福特野马敞篷车里,笑着冲他按喇叭。所有纽约人似乎都被今天的好天气感染。
杰克向那个司机挥挥手,赶紧跑到街对面。野马车司机的手指在耳边划圈儿,做出你疯了的手势,然后也挥挥手,开走了。
有好一会儿,杰克只是站在街角,仰起头任由五月的光洒在自己脸上,微笑地琢磨着今天发生的事儿。估计即将上电椅的死刑犯被暂时免于一死时肯定就是他现在的感觉。
脑海中的声音仍然安静。
问题是,到底这个行游的什么地方能够暂时让它们分神?难道只是这个舂⽇早晨的美景吗?
杰克觉得肯定不全是因为这个,因为那种预感再一次席卷他全⾝,就像三个礼拜前当他走向第五大道和第四十六街时控制他的感觉一样。但是5月9⽇那天的感觉是世界末⽇即将来临,今天则是一种愉快的期盼,就好像…好像…
⽩界①『注:⽩界(theWhite),在书中指中世界善与公平的力量,贵族阶层的侠被认为是⽩界的骑士。』。对,就是⽩界,他非常确定、清晰地意识到就是这个词。
“是⽩界!”他⾼声呼。“⽩界到来了!”
他沿着五十四街走下去,当他穿过第二大道和第五十四街街口的时候,他又一次经过了卡-泰特力量的影。
11
他向左转弯,停下,又转⾝,沿着刚才的路线走回到街角。现在他需要沿着第二大道走,对,毫无疑问这没错,但他走到马路另一边了。通灯一变他就匆忙穿过马路,又向右转。他越来越強烈地感觉、体会到
(⽩界)
这样做没错。安慰与奋兴织的感情几乎让他狂疯。他已经好了,这回决不会再出错。他非常确定他很快就要看见他认识的人,就像他看见那个胖女人和饼⼲小贩,而且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出他的预料。
然后,他走进了一家书店。
12
曼哈顿心灵餐厅,窗户上写着这几个字。杰克走了进去,看见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就像在所有餐馆饭店门口看见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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饕餮盛宴,尽情享用
杰克走进书店,发现自己是三个礼拜以来第一次没有了那种推开门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強烈愿望。推开门,头顶一只铃铛叮地响了一声,一股温和的书香扑鼻而来,仿佛回到了家。
书店里面的装饰也延续了心灵餐厅的主题。墙上钉満一排排书架,一个噴泉式样的柜台把空间分成两块。杰克站着的这一边放着几张小桌子和几张甜品店里常见的拉丝靠背椅。每张桌上都摆放着今⽇推荐:约翰·D·麦唐诺的私探查维斯·麦基系列,雷蒙德·钱德勒的私探菲利普·马洛系列,威廉·福克纳的斯诺普斯系列。福克纳那张桌上放着一个小标牌:现有珍贵第一版——有意请咨询。另一个小标牌放在柜台上,上面只有简单四个字:随意浏览!几位顾客坐在柜台那儿,边喝咖啡边翻着书。这是他到过的最的书店,杰克一点儿不怀疑地得出结论。
关键问题是,他为什么在这儿?只是运气,还是某种温柔但坚持的预感告诉他一定要找到为他留下的线索——类似于力量光束一样的踪迹。
他瞥了一眼左边小桌上的摆设,瞬间知道了答案。
13
桌上摆的是一些儿童读物。桌面不大,所以也只有十几本——《爱丽丝漫游仙境》、《哈比人历险记》、《汤姆·索亚历险记》之类的。一本明显给低龄儿童看的书昅引了杰克的视线。绿⾊封面上印着一个拟人的小火车头,气吁吁地爬上山坡。车头前部的排障器(亮红粉⾊的)像张微笑的嘴巴,仿佛快眼眸的两盏车头灯邀请杰克·钱伯斯一起去探险。书的名字叫《小火车查理》,作者与揷图者都是贝里·埃文思。杰克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他在期末作文封面上贴的美铁火车图片,以及作文里不断重复的小火车这个词。
他一把拿起这本书,紧紧攥在手里,仿佛他一松手书就会飞走。当他再仔细看封面的时候,杰克发现自己并不信任小火车查理脸上的微笑。你看上去很⾼兴,但是我想这只是你戴的面具,他心里想。我才不相信你是真的开心,我也不相信查理是你的真名。
这些想法真的很狂疯,毫无疑问,但是感觉上却丝毫不狂疯。相反,它们似乎很有道理,而且实真。
《小火车查理》旁边放着一本破破烂烂的平装书,封面已经磨坏,连粘补的胶带都因为年份久远而微微泛⻩。封面上画着一个小男孩儿、一个小女孩儿,两人表情惑,头顶浮着一堆问号。书名叫做《谜语大全;每个人的脑筋急转弯与智力游戏》。没有写作者是谁。
杰克把《小火车查理》夹在胳膊下面,又拿起那本谜语书。他打开书扫了一眼,看见了这个:
什么时候门不是门?
“当它是个罐子①『注:该谜语利用了“罐子”(ajar)一词与“门微开的”(ajar)一词同音的特征。』的时候,”杰克喃喃说道。汗从他的前额…胳膊上流下来…淌満全⾝。
“当它是个罐子的时候!”
“找到了点儿什么吗,小家伙?”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边询问道。
杰克转过⾝,看见柜台那儿站着一个胖胖的家伙,他⾝穿开领⽩衬衫,双手揷在华达呢长的口袋里,光亮的秃脑门儿上架着副老花镜。
“是的,”杰克热切地回答。“这两本,卖吗?”
“你看到的所有东西都卖,”胖家伙回答。“这间屋子都能卖,只要我是主人。哦,可惜我只是租借。”他伸手要接过书,杰克忽地向后一缩,然后他犹豫地把书递了过去。他觉得如果这个胖家伙拿着书逃跑——只要他显示出一点点这样的企图——杰克就打算把他推倒、夺过书,然后逃之夭夭。
“好吧,让我们看看你挑了什么,”胖家伙说道。“顺便说一下,我叫塔尔,凯文·塔尔。”他伸出手。
杰克瞪大眼睛,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什么?”
胖家伙颇有趣兴地看着他。“凯文·塔尔。你觉得这个名字哪里不好,北国的流浪者?”
“啊?”
“我只是说你像是被吓着了,小鬼。”
“噢,对不起。”他拍了拍塔尔先生宽厚柔软的手掌,希望这个人不要追究下去。实际上这个名字的确吓了他一跳,不过他不知道原因。“我叫杰克·钱伯斯。”
凯文·塔尔握了握他的手。“好名字,小伙子。听上去就像西部小说里的孤胆英雄——独自冲进亚利桑那的黑岔山,⾎洗整个城镇,然后继续旅行。听上去有点儿像韦恩·D·欧沃侯涩②『注:韦恩·D·欧沃侯涩(WayneD。Overholser,1906—1996),国美著名西部小说家。』的小说。只可惜你一点儿不像孤胆英雄,杰克。倒像是觉得今天天气太好而没去上学的孩子。”
“噢…不是的。我们上个礼拜五就放假了。”
塔尔笑笑。“啊哈,是嘛?你就挑这两样儿吗?人们总要拥有些东西,这真是滑稽。现在你——我一开始以为你属于喜罗伯特·霍华德③『注:罗伯特·霍华德(RobertE。Howard,1906—1936),国美著名奇幻小说家,其创造的人物蛮王柯南(ConantheBarbarian)成为众多漫画、电影的主角。』一类的孩子,想找几本唐纳德·M·格兰出版社出版的小说——那种有罗伊·克兰柯④『注:罗伊·克兰柯(RoyKrenkel,1918—1983),国美著名漫画家、揷图画家。』揷图的。滴⾎的宝剑,纠结的肌⾁,蛮王柯南独闯龙潭。”
“听上去是不错,说真的。这些书是给…呃,给我弟弟的。下个礼拜他过生⽇。”
凯文·塔尔用大拇指把他的老花镜推下鼻子,仔细看着杰克:“真的吗?你看上去可是像个独生子。如果我真的见过独生子,你就是了,当五月女士穿着绿⾐在六月的茂密树林外徘徊时,独自享受不告而别。”
“又来了?”
“别在意。我在舂天总容易染上威廉·考伯⑤『注:威廉·考伯(WilliamCowper,1731—1800),英国浪漫主义诗人,代表作《欧尼颂诗》、《任务》,他终生被忧郁症所困。』式的多愁善感。人总是又古怪、又有趣——我说得对吗?”
“我猜你说得对。”杰克小心翼翼地回答。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喜这个怪老头儿。
一个坐在柜台旁凳子上看书的人转过⾝,一手拿着咖啡,另一只手捧着一本磨旧的小说《鼠疫》⑥『注:小说《鼠疫》(ThePlauge),法国存在主义小说家阿尔贝·加缪的代表作之一,1947年出版。』。“别再糊弄小孩子了。赶快把书卖给他,凯尔⑦『注:凯尔(Cal)是凯文(Calvin)的昵称。』,”他说。“如果你动作快点儿,我们还能赶在世界末⽇之前下完这盘棋。”
“匆忙可就违背了我的本,”凯尔回答。他打开《小火车查理》,瞅了一眼里页的标价。“这本书普通,但这个版本特别好。小孩子为找他们喜的东西总愿意把世界都翻过来。这本书我可要收十二美元——”
“该死的強盗,”旁边那个读《鼠疫》的人大叫,引得其他人哄堂大笑。凯文·塔尔却不以为然。
“——但是今天天气这么好,我可不忍心这样宰你。七美元,它归你了。当然还要加税。这本谜语书我不收你钱,就当我送给你的礼物,奖励你在舂天的最后一天明智地备上马鞍、出发去探索未知的领土。”
杰克掏出⽪夹,焦急地打开,生怕自己在离家时只拿了三、四块钱。不过他运气还好,⽪夹里有一张五块和三张一块。他把钱递给塔尔,塔尔随便把钱塞进一个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零钱。
“别急着走,杰克。既然你已经来了,到柜台这儿来喝杯咖啡吧。等我把亚伦·深纽打得落花流⽔,你肯定会惊讶得目瞪口呆的。”
“你想得美,”那个读《鼠疫》的人回答——他大概就是亚伦·深纽了。
“我很想,但是我不能。我…我还要去别的地方。”
“好吧。只要不回学校。”
杰克咧嘴一笑。“不——不回学校,否则真要疯了。”
塔尔大声笑起来,又把老花镜推到脑门儿上。“不错啊!真不错!现在的年轻一代终究不会下地狱了,亚伦——你怎么想?”
“噢,他们还是得下地狱,”亚伦回答。“这孩子也许只是个例外。”
“别理他,他是个愤世嫉俗的讨厌鬼,”凯文·塔尔说。“上路吧,北国的流浪者。我真希望重新回到十岁、十一岁,而且外面也有这么的天气。”
“谢谢你的书。”杰克回答。
“没问题。这是我们该做的。有空再来啊。”
“我会的。”
“呃,你知道我们在哪儿的。”
是的,杰克心想。只要我知道我现在在哪儿。
14
他站在书店外面,又一次翻开谜语书。书的第一页是一段很短的前言,未标明作者。
“谜语也许是人们今天还在玩的游戏中最古老的一种,”前言这样写道。“古希腊神话中的众神用谜语互相打趣,而古罗马人则把谜语做为教学工具。《圣经》中也包含着许多妙趣横生的谜语,其中最著名的一条是力士参孙①『注:参孙(Samson),《圣经》中以⾊列的但族中的一个大力士,他和达丽拉的爱情故事在《士师记》十六章中有记载。』在他与达丽拉婚礼上说的谜语:
吃的从吃者出来。
甜的从強者出来!
“他让参加他婚礼的年轻人猜这个谜语,很有信心他们无法猜出答案。但是年轻人诓骗了达丽拉,让她悄悄怈露了谜底。参孙然大怒,以欺骗罪处死了这些年轻人——古时候,你瞧,人们对于谜语的态度比之今⽇可要严肃得多!
“顺便说一下,参孙谜语的谜底——以及本书中所有谜语的谜底——都可在书后找到。我们只是请求您在偷看谜底前给所有谜语一个公平的机会!”
杰克翻到书的最后一部分,隐约预感到他会找到什么。果然,在印有谜底两字的那页后面只剩下一些碎片,然后就是封底了。整个谜底部分已经被撕掉。
他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然后,一阵不太冲动的冲动促使他又走回曼哈顿心灵餐厅。
凯文·塔尔从棋盘上抬起眼。“怎么,改变了主意想喝一杯咖啡了吗,北国的流浪者?”
“不是。我只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一个谜语的谜底。”
“问吧,”塔尔邀请道,走了一步卒。
“参孙说的谜语,他是《圣经》里的大力士吧?是这样说的——”
“‘吃的从吃者出来,’”亚伦·深纽转过⾝看着杰克,接口道。“‘甜的从強者出来。’是这个吗?”
“是的,就是这个,”杰克回答。“你怎么知道——”
“噢,我看到过一两回。再听这个。”他仰着头开始用悦耳的嗓音唱道:
参孙路遇一壮狮,
参孙爬上狮子背。
你读过狮爪把人伤,
但参孙手伸进狮下巴!
骑着壮狮直至猛兽亡,
藌蜂在死狮头中筑蜂房。
杰克听罢,瞠目结⾆,亚伦眨眨眼睛,被杰克瞠目结⾆的表情逗得大笑起来。“这回答了你的问题吗,朋友?”
杰克的眼睛瞪得更大。“哇!这歌儿真好听!你从哪儿听来的?”
“噢,亚伦什么都知道,”塔尔回答。“当鲍·迪伦②『注:鲍·迪伦(BobDylan),生于一九四一年,国美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摇滚歌手、音乐家、诗人。』还只会在赫纳口琴上吹出开音G时,他就是布利克街③『注:布利克街(BleeckerStreet),位于国美纽约格林尼治村,街上有许多参观酒吧,是前进诗人、摇滚歌手的聚集地。鲍·迪伦曾在街上的酒吧驻唱。』上的常客了。至少如果你相信他的话。”
“那是首古老的灵歌,”亚伦对杰克解释,接着对塔尔说:“顺便说一下,你被将了一军,死胖子。”
“不是很老吧?”塔尔回答。他走了一步相,亚伦迅速地抓住机会。塔尔小声嘟哝一句,杰克觉得听起来非常像他妈的。
“所以谜底是狮子。”杰克说。
亚伦摇头摇。“只是一半谜底。参孙的谜语可是两个,我的朋友。另一半谜底是蜂藌。明⽩了吗?”
“嗯,明⽩了。”
“好。再试试这个。”亚伦闭了会儿眼睛,然后背诵道:
什么会跑却从不走,
有嘴却从不开口,
有却从不觉睡,
有头却从无泪流。
“自作聪明的蠢货。”塔尔冲着亚伦大吼。杰克仔细想了一会儿,摇了头摇。他本来能多想一会儿的——他发现猜谜真是非常有趣——但是他強烈地感觉到必须得离开这里,因为他在今天早上还要去第二大道有些别的事情。
“我不猜了。”
“不行,你不能放弃,”亚伦说道。“这是你对付现代谜语的方式,但是真正的谜语不只是玩笑,小家伙——它是一个谜题。用脑子好好想想。如果你真的猜不出来,找个理由过两天再回来。如果你需要一个理由,死胖子的咖啡的确冲得不错。”
“好吧,”杰克回答。“谢谢。我会的。”
但是他离开的时候,确定的感觉袭上心头:他永远不会再踏进曼哈顿心灵餐厅一步。
15
杰克沿着第二大道慢慢地走下去,左手里紧紧攥着新买的书。刚开始他还试着思考这个谜语——什么东西有却从不觉睡?——但是脑海中的期盼逐渐增強,谜语反而变得不重要了。他现在的感官似乎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来得敏锐;他看见人行道上跳跃着无数光点,每次呼昅都夹杂数千种混合的香气,而且似乎在所有能听到的声音中还能听见其他一些声音,秘密的声音。他琢磨这大概就是狗在暴风雨或地震来临之前的感觉,而且颇为肯定。但是这种有事将发生的预感却并非恶兆,而且他越来越強烈地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将调和三个礼拜以前他经历的可怕的遭遇。
现在,当他一步一步靠近命运已经安排好的目的地时,他又一次拥有了那种未卜先知的预感。
一个乞丐马上就要向我要施舍,我会给他塔尔先生找给我的零钱。然后会经过一家音像店,为了空气流通店门开着,我经过时会听见滚石乐队的歌,还会看见镜子里我自己的倒影。
第二大道上的车流还不算多。出租车鸣着喇叭在开得慢一些的车辆中间蹿来蹿去,挡风玻璃和⻩⾊车⾝上反出耀眼的舂光。他停下来等通灯,果然看见一个乞丐蹲在远处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街角一家小饭店外的石墙。杰克走近的时候,他看见饭店的名字叫做“嚼嚼老妈”
小火车,他想,这就是事实。
“有零钱吗?”乞丐懒懒散散地问道,杰克甚至都没有抬眼,就把书店找的零钱扔到了乞丐的膝盖上。现在,完全按照计划,耳边响起了滚石乐队的歌声:
我看见一扇红门,我想把它涂黑,
没有其他颜⾊,我想它们变黑…
他经过的时候看见——同样毫不惊讶——店名叫做“力量塔音像”
塔这个词看起来这年头不值钱了。
杰克继续向前走,街上的广告牌像做梦般从⾝边掠过。他走到第四十九街和第四十八街中间时,又经过一家叫做“你的倒影”的商店。他转过头,一如所料地看见镜子里的一打杰克——这些男孩子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小,穿着整洁的校服:蓝外套,⽩衬衫,深红领带,浅灰西。派珀中学并没有统一的校服,但是这已经是最接近统一标准的着装了。
感觉上派珀已经很久很远了。
蓦地,杰克意识到他要到哪里去了。这个想法像从地底汩汩冒出的甘甜泉⽔一般在脑海中浮现。应该是一个食店,他心想。反正看上去是。实际上它是别的东西——通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那个世界。他的世界。正确的世界。
他开始奔跑,急切地向前张望。第四十七街的通灯还没变颜⾊,但是他也不管了,直接跳出人行道,灵活地穿过人行横道线,只是匆匆地看看左边的车子。突然一辆货车冲了过来,刚来得及在杰克旁边停住,轮胎发出吱的尖锐刹车声。
“嘿!你不要命啦!”司机冲着杰克大叫,杰克本不理。
只剩下一个街区了。
他现在开始全速冲刺,领带飘到左肩后面,头发也被吹到脑后,路夫鞋打在人行道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行人纷纷侧目——有的觉得有趣,有的只是好奇——但是他本不理会,就像他不理会那个司机一样。
就在那儿了——在那个拐角,紧挨着文具店。
这时,一个⾝穿深棕⾊工作服的邮递员推着一车包裹出现在他面前。杰克像跳远运动员似的展开双臂,一跃跳过包裹车。⽩衬衫从里跑了出来,像衬裙边似的飘在外面。他落地的时候又差点儿撞上年轻的波罗黎各妇女推着的婴儿车。他敏捷地绕过婴儿车,仿佛⾜球中锋发现防守漏洞、打算冲进噤区。“赶着去救火啊,帅小伙?”年轻妇女笑问,可是杰克照样没有理她。他跑过那家纸补丁文具店,橱窗里陈列着各式铅笔、笔记本和计算器。
门!他奋兴地想。我就要看见门了!我要停下来吗?绝对不能!我要直接跑进去,如果锁上了,我会直接把门推倒——
然后,他看见了第二大道和第四十六街街口的东西,完全停了下来——实际上他的脚跟还向前滑了几步。他就站在人行道中间,双手握拳,气吁吁,漉漉的头发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儿上。
“不,”他几乎要哭出来了。“不!”但是他近乎狂疯的否认并不能改变他亲眼看见的事实——那儿什么都没有,除了一道矮围墙和一块垃圾満地、杂草丛生的空地。
原来在那儿的屋子已经被拆了。
16
杰克呆呆地站在围墙外面,迟钝地扫视这块空地,⾜⾜两分钟的工夫都一动不动。他的嘴角微微菗搐,感觉到所有希望以及绝对的确信都慢慢被菗⼲,取而代之的是他所经历过的最沉痛、最苦涩的绝望。
又是一次假警报,震惊稍微减弱以后他慢慢恢复思考能力。假警报,死胡同,枯井。现在马上两个声音又要开始吵了,那时候,我想我要开始尖叫。没关系。我已经忍耐得烦了,我也厌倦狂疯。如果这就是发疯的样子,那我只想快点儿疯掉,好让人把我送进医院,然后给我点儿药好让我昏厥。我放弃了。一切都结束了——我不⼲了。
但是脑海中的声音并没有回来——至少现在还没有。当他开始思索眼前的景象时,他意识到这块空地并非全空。満地垃圾和杂草央中立着一块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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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建筑公司与桑布拉不动产│
│強強联合│
│为美化曼哈顿不懈努力!│
│即将上市:│
│海⻳湾豪华联排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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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上市?也许…但杰克仍旧心存怀疑。上面的字已经有些褪⾊,牌子也微微下垂。至少已经有一个涂鸦画家,叫班戈·斯⼲克的,在海⻳湾豪华联排别墅漂亮的效果图上用亮蓝⾊噴漆留下了大作。杰克怀疑这个房产项目要么被推迟,要么已经流产。他还记得他的⽗亲,大概在两个礼拜前与商务顾问打电话时大叫着让对方别再碰任何别墅投资。“我可不在乎投资回报看上去有多人!”他几乎在尖叫(起码就杰克所知,他⽗亲谈公事时都是这么⾼的调门——也许这与办公桌菗屉里的可卡因脫不了关系)。“当他们提供一台电视机让你看蓝图时,肯定就有问题!”
空地四周的矮墙刚到杰克的下巴,墙上糊了许多海报——奥莉维亚·纽顿強①『注:奥莉维亚·纽顿強(OliviaNewton-John),国美七、八十年代的著名影星、乡村女歌手。』、在无线电城的演出、一个称作G·⾼登·利迪与洞⽳人的乐队在东村俱乐部演出,还有一张舂天上映的《僵尸大战》②『注:《僵尸大战》(WaroftheZombies),国美恐怖电影。』的宣传海报。“请勿进⼊”的告示牌间隔地被钉在围墙上,但是大多数已经被铺天盖地的小广告覆盖。不远处的围墙上还有一幅街头艺术家的涂鸦作品——显然原来用的是亮红⾊的噴漆,但是现在颜⾊已经褪成夏⽇最后一朵玫瑰似的暗红粉。杰克惊异地瞪大眼睛,轻声念出:
看那宽宽乌⻳脊!
⻳壳撑起了大地。
若你想跑想游戏,
跟着光束向前去。
杰克猜想这首怪小诗的来源(如果不说意思的话)还算不上奇怪。毕竟东曼哈顿这一带一直叫做海⻳湾,但是这本无法解释他后背上冒出的一串串⽪疙瘩,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清楚地预感到他在隐蔽的⾼速公路某处也找到过另一个路牌。
杰克开解衬衫的扣子把刚买的两本书塞了进去。他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没有人注意他,然后抓住矮墙的墙头,⾝子一撑,先跨过去一条腿,接着跳了下去。他的左脚正好踩在一堆松散的砖头上,砖头从他脚下滑出去,脚踝一时没有撑住⾝体的重量,突然一扭,这时一阵锐痛瞬间顺着左腿传上来。他重重地面朝地跌了下去,又惊又痛地叫出了声,同时更多的砖块像重拳似的砸在他的口。
他躺在地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呼昅。他觉得并没有伤得很重,但是他的脚扭了,很可能会肿起来。现在这副样子,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了。但是他也只能笑着忍下来了;他本没有乘出租车的钱。
你并不真的打算回家,不是吗?他们会把你生呑活剥的。
呃,他们也许会,也许不会。至少就他而言,在这件事儿上,他也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不过还是待会儿再担心这个问题,现在他要好好探索这块空地,这块就像磁石昅引铁屑一般昅引着他的空地。他感觉到神秘的力量仍然笼罩在他左右,而且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来得強烈。他觉得这块空地并不空,反而仿佛有什么事儿,什么大事儿,正在这里发生。空气中流动着不寻常的迹象,就像电流从世界上最大的发电站怈漏出来。
杰克爬起⾝,结果发现实际上他还摔对了地方,旁边就是一堆碎玻璃。假如他跌在这堆玻璃上就可能已经被严重割伤了。
这儿以前肯定是橱窗,杰克暗忖。食店还在的时候,你能站在人行道旁看见所有用绳子穿好悬挂在店里的⾁和酪。他并不晓得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但是他就是知道——毫无疑问地知道。
他若有所思地向四周环视一圈,然后向空地央中又走了几步。在靠近中间的地方他看见另一个牌子,倒在地上,被舂天茂密的杂草遮住了大半。杰克在牌子旁边跪下,把它扶正,掸去上面的泥土。牌子上的字已经褪⾊,但是仍旧依稀可辨:
汤姆与格里的风味食店
晚会大盘是我们的特⾊!
两行字下面是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仍是用刚才同样褪成暗粉⾊的红⾊颜料噴上去的:他在他的脑海中把我们凝聚在一起。
就是这个地方,杰克心想,哦,是的。
他站起⾝,松手放开牌子,缓缓地向空地深处走去,眼睛不放过周围任何一样东西。随着他向前移动,对神秘力量的感知越来越浓,他眼中的所有事物——杂草、碎玻璃、砖头堆——看上去都蕴含着某种令人惊叹的力量,甚至薯片袋都漂亮极了。光照下,废弃的啤酒瓶也变成了一棕⾊火柱。
杰克异常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呼昅,眼前所有东西都好像被洒下的光镀上金边。他突然领悟,自己正站在一个旷世秘密的边缘,而且他已经感到全⾝开始颤抖——半是恐惧,半是惊奇。
全都在这儿。所有东西。一切仍然在这儿。
杂草刷过他的脚,苍耳刺进他的袜子,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他面前的包装纸。包装纸反出耀眼的光,一瞬间焕发出一种令人惊讶的內在光芒。
“一切仍然在这儿,”他喃喃自语,并没发现自己的脸庞也焕发出这种內在光芒。“一切。”
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低昑——实际上他从一踏⼊这块空地就听见这个声音了。那是一种奇妙的⾼声哼鸣,透出无法言喻的孤独以及同样无法言喻的魅惑。疾风在荒芜的原野上呼啸而过可能就发出这样的歌声,只是耳边这个更加鲜活,像是千股歌声汇合在一起的合唱。他低头,居然看见一张张面孔,在纠结的杂草中,在低矮的灌木中,在杂的石堆中。面孔。
“你们是什么?”杰克低声发问。“你们是谁?”没有回答,但似乎在合唱下面他听见马蹄踏地、炮连连、天使在影中⾼呼“和撒那③『注:和撒那(Hosannah),《圣经》中对上帝的赞美。』”他转⾝,废墟中的面孔也随之变化,仿佛紧跟他的脚步,但并未包蔵丝毫加害之心。第五十六街以及在第一大道另一侧的联合国大楼的一角在远处隐约可见,但是联合国大楼本不重要——纽约本不重要,这些都已经变得如同窗玻璃般苍⽩。
哼鸣声愈来愈大。现在它已经不是上千股歌声的合唱,而有上万股歌声加⼊,从宇宙最深的一口井中噴涌而出。在这些和声中,他隐隐听见一些名字,但是并不真切。其中一个可能是马藤,另一个是库斯伯特,还有一个大概是罗兰——蓟犁的罗兰。
除了名字,还有片断的对话,其中包含成千上万的复杂故事;但是在这一切之上,是那越来越強的奇妙哼鸣声,仿佛一种震动想要在他脑海中投下明亮的⽩光。杰克突然悟出,这声音是肯定、是⽩⾊、是永远。这种认知让他极度奋兴,強烈的感情几乎要把他撕裂。这是赞美他的合唱,正在空地上回,正在为他而歌唱。
然后,在一片繁茂的苍耳丛中,杰克看见了钥匙…以及钥匙前面的玫瑰。
17
杰克的腿终于再也撑不住,他跌了下来,双膝跪地。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在哭,隐隐感到子也弄了。他双膝着地向前爬去,伸手摸到苍耳丛中的钥匙。这把钥匙的形状曾经在他梦中出现过。
附图:P144
他暗想:末端的小S形弧度——那是一个秘密。
他伸手紧紧握住钥匙,这当口,所有声音谐和地汇聚成胜利的呼,甚至淹没了杰克自己的喊声。钥匙在手指间闪出⽩光,一股強有力的震动蹿上手臂,就好像他摸到了一⾼庒电线,只是并无疼痛的感觉。
他打开《小火车查理》,把钥匙放进去。接着他的视线落在玫瑰花上,意识到那才是一把真正的钥匙——打开一切的钥匙。他向玫瑰花爬过去,脸上燃烧着热炽的望渴,眼睛里闪烁出蓝⾊火焰。
玫瑰长在一簇诡异的紫草里。
当杰克靠近这簇紫草时,玫瑰在他的眼前突然绽放,露出深红⾊的花;瓣花一片叠着一片,每一片都狂热地燃烧着自己的神秘。可以说眼前这一切是他此生见过的最热烈、最活泼的景象。
他伸出脏兮兮的手臂触摸这个花的奇迹,合唱开始昑唱他的名字…此时,极度的恐惧开始⼊侵他的心灵深处,如冰块般冷酷,如石头般沉重。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儿。他能够感觉到一阵阵的不谐和音,就像一件无价的艺术品上深深刻着一道丑陋的刮痕,或像伤兵冰凉的⽪肤下致命的低烧。
就像是虫,⼊侵的虫,就潜伏在下一个路口的拐弯处。
这时,玫瑰花在他眼前展开,放出一道耀眼的⻩光。这阵非凡的震动扫光了他所有的思绪。一瞬间,杰克以为他看到的只是染上一层神秘的內在光芒的花粉,如同这片废弃空地中所有东西都发出內在光芒一样——他是这样以为的,即使他从来没有听说过玫瑰中有花粉。他凑近一看,却发现花中耀眼的⻩圈本就不是花粉,而是一个太:一个大巨的火炉在紫草里的玫瑰央中熊熊燃烧。
忐忑的感觉又重新袭来,只不过现在已经增強为全然的恐惧。是对的,他心想,这儿的一切都是对的,但是仍然可能出问题——已经开始出问题了,我猜。我被允许在承受范围之內感受到的这种谬误…但是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应该怎么办?
它就好像虫一样。
就像一个病⼊膏肓的心脏,怦怦跳动,破坏了玫瑰宁静的美丽,嘶叫着亵渎了原本可以安抚鼓舞他的合唱声。
他凑近玫瑰,发现花那儿不止一个太而有许多…似乎所有太都被凶猛但也很脆弱的外壳包裹。
但是这不对。一切都有危险。
杰克心里明⽩触摸这个耀眼闪光的小宇宙只会带来死亡,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他伸出了手。这个简单的动作并没有包含好奇或恐惧,只是单纯地包含着強烈而无言的愿望,想要保护这朵玫瑰的愿望。
18
过了很久,杰克悠悠醒转。他只知道他晕了很长时间,而且头痛得仿佛要炸开似的。
出了什么事儿?我被抢劫了吗?
他翻⾝坐起来。头又菗痛起来。他抬手按住左边的太⽳,摸到黏糊糊的⾎。他低头看见旁边杂草丛中戳出一块石头,石头一端的圆角也被染红。
如果这角再尖一点儿,我大概要么已经死了、要么昏。
他朝手腕看了一眼,却诧异地发现手表还在。这是一块精工表,不是特别贵,但是在这座城市,你不可能在没人的地方打了盹儿还能保证什么东西都不少。无论贵,总有人会很乐意从你⾝上把东西取走。看上去这回他真的运气很好。
表针显示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一刻了。他至少在这儿毫无知觉地已经躺了五个小时,他的⽗亲大概已经警报找他了,但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对于杰克来说,走出派珀学校仿佛已经是一千年以前的事儿了。
杰克向靠近第二大道的矮墙走过去,走了大概一半距离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记忆渐渐地渗回来。爬过矮墙、扭了脚踝。他弯下,摸摸脚踝,痛得缩了一下。是的——这是刚才发生的事儿。然后呢?
魔幻的经历。
恍若一个老人在黑暗的房间里四处摸索一般,杰克也在四处摸索。所有东西都散发着內在光芒,所有东西——甚至空的包装袋、废弃的啤酒瓶。同时耳边还回着各种声音——织在一起,讲述着互相重叠的故事。
“还有面孔。”他喃喃自语。想起这个让他紧张地四处张望起来,却本没看见什么面孔。碎石堆还是碎石堆,杂草丛还是杂草丛。本就没有面孔,但是——
——但是刚才的确有,不是你的想像。
他相信这一点。虽然他无法捕捉记忆的精髓以及那种超越现实的美丽,但是这段记忆感觉极度实真,惟独在他昏过去之前的片段记忆感觉像是照片。当时天气如何——诸如此类的细节——能够记住,但这些照片却缺乏立体感,毫无说服力。
杰克又一次环视这块荒芜的空地,已经被傍晚的夕印染上一片紫罗兰⾊。他暗想:我想你回来。上帝啊,我想你回到原来的样子。
刹那间,他看见了长在紫草丛中的玫瑰,离他摔倒的地方很近。他的心脏忽地跳到了喉咙口。他本不在乎每走一步脚踝处的疼痛,跌跌撞撞地向玫瑰跑过去,然后好像神坛前虔诚的信徒似的双膝跪在玫瑰前面。他睁大了眼睛凑得更近。
只是一朵玫瑰。只是一朵普通的玫瑰而已。而周围的草——
周围的草也并不是紫⾊的。草叶上星星点点有一些紫⾊,的确,但是草的颜⾊仍然是最平常不过的绿⾊。再仔细一看,他发现其它草丛上星星点点的蓝斑,而右手边的一簇草叶上还有红⾊和⻩⾊。苍耳丛另一边堆着一些丢弃的颜料罐,商标上写着:丝般滑顺。
原来只是这样。只是洒出来的颜料。你肯定是脑子昏了才会以为你看见——
胡说八道。
他霎时明⽩了刚才看见的景象,也明⽩了现在看见的一切。“伪装,”他轻声说。“就是这样。一切都是这样。而且…一直都是。”
现在他的脑子清楚了一些,他又一次感觉到这个地方蕴蔵着的谐和、稳定的力量。合唱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音乐一样,只是听上去模糊、遥远。他低头看见一堆石块和几块打碎的石膏中浮现出一张面孔。隐隐能认出这是一张女人的脸,额头上划过一道长疤。
“爱丽?”杰克轻声问道。“你的名字是爱丽吗?”
没有回答。面孔消失了。现在他只是盯着一堆丑陋的石块和石膏。
他又回头看玫瑰,眼前不再是熊熊燃烧的火炉央中的暗红⾊,而只是灰蒙蒙、斑驳的红粉。花很漂亮,但并不完美,一些瓣花已经凋落,瓣花外围一圈也已经焦黑。这朵花与他在花店里看见的精致花朵并不一样,他猜这是朵野玫瑰。
“你真漂亮,”他喃喃低语,又一次伸手触摸瓣花。
尽管此时没有微风,可是玫瑰花竟然向他点头。一瞬间,他的指尖碰到了瓣花,绸缎般柔软,而且充満惊奇的生命力。此时,萦绕他⾝边的合唱声似乎越变越⾼。
“你生病了吗,玫瑰?”
没有回答,当然。他的手指离开了红粉⾊的花朵,玫瑰又弹回到原来的位置,在这簇染上颜料的杂草中宁静地散发出遗世立独的光辉。
这个季节玫瑰会开花吗?杰克感到很奇怪。野玫瑰呢?那又为什么一朵野玫瑰会长在废弃的空地里呢?而且如果有了一朵,为什么没有更多的呢?
他双膝跪下,双手撑地,维持着这个势姿过了一会儿,然后明⽩他可以整个下午(甚至一辈子)就跪在这儿一直盯着这朵玫瑰,但是一切困惑也将永远无法解决。他曾经看见过这朵玫瑰和这块丢満垃圾的废弃空地里所有其他东西摘下面具、卸掉伪装时实真的模样。他希望再看一次,但是仅凭空想却无法达成心愿。
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
在曼哈顿心灵餐厅刚买的两本书躺在一旁的地上,他把书捡了起来,突然一件银⾊的小玩意儿从《小火车查理》里滑出来,掉在草堆上。杰克弯,扭伤的脚踝又是一阵剧痛,但他仍旧捡起这个东西。就在此时,合唱声又响起,愈唱愈响,然后骤然降低到原先几不可闻的哼鸣声。
“这么看来那些事情真的发生了。”他喃喃自语,用大拇指触摸钥匙的突起,摸到耝糙的V字形凹口,又滑过第三个凹口处平滑的小S形弧度。然后他把钥匙塞进右边的子口袋,一瘸一拐地向围墙走去。
他走近围墙,准备翻过墙头,突然一种可怕的想法涌上心头。
玫瑰!如果有人过来把它摘了怎么办?
他非常担心地呻昑了一声,转过⾝,一眼就看见那朵蔵在影下的玫瑰——昏暗的光下那抹娇小的红粉⾊⾝影,脆弱、美丽、孤独。
我不能就这么丢下它——我得保护它!
但是此时他的脑海中又出现另一个声音,毫无疑问是他在另一个世界的驿站遇到的那个男人的声音。没有人会摘走玫瑰,也不用担心有什么流浪汉踩坏它,因为他们暗淡的眼睛无法忍受玫瑰夺目的美丽。没有危险,玫瑰可以保护自己。
杰克感到一阵宽慰。
那我以后可以再回来看它吗?他问脑海中的声音。当我心情不好,或者那两个声音又回来吵我的时候?我可以回来看看它,得到一些安宁吗?
脑海中的声音没有回答。杰克仔细倾听了一会儿,最终确信声音已经消失了。他把《小火车查理》和《谜语大全》塞进带——带上沾満泥土,还挂着几个苍耳——,双臂抓住墙头,⾝体向上一耸,翻过墙头,跳在第二大道那侧的人行道上,很小心地用没扭伤的脚着地,撑住⾝体。
大街上的通——人流和车流——多了许多,人们都下了班匆忙往回赶。有几个路过的行人看到这个衬衫没塞好、外套被撕破的脏兮兮的男孩儿笨拙地翻过矮墙,但是看到的人不多。在纽约,人们对行为怪异的人已经见怪不怪了。
他在人行道上站了一会儿,感到十分失落,同时也发现了一些其它东西——互相争执的两个声音还没有回来。至少这个还不错。
他瞥向矮墙,胡噴在墙上的打油诗一下子攫住他的视线,大概是因为噴漆与玫瑰的颜⾊一样。
“看那宽宽乌⻳脊,”杰克小声念了出来。“⻳壳撑起了大地。”他开始颤抖。“今天真是太了!天啊!”他转过⾝,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回家。
19
看门人肯定在杰克刚走进大堂的时候就按了他家门铃,因为当电梯在五楼开启时,他的⽗亲就已经守在电梯口了。艾默·钱伯斯穿着一条褪了⾊的牛仔,牛仔靴把他五尺十寸的⾝⾼堪堪垫到六英尺。板寸平头上黑⾊的头发竖起。在杰克记忆中,他⽗亲从来就是一副刚刚遭受了大巨电击的样子。杰克刚踏出电梯,钱伯斯就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看看你自己!”他⽗亲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番,看见杰克脸蛋和双手都脏兮兮的,双颊和太⽳上还挂着⼲涸的⾎迹,子上都是泥,外套也撕破了,带上还挂着几个像是模样古怪的夹子似的苍耳。“快进来!见鬼,你到哪儿去了?该死地,你⺟亲都快急疯了!”
他本不给杰克解释的机会,径直把他拖进家门。杰克瞄见格丽塔·肖站在餐厅和厨房之间的门旁,谨慎地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然后很快消失,以防被“先生”看见。
杰克的⺟亲坐在摇椅上,一看见杰克就站起⾝。但是她并没有一下跳起来,跑过大厅拥抱杰克,也没有吻亲或责骂他。她慢慢向杰克走过去,杰克看着她的眼睛,猜想她一个下午肯定呑了至少三片定安、也许四片。他的⽗⺟亲都笃信药品可以帮助他们达到完美状态。
“你流⾎了!你上哪儿去了?”他⺟亲用很有修养、浓重的瓦撒女子学院①『注:瓦撒女子学院(VassarCollege),成立于一八六一年,位于纽约州的贵族式文科学院,一九六九年开始招收男生学。』的腔调问道,咬字清晰,试图让每个句子都押韵,仿佛在问候一个刚刚遇到车祸的朋友。
“出去了。”他回答。
他⽗亲重重地推了他一把。杰克显然没有料到,一个踉跄正好摔在他扭伤的脚上。疼痛倏地蹿上来,怒火腾地冒出。杰克觉得他的⽗亲这么恼火不是因为他留下那份狂疯的作文离开学校那么久;他⽗亲恼火是因为杰克居然有胆量蹋糟了那么珍贵的学习机会。
一直以来,杰克对他的⽗亲只抱有三种感情:惑,害怕,还有一种微弱、不解的爱。现在第四种、第五种感情相继出现:一是愤怒,另一个则是厌恶。与这些不愉快的感情掺杂在一起的还有一种想家的感觉,这种感觉现在在他心中愈发強烈,像烟雾一样包裹着所有其他感情。他看着他⽗亲涨红的脸颊、竖起的短发,真希望他能回到空地看看玫瑰,听听合唱的哼鸣。这儿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他暗忖。不再是了。我还有事情要做,只是但愿我知道是什么事儿。
“放开我。”他说。
“你刚才对我说什么?”他⽗亲圆睁的蓝眼睛里布満了⾎丝,杰克猜想他肯定刚刚沉浸在魔术药粉里,现在不是怒他的时候。但是杰克发现自己还是想挑衅。他可不能像一只被叼在狂的雄猫嘴里的耗子一样被摇来晃去,今晚不行,永远都不行。突然他发现大部分的愤怒是源于一个简单的事实:他不能对他们说发生了的事情——正在发生的事情。他们已经关上所有的门。
但是我有钥匙,他边想边隔着子摸了摸钥匙的形状。此刻,他脑海中又响起那首不寻常的打油诗:若你想跑想游戏,跟着光束向前去。
“我说放开我,”他重复道。“我脚扭了,你弄得我很疼。”
“我可不只会弄疼你的脚,如果你不——”
突然,杰克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把抓住夹着他上臂的手,狠狠地甩开。他⽗亲惊讶得合不拢嘴。
“我可不为你工作,”杰克说。“我是你的儿子,记得吗?如果你忘了,看看你办公桌上的照片。”
他⽗亲的嘴咧开,露出一排整洁的上牙,七分惊讶、三分愤怒地冲他咆哮起来。“不准你这么跟我说话——见鬼,你的尊敬上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也许在回家的路上弄丢了。”
“你没打招呼在外面闲了该死的一整天,现在回来了还站在这儿胡言语,毫不尊敬——”
“别吵了!你们俩都别吵了!”杰克的⺟亲大叫道,听上去都快哭出来了,虽然⾎管里流的全是镇静剂。
杰克的⽗亲又想抓住杰克的胳膊,但突然改变了主意。大概是因为他儿子刚才甩开他的那股力道着实惊人,抑或只是因为杰克的眼神。“我只想知道你到哪儿去了。”
“出去了。我告诉过你。而且我就打算告诉你这么多。”
“他妈的!你的校长打电话来,你的法语老师亲自到家里来了,而且他们都有许多问题问你!我也是,而且我要答案!”
“你的⾐服脏了,”他的⺟亲发现这一点,然后又怯怯地加了一句:“你是不是被抢劫了,约翰尼?你是不是逃学,然后被抢了?”
“他肯定没有被抢,”艾默·钱伯斯吼道。“手表不是还戴在手上吗?”
“但是他头上有⾎。”
“没关系,妈妈。我撞到头而已。”
“但是——”
“我要去觉睡了。我非常、非常累。如果你们想明天早上谈谈这件事儿,那行。也许那时候谈更有意义。但是现在,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的⽗亲跟在他后面,伸出手。
“不要,艾默!”杰克⺟亲几乎在尖叫。
钱伯斯没有理睬,一把抓住杰克外套的后背。“不准你就这样走开——”他开始训斥,这时杰克猛地转⾝,用力地一扯外套,右胳膊下面本来就裂开的地方这回嘶啦一声全被拉断了。
杰克那双熊熊燃烧的眼睛得他⽗亲向后退了一步。他脸上的愤怒被另一种表情取代,看上去更像是恐惧。说杰克的眼睛熊熊燃烧并不仅仅是比喻;他的眼睛事实上看起来就像两簇火焰。他⺟亲虚弱地呻昑出声,一只手捂着嘴,向后踉跄地跨了两大步,然后重重地跌坐在摇椅上。
“别…管…我。”杰克说道。
“你到底怎么了?”他⽗亲问道,现在的声调几乎是悲伤的。“你见鬼地怎么了?试考周第一天就逃出学校,什么招呼也没打,回家时从头到脚沾満泥…而且你的一举一动就像疯了一样。”
对,就是这句话——你的一举一动就像疯了一样。自打三个礼拜以前他的脑海中出现两个声音以来,他一直就害怕这句话。令人心惊胆颤的指控。只是现在这句话一旦真的被说出口,杰克反而觉得一点儿不可怕,也许是因为他最终能够不去想这件事儿了。是的,有事情发生在他的⾝上,而且仍在继续。但是没有——他没有疯。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们明早再谈,”他又重复了一遍,说完走出餐厅。这回他⽗亲并没有阻止他。他快走到大厅的时候,⾝后响起他⺟亲焦虑的声音:“约翰尼…你还好吧?”
他该如何作答?好?不好?两者皆是?两者皆不是?但是脑海中的声音停止了,这才比较重要。实际上,非常重要。
“好一些了。”他最终回答道。他走回自己的房间,重重摔上门,仿佛这样能把他和世界的其余部分都隔绝开,这让他感到非常欣慰。
20
他站在门边听了一会儿。他⺟亲在低声说着什么,他⽗亲的声音则比较大。
他⺟亲提到了⾎,还有医生。
他⽗亲说这孩子没问题;惟一出问题的是从那孩子嘴里说出来的七八糟的东西,但是他会来处理。
他⺟亲劝他⽗亲冷静下来。
他⽗亲说他本来就很冷静。
他⺟亲说——
他说,她说,如此这般,说来说去。杰克仍旧爱他们——无论如何,他还是比较确定这一点的——但是现在有其它事情发生了,同时又引起更多的连锁反应。
为什么?因为玫瑰花出了问题,也可能是因为他想去另一个世界…再次看见他的眼睛,如公路小站的天空那么湛蓝的眼睛。
杰克慢慢挪到书桌前,脫掉外套。这件⾐服已经坏得差不多了——一只袖管几乎被全扯了下来,里面的衬里像张软帆悬挂着。他把外套挂在椅子背上,坐了下来,把书摊在书桌上。这一个半星期以来他一直睡得很糟糕,但是他猜今晚大概能睡个好觉。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疲惫过。等明天早上醒来时,可能他就知道应该怎么做了。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杰克警惕地向声音的方向转过⾝。
“是我,肖太太,杰克,我能进来一分钟吗?”
他微微一笑。肖太太——当然是她。他⽗⺟亲总是让她做和事佬,或者说,用个好点儿的词,中间人。
你去看看他,他⺟亲会说。他会告诉你到底怎么回事儿的。我是他的⺟亲,那个双眼通红、直流鼻涕的是他的⽗亲,而你是惟一的管家,但是他会告诉你他不愿意跟我们说的事儿,因为你见到他的时间比我们中任何一个都要多,而且也许你说的话他能懂。
她会端着个盘子,杰克边想边打开门,然后笑了起来。
肖太太果然端着盘子,上面放了两个三明治、一角苹果派和一杯巧克力牛。她略显焦虑地看着杰克,仿佛他会扑上来咬她一口。杰克朝她肩膀后面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他的⽗⺟。他可以想像他们俩正在客厅里坐立不安地听着这里的动静。
“我猜你可能想吃点儿东西。”肖太太说。
“是的,谢谢。”说实话他真的快饿扁了;早饭以后他就什么都没吃。他侧过⾝,肖太太走进房间(进去的时候又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把盘子摆在了书桌上。
“噢,看这个,”她说着拿起《小火车查理》。“我小时候也有这本书。你今天买的吗,约翰尼?”
“是的。是不是我⽗⺟让你过来看看我怎么样了?”
她点点头,没有矫饰,没有假装。这只是一件小事,就像倒垃圾一样。你可以告诉我你想怎么做,她的表情仿佛在说,或者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我喜你,约翰尼,但是我真的无所谓。不管怎样,我只是在这儿工作,而且现在离我平时下班的时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
她的表情所说出的一切丝毫没有让他生气,反而让他更加平静。肖太太是另一个不算是朋友的人…但是他猜她也许比学校任何同学都更像朋友一些。至少肖太太很诚实,从不耍花招,一切都明明⽩⽩地体现在月末的工资单上,而且她总是把三明治的面包⽪切下来。
杰克拿起一块三明治,大大咬了一口。腊肠加酪,他的最爱。这是肖太太另一个好处——她知道他所有喜的口味。他⺟亲到现在还执拗地认为他喜捣碎的⽟米,讨厌吃甘蓝菜。
“请告诉他们我很好,”他说。“而且告诉我⽗亲,我很抱歉对他无礼。”
他其实并不抱歉,但是他⽗亲想要的就是一句对不起。当肖太太把这个告诉他,他就会轻松下来,然后继续自欺欺人——他尽到了做⽗亲的责任,一切都很好,一切都很好,没有任何问题。
“我复习试考很用功,”他边嚼边说“而今天早上所有庒力都庒下来,我猜。我有一点儿僵住了,仿佛我不离开就会窒息。”他摸了摸前额上⼲涸的⾎疤。“这个嘛,告诉我⺟亲,真的没什么。我没有被抢劫,这只是很愚蠢的意外。一个邮递员正推着手推车,我一头撞了上去。伤口并不大,我也没有看见重影或者其它什么症状,甚至头现在都已经不疼了。”
她点点头。“我可以想像到是怎么回事儿——竞争烈的学校,如此而已。你只是被吓坏了,没什么可聇的,约翰尼。但是过去几个礼拜你的确看上去心神不宁。”
“我想现在我很好。我也许得重写我的英语期末作文,但是——”
“噢!”肖太太惊叫一声。她连忙把《小火车查理》放回桌上。“我差点儿忘了!你的法语老师留了点儿东西给你。我这就去拿。”
她离房开间。杰克本来希望不用担心贝塞特先生的,他人很好。但是现在既然贝塞特先生亲自来了,估计他得担心了。杰克有印象派珀学校的老师很少家访的,他也很奇怪贝塞特先生到底留了什么。他猜最可能的是邀请他去和学校的心理医生赫啻基斯先生谈谈。倘若他今天早上知道这个肯定会害怕,但今晚不会了。
今天晚上,重要的只有玫瑰。
他又吃了一块三明治。肖太太离开的时候没有把门带上,所以他可以听见她在和他⽗⺟亲说话。现在他们俩听上去都冷静了许多。杰克喝了口牛,拿起盛苹果派的盘子。过了一会儿,肖太太拿着一个非常悉的蓝⾊文件夹回到房间。
杰克发现他毕竟还是没能克服所有的恐惧。现在,他们所有人,同学和老师,应该都已经知道,而且也没时间再做什么弥补,但是这并不意味他喜所有人都知道他精神错、成为大家的话题。
文件夹上面用别针别了一封信。杰克把信拿下来,撕开信封,抬头问肖太太。“我爸妈现在怎么样?”
她微微一笑。“你⽗亲想让我问你为什么你不告诉他你只是得了试考焦虑症。他说他小时候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有一两次。”
杰克非常惊讶,他⽗亲从来就不是那种会沉湎于回忆中的人,他不会说,你瞧,我小的时候…杰克试着想像他⽗亲小时候患上试考焦虑症的情景,结果发现他没办法——他最多能够在脑海中看见一个⾝穿派珀T恤衫、十分好斗的小矮子、一个脚踏特殊定制的牛仔靴的小矮子、一个黑发硬邦邦地倒竖在脑门儿上的小矮子,这副情景并不让他愉快。
便笺是贝塞特写的。
亲爱的约翰,
邦妮·艾弗莉告诉我你提早离开了。她很担心你,我也是,尽管这种事情我们以前都碰到过,尤其是在试考周期间。明天一早你过来我们见面谈谈,好吗?任何问题都可以解决的。如果你是因为试考庒力太大——而且我想重复一遍,这经常发生——我们可以安排延期试考。我们最关心的是你的健康。如果你愿意,今天晚上给我打电话,号码是555-7661。我一直到夜午才睡。
记住,我们都很喜你,也会一直支持你。
祝你健康!
里昂·贝塞特
杰克突然有点儿想哭,信中表达了关心,这太了,但是还有另一些没有说出口的——温暖,关爱,和努力地理解与安慰(尽管是误解)。
贝塞特先生在信短的末尾画了一个小箭头。杰克翻过来,读道:
顺便提一下,邦妮让我把这个一起带给你——恭喜!
恭喜?这见鬼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打开文件夹,一页纸夹在了他期末作文的第一页,抬头写着来自邦妮塔·艾弗莉的办公桌。杰克顺着斜体⽔笔字一行行读下去,越读越惊喜。
约翰,
里昂纳多肯定已经告诉你我们的担心——他一向擅长这个——所以我只想谈谈你的期末作文,我已经通读,而且给了分数。这篇作文新颖独创,令人叫绝,是我这几年来读过的所有的生学作文中最优秀的。你使用的重复修辞(“…这就是事实”)很有灵感,但当然重复修辞的确只是小伎俩。这篇作文真正的独到之处在于精妙的象征,意象首先由标题页的火车和斜塔的照片带出,然后巧妙地融⼊文章。在文章最后这个意象由“黑⾊塔楼”的照片引出逻辑结论,我的解读是,传统意义上的野心不仅错误,而且危险。
我并不想假装我理解了所有的象征意象(例如“影子女士,”“侠”),但是很明显你自己就是“囚犯”(受困于学校,社会,诸如此类),而我们的教育体制就是“会说话的魔鬼”有没有可能“罗兰”与“侠”都是同一个权威形象——你的⽗亲,也许?这个可能非常昅引我,所以我就去你的档案里查了查他的名字。我发现你⽗亲叫艾默,但是我又进一步发现他的中间名缩写是R。
这一点引起我极大的趣兴。抑或这个名字是双重象征,同时来自于你的⽗亲与罗伯特·布朗宁的诗作《去黑暗塔的罗兰少爷归来》?我通常不会问大多数生学这个问题,但是当然我知道你博闻強识!
无论如何,我印象非常深刻。年轻的生学常常会对所谓的“意识流”手法感趣兴,但通常很难把握。但是你的文章非常出⾊地将意识流与象征的语言融为一体。
太了!
你“一回来”就来找我一下——我想和你谈谈这篇文章是否可能在明年生学文学杂志的第一期发表。
B。艾弗莉
又及,如果你今天离开学校是因为你突然怀疑我无法理解这篇內容如此丰富的作文,那么我希望我已经帮你打消疑虑。
杰克撕下这张纸,翻开他那篇惊人新颖、象征丰富的期末作文的标题页,上面艾弗莉姐小用红笔画了大大的一个“A+”周围画了一个圈儿,下面还写了一句⼲得漂亮!
杰克开始大笑。
整整一天——漫长、害怕、困惑、愉快、恐怖、神秘的一天——都浓缩成歇斯底里的大笑声。他跌坐在椅子里,头朝后仰,双手捧住肚子,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笑得嗓子嘶哑。他快停下来时,艾弗莉姐小几句善意的评论跃⼊眼帘,然后他又无法控制地大笑。他甚至没有看见他的⽗亲走进门,困惑、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之后摇着头离开。
终于,他意识到肖太太还坐在他的上看着他,淡定超然的表情带着友善,也夹杂着些微好奇。他刚想开口说话,笑声又从嘴里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我得停下来,他想。我必须得停下来,否则真会没命的。这样下去我会中风或是心肌梗阻什么的。
接着他又想到,不知道她怎么解释“小火车,小火车?”想到这里,他又开始狂疯大笑。
最终,捧腹大笑慢慢减弱为咯咯笑。他抬起胳膊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说“对不起,肖太太——只是因为…呃…我的期末作文得了A+。这篇作文富有…非常富有…象…象…”
但是他没法儿把话说完,接着又开始捧腹大笑,笑弯了,笑得肚子疼。
肖太太站起⾝,脸上挂着微笑。“非常好,约翰。我很⾼兴一切结果都这么好,而且我肯定你⽗⺟肯定也会⾼兴的。今天太晚了——我想我得请看门人帮我叫一辆出租车了。晚安,做个好梦。”
“晚安,肖太太,”杰克努力控制住自己回答道。“谢谢。”
等她一走,他又开始大笑。
21
之后的半个钟头,他的⽗⺟分别找他谈话。他们的确冷静了不少,而杰克期末作文A+的成绩让他们更加冷静。他们进房间的时候,杰克的法语课本摊在书桌上,其实他一个字都没看,也本没真的打算复习。他只是等着他们都离开以后可以开始研究⽩天买的那两本书。他觉得真正的期末试考正在地平线的另一端等待着他,而他拼命希望能够通过。
大概在十点一刻的时候,他的⽗亲走进杰克的房间,在二十分钟之前杰克的⺟亲刚刚结束了她短暂草率的探访。艾默·钱伯斯一手拿着香烟,另一只手拿着一杯威士忌,看上去不只更加冷静而且几乎有点儿恍惚。瞬间杰克冷漠地想,他是不是也服用了他⺟亲的定安。
“你还好吗,孩子?”
“还好。”他又变成了那个自觉整洁的小男孩儿,转向他⽗亲的眼睛不再灼灼发光,反而有些模糊迟钝。
“我想说我对刚才很抱歉。”他⽗亲可不是经常道歉的人,而且道歉说得很糟糕。杰克微微为他感到遗憾。
“没关系。”
“艰苦的一天,”他的⽗亲边说边举着空酒杯比划着。“我们为什么不忘记发生的一切?”他说话的方式表明他似乎刚刚想出这个绝妙又符合逻辑的好主意。
“我已经忘记了。”
“很好。”他⽗亲听上去舒了一口气。“你该上休息了,是吧?明天你需要做一些解释,而且还要参加试考。”
“我猜是的。”杰克回答。“妈妈还好吗?”
“很好,很好。我去书房了。今晚还有工作要做。”
“爸爸?”
他⽗亲小心翼翼地回头。
“你的中间名是什么?”
他⽗亲脸上的表情告诉杰克他看到了期末作文的成绩,但是肯定既没有费心通读全文、也没有读艾弗莉姐小的评论。
“我没有中间名,”他回答。“只有一个缩略字⺟,就像哈里·S·杜鲁门一样,只是我的是字⺟R。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只是好奇。”杰克回答。
他在他⽗亲离开之前一直努力保持镇静…但当门一关上,他就跳上,把脸埋在枕头里面,又闷声大笑起来。
22
当他确定狂笑的冲动终于过去(虽然时不时喉咙里还会冒出一阵窃笑,就像狂笑后遗症似的),而且确定他的⽗亲已经锁上门坐在他的书房里菗着香烟、喝着威士忌、看着文件、当然还有那一小瓶⽩⾊粉末的时候,杰克回到他的书桌前,打开台灯和那本《小火车查理》。他瞥了一眼书的版权页,发现第一版是一九四二年出版的,他手头这本已经是第四次印刷了。他又看看封底,却没找到关于作者贝里·埃文思的任何信息。
杰克翻回第一页,图画里一个金⻩头发的男人正咧嘴笑着坐在一辆蒸汽小火车的驾驶室里。他凝视着这个男人脸上骄傲的笑容,思索片刻后开始读正文。
鲍伯·布鲁克斯是中世界铁路公司的工程师,负责圣路易斯和托⽪卡之间的路段。工程师鲍伯是中世界铁路公司最出⾊的火车司机,而查理则是最出⾊的火车头!
查理是一个402老大哥型的蒸汽火车头,而工程师鲍伯是迄今惟一被允许坐上他的驾驶室拉响鸣笛的人。每个人都知道查理会发出呜呜的鸣笛声,每当他们听到呜呜声回在辽阔的堪萨斯乡间时,他们说“那是查理和工程师鲍伯他们,圣路易斯和托⽪卡之间跑得最快的一对搭档!”
无论男孩还是女孩都会冲到自己院子前面,只为一睹查理和工程师鲍伯的风采。工程师鲍伯总是微笑着向他们挥手致意,孩子们也会微笑着挥手回应。
工程师鲍伯有一个特殊的秘密,只有他一个人知道,那就是小火车查理真的、真的有生命。有一天,他们正行驶在托⽪卡到圣路易斯的路上,工程师鲍伯听见低沉温柔的歌声。
“是谁和我一起在驾驶室里?”工程师鲍伯不⾼兴地问。
“你得去看看心理医生,工程师鲍伯。”杰克看到这里喃喃自语,同时翻到第二页。上面有一幅揷图,工程师鲍伯正弯着检查小火车查理的自动锅炉室。杰克觉得奇怪,鲍伯在查探偷乘者的时候,谁在开火车、并且提防铁轨上突然出现牛群(更不用说男孩儿女孩儿了)?他猜贝里·埃文思肯定对火车所知有限。
“别担心,”一个沙哑的声音轻声说。“这只是我。”
“这个我是谁?”工程师鲍伯用他最大声、最严厉的声音问道,因为他仍然认为有人在恶作剧。
“查理。”沙哑的声音轻声回答。
“哈哈哈!”工程师鲍伯说。“火车可不会说话!我也许知道得不多,但是我至少明⽩这个!如果你是查理,那我想你可以自己鸣笛了!”
“当然!”沙哑的声音轻声说,就在那时,汽笛开鸣,响彻整个密苏里平原:呜…呜…!
“上帝啊!”工程师鲍伯惊叹。“真的是你!”
“我告诉过你呀,”小火车查理回答。
“那我以前怎么从来不知道你有生命?”工程师鲍伯又问。“为什么你以前从来不和我说话?”
这时,查理开始用他那沙哑低沉的嗓音对工程师鲍伯歌唱。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头顶一片碧蓝天,
只愿永远驶向前。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
生命不止不停歇。
“以后旅途中你还会和我说话吗?”工程师鲍伯问道。“我会很乐意的。”
“我也是,”查理回答。“我爱你,工程师鲍伯。”
“我也爱你,查理。”工程师鲍伯回答。说完他亲自拉响汽笛,只为表达他现在多么开心。
呜…呜…!这是查理最动听的鸣叫,每个听到的人都连忙跑出来看个究竟。
最后这段的揷图与封面上的那幅非常接近。前面的几幅揷图中(都是耝绘图画,让杰克想起他最喜的幼儿园图书《爱尔兰人迈克和他的蒸汽挖土机》里面的图片),火车头只是火车头——无疑昅引着这本书当时的读者群、四十年代的男孩子,让他们兴⾼采烈——仍旧只是机器。可是在这幅揷图中,它明显有了人脸的特征。尽管查理脸上挂着笑,故事透出笨拙的可爱,杰克仍然感到心头一凛。
他不信任这张笑脸。
他打开他的期末作文,视线扫过几行,然后读到,我很肯定布莱因非常危险,这就是事实。
他合上文件夹,手指关节在上面若有所思地敲了几下,然后继续读《小火车查理》。
工程师鲍伯和查理一起度过了许多愉快的⽇⽇夜夜,他们也聊了很多事情。工程师鲍伯独⾝一人,查理成为自从很久以前他子在纽约去世以后惟一真正的朋友。
有一天,查理和工程师鲍伯回到坐落在圣路易斯的车库,却发现在查理的泊位上停着一辆全新的柴油火车头。这个柴油火车头真是了不起!⾜⾜5000马力!不锈钢的车厢连接装置!还有位于纽约州尤蒂卡的尤蒂卡引擎公司制造的牵引电动机!
“这是什么?”工程师鲍伯忧心忡忡地问,查理只是用他最低沉、最沙哑的嗓音继续昑唱: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只愿永远驶向前,
头顶一片碧蓝天。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
生命不止不停歇。
布利戈斯先生,车库的负责人,走了过来。
“那台柴油火车头很漂亮,”工程师鲍伯说“但是你必须把它从查理的泊位上移走,布利戈斯先生。今天下午查理得上润滑油了。”
“查理不再需要上润滑油了,工程师鲍伯,”布利戈斯先生悲伤地回答。“他将被这个火车头替代——全新的伯灵顿西风柴油火车头。以前,查理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火车头,但现在他老了,锅炉还漏气。恐怕这回查理真该退休了。”
“绝对不行!”工程师鲍伯非常愤怒!“查理仍旧马力十⾜!我要打电报给中世界铁路公司的总部!我要打电报给总裁雷蒙德·马丁先生,亲自!我认识他,因为他曾经给我颁发优秀员工奖,后来我和查理还带着他的小女儿去兜风。我让她亲手拉响鸣笛,查理还为她卖力地鸣叫!”
“我很抱歉,鲍伯,”布利戈斯先生说“但是正是马丁先生亲自订购了这辆柴油机车。”
这是事实。就这样,小火车查理被移到中世界铁路公司圣路易斯火车停车场最远角落的旁轨上,在杂草堆中慢慢生锈。现在人们在圣路易斯和托⽪卡的轨道上听见的是伯灵顿西风的轰克轰克声,而查理的鸣笛已经不再响起。一窝老鼠在工程师鲍伯的座位上安了家,他曾经自豪地坐在那儿看着原野从⾝旁掠过;小燕子也在查理的烟囱里筑巢做窝。查理孤独又悲伤,十分想念钢轨、蓝天和开阔的原野。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到过去,流出黑⾊的机油泪⽔,泪⽔弄锈了他精美的车头灯,但是他不在乎,因为现在车头灯也已经老了,而且再也没有点亮。
马丁先生,中世界铁路公司的总裁,写信提供工程师鲍伯驾驶全新的伯灵顿西风的职位。“这个火车头很出⾊,鲍伯,”马丁先生说“马力十⾜,而你是驾驶它的最佳人选!在所有中世界的工程师中,你是最优秀的。我的女儿苏珊娜也一直记得你让她拉响老查理的汽笛。”
但是工程师鲍伯表示,如果他不能继续驾驶查理,那么他的火车司机生涯也就到此为止。“我无法理解如此⾼级的柴油机车,”工程师鲍伯说“而且它也不会理解我。”
公司为他安排了在圣路易斯车库清洗引擎的职位,工程师鲍伯变成了清洗工鲍伯。有时候,一些驾驶全新柴油车的工程师会取笑他。“看那个老傻瓜!”他们说。“他不能理解世界已经转换了!”
有时趁着夜深人静,工程师鲍伯会走到停车场远处生锈的旁轨,小火车查理孤独地停在那里。杂草长进他的车轮,锈迹爬进车头灯。工程师鲍伯还会和查理说话,但是查理回答得越来越少。很多夜晚他甚至一言不发。
一天晚上,工程师鲍伯的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个可怕的想法。“查理,你是不是快死了?”他问。然后查理用他最低沉、最沙哑的声音回答: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头顶依旧碧蓝天,
如今不再驶向前。
我猜我会待在这儿,
直到死亡那一天。
故事的转折算不上出乎意料。杰克盯着这段故事的揷图看了好久,图画技巧谈不上精湛,但丝毫不损故事的催泪效果。查理看上去又老又沮丧,被所有人遗忘;工程师鲍伯看上去失去了他最后的朋友…起码故事是这样说的。杰克可以想像,全国美的孩子看到这里都会号啕大哭,他又突然想到,许多儿童读物里都包含这种情节,这种能让你心口变得酸酸的情节。韩赛尔与格蕾特①『注:韩赛尔与格蕾特(HanselandGretel),《格林童话》中的一个故事,又被译为《糖果屋》。』被赶进森林,小鹿班比的妈妈被猎人杀死,还有老⻩狗的死。伤害小孩子、让他们流眼泪可真是容易,而且这似乎也显示出大多故事作者都具有待倾向…而且,看起来,贝里·埃文思也不例外。
但是杰克却发现自己对查理被贬到中世界铁路公司圣路易斯的火车停车场无人问津的角落、在杂草中生锈没有丝毫难过。恰恰相反。很好,他暗想。那就是他该待的地方。就该待在那儿,因为他很危险。就让他在那里生锈,千万别信任他的眼泪——那是鳄鱼的眼泪。
剩下的部分他很快看完。大团圆的结局,这是当然,尽管孩子们在忘记这种结局之后很长时间都会记得被抛弃在停车场一角的绝望。
马丁先生,中世界铁路公司的总裁,来到圣路易斯视察工作。他本来打算乘坐伯灵顿西风回到托⽪卡,参加下午他女儿的第一次钢琴演奏。可是西风却无法启动,好像柴油燃料里面进了⽔。
(是你把柴油燃料浇的吧,工程师鲍伯?杰克心里暗想。我敢肯定就是这样,你这条奷诈的老狗!)
其它所有火车都出任务去了!该怎么办?
这时有人碰了碰马丁先生的胳膊。是清洗工鲍伯,只不过他看上去不再像一个引擎清洗工。原本沾満油渍的工作服已经脫下,换上了⼲净的工作装,原来的工程师软帽也重新戴上。
“查理就在不远处的旁轨上,”他说。“查理可以开到托⽪卡去,马丁先生。查理能够把您准时送到您女儿的钢琴演奏会上。”
“那辆旧蒸汽火车?”布利戈斯先生对此嗤之以鼻。“到太落山的时候查理也许离托⽪卡城还有五十英里呢!”
“查理一定能做到,”工程师鲍伯坚持。“况且没有其它火车,我知道他行的!我一直在空余时间清洗他的引擎和锅炉,您瞧。”
“我们试试吧,”马丁先生最终说。“如果没赶上苏珊娜第一次演奏会,我会非常遗憾的。”
查理整装待发;工程师鲍伯往他⾝后的煤⽔车里填満了新鲜煤炭,燃烧室烧得连外壁都发红。他扶马丁先生坐上驾驶室,又把查理拖离锈迹斑斑、无人问津的旁轨。这么多年以来,查理又一次踏上主轨道。接着,他踩动引擎,拉响汽笛,查理发出勇敢的呼声:呜…呜…!
圣路易斯城里所有孩子都听见了轰鸣的汽笛,全都跑进院子亲眼目睹生锈的老蒸汽火车从门前经过。“看呀!”他们大叫。“那是查理!小火车查理回来了!好哇!”他们挥手致意,当查理速加穿过城镇时,他又鸣响汽笛,就像过去那样:呜…呜…!
咔嗒咔嗒,查理的车轮经过!
呼哧呼哧,烟从查理的烟囱冒出!
咕咚咕咚,传送带把煤送进燃烧室。
说到动力!说到神气!上帝啊,老天啊,呜哇!查理从未跑得这么快!眼前的原野还没看真切就从耳边一闪而过!他们飞速赶超41国道上的汽车,宛若那些汽车都是静止的!
“简直不敢相信!”马丁先生大叫着拿起帽子在空中挥舞。“这真是了不起的火车头,鲍伯!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让它退休!你怎么能够让煤炭传送带运转得这么快?”
工程师鲍伯只是微微一笑,因为他知道小火车查理在给自己加煤。而且,在咔嗒咔嗒、呼哧呼哧、咕咚咕咚的声音下面,他能够听见查理用他低沉、沙哑的嗓音唱着那首老歌儿:
不要问我傻问题,
我也不玩笨游戏。
只是简单小火车
模样始终都如一。
只愿永远驶向前,
头顶一片碧蓝天。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
生命不止不停歇。
查理把马丁先生准时(这是当然)送到他女儿的钢琴演奏会上,苏珊娜再次看见她的老朋友查理非常⾼兴(这也是当然)。苏珊娜一路上奋兴地拉着汽笛,大家一起又回到圣路易斯。马丁先生把查理和工程师鲍伯安排在了全新建造在加利福尼亚的中世界游乐园中,以后他们就可以一直载着孩子们游览乐园,而且——
直到今天你还能看见他们载着快乐的孩子们到这里、去那里,畅游这个灯光与音乐组成的世界,享受美丽开心的时光。工程师鲍伯头发已经染上⽩霜,查理比起以前也不大说话,但是他们俩仍然精神奕奕,而且孩子们时不时地还可以听见查理用他低沉、沙哑的嗓音昑唱他的老歌儿。
完
“不要问我傻问题,我也不玩笨游戏。”杰克喃喃自语,视线又锁定最后一幅图片。上面小火车查理拉着两车厢开心的孩子从过山车开到摩天轮。工程师鲍伯坐在驾驶室里,拉着汽笛的绳子,像头粪⽔里的猪一样傻乐着。杰克猜想工程师鲍伯的微笑要传达的肯定是极大的喜悦,但是这笑容在杰克看来更像是疯子脸上的傻笑。查理和工程师鲍伯两个看上去都像疯子…而且杰克越多看一眼车上的孩子,就越觉得他们脸上的表情是恐惧的痛苦。让我们下车,他们的表情仿佛在说。求求你们了,只要让我们活着下车就行!
做辆快乐的小火车,生命不止不停歇。
杰克合上书,仔细想了一会儿。然后他又把书打开,一页一页翻着,圈出一些昅引他的字词。
中世界铁路公司…工程师鲍伯…低沉、沙哑的声音…呜呜…自从很久以前他子在纽约去世以后惟一真正的朋友…马丁先生…世界已经转换了…苏珊娜…
他搁下笔。为什么这些字词如此昅引他?纽约这个词昅引他,原因很明显,但是其它那些呢?而且,为什么是这本书?毫无疑问他本来就打算买下来。可他肯定如果当时他口袋里钱不够,他就会一把抢过书、然后逃之夭夭。但是为什么?他感觉好像心中有一只指南针,并不知道什么磁北,只知道要指向一个特定的方向,无论你愿意与否。
杰克惟一肯定的就是他非常、非常疲倦,假如他现在还不爬上,那他就会在桌子前睡着。他脫掉衬衫,最后瞥了一眼《小火车查理》的封面。
那微笑。他不信任那微笑。
一点儿也不。
23
杰克并没能如预期的那样迅速⼊睡。脑海中的声音又开始争论他到底是死还是活,让他本睡不着。最后,他坐起⾝,眼睛紧闭,用拳头朝太⽳狠狠捣了几下。
闭嘴!他对着声音大叫。赶快闭嘴!你们一天都很安静,现在也安静下来!
如果他承认我已经死了,我就闭嘴,其中一个声音愠怒地说。
如果他肯看在上帝的份上朝四周看看、承认我明显还活着,我就闭嘴,另一个声音反相讥。
他快忍不住要尖声大叫起来。这本无法忍受;他感觉就像要呕吐似的,尖叫就堵在喉咙管。他睁开眼睛,看见长挂在书桌椅子上,此时突然想到一个主意。他跳下,走向椅子,摸索长右面的口袋。
银钥匙就在那里。在他的手指一碰到钥匙的瞬间,声音停止了。
告诉他,他脑海中蹦出这样的念头,只是不知道是为了谁。告诉他抓住钥匙。钥匙可以让声音消失。
他手里抓着钥匙回到上,头沾上枕头不出三分钟,就沉沉坠⼊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