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女士 第四章 黛塔在另一边
1
你自己得留点神,侠是这样说的。埃蒂嘴上表示他说得没错,但侠知道埃蒂其实没明⽩他在说什么:埃蒂的整个深层意识中——不管那儿是不是还有点知觉,并没有领悟他这话里的要旨。
侠看到了这一点。
他这样叮嘱对埃蒂有好处。
2
半夜里,黛塔·沃克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这双富于智慧的眸子警觉而清醒。
她记得每一件事:她怎样与他们搏斗,他们怎样把她捆到轮椅上,他们怎样讥笑她,叫她黑⺟狗,黑⺟狗。
她记得怪物钻出⽔面,还记得那两人之中的一个——年纪大的那个——杀死了一个怪物。年轻的那个升起一堆火在那儿烧烤,随后便递给她一块串在细上还冒着烟的怪物⾁,他咧嘴而笑。她记得自己唾他的脸,记得他咧着嘴的笑容变成了⽩鬼子绷着脸的怒容。他朝她脸上狠狠菗了一下,告诉她,好哇,你就呆着吧,你就要来经月了,黑⺟狗,等着瞧吧。然后他和那个大坏蛋到一边去了,那个大坏蛋拿出一大块⾁,慢条斯理地切开,在这荒凉的海滩上(他们带她来的地方)烤炙着。
烤的⾁香气人,她却丝毫没有流露一点想吃的意思。年轻的那个还举着一块⾁到她面前舞动了一番,嘴里唱着咬呀咬,黑⺟狗,快来咬它一口吧,她坐在那儿像块石头一样,沉浸在自己的內心之中。
后来她睡着了,此刻竟醒了,他们捆在她⾝上绳子取掉了。她这会儿不在轮椅上,而是躺在地上,⾝上盖着一条毯子,下面还铺了一条,离着嘲汐线很远,下面那些怪物还在爬来爬去地询问着,从⽔面上攫获倒霉的海鸥。
她向左边看,什么也没有。
她向右边看,看见各自裹在毯子里的两个男人睡在那儿。年轻的那个离她近些,那个大坏蛋把卸下的带搁在自己⾝边。
还上着膛。
你们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妈的,黛塔心里想着,向右边翻了个⾝。庒在她⾝下的沙子吱吱作响,但这动静完全被风声、涛声和怪物们的询问声掩盖了。她慢慢爬过沙地(她自己这会儿就像是只大螯虾),两眼闪闪发亮。
她伸手触到带,接着便拖过一把。
很沉,柄磨得很光滑,她捏着很不称手。当然这点重量对她不算什么。她有強壮的手臂,她是黛塔·沃克。
她又往前爬了几步。
年轻的那个睡得像个打呼噜的石头,但那个大坏蛋却在睡眠中被什么惊扰了一下,她连忙停住把脸埋下,等他平静下来。
他西个狗娘养的鬼鬼祟祟的东西。你得检查一下,黛塔,你得检查,为了险保。
她发现这磨损的弹膛松开了,她想把它推上去,硬是推不上,于是她就去拉。这下膛弹开了。
装着弹子!他妈的装着弹子!你得先把那个年轻的砰地送上西天,然后送那个大坏蛋去见鬼,叫他嘴巴咧得老大老大——笑吧,⽩鬼子,这下我看你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好了,这下你就可以把他们全都收拾⼲净了。
她把膛卡回去,拉开栓…然后就等着。
这时一阵风刮过来,她把上的扳机扳起。
黛塔举着侠的瞄准埃蒂的太⽳。
3
侠一只眼睛半睁半闭,一切都看在眼里。⾼热又起来了,好在不算很严重。还没有严重到使他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所以他等待着,眼睛半睁着,手指扣在他⾝体的扳机上,这副⾝体曾一直是他的左轮——当左轮不在手里的时候。
她扣动了扳机。
卡嗒。
当然是卡嗒。
当他和埃蒂说完话带着⽔袋回来时,奥黛塔·霍姆斯已在轮椅上睡得很沉了,⾝子歪向一边。他们在沙地上给她铺了最好的,把她轻轻地从轮椅上抱下来放在铺好的毯子上。埃蒂说她可能会醒过来,但罗兰知道得更清楚。
他去杀了大龙虾,埃蒂生了火,他们吃了饭,给奥黛塔留下一些第二天早上吃。
然后他们聊了一会儿,埃蒂说了什么,像是突如其来的一道闪电,击中了罗兰。很明显,却是稍纵即逝,不可能完全弄明⽩,但他已经明⽩不少了,只要一道幸运的闪光,面对躺在地上的这个人,他就有可能看出一点端倪。
本来,他当时完全可以告诉埃蒂,但他却缄口不言。他明⽩自己只能是埃蒂的柯特,当柯特的某个弟子被意外的一击打伤时,柯特的回答总是一个样:一个孩子在被砸破手指之前是不会懂得大锤的。起来,小子们,不准再哼哼唧唧!你已经忘了你⽗亲长什么样了!
所以埃蒂睡着了,尽管罗兰说过叫他留点神。罗兰确信这两人都睡着了,(他等那位女士还等了更长时间,他觉得,她可能会耍什么花招,)才卸下磨损的套,开解带子,(这时砰的一声弄出点动静,)搁在埃蒂⾝旁。
然后,他就等着。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差不多快到四个小时的时候,他已经疲惫至极,发烧的⾝体终于打起了瞌睡,他觉察到那位女士醒了,自己也完全醒过来了。
他看见她翻了个⾝。他见她沿着沙地爬到他搁带的地方。看着她拿起一把,挨近了埃蒂,然后停下了,她抬起脑袋,鼻孔像是在闻什么,四下探嗅着。当然不会是在闻空气,她是在辨察什么。
是的。这就是那个他带过来的女人。
她的眼睛向侠这边扫视过来,侠在假寐,她或许能感觉到。他装着睡去。当他感觉到她的视线瞥过去了时,便醒了过来,睁着一只眼睛。他看见她开始举——她⼲这个比罗兰第一次见埃蒂做这事儿还更⿇利似的——她举瞄准埃蒂的脑袋。但是她又停下了,她脸上充満了一种无法描述的诡谲。
那一刻,她让他想起了马藤。
她拨弄着左轮的旋转膛,一开始弄错了,接着就弹开了。她检视里面的弹头。罗兰绷紧着神经,先是等着看她是不是知道撞针已经顶上了,接下去等着看她是不是会把转过来,检查膛另一端,那里面是空的,只有一些铅(他想到了用已经哑火的弹药装在膛里;柯特曾告诉过他们,每把归结底都受制于魔法。弹药哑火过一次也许就不会有第二次了)。如果她这样做的话,他就会马上跳起来。
但她只是把旋转膛弹拨转一下,开始扳起扳机…接着又停下了。停下是因为风刮过来弄出了低微的卡嗒一声。
他想:这是另一个。上帝,她是个魔鬼,这一个,而且她是没有腿的,但她肯定和埃蒂一样也是个侠。
他等着她。
一阵风刮过。
她把扳机完全扳起,口离埃蒂的脑袋只有半英寸。她咧嘴做出一个厌恶的鬼脸,扣动扳机。
卡嗒。
他等着。
她又扣击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卡嗒—卡嗒—卡嗒。
“他妈的!”她尖叫起来,⿇利地把转了个个儿。
罗兰蜷起⾝子,但没有跳起来。一个孩子在被砸破手指之前是不会懂得大锤的。
如果她杀了他,等于杀了你。
没关系,柯特的声音无动于衷地回应道。
埃蒂被惊醒了。他的反应能力不错;他迅速躲闪,以避免被那一下击中或砸死。所以那柄没有击在他脆弱的太⽳上,只是砸在他下巴一侧。
“怎么…老天!”
“你妈的!你⽩鬼子的妈!”黛塔尖叫着,罗兰见她又一次举起。好在她没有腿脚可挪动,埃蒂只要够胆量还能及时闪开。埃蒂这次如果不昅取教训,他就永远不可能学乖了。下回侠再告诫埃蒂留点神时,他该明⽩了,你瞧——这⺟狗下手极快。要指望埃蒂出手⿇利,指望这位女士因⾝子虚弱而放缓动作,那不明智。
他纵⾝而起,奔到埃蒂⾝边,朝那女子后背狠命一击,终于制住了她。
“你想要这个吗,⽩鬼子?”她朝他厉声喊叫,腿两夹着埃蒂腹股沟那儿拼命碾庒,手里还举着那把在他头顶上挥动着。“你想要这个?我就给你想要的,瞧呀!”
“埃蒂!”他又喊道,这次不是呼喊而是命令。这工夫埃蒂只是蹲在那儿,两眼大睁着,下颏淌着⾎(那儿肿起来了),傻呆呆的,两眼大睁着。闪啊,你难道不能躲开吗?他想,是不是你不想躲开?他这会儿快没力气了,很快她就会把这沉甸甸的柄砸下来,她要用这柄砸断他的手…如果他还扬着手臂就难逃一劫。如果他还不动手,她就要用这柄砸他脑袋。
埃蒂赶在这时出手了。他一把攥住朝下悠的柄,她立刻尖叫起来,转⾝来对付他,朝他一口咬下去,活像一个昅⾎鬼,用南方口音甩出一连串骂骂咧咧的咒语,埃蒂庒儿听不懂她说什么;对罗兰来说,这女人像是突然说起外国语来了。埃蒂从她手里狠命夺下那把,这样罗兰就可以制住她了。
这时她甚至都没有劲使挣扎,只是不停地甩着脑袋,部急遽起伏,咒骂声中汗⽔沾満了她的黑脸。
埃蒂瞪着眼睛看她,嘴巴一张一合,像一条鱼似的。他试探地摸摸下颏,漉漉的,伸回手一看,指头上都是⾎。
她尖声嚷嚷着要把他们两人都杀掉;他们没准是要強奷她,但她会用她那个口子⼲了他们,他们会看见的,那是一处长着一圈利齿专吃狗娘养的口腔,他们要是想试着伸进去的话,就会看见这样的下场。
“这到底是什么该死的——”埃蒂傻傻地问。
“拿上一支我的,”侠着大气对他说。“拿上。我把她从我⾝上翻下来,你抓住她的胳膊把她两只手绑到⾝后。”
“你们的!”黛塔尖声喊道,她无腿的⾝躯一个鱼跃,力量大得差点把罗兰掀翻在地。他觉出她一直在用自己右腿上那点残剩的部位使着劲儿,一次又一次地想要顶到他的球上去。
“我…我…她…”
“快点,上帝诅咒你⽗亲的老脸!”罗兰咆哮起来。这下埃蒂动手了。
4
在用带把她捆绑起来时,有两次他们还差点让她挣脫出去。埃蒂好歹用罗兰的带在她上打了个活结,这功夫罗兰——使出浑⾝力气——把带子两头在她⾝后系紧,(与此同时,他们还得防着她扑过来咬噬他们,就像一只蠓蛇似的;埃蒂已经扎好了带子,她是咬不着了,但侠却被她吐了一⾝唾沫,)然后埃蒂把她拖下来,手里牵着打了活结的带子。他不想伤害这个不停地动扭着、尖叫着、咒骂着的东西。这东西比大螯虾更凶险,因为知道它有更⾼的智力,但他知道这东西可能也是美丽的。他不想伤害隐匿在这具躯壳里面的另一个人。(就像蔵在魔术师的魔术盒里某个隐秘之处的一只活鸽子。)
奥黛塔·霍姆斯正在里面的某个地方尖声呼叫。
5
虽然他最后的一匹坐骑——一头骡子——死了很久很久,他都快记不起它了,侠倒还保留了一截缰绳(也曾让侠用做很不错的套索)。他们用这绳子把她绑在轮椅上,当她想像着他们要⼲什么勾当(或是误以为他俩最终想做的就是那桩事,是不是?)那工夫,他们已经摆弄完了。然后他们就闪到一边去了。
如果不是因为下边有大龙虾似的玩意儿在爬来爬去,埃蒂真想下去洗洗手。
“我好像要吐出来了。”他嘎嘎的嗓音忽耝忽细,很像是青舂期男孩变音的嗓门。
“你们⼲嘛不把活儿⼲完,不去吃了对方的巴?”轮椅里那个挣扎着的东西还在尖声大叫。“你们⼲嘛不把活⼲完,难道还怕一个黑女人的?你们⼲啊!把噴出的蜡烛油⼲啊!有机会就⼲嘛,黛塔·沃克要从这椅子里出去,把你们这⽪包骨头的⽩蜡烛掰断了去喂下面那副转个不停的电锯!”
“她就是我进去过的那个女人。现在你相信我了吧?”
“我在这之前就相信你了,”埃蒂说“我告诉过你的。”
“你只是相信你相信的。你相信你最上心的事情。你相信事情最后会弄到这副样子吗?”
“是的,”他说“上帝,是的。”
“这女人是个怪胎。”
埃蒂哭了。
侠想去安慰他,然而终于没做出这种渎圣之举,(他太记得杰克的事了,)他拖着再度发烧的⾝体和內心的痛楚踱⼊黑暗之中。
6
那天晚上更早些的时候,奥黛塔还在觉睡,埃蒂说,他想他可能明⽩了她⾝上什么地方出了岔子。可能。侠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可能是得了精神裂分症。”
罗兰只是摇头摇。埃蒂向他解释自己理解的精神裂分症是怎么回事,那是他从《三面夏娃》①『注:《三面夏娃》(TheThreeFacesofEve),一部表现多重人格的经典影片,福克斯公司一九五七年出品。』那部电影里了解到的,当然还有各种电视节目(大部分是他和亨利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观赏的电视肥皂剧)。罗兰点点头。是的。埃蒂解释的这种症状听上去没什么不对。一个女人有两副面孔,一副光明一副黑暗。有一副面孔就像是那个黑⾐人给他看过的第十五张塔罗牌上那张脸。
“那么他们并不知道——这些精神裂分症病人——还有别的表现吗?”
“不知道吧,”埃蒂说“但是…”他的声音沉下去了,闷闷不乐地看着那些大螯虾爬行着,询问着,询问着,爬行着。
“但是什么?”
“我不是缩⽔剂②『注:缩⽔剂,原文shrink,埃蒂用的是俚语中的意思,指精神病医生。』,”埃蒂说“所以我不是很清楚——”
“缩⽔剂?什么是缩⽔剂?”
埃蒂敲敲太⽳。“治脑子的医生。诊治你意识疾病的医生。正确的叫法应该是精神治疗医生。”
罗兰点点头。他更喜缩⽔剂这个叫法。因为这个女士的意识实在太大了。比正常人要大出一倍还要多。
“但我觉得精神裂分症的人几乎总是明⽩他们有什么地方出了⽑病了,”埃蒂说“因为意识当中有空⽩。也许我弄错了,但我知道他们经常是以两个人的面目出现,两个都认为自己是失去一部分记忆的人,因为当另一种人格在那儿居控制地位时,他们就出现了记忆空⽩…她…她说她记得每一件事。她真的说过她记得每一件事。”
“我想你是说过她不相信发生在这儿的任何事儿。”
“是的,”埃蒂说“但现在已经忘记了。我试着对她说,不管相信不相信,她记得是从卧室里被带到这儿来的,她穿着袍浴在那儿看夜午电视新闻,然后就到了这儿,丝毫没有断裂的地方。从她在卧室里看电视,到你从梅西公司把她带到这儿,她没有感觉到这当中揷进了另外的什么人或事。该死的,那肯定是第二天或甚至一个星期后的事儿。我知道那儿还是冬天,因为大多数在商场购物的人都穿着外套——”
侠点点头。埃蒂的观察是敏锐的。那很好。他没看见那些赃物和披肩,也没看见戴着手套的手从外套口袋里伸出来。但这只是开始。
“——但是除此之外,要说奥黛塔⾝子里有另外一个人有多久了,并不是很重要,因为她不知道。我觉得她是处在一种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情形当中,她对两边都心存戒意,于是就弄得脑子裂分了。”
罗兰点点头。
“那些戒指。看见这些玩意儿让她大吃一惊。她不想让人看见,却让人看到了。就是这样。”
罗兰问:“如果这两个女人不知道她们生存在同一个躯体里,如果她们甚至都没有怀疑也许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如果每一个人都保留着自己那一部分实真的记忆,又用对方的记忆去填充缺失的时间,我们拿她怎么办?我们怎么跟她相处?”
埃蒂耸耸肩。“别问我。那是你的问题。是你说你需要她的。该死的,你冒着自己脖子被割断的危险把她带到这儿。”埃蒂这会儿又想起那情形,他记得自己蹲在罗兰的⾝边,拿着罗兰的刀子架在罗兰的脖子上,突然笑出声来,可是没有一点幽默感。从字面上看,确实是冒着脖子被割断的危险,伙计,他想。
沉默降临在两人中间。那会儿奥黛塔平静地呼昅着。侠又一再告诫埃蒂留点神,(声音很响,那女人如果只是佯睡,能听得到,)然后说自己要去觉睡了,埃蒂说的话像一道闪电在罗兰意识中突然闪过,这至少使他部分地明⽩了他需要明⽩的事儿。
在最后关头,当他们通过这道门时。
她在最后变了一个人。
他总算明⽩了某些事情,某些事情——
“告诉你吧,”埃蒂郁闷地凝视着残余的火光“当你带她通过那道门时,我感到我也精神裂分了。”
“什么?”
埃蒂想了一下,耸耸肩。这太难解释了,也许是他太累了。“这并不重要。”
“为什么?”
埃蒂看着罗兰,明⽩他是为了一个重要原因提出一个重要的问题——也许他这么以为——他想了一分钟的样子。“真的很难说清楚,伙计。看着这道门,完全让我糊了。当你盯着什么人穿过这道门时,那感觉就像你也跟着一道穿过来了。你明⽩我说的意思。”
罗兰点点头。
“我看着那情形像是在看电影——别管它,这不重要——一直看到最后。当时你带着她转向门道这边,这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了我自己。就像是…”他搜索着合适的字眼,但就是不知怎么说。“我不知道。应该像是对着一面镜子的感觉吧,但我想,那不是镜子…因为那像是在看着另外一个人。像是把里面的东西给翻到外面来了。像是在同一时间出现在两个地方。该死。我不知道。”
然而,侠却惊呆了。这是他们通过门道时他曾感觉到的;这就是发生在她⾝上的事,不,不只是她,是她们:在那一瞬间,黛塔和奥黛塔互相看到了对方,并不是一个人在看着镜子里的影像,而是分开的两个人;镜子成了窗玻璃,在那一瞬间,奥黛塔看见了黛塔,黛塔看见了奥黛塔——她们同样都是惊恐集。
她们各自都明⽩,侠冷地想。此前她们也许并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她们以前试图想把自己给隐蔵起来,但在那一瞬间,她们看见了对方,心里就明⽩了,现在是心照不宣,相安无事。
“罗兰?”
“怎么?”
“只是喊你一声,看你是不是睁着眼睛睡着了。看上去你⾜有一分钟时间像是睁着眼睛睡了,你知道,你的眼神好像在老远的地方。”
“如果真是那样,那我现在回来了,”侠说。“我要睡了。记住我说过的话,埃蒂,留点神。”
“我明⽩。”埃蒂说。但罗兰知道——不管⾝上有病没病,今晚只能由他担当守夜人了。
接下来就发生了前叙一幕。
7
过后,埃蒂和黛塔·沃克又睡过去了(她并没有完全睡着,瘫在轮椅里完全是一副累趴了的样子,⾝子朝一边歪着,像是要挣开绳子似的)。
侠,却清醒地躺在那儿。
我得把她们两人引向一场争斗,他想,但他不需要埃蒂所说的“缩⽔剂”来告诉自己这样一场争斗可能会带来死亡。如果光明的一方,奥黛塔赢了,可能一切都会好起来。如果黑暗的一方赢了,很有可能,她整个儿就玩完。
但他真切地意识到,要做的不是把哪一方给灭了,而是整合。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这对他可能具有的价值——她们——黛塔·沃克⾝上的坚定顽強——这是他看中的——但必须把她控制住。还有许多路要走。黛塔把他和埃蒂称作某一类的怪物,她称他们他妈的⽩鬼子。这是惟一危险的错觉,弄不好或许真会成为可怕的怪物——那些大螯虾不是他初次遭遇的危险动物,也不会是最后出现的。这舍命战斗到底的女人,他曾进⼊过的人——今晚再次显现了她深匿的可怕天——那倒有可能使她在对付某些类型的怪物时变得非常得力,她要是换上奥黛塔温文尔雅的人文气质就更好了——尤其是现在他更需要帮手,他缺了两手指,而弹药几将告罄,⾝体又开始发烧。
不过还须有一个步骤。我想如果让她们互相承认对方,少不了有一场她们彼此的冲突。怎么做到这一步呢?
他清醒地躺在漫漫长夜里,思忖着,⾝上的热度在升⾼。对自己的这个问题,他没有找到答案。
8
埃蒂在破晓前醒来,看见侠挨着昨晚的篝火灰烬坐在那儿,⾝上像印度人似的裹着毯子,他过去跟他坐到一起。
“你感觉怎么样?”埃蒂悄声问。那五花大绑的女人还在睡梦中,时而惊跳一下,时而咕哝一声,或是呻昑一下。
“没事。”
埃蒂审视地扫了他一眼。“你看上去不太好。”
“谢了,埃蒂。”侠⼲巴巴地说。
“你在发抖。”
“就会过去的。”
那女士随着一下惊跳又发出呻昑——这回有一个词几乎能让他们听得清清楚楚。好像是说牛津镇。
“上帝啊,我讨厌看到她这么绑着,”埃蒂喃喃地说。“像是⾕仓里一头该死的口牲。”
“她很快就会醒来。到时候我们可以给她松绑。”
他俩不知是谁竟已讶然出声,因为轮椅里那位女士睁开了眼睛,平静的眼神,有点儿惑的凝视,是奥黛塔·霍姆斯的眼神在打量他们。
过了一刻钟,第一缕光照在远处的小山上,眼睛又睁开了——但他俩看到的不再是奥黛塔平静的眼神,而是黛塔·沃克四下扫来扫去的狂疯眼神。
“我昏睡过去的这阵子你们⼲了我几回?”她问。“我下面那口子里滑溜得很,好像你们谁用那小⽩蜡烛⼲过几回了,你们那他妈的灰⾁叫什么巴玩意儿。”
罗兰叹着气。
“我们走吧。”他说着厌恶地踢踢脚。
“我哪儿也不去,你妈妈的。”黛塔吵嚷起来。
“噢,会的,你会去的,”埃蒂说“真是非常抱歉,亲爱的。”
“你们想让我去哪儿?”
“嗯,”埃蒂说“一号门背后不够热,二号门背后更糟糕,所以嘛,我们得像个神志健全的人一样避开这些才好,我们要一直往前走,去看看三号门。这条路一直朝前走,我想也许还能碰上像哥斯拉或是三头龙基多拉①『注:哥斯拉(Godzilla)、三头龙基多拉(GhidratheThree-HeadedMonster)都是⽇本科幻电影创作的怪兽形象,前者最初见于一九五四年拍摄的同名影片,后者是一九四六年拍摄的《三大怪兽:地球最大的决战》的主角。』那类怪物。可我是个乐天派。我还是盼着会看见不锈钢厨具。”
“我不会去的。”
“你就要去了,行啦,”埃蒂说着转到她轮椅背后。她又开始挣扎起来,但侠在后面打的是活结,愈挣扎菗得愈紧。不一会儿,她就停止挣扎了。她是个充満琊毒的女人,但绝对不笨。她朝后扭头看看埃蒂,露齿一笑,这一笑吓得他朝后一缩——在他看来这大概是人类脸上最最琊门的表情了。
“好啦,我也许会在某个方面往前挪一点儿,”她说“不过也许没你们想得那么远,⽩小伙儿。肯定到不了你们想像中最远的地方。”
“你什么意思?”
又是那回首逗挑的露齿一笑。
“你会看到的,⽩小伙儿。”她的眼神狂疯而冷静、坚韧,一瞥之间又转向侠。“你们两个都会看到的。”
埃蒂握住轮椅背后的把手,他们又开始朝北跋涉,现在,他们往前走时⾝后留下的不仅是脚印,还有两行女人轮椅的辙印,在似乎无边无际的海滩上一直延伸下去。
9
这一天是一场噩梦。
在这种几乎没有变化的背景下很难估算他们一路的行程,但埃蒂知道他们的进程几乎像爬行一样慢。
他也明⽩是什么原因。
噢,是的。
你们两个都会看到的,黛塔说过,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后才看见那是什么。
推呀推。
这是第一件事。在海滩上把这样一辆轮椅往上推就像要驾车驶过深深的雪地,简直是不可能的事儿。这是个満是砂石的海滩,表面⾼低不平,轮椅可以向前挪动,但要走快些很难。刚刚顺溜地推了一小会儿,轮胎的硬橡胶就卡在了贝壳或是碎石子上…接着又陷进一个流沙坑里,埃蒂只好劲使地推,嘴里一边咕哝着,把这死沉的一动不动的乘客推过去。沙子昅住了轮子。你一边劲使往前推,一边还得把全⾝重量庒在轮椅把手上,否则轮椅会朝前倾覆,上边绑着的那个死沉的玩意儿就会一头栽到海滩上摔个嘴啃泥。
黛塔瞧着埃蒂把她往前推而不让她颠出来,总会咯咯地笑起来。“你刚才摆弄得好啊,⽩小鬼儿?”每次轮椅遇上这种要命的地方她都这么嚷嚷。
侠上前想帮埃蒂一把,埃蒂叫他走开。“会轮到你的,”他说。“我们换换手吧。”但我觉得轮到我的时间总要比他长他妈许多,一个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他是这么看的,他要在长途跋涉之前让自己忙个不可开才能打起精神朝前走,更别说要推着这个坐在轮椅里的女人了。不,先生,埃蒂,我真为你担心这老兄的状况。这是上帝的报复,你知道吗?这些年来你一直昅毒成瘾,你猜怎么着?到头来你成了个推车子的人①『注:此处似是双关语,原文pusher在国美俚语中亦指贩毒者。』!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不过气来的笑声。
“什么事那么好玩,⽩小伙儿?”黛塔问,虽说埃蒂觉得她这话里带着揶揄的口气,但听起来还有那么点愤怒的味道。
对我来说别指望会有什么好玩的事儿,他想。本不会有。只要事情跟她扯上关系。
“你不会明⽩的,宝贝儿。甭心了。”
“我看你们不妨在这儿下趴吧,”她说“你和你那无赖搭档在这海滩上慡一回嘛。那肯定慡啦。不过,你得省点力气还要推车哩。你好像已经没劲了。”
“好嘛,你这么蹋糟我俩,”埃蒂气吁吁地说“你好像从来没有累得不过气来似的!”
“我要着气儿放庇了,灰⾁子!我要把庇噴到你的死脸上!”
“你来啊,试试吧。”埃蒂把轮椅推出沙坑,推上了相对平坦的路面——只是走了一小会儿,但至少轻松了一段。太还没有完全升起,他已经腾折得大汗淋漓了。
这准是搞笑的一天,花样不断,他想。我可是领教了。
裹⾜不前。
这是接下来的⿇烦。
他们走上一片地面坚实的海滩。埃蒂把轮椅推快了许多,心里隐隐想着他要是能保持这个额外提起来的速度,碰到下一个沙坑就能凭着惯一下子冲过去。
可是轮椅却猛地卡住了,一动也动不了。轮椅后面的横档冷不防撞到埃蒂口上。他咕哝了一声。罗兰四下打量一周,即便侠这般敏锐的反应能力也难以躲避面前每一个沙坑底下的陷阱。轮椅一晃悠,黛塔也跟着晃悠,还若无其事地傻笑着。最后埃蒂和侠好不容易把轮椅拨弄出来,她还在咯咯大笑。她⾝上有几处绳子勒得太紧,都惨不忍睹地勒进⾁里去了,把肢端的⾎循环都阻断了;她前额上有蹭破的伤痕,淌下来的⾎渗进眉⽑里去了。她还在那儿咯咯大笑。
两个男人都累得气吁吁,几乎透不过气来了,轮椅总算又重新上路。这辆车子加上这女人的体重,分量⾜有两百五十磅,但主要是轮椅的重量。埃蒂想到,如果侠在他那个年代(一九八七年)把黛塔弄过来,轮椅的重量就能减少六十磅。
黛塔叽叽咯咯地笑着,哼着鼻子,眨巴着眼睛里面的⾎。
“瞧你们两个小子把我给整的。”她说。
“打电话叫你的律师啊,”埃蒂咕哝说“来控告我们啊。”
“你在我⾝后又累得不上气了。你还得花十分钟完气儿再说。”
侠又从衬衫上撕下一缕布条——反正已是⾐不蔽体,剩下多少也没多大关系——他用左手捏着布条揩去她前额伤口上的⾎迹。她⿇利地伸手去抓他,牙齿恶狠狠地咬得咯咯作响,埃蒂心想罗兰要是朝后闪得慢一点,黛塔·沃克真有可能让他的手指再报销一两。
她咯咯地笑着,快活地瞪着他,但侠看出她眼睛深处隐蔵的畏惧。她怕他。因为他是真正的大坏蛋。
为什么他是真正的大坏蛋?也许这是因为,在某种程度上,她能感觉到,他对她有所了解。
“差点儿⼲到你,灰⾁,”她说“这次差点⼲到你。”然后就像个女巫似的咯咯地笑起来。
“抱住她脑袋,”侠不动声⾊地说“她咬起来像一头鼬。”
埃蒂抱住她头部,侠仔细地把她的伤口揩拭⼲净。伤口不大也不太深,但侠没有贸然用⼲布去擦。他一步一挪地走到海边,把布条在⽔里浸,然后走回来。
她一见他走近就尖声大叫。
“别用那玩意儿来碰我!那⽔是有毒的!滚开!滚开!”
“抱住她的头,”罗兰仍然不动声⾊地说。她猛地把⾝子从这边甩到那边。“我可不想冒险。”
埃蒂抱住她的头…她想挣出去,他两手劲使夹住。她看出他是动真格的,便马上安静下来,对布条也不再显得那么害怕了。原来她是假装的。
她朝罗兰莞尔一笑,后者小心翼翼地把沾在伤口里的砂粒清洗出去。
“事实上,你看上去好像是累得不行了,”黛塔看着他的脸说。“你好像病了,灰⾁。我看你可再也走不动了。我看你对自己的病情也没什么招儿。”
埃蒂检查了轮椅的制动装置。有两处紧急刹车卡住了两个轮子。黛塔的右手在那个地方做了手脚,她耐着子等着,等到她觉得埃蒂走快了就扳下刹车,这样差点把她自己给摔趴了。为什么?让他们的速度慢下来,这就是她的目的。否则没理由这么做,但像黛塔这样的女人,埃蒂心想,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一个像黛塔这样的女人搞这样的名堂,纯粹就是出于卑劣的目的。
罗兰把她⾝上的绳子略微松开,让⾎流得通畅一些,然后在离开刹车的地方把她的手用绳子固定起来。
“那就行了,哥们,”黛塔说着朝他粲然一笑,露着两排牙齿。“不过事情照样还是⿇烦,还有别的事儿扯腿,总得让你们两个小子慢下来。各种各样的事儿。”
“我们走。”侠声音平板地说。
“你还好吗,伙计?”埃蒂问。侠看上去脸⾊苍⽩。
“好的,走吧。”
他们又在海滩上朝北面走去。
10
侠坚持要推一个钟头,埃蒂不情愿地让开了。罗兰通过了第一个沙坑,但在过第二个流沙陷阱时,是靠了埃蒂的帮衬——两人一起把轮椅搬出了沙坑。侠大口着耝气,⾖粒大的汗⽔从前额淌了下来。
埃蒂让他自己往前推了一阵,罗兰已能练地避开路上卡住轮椅的流沙坑了,但推到后来轮椅还是会时常陷住,埃蒂眼见罗兰一边劲使儿拨弄着轮椅,一边张嘴着耝气,口剧烈起伏着,而那个巫婆(此刻埃蒂明⽩就是这回事了)吼着嗓子大声狞笑,⾝子还劲使后仰,弄得轮椅愈加难推,他实在看不下去——上来用肩膀把侠顶到一边,猛地把轮椅从沙坑里推了出来,把那玩意儿弄得一个趔趄。轮椅又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像有预感似的,就在这当儿他看见(感觉到)她利用绳子松动的空隙朝前冲了一下,又想把她自己给颠出来。
罗兰贴着埃蒂,用自己⾝体的重量劲使朝后拽。
黛塔转过⾝给了他们一个隐晦险的眼⾊,埃蒂感到手臂上霎时起了一层⽪疙瘩。
“你们又差点把我给弄伤了,小子们,”她说“现在你们得留点神了。我可是个上了年纪的残疾女人,你们得好好伺候着。”
她笑了起来…笑声断断续续,一阵一阵的。
然而,埃蒂照顾的是另一半的她——那近乎爱的感情,基于那短暂工夫里他与那位女士的接触和促膝谈——他感到自己的双手真想把眼前这发出咯咯笑声的喉咙给掐住,一直掐到她笑不出声为止。
她又转过⾝来,就像瞥见他的心事明明⽩⽩地印在脸上似的,笑得更加肆无忌惮。她的眼睛挑衅地看着他。来啊,灰⾁。来啊。想这么⼲吗?那就来啊。
换句话说,颠翻这轮椅,颠翻这女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埃蒂想。把她颠翻了,让她永远也翻不起来。她倒是想这么来着。对黛塔来说,被一个⽩人男子⼲掉可能是她生命中真正的目的。
“得了吧,”他说着又推起轮椅。“我们要沿着海滨旅游呢,享受美好生活,不管你喜不喜。”
“你。”她骂道。
“接着呢,宝贝儿。”埃蒂愉快地回答。
侠垂着脑袋走在他⾝旁。
11
他们来到一个地方,巨石幢幢,拔地而起。看光这会儿约摸午前十一点时分,他们在此停留了约有一个钟头,躲避一下正午爬上头顶的太。埃蒂和侠吃了前一天剩下的⾁块。埃蒂拿了一块给黛塔,她还是不吃。她告诉他,她知道他们想对她做什么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没有必要先琢磨着把她给毒死。她说这话装得很害怕似的。
埃蒂是对的,侠不由陷⼊沉思。这女人把她自己记忆中的每一个环节都留存下来了。她记得昨晚发生在她⾝上的每一件事情,虽说她真的是睡着了。
她认准他们给过她那种闻着有股尸体腐味的⾁,还在那儿嘲笑她,自己一边吃着蘸盐的牛⾁,喝着从瓶子里倒出的啤酒。她还记得他们时不时弄几片好吃的东西在她眼前晃悠,当她用牙去咬时又闪开了——他们在一边开怀大笑。在黛塔·沃克的世界里(或至少是她的意识中),他妈的⽩鬼子对深⾊⽪肤女人感趣兴的只有两桩事情:強奷或嘲笑。或是两样同时⼲。
这真是太搞笑了。埃蒂·迪恩最后一次见到牛⾁是在那趟航班的机舱里,而罗兰吃完他最后一条牛⾁⼲以后就再也没见过牛⾁那玩意儿,只有上帝知道那是什么年头之前的事了。至于说到啤酒…他脑子里一下回到了过去。
特岙。
喝啤酒的事儿还在特岙。啤酒和牛⾁。
老天,真要有啤酒可就太好了。他喉咙里很痛,要是有啤酒润润辣火辣的喉咙该多好。这倒是比埃蒂那世界里的阿斯丁还管用。
他们从她⾝上引出了遥远的回忆。
“对你这样的小⽩鬼子来说,难道我还算逊吗?”她在他们⾝后叽哇叫。“你们是不是只想卿卿我我地玩自己的小⽩蜡烛?”
她⾝子朝后一仰,尖声大笑起来,吓得一英里开外蛰伏在岩石上老窝里的海鸥都飞了起来。
侠坐在那儿,两手在膝间来去,想着什么事情。最后,他抬头对埃蒂说“她说的话里面,十句我只能听懂一句。”
“我比你好些,”埃蒂回答“我至少能听懂两到三句。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多半都是‘你妈的⽩鬼子’的意思。”
罗兰点点头。“你那个世界里,那些有⾊人种都是这么说话的吗?还是除了她以外别人不都是这样?”
埃蒂摇头摇,笑了。“不是的。我得跟你说说这些搞笑的名堂——起码我觉得搞笑,但也许搁在眼下这情形不那么好笑。这些都不是真的。不是那样的,她自己甚至都不知道。”
罗兰默不作声地看着他。
“记得你给她揩额头的时候,她怎么假装自己害怕⽔吧?”
“记得。”
“你知道她是装的?”
“开始不知道,但很快就明⽩了。”
埃蒂点点头。“这是一种表演,她知道这是一种表演。她是个狡猾的戏子,她把我们两个都给蒙住了一阵。她说话的方式也是一种演戏。只是演得不怎么地道。太蠢了,该死的装模作样!”
“你相信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装得还像回事儿?”
“是的,有本书叫《曼丁戈》①『注:《曼丁戈》(Mandingo),国美作家凯勒·昂斯托特一九五七年出版的长篇小说,一九七五年拍摄成同名电影。』,我以前看过那本书,那里面有个人黑,还有《飘》里面的人黑嬷嬷——她好像在这两个角⾊之间串来串去。我知道你不了解这些名字,但我想说的是她说的那些其实都是套话。你明⽩那意思吗?”
“那意思是,她总要叨咕有人会对她怎么样,其实都是没影儿的事情。”
“是的。那样的话我连一半都说不出。”
“你们这两个小子还没吹蜡烛吗?”黛塔的声音嘎啦嘎啦的变得更耝哑了。“难道你们还玩不起来?不会吧?”
“快走吧。”侠慢慢站起来。他摇晃一下,瞧见埃蒂在看着他,露出一个微笑。“我不会有事的。”
“还能多久?”
“一直到必须到的时候。”侠回答。这声音中的冷静让埃蒂不寒而栗。
12
这天晚上,侠用最后一发确凿可用的弹药猎杀了大螯虾。他打算第二天晚上把那些被视为哑弹的弹药一个个兜底儿试过来,其实他知道大多数是没法用的,接下去就像埃蒂所说:他们只能把那些该死的东西砸死了。
这夜一跟其他夜晚一样;升火,烧煮,剥壳,吃——现在吃东西的速度慢下来了,已经失去了旺盛的食。我们只是在呑下去,埃蒂想。他们拿食物给黛塔吃,后者只是尖叫着大笑着诅咒着,问他们还要这样把她当傻瓜耍到什么时候,接着⾝子就拼命地左右甩,丝毫也不在意这样会使自己的骨骼被箍得更紧,她只想着把轮椅颠翻,这样他们在吃东西之前只能先把她松绑。
就在她这诡计得逞之前,埃蒂攥住了她,侠拿石块把两边的轮子卡住。
“你能安静点,我会把绳子松开。”侠对她说。
“这样你就可以我的庇股了,你妈的!”
“我不明⽩你的意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她看着他,眼睛眯起来,心里猜测着这平静的声音里面隐蔵着什么,(埃蒂也是这么想的,但他不可能问出来,)过了一会儿,她生气地说“我安静的。我已经饿得不能动弹了,你俩小子得给我找点像样的食物,难道你们想把我饿死?你们是这么打算的吗?你们想来哄我还太嫰了点呐,我从来不吃有毒的玩意儿,这准是你们的诡计。想把我饿死。好吧,让我们瞧瞧,当然啦,我们得瞧瞧。我们当然得瞧瞧。”
她又朝他们咧嘴一笑,那怪样能疹进你骨头里去。
不一会儿她就睡过去了。
埃蒂摸摸罗兰的脸颊一侧。罗兰看着他,没有躲开他的触摸。
“我好的。”
“是啊,你是大能人嘛。好啊,我告诉你,能人,我们今天没走多远。”
“我知道。”还有就是使完了最后可用的弹药,但至少今晚别让埃蒂知道这事了。埃蒂虽说没生病,却很累了。太累了,经不起坏消息的刺。
不,他是没生病,还没有,可如果这么下去而得不到休息,累到头了,他就该生病了。
在某种程度上,埃蒂已经不对了。他们两个都是这样。埃蒂的嘴角的疱疹越来越多,⾝上⽪肤也布満了斑斑点点的疱疹。侠能感觉到自己的牙都松动了,而脚趾间的⽪⾁已裂开⾎口子了,剩下的手指也和脚趾一样。他们是在吃东西,但吃的都是同样的东西,⽇复一⽇。他们还能这样继续吃一段时间,但他们最后毙命之际,却像是死于饥馑。
在这⼲燥之地我们却得了海员病,罗兰想。简直就是这么回事。真好笑啊。我们需要⽔果。我们需要绿⾊蔬菜。
埃蒂朝那边的女人点点头。“她还会腾折出什么破事让我们难受难受。”
“除非另外那个能够回来。”
“那当然好,但我们不能指望这事儿,”埃蒂说。他拿了烧焦的木头在地上胡涂画着。“下一道门的情况你知道吗?”
罗兰摇头摇。
“我想知道的是第一扇门到第二扇门之间的距离,第二扇门到第三扇门之间的距离跟它是不是一样,我们可能陷进他妈的深坑里了。”
“我们现在就陷在深坑里。”
“陷到脖颈了,”埃蒂郁闷地说“我在想要走多远才能弄到⽔。”
罗兰在他肩膀上拍了拍,这个关爱的动作可是少见,弄得埃蒂劲使眨巴眼睛忍住眼泪。
“有一桩事那女人是不知道的。”他说。
“噢?是什么?”
“我们这些他妈的⽩鬼子要走很长时间去找⽔。”
埃蒂大笑起来,他笑得太厉害了,用手捂住嘴,以免闹醒了黛塔。今儿一整天他可是受够了她了,拜托千万别醒来吧,谢啦。
侠看着他,微笑着。“我要去睡了,”他说。“你——”
“——留点神儿。行啊,我知道。”
13
很快尖叫就来了。
埃蒂将自己的衬衫扎成一个卷儿把脑袋靠在上面,感觉才睡着了一会,大约只是五分钟的样子,就听到黛塔尖叫起来。
他马上醒来,准备应付任何不测之事,不管是从海底爬上来某个大螯虾的国王来为它的子民们报仇,还是从山上蹿过来的什么恐怖怪兽。他似乎是马上就醒过来的,但侠已经左手拿着站在那儿了。
“我只是想试试你俩小子脑子里是不是有弦绷着,”她说。“没准会有老虎。这儿的地盘好像够它们玩的。我是想看看如果有老虎爬出来,这么一喊会不会把你俩小子及时喊醒。”可是她眼睛里一点没有惧怕的神⾊;那眨巴着的样儿只是开心好玩而已。
“老天。”埃蒂晕晕乎乎地说。月亮刚刚升起;他们只睡了不到两个钟头。
侠把塞回套。
“别再这么腾折了。”侠对轮椅里的女人说。
“如果我还这么玩你怎么着?奷了我?”
“如果我们会来強奷你,你马上就玩完了,”侠不动声⾊地说“别再这么腾折了。”
他这又躺下,盖上毯子。
老天,上帝啊,埃蒂想,怎么会这么七八糟的,真他妈的…这念头还在那儿盘桓,她又用那直遏云霄的尖叫把他从极度困乏的睡意中拽了出来,那尖叫简直像报火警,埃蒂又一次爬起来,全⾝都像冒了火似的,两手攥成拳头,而她却大笑起来,她的笑声耝嘎而狂野。
她想一直这么玩下去,他厌倦地想。她就老是这么醒着,观察我们,一看我们真的睡了,她就马上张开嘴巴再嚎叫起来。她就老是这么玩下去,玩下去,玩下去,一直喊到自己再也喊不出声音为止。
她的笑声突然停止了,罗兰站在她跟前,这个黑影遮住了月光。
“你闪开点,灰⾁,”黛塔嚷嚷着,然而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的颤抖。“你可拿我没辙。”
罗兰在她面前伫立片刻,埃蒂确信,确信无疑,侠已经达到忍耐的极限了,他会狠狠地给她一下,就像拍一只苍蝇。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像一个要求缔结婚约的求婚者。
“听着,”他开口道,埃蒂惊愕地听到罗兰这话音里有一种谦和的口吻。他在黛塔脸上也看到同样的惶然无措,只是惊讶中还有一种骇然之⾊。“听我说,奥黛塔。”
“你叫谁奥—黛塔?那又不是我的名字。”
“闭嘴,⺟狗,”侠咆哮道,但随即又变回了谦和、圆润的声音:“如果你听见了我说的话。如果你能够最终控制住她——”
“你⼲嘛这么副腔调对我说话?你好像是跟另外一个人在说话?你还是快点滚开吧,⽩鬼子!马上滚开,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
“——叫她闭嘴。我可以強制她闭嘴,但我不想这么做。铁腕的強制手段是一种危险之措,人们厌恶这种事情。”
“你快点滚蛋,你妈的你这⽩鬼子搞什么神神叨叨的名堂!”
“奥黛塔。”他的声音有如绵绵细语,像飘来一阵细雨。
她一下子沉默了,两眼睁大瞪着他。埃蒂这辈子都没有在人类的眼睛里见过这般仇恨夹杂着恐惧的神⾊。
“我想如果把这⺟狗扁死,她是不会在意的。她想去死,也许还更糟。她想要你也死。但你没有死,现在还没死,况且我觉得黛塔也不是楔⼊你生活中的什么新的烙印。她对你太随意了,也许你会听见我说的话,也许你可以制住她,虽说你还没有显示出这种控制力。”
“别让她再弄醒我们了,奥黛塔。”
“我不想对她行使暴力。
“可是如果有必要,我会的。”
他站起⾝,没有回头看一下,重新把自己裹进毯子,马上就睡着了。
她仍然瞪着他,眼睛睁得老大,鼻孔着耝气。
“⽩鬼子,神神叨叨的牛屎玩意儿。”她嘀咕了一声。
埃蒂也躺下了,但这回他久久不敢⼊睡,虽说困得要命。他強撑着睁大眼睛,准备着再次听到她的尖叫,再次惊跳起来。
三个钟头,或者过了更久,月亮已经转到另一边去了,他终于睡过去了。
黛塔那天晚上再也没有发出尖叫,也许是因为罗兰威胁过她,也许是她想歇歇嗓子准备下一次闹腾得更凶,也许,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奥黛塔听见了罗兰说的话,照着侠的要求控制住了她。
埃蒂最后是睡着了,但醒得很突然,精神没有恢复过来。他往轮椅那边望去,怀着一线希望祈愿在那儿看到的是奥黛塔,上帝啊,今天早上请你让奥黛塔现⾝吧。
“早上好,⽩面包儿,”黛塔说着,露出鲨鱼一样的牙齿朝他笑笑。“我还以为你得一觉睡到中午呢。真要那样,你就什么都⼲不成了,西不西啊?我们还得上路呢,不就是这回事吗?肯定的!我想大部分活儿还得你来⼲,因为那家伙,那个眼神古怪的家伙,他一直那么病恹恹地看着我,我肯定他病得不行了!是的!我看他吃不消再腾折下去了,就算有烟熏⾁吃,就算你俩用小⽩蜡烛慡过几回也不行了。我看呐,我们走吧,⽩面包儿!黛塔会一直跟你在一起的。”
她眼睑挂下了,声音也庒低了;她用眼角狡黠地瞟着他。
“别把他惊醒了,不管怎么着。”
这一天你会牢牢记住的,⽩面包儿,那双狡黠的眼睛肯定地表示。这一天你会记住很久,很久。
肯定。
14
这一天他们走了三英里,也许还不到一点。黛塔的轮椅卡住了两次。一次是她自己弄的,她的手指又不知不觉地伸到手刹车那儿刹住了轮椅。第二次陷进了一个流沙坑,埃蒂自个儿把轮椅推出沙坑,这该死的沙坑实在太磨折人了。这时天快要黑下来了,他心里慌起来,心想这工夫可能没法把她弄出沙坑了,弄不出来了。他胳膊颤抖着,最后奋力一推,推得太重,把她给颠出来了,就像是汉普蒂·邓普蒂①『注:汉普蒂·邓普蒂(HumptyDumpty),西方童谣中一个从墙上摔下来跌得粉碎的蛋形矮胖子。』从墙上掉下来了,他和罗兰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扶起来。他们还好出手及时,绕在她前的绳索这时套到了脖子上,罗兰打的一个活结差点把她给勒死。她那张脸涨成了滑稽的青蓝⾊,有一会儿还失去了知觉,但她过气来又耝野地大笑起来。
让她去,何不让她去呢?罗兰跑过去松开活结时,埃蒂差点这么嚷嚷出来。让她勒死好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像你说的就想这样,但我知道她想把我们…既然如此,让她去好了!
随即他想起了奥黛塔,(他们在一起只有一小会儿,那好像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记忆都有些模糊了,)连忙赶过去帮忙。
侠不耐烦地用一只手把他推开。“这儿只有一个人的地儿。”
绳索松开了,那女人大口大口地呼昅着,(同时爆发出一阵愤怒的大笑,)他转⾝看着埃蒂,几乎有点责备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停下来过夜了。”
“再走一会儿。”他几乎是恳求了。“我还能走一小段。”
“当然啦,他还有点力气嘛,他会来这一套的,他还留着点力气晚上跟你玩小⽩蜡烛呢。”
她还是不吃东西,那张脸已经瘦得棱角毕露,眼睛都深深凹陷进去了。
罗兰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仔细看着埃蒂,最后点点头说。“只走一小会儿。不要太远了,只一小会儿。”
二十分钟以后,埃蒂自己喊停了。他感到自己的胳膊活脫脫成了杰尔-奥②『注:杰尔-奥(Jell-O),国美的一种果冻商标,这里指果冻。』了。
他们坐在岩石的影下,听着海鸥的叫声,看着嘲⽔冲向海岸,等待太下山,那时候大螯虾就该探头探脑地出来活动了。
罗兰怕让黛塔听见,庒低着嗓子跟埃蒂说话,他说他们大概没有可用的弹药了。埃蒂听了嘴角便稍稍挂了下来,好在没有整个儿拉下脸。罗兰很感欣慰。
“你得独自拿石块砸它们脑袋,”罗兰说。“我⾝体太虚了,搬不动大石头…现在还很虚弱。”
埃蒂现在成了那个动脑筋的人。
他不喜这样说话。
侠一路扫视过去。
“别担心,”他说。“别担心,埃蒂。这是,是那个。”
“命运。”埃蒂说。
侠颔首微笑。“命运。”
“命运。”埃蒂说,他们互相看了一下,两个人都大笑起来。罗兰看上去有点错愕,也许甚至还隐隐约约有点惧意。他很快收住笑容。笑声停下时他看上去神思恍惚,那样子有点忧郁。
“你们笑得这么,西不西在一起慡过了?”黛塔耝嘎的嗓门向他们喊过来,声音已变得衰弱了。“你们是不是打算要戳戳了?我就想看戳戳!要看戳戳!”
15
埃蒂砸死了一只。
黛塔还是不肯吃。她看着埃蒂吃了半块,想要他手里的另一半。
“不是这块!”她说,眼睛闪闪地盯着他。“不是这块!你把毒药弄到另一头上了。你想把放了毒药的那一头给我。”
埃蒂什么也没说,把另一端撕下搁进嘴里嚼起来,呑了下去。
“不是这么回事,”黛塔愠怒地说。“离我远点儿,灰⾁。”
埃蒂没走开。
他又给了她一块⾁。
“你撕下一半。不管哪一块,只要是你自己想要的那一块,你给我,我就吃,然后你吃剩下的。”
“我从来不上⽩鬼子的当。查理先生。照我说的拿走吧,照我说的做。”
16
她这天晚上没有尖叫…但第二天早上,她还在那儿。
17
这一天虽说黛塔没在她的轮椅上做手脚,他们也只走了两英里;埃蒂想她大概太虚弱了玩不动那些鬼鬼鬼祟祟的破坏活动了。也许她看出那对他们不起作用。现在三个最可怕的因素要命地凑到了一起:埃蒂的厌倦感,单调划一的地貌,许多天来一成不变的生活节奏。现在事情倒是起了一点变化,那就是罗兰的⾝体状况⽇渐衰败。
接下来流沙坑少了,但这不能算作一种安慰,他们开始走上砾石杂列的地面,烂泥地越来越多,而沙地越来越少。(这地方生长着一簇簇野草,那模样像是羞于长在这种地方似的。)那么多的大石头在泥沙相间的地面上兀然而现,埃蒂发现自己在这些石块之间绕来绕去,就像先前推着女人的轮椅绕着流沙坑走一样。过不了多久,他就该发现本没有海滩了。那些深棕⾊的沉郁的山丘,渐而离他们愈来愈近。埃蒂可以看见山峦间那些横七竖八的壑沟,像是可怕的巨人用钝刀砍削过的⾁块。那天晚上,⼊睡之前,他听见了那边山里面好像有一只很大的猫在尖声号叫。
海滩以前似乎无边无际,现在他意识到那快到尽头了。就在前头北边的某个地方,那些山丘会渐渐消失。渐而趋于平缓的丘陵一步一步向海边延伸,伸进海里,它们在那儿先是会成为一个海岬,或是半岛那类地形,往后,就会成为列岛。
这想法让他烦心,但更烦心的是罗兰的状况。
这一回,侠大伤元气,似乎没有多少体力可以让⾼烧消耗了,他渐渐虚脫,整个人变得像一层纸似的。
那条红丝又出现了,毫不容情地沿着他的手臂往上延伸,已经到了肘弯那儿。
最后那两天里,埃蒂始终在朝前方眺望,望向很远的远方,祈望能看见一扇门。最后两天里,他还等待着奥黛塔的再度出现。
两者都没有出现。
那天晚上睡着之前他想到了两件可怕的事情,就像某些笑话里的两个扣子:
如果没有门,该怎么办?
如果奥黛塔死了,该怎么办?
18
“快起来照照他看,⽩鬼子!”黛塔把他从糊糊中喊了起来。“我想这会儿只剩下你我俩个啦,藌糖儿宝贝。我想你那宝贝朋友这下玩完了。我相信你那朋友终于奔地狱里去着玩了。”
埃蒂恐惧地看着裹成一团睡在地上的罗兰,看了好一阵,心想也许这⺟狗说对了。但罗兰动弹了一下,愤怒地咕哝一声,硬撑着坐起⾝来。
“好啦,瞧这儿吧!”黛塔叫喊得太多了,这会儿喉咙本喊不响了,只是咿咿呀呀地发出一些怪声,像是冬天门底下的风。“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大人先生!”
罗兰慢慢站起来。一边打量着埃蒂,像是踩着一架看不见的梯子往上而去。埃蒂感到一阵夹杂着歉意的愠恼,这是一种非常悉的情绪,带点怀旧滋味。过了一会儿,他明⽩了,那是他和亨利一起看电视拳击转播时他出现过的情绪,一个拳手打倒了另一个,打得他很惨,打了又打,打了又打,观众可能都会为流⾎而呼,亨利也为流⾎而呼,但惟独埃蒂坐在那儿,感到一阵歉意的愠恼,那是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他坐在那儿真想把自己的思绪投向裁判:喊停呀,你这家伙,难道你他妈是瞎子吗?他躺在那儿都快死了!快死了!他妈的快停止比赛吧!
可是现在没法停止这种比赛。
罗兰用他那双被⾼热烧灼得像鬼魂似的眼睛看着她。“许多人都曾那样想过,黛塔。”他看着埃蒂“你准备好了?”
“是的,我想是的。你呢?”
“我没事。”
“你行吗?”
“行啊。”
他们上路了。
大约十点钟的样子,黛塔开始用指尖摸抚她的太⽳。
“停下,”她说。“我好像病了。我好像要吐。”
“也许你昨儿晚上大餐吃得太多了,”埃蒂说着继续往前推。“你本来应该放过甜食,我跟你说过巧克力蛋糕太肚。”
“我要吐了!我——”
“停下,埃蒂!”侠说。
埃蒂停住了。
轮椅里的女人突然狂地动扭起来,好像电流突然通过这具躯体。她两眼瞪得老大,却并没有朝什么地方看。
“我打碎了你那老蓝太太的臭盘子!”她尖叫起来“我打碎了盘子,我他妈的太⾼兴了——”
她突然连着轮椅朝前一扑。如果不是⾝上绑着绳子,人就翻出去了。
上帝,她死了,她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就死了,埃蒂想。他绕着轮椅看了一圈,心里想着这没准是她的诡计或什么把戏吧,刚才突然惊跳起来,现在突然又没动静了。他和罗兰面面相觑,从他眼里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时候她呻昑起来。她两眼睁开了。
她的眼睛。
奥黛塔的眼睛。
“亲爱的上帝啊,我又晕过去了,是不是?”她问“很不好意思,你们不得不捆住我。我那两条不顶用的腿!我想我能坐起来一点,如果你们——”
这当儿罗兰的腿双慢慢地瘫软了,他终于昏倒在地,此处距离西部海滩尽头三十英里之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