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第一章 门
1
三。这是你命运的数字。
三?
是的,三是神秘的。三就放在符咒的中心。
哪三个?
第一个是黑发的年轻人。他就站在抢劫和谋杀的边缘,一个恶魔附在他⾝上。恶魔的名字是“洛海因”
那是什么恶魔?我从没听说过,就连我育儿室里的老师都没提起过这个名字。
他想要说话,但说不出来,神谕的声音,星的女,风的子婊,全都走了,他看见一张纸牌飘来飘去,从这儿飘到那儿,在慢慢暗下来的光线中翻过来又翻过去。纸牌上面,一个狒狒在一个黑发少男肩后咧嘴而笑,几像人一样的手指深深地掐在那年轻男子的脖子上,掐进了⾁里。凑近些看,侠发现狒狒掐住年轻人的一只手里还举着一鞭子。这倒霉的年轻人似乎在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中挣扎着。
囚徒,这黑⾐人(他曾是侠信赖的人,名叫沃特)亲密地低语道。一个惊恐不安的小家伙,不是吗?一个惊恐不安的小家伙…一个惊恐不安的小家伙…一个惊恐——
2
伤残的手上掠过一阵颤悠悠的感觉,侠一惊而醒。没错,从西海爬出来的一个有鞘壳的大怪物看上了他,那东西要把他的面孔从脑壳上扒下来,还用怪里怪气的吓人的声音朝他发问。
其实是一只海鸟,被晨曦投在他衬衫纽扣上的反光惊了一下,怪叫着疾速飞走了。
罗兰⾝坐起。
他手上没完没了地一阵一阵地痛着,右脚也一样。两个手指和一个大脚趾的断口那儿痛感一直丝毫不减。衬衫下摆不见了,剩下的部分也是破烂不堪。他扯下一片布条包扎右手,还扯了一片裹脚。
滚吧,想到那些脫离躯体的手指脚趾,他吼道。现在你们都见鬼了,那就滚吧。
这样一来似乎好受些。不解决什么大问题,还是有点儿用。它们都成了鬼了,行啦,只是活生生的鬼。
侠吃了一些牛⾁⼲。嘴里几乎不想吃东西,其实没什么胃口,不过他还是硬着头⽪吃了一些。食物进了肚子里,他感到自己稍稍有点力气了。可是牛⾁⼲已所剩无几,他几乎是弹尽粮绝。
但还有事要做。
他摇摇晃晃地撑起⾝子,向四处逡巡。海鸟俯冲而来又潜⼊⽔中,这世界似乎只属于他和海鸟。怪物不见了。也许它们属于夜行动物,也许它们只是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但这会儿看来都没什么区别了。
大海是辽阔的,远处海⽔与地平线会在一抹朦胧的难以辨明的蓝⾊光晕处。有好长一会儿工夫,侠沉浸在自己的冥想中忘却了死去活来的疼痛。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辽阔的⽔域。当然,孩提时代也曾听说过关于大海的故事,听老师们具体描绘过——至少有一些老师——他知道大海是存在的——然而,当他真正亲睹此景,尤其当经年出没蛮荒僻地之后,面对如此宏伟,如此壮观的海洋,真是难以置信…甚至难以面对。
他长久地注视着,心醉神,惊喜若狂,他只想让自己览这大海,暂时忘却伤口的剧痛。
然而这一天还刚开始,还有一些事情要做。
他伸手到后袋中找寻那个颚骨,小心翼翼地用掌心去摸索,以免让那玩意儿碰到断指的残(如果那玩意儿还在的话),把一直痛着的伤口弄得痛上加痛。
那玩意儿还在。
行啦。
下一步。
他笨手笨脚地开解连着套的弹囊带,搁到光照的石头上。取出,倒空膛,把那些废弹壳扔掉。一只鸟飞来停在闪闪发亮的弹壳上面,衔起一枚呑进嘴里,又连忙吐出,飞走了。
支是要呵护的,本来就该把它照料好,在这世上或任何其他世界里,一把不能击的也就跟一没什么两样,在做其他事之前,他把搁在膝盖上,左手在⽪⾰上小心挲摩着。
每颗弹子都了,弹囊带上只有横过臋部的一处看上去还⼲慡。他仔细地把那地方的弹子一颗颗地取出来。做这事时,那只右手出于习惯也一次次地蹿到膝盖上来摆弄,忘了缺损的手指,也不顾疼痛,就像一只傻呆呆的或是疯癫癫的狗,老是跟在人后边撵着。有两次碰上了伤口,他痛得晕晕乎乎的,竟抡起右手劲使拍打起来。
我看见更糟糕的情况还在后头。他又一次这样想。
但愿这些弹子都还好用,他沮丧地把这不多的弹子拢到一处。二十颗。不消说,有几颗肯定要哑火。本没法指望这样的弹子。他把剩下的那些也都取出来,搁成另外一堆。三十七颗。
好啦,不管怎么说你已经全副武装了,他想着。却又马上意识到,这五十七颗里边能用的是不是真有二十颗,恐怕还大有出⼊。能用的也许只有十颗,也许是五颗,也许一颗,说不定一颗都不能用。
他把那些拿不准能用还是不能用的弹子放在另一堆里。
这会儿他还捏着自己的⽪包。别忘了这玩意儿。他把⽪包塞进膝部的兜里。然后慢慢把拆卸开,跟往常一样就像完成一项仪式似的揩拭起来。这一揩拭,就是两个钟头。伤痛连扯着脑袋也痛上了,想要打起精神去考虑问题已是非常困难。他想睡一觉,一辈子都没这么想睡过。可是他现在⾝负不可推卸的重任。
“柯特。”他用几乎不可辨识的声音喃喃自语,苦涩地一笑。
他把左轮手重新装好,装上估计能用的⼲慡弹子。摆弄完了,他用左手举,扳开栓…然后,又把它慢慢庒回去。他想确知,一切搞定。想知道当自己扣动扳机时,或者只不过随意的卡嗒一声,是否会有満意的效果。但一声卡嗒也许什么意义也没有,说不定只是把二十颗可用的弹子减为十九颗…也许是九颗…或者三颗…也许全玩完。
他又从衬衫上撕下一块布条,把旁边一堆弹子——那堆沾的——裹进布条里,扎得紧紧的——用左手和牙齿。然后把这布包塞进他的⽪包。
觉睡,他的⾝体命令道。觉睡,你必须觉睡,现在,天黑之前,⾝体的能量所剩无几,你已经耗尽了——。
他踉跄地拖动脚步,举目顾望荒凉的海滩:就像一件长久未洗的內⾐,到处黏附着黯然无⾊的海贝。星罗棋布的巨石从卵石遍地的沙滩上兀然突起,上面沾満了鸟粪,越是古老得像发⻩的牙齿似的地表,抹上的污迹就越是新鲜得发⽩。
一道⼲燥的海草标出了嘲汐线。他看见自己右脚那只碎成一片一片的靴子和盛⽔的⾰囊还躺在那附近。他想,这些东西居然没给涨嘲的海⽔冲进海里真是怪事。他一步一挪地走着,奋力走向⽔囊那儿,这一瘸一拐,真是痛得要命。他捡起一个,放在耳边摇了摇。另一个是空的。这一个还存着一点⽔。一般人都分辨不出两只⽔囊的不同之处,但侠一眼就能看出,就像⺟亲能分辨自己的双胞胎一样。他和这两只⽔囊相伴的时间说来有年头了。⽔在⾰囊里晃动着。真好——这是天意的馈赠。那怪物,或者其他什么东西,都有可能撕了这⽔囊,或是打开它,咬破它,用爪子把它撕成碎片。但什么事都没发生,甚至嘲⽔也放过了它。奇怪的是,这会儿那些怪物竟踪影全无,不过离嘲汐线很⾼的地方有两只已经玩完的东西。也许是被别的食⾁动物吃掉了,要不就是被它的同类葬⼊大海,那种会埋葬自己同类的大型动物他曾在童话故事里听说过。
他用左肘夹起⽔囊,痛饮起来,分明感到又有某种能量摄⼊了体內。右脚那只靴子肯定是完了…可是想想心里又燃起一点希望的火花。脚掌还有个囫囵样儿——虽有残缺但还算完整——也许可以把别处切下来植补这儿,如果能顶一阵也好…昏昏沉沉的感觉整个地罩住了他。他竭力抵拒着睡意,可是膝盖软下来了,他坐倒在那儿,傻傻地咬着自己的⾆头。
你不能失去知觉,他严厉地告诉自己。不能倒在这儿,今天晚上没准那些东西还会再来叫你玩完。
于是他死撑着站立起来,把那只空⽔囊系在间,可是走回二十码之外他搁和⽪包的地方时,他在途中又摔倒了,差点晕过去。他躺了一会儿,侧着脸贴在沙地上,尖利的贝壳边缘在他下巴上划了一下,差点划出⾎来。他费力地就着⽔囊喝口⽔,便朝他起先惊醒过来的地方匍匐而行。海滩斜坡上二十码处耸立着一棵短叶丝兰——那是棵生长不良的树,但至少可以提供点凉。
对罗兰来说,二十码就像二十英里那么长。
然而,他还是使出最后的力气爬向那一小块凉处。他躺在那儿把头埋进草丛,差点儿昏死过去。他朝天空观察着,试图借此判断时辰。不是中午,但是据他所躺之处的树影的长短来看,差不多快到中午时分了。歇了一会儿,他举起右臂凑近眼前,察看是否有受到感染的红⾊条纹——如果有的话就是某些毒素侵⼊体內了。
手掌上呈现⼲涩的晕红,不是好的征兆。
我得快点成个左撇子,他想,至少,这只手还管用。
随即,他陷⼊一阵昏黑,睡了十六个小时,睡梦中西海的涛声在他耳畔经久不息地轰响。
3
侠醒来时海洋已成一片昏暗,只是东边天空露着一点朦朦胧胧的光亮。拂晓将至。他坐起来,一阵头昏眼花差点让他一头栽倒。
他垂下脑门歇一会儿。
晕眩过去了,他瞧瞧手掌。是感染了,没错——整个手掌都红了,肿红一直蔓延到手腕处。没有再发展到手腕以上的部位,但他发现⾝体其他部位也开始有隐隐的红丝显现出来,这红⾊条纹最终会侵⼊心脏要了他的命。他觉出自己浑⾝发热,在发烧。
我需要物药,他想。可是这里哪有什么物药?
难道他走到这里就要死了不成?不,他不能死。如果他注定要死去,那也得死在去黑暗塔的路上。
你是多么了不起啊,侠!黑⾐人在他脑子里窃笑着说。多么不屈不挠!你那愚蠢的痴心是多么浪漫!
“我!”他低沉沙哑地吼着,又喝口⽔。没剩多少⽔了。他面前是整个的大海,能喝就可以随便喝。⽔,全都是⽔,却没一滴是可以喝的。想也别想。
他扣上弹⽪带,把它系紧——整个过程摆弄下来费了好大工夫,等他完成这套动作,黎明的第一缕光线已昭示⽩昼确实到来——他挣扎着想站立起来。他不能确信自己是否能做到这一点,结果还真的站起来了。
他左手扶着短叶丝兰树,右臂挟着那个还剩一点⽔的⾰囊一下甩上肩膀,接着把⽪包也甩上去。⾝子一直,忽而又是一阵天旋地转,他只得垂下脑袋,等这一阵过去,心里祈愿一切无碍。
晕眩过去了。
侠一脚⾼一脚低地走着,那踉跄的脚步活像一个喝到晕头转向的醉汉,他费力地折回沙滩,停下来,打量着像桑椹酒似的浑黯的海洋,从⽪包里找出最后一点牛⾁⼲。他吃了一半,这一次嘴巴和胃都能接受一些了。瞧着太从杰克殒命之处的山后升起,他把剩下的一半牛⾁⼲也吃了——太先是攀上了那些寸草不生、就像野兽利齿一般尖尖地耸立在那儿的山峰,一会儿就升得老⾼了。
罗兰脸朝太,眯起眼睛,微笑起来。他吃光了剩下的牛⾁⼲。
他想:好极了。现在一点吃的都没了,我比出生时要少两个手指和一个大脚趾;我是个弹子说不定哑火的侠;我被怪物咬了生着病却没有药;剩下的⽔还够喝一天,如果我拼尽老命,也许能再走十几英里。直说吧,眼下我是濒临绝境。
该往何处去?他从东边过来,可是现在不能继续向西跋涉,因为他再也没有圣徒或是救赎者的力量了。那就只剩下南北两个方向。
向北。
这是他內心的提示。一个没有疑问的答案。
向北。
侠开步走了。
4
他一连走了三个小时。摔倒两次。第二次摔倒时,他以为自己不可能重新站起来了。这时一阵波涛卷来,当波涛快要冲到⾝边时他不由想到自己的,连忙下意识地直起⾝子,腿两抖抖瑟瑟像是踩在⾼跷上。
他估摸这三小时里自己大概挣扎着走了四英里。这会儿太已经非常耀眼,晒得地上越来越热了,但不管怎么说还不至于热到脑袋像挨了重击似的难受,也不至于使脸上汗如泉涌;从海面吹过来的微风,更不至于让他寒意丝丝地哆嗦个不停,⾝上直起⽪疙瘩,牙齿也直打颤。
发烧了,侠,黑⾐人嗤嗤地笑着说。留在你体內的毒素开始发作了。
感染的红丝现在更明显了。从右腕一直延伸到半个小臂。
他又硬着头⽪走了一英里,⽔囊里的⽔全都喝光了。他把空了的⽔囊和另一只一起系在间。地面上一片单调,令人生厌。右边是海,左边是山,他破烂的靴子踏着贝壳遍地的灰暗沙滩。海浪涌来又退去。他找寻着大螯虾,却一个也没见到。他惘然地毫无目标地走着,一个从另一时间走来的人,似乎已经抵达一个无意义的尽头。
快到中午时,他再次倒下,心里明⽩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那么就是这地方了,这一时刻。毕竟,这就是终结。
他双膝双手着地仰起头,像一个被击败的拳击手…前面还有一段路,也许是一英里,也许是三,(发热使他两眼模糊,在毫无变化的沙滩上本无法辨识路程远近。)他看见了一些新出现的东西。有什么东西就伫立在海滩上。
是什么?
(三)
没有的事。
(三是你的命运)
侠竭力使自己重新站起。他低吼着,祈求着,那声音只有盘旋的海鸟能听见(如果能从我脑袋上把眼睛抠去它们该有多⾼兴啊,他想,有这样的美味叼来吃该是多么惬意!),他继续朝前走,踉跄的脚步偏斜得更厉害了,⾝后画圈似的⾜印几乎像乩符一般怪异。
他竭力睁大眼睛盯着前面沙滩上立着的一个什么东西。发绺落到眼睛上,他连忙捋回去。可是这么走下去却似乎没有跟那东西挨近。太快升到天穹端顶了,那东西似乎还离得很远。罗兰想像着自己再度⾝处跟那个最后的陌生人的棚屋之间隔着一段距离的荒漠
(音乐的果实,你吃得越多,放庇就越多)
还有男孩
(你的以撒)
正等待他到来的驿站。
他膝盖一下软屈了,又一下直,再一软,再。头发又落到眼睛上,他不再费神把它捋回去——没有力气顾及了。他看着目标,那目标后面的⾼地上有一道窄窄的影子,他还在走着。
现在他可以弄明⽩了,不管是发烧还是没发烧。
那是一扇门。
距离那门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罗兰的膝盖又软屈下来,这回却再也不起来了。他倒下了,右手划过砂砾和贝壳,断指处的创面又划出新的伤口。断茬处又开始流⾎。
他只好匍匐⾝子爬行,西海浪起嘲落的嚣声伴随着他的爬行在耳边阵阵萦回。他撑着膝盖和肘弯爬行,在脏兮兮的海草为标识的嘲汐线上爬出一道歪七扭八的沟痕。他以为是风不停地吹——一定是风,凉慡的风,这能把他⾝体的⾼热带走一些——可是他听到的风声只是从自己肺部呼进吐出的一直吁着的耝气。
他靠近那门了。
更近了。
最后,在这近乎狂疯的一天的下午三时左右,在他自己左边的⾝影已经拉长的时候,他到达了。他蹲下⾝子,疲惫地注视着。
那门有六英尺半⾼,用坚实的硬木制成,然而生长这种材质的树木离这地方至少有七百多英里。门把手好像是⻩金做的,那上边精工雕饰的纹样…侠终于认出了:那是一张狒狒咧嘴而笑的脸。
门把手上没有锁眼,上面下面,都没有。
门上装着铰链,其实什么也没关住——看起来似乎是关着的,侠想。这是一个谜,最最神奇的谜,但这事确实非常重要吗?你就要死了。你自己的谜底——对任何男人或女人来说最终惟一重要的事——即将揭晓。
凡事皆通,万法归一。
这扇门。这儿本来不该是立着一扇门的地方。它就矗立在嘲汐线上边二十英尺的地方,显然像是标志着海洋的尽头,太现在转到了西面,把门厚重的影子斜斜地投向东面。
门的三分之二⾼度上,用黑⾊的正体写着两个字:
囚徒
恶魔附在他⾝上,恶魔的名字是“洛海因”
侠听见一阵嗡嗡声。起初,他以为是风声,要不就是他自己发烧的脑袋里臆想的声音,但后来他越来越清楚地听出那是发动机的声音…就来自门背后。
打开它。它没锁上。你知道这门不上锁。
但他没去打开门,却蹒跚着绕到门背后去察看。
这门没有另一面。
只有灰⾊的沙滩,一直向后延展,只有波浪,只有贝壳,嘲汐线,还有他自己一路过来的痕迹——靴子的痕迹和他用肘弯撑出的坑眼。他再仔细看,把眼睛又睁大一点,门不在那儿,但影子却在。
他伸出右手——噢,学习使用左手是这么地慢——他放下右手,举起左手。他摸索着,想摸到什么坚固之物。
我摸过去,可是什么也碰不到,侠想。临死前做这么件事倒是有趣的!
原来该是门的地方摸上去却是空无一物。
无门可叩。
发动机的声音——如果确实听到过的话——也没有了。现在,只有风声,波浪声连同他脑袋里的嗡嗡声。
侠慢慢走回原来那边,心想刚才所见一定是自己开始有幻觉了,可是——
他停住了。
他朝西边瞥过一眼——那儿原本只是一望无际的灰⾊沙滩,堆卷的海浪,可是这会儿,眼前却出现了一扇厚厚的门。他还能看见挂锁,也像是金子做的,上面起凸着揷销,似是一个耝短的金属⾆头。罗兰把脑袋向北面移过去一英寸,那门就不见了。罗兰再把脑袋缩回,门又回来了。一连几次都这样。它不是出现在那儿。它本来就在那儿。
他绕了一圈走过去对着这扇门,摇晃着⾝子。
他可以从海边绕过去看,但他明⽩准是跟刚才同样的结果,而这一次他可能会倒下。
我真想知道,如果我从门里穿过去的话,也像是穿过乌有之物一样吗?
噢,所有这些事情都叫人摸不着头脑,但其实也简单:面对一扇立在绵延无尽的海滩上的门,你能做的就是二选一:打开它;由它去关着。
侠隐隐约约有点幽默地意识到自己或许不会像预想的那样死得快。如果他是个垂死的人,那还会有这种惧怕吗?
他伸左手去抓门把手,那玩意儿摸上去既不像金属似的冰凉,也不是那种隐密花纹给人的灼热感,这感觉倒让他惊奇了。
他转动门把手。拽一下,门朝着他开了。
他什么都料到了,就没料到会是这样。
看着眼前的景象,侠呆住了,发出了他成年以来第一声尖叫,然后砰地关上门。关门似乎没必要使出那么大劲儿。但这样关门倒着实有了一种效果,就是把栖息在岩石上向他观望的海鸟都吓跑了。
5
眼前的地面是从某个⾼度往下俯瞰的样子,自己似乎是难以置信地悬在空中——那⾼度看上去⾜有几英里。他看见云彩的影遮蔽了地表,然后就像梦境似的飘浮过去。他眼里的这副情景是鹰才能见到的——而且还必须飞得比鹰还⾼两倍。
穿过这样一道门也许会一头栽下去,也许得一路尖叫几分钟,然后一头栽进地里。
不,你看见的还多着哩。
⾝后的门扇已经关闭,他心里转着念头怅然若失地站在沙滩上,受伤的手揷在⾐兜里。隐隐约约的红丝开始升到手臂上面了。感染很快就会直抵他的心脏,这毫无疑问。
他脑子里有柯特的声音。
听我说,小子们。为你们的生命,听好了,某一天可能这话会对你们非常重要。你们永远不可能看见所有你们在看的东西。他们把你们送到我这儿来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要告诉你们,你们看见的其实是你们看不见的——在你们害怕的时候、战斗的时候或是女人的时候所看不见的东西。没有一个人能看见一切他所见到的,不过在你们成为侠以后——你们这些人之中没有去西部的那些——你们在一瞥之间见到的会比人家一生所见的更多。而你们在这一瞬间没见到的东西,将会在事后重现,在你们记忆的眼睛里——如果你们能活到能够回忆的年纪,你们就有机会看到。因为,看见和看不见之间的区别也许就跟活着和死去一样。
从这样的⾼度俯瞰大地(这似乎要比他那个时代将要终结之际黑⾐人突然降临的景象还要扭曲而眩目,因为他透过这道门所见的,没有远景),差不多快要忘却的记忆依然在提示他,看见的那片土地既不是沙漠,也不是海洋,而是某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间以⽔流的丰盈绿地,这让他联想到沼泽,但是——
你简直什么也没有留意到,酷似柯特的声音厉声说。你还看见了更多!
是的。
他看到过⽩⾊。
⽩⾊的边缘。
好哇!罗兰!柯特在他的意识中喊道,罗兰似乎感到结痂的手上又重重地挨了一下。他冷不丁菗搐起来。
他透过某扇窗子在看。
侠费力地⾝,向前迈出,忽而感到一阵寒意,又觉出有一丝丝微微发热的能量在抵拒他的手掌。他再次打开门扇。
6
正如所料——令人生畏而难以置信的俯瞰中的大地景象——消失不见了。他现在面对着一些自己不认识的单词。他几乎认不出那些单词,像是一些扭曲变形的大写字⺟…
在这些单词上面,是一幅没有马拉的车辆图像,类似机动车的东西,在世界转换之前曾到处充斥着这样的机动车。侠突然想起杰克曾对他说起过什么事情——那是在驿站,侠对杰克施了催眠术之后。
一个围着⽑⽪披肩的女人大笑着站在那辆不用马匹牵引的车子旁边,那车,可能就是在另一个奇怪的世界里把杰克碾死的一辆。
这就是另一个世界,侠想。
突然,眼前的景象…
它没变,只是移动了。侠脚下摇晃着,感到一阵晕眩,跟晕船差不多。字⺟和图像都往下降落,这会儿他看见有一条两侧都有座位的通道。有些座位还空着,不过大部分都坐着人,一个个⾝着奇装异服。他猜那也许就是套装吧,当然在这之前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服。绕在他们脖颈上的玩意儿也许是领带或是围巾,他以前也没见过。不过,有一点他可以拿得准,他们都没有武器——没有匕首也没有剑,更别说了。这是些什么样的羔羊啊,怎么对谁都毫无戒意?有人在阅读印有小字的报纸——那些文字被这儿那儿的画面分隔成一块块的——另外一些人则用侠不曾见过的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笔对侠来说倒无关紧要。可那是纸啊。在他生活的世界里,纸差不多要跟⻩金等值。他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纸张。居然有个人还从他膝上那本⻩⾊拍纸簿上撕下一页,成一团,那纸只写了半页,另一面本没写过。侠对如此怪异的恣意挥霍深感惊讶和恐惧。
那些人后面是一堵拱曲的⽩墙,还有一排窗子。有几扇窗子上覆着遮板,但他还是能透过别的窗子瞧见外面的蓝天。
现在,一个⾝穿制服的女人向门道走来,罗兰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服装,那是鲜红⾊的,而且有一部分是子。他可以打量到她腿两分叉的地方。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并非没穿⾐服的女人是这个样子的。
她靠近门口了,罗兰以为她会走出来,于是踉跄着朝后退一步,幸好没摔倒。她打量他的眼光里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挂虑,这女人好像曾是个仆人,从未指使过别的什么人,除了她自己。侠感趣兴的不是这个,他在意的是她的表情,居然没有什么变化。这可不是你期望从一个女人脸上见到的——也不会期望从任何人脸上见到——面对这样一个浑⾝脏兮兮的臋部横挎两把左轮手的男人,摇摇晃晃、疲惫透顶,渗透着鲜⾎的破布条包扎着右手,工装脏得好像那些用圆锯⼲活的人似的。
“请问您…”穿红⾐的女人问道。她还问了一大串,但侠不能理解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吃的,要不就是喝的东西,他暗忖。那红⾐服——并不是棉织物。丝绸吗?有点儿像丝绸,可是——
“杜松子酒。”一个声音回答,侠一下子明⽩了。突然他茅塞顿开:
这不是一扇门。
这是眼睛。
如果不是精神错的话,他正目睹眼前的车厢在凌云翱翔。他透过某人的眼睛在看。
谁?
当然他是知道的。他正透过囚徒的眼睛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