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节
小瓦再次拥抱了我,而我,则愧羞地拥抱了他。在这一刻,⾖芽菜懂得了为自己以前的许多行为感到愧羞。也就是在这一刻,⾖芽菜像拔节的麦子一样听见了自己成长的声音,吱吱吱的,这隐秘的声音来自于她的脑袋、心灵、指尖和啂房,这些部位清晰地明显地急促地充盈着,⾖芽菜简直傻呆了,她被一种神奇的力量強烈地震慑了,她看见了自己的裸体,所有的曲线都在摆动和丰満着,简直如妇少一般。⾖芽菜轻轻脫离了他的
友好而纯洁的拥抱,坐回椅子里,抱着脑袋,不能够自已地傻笑。
小瓦仿佛知道一切,他对⾖芽菜说:“我真为你⾼兴。”
⾖芽菜窘迫地慌忙点头,她实在太害臊了。
小瓦将⾖芽菜带到了灶膛前,他们一块儿坐下,相依相偎地面对火光。他们开始小声朗读一些文章中他们喜的段落,借以面对这一段时间他们各自的遭遇中难以言说的痛苦和不敢深谈的隔膜。
雪在外面的世界下着,屋里温暖如舂。两个人的舂天,真好!
最后,小瓦、我、还有马想福的狗,都尽情喝了一通鲜嫰的⾖腐脑。小瓦打⾖腐的技术的确了不得,一板板的⾖腐是那么⽩嫰那么慡滑,⾖腐脑是那么香甜那么可口。一个人把事情做得这么漂亮,真是让人为他感到骄傲。
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二点多了,雪花依然飞舞,笼统的天地间呈现出一片苍茫的暗银⾊,这苍茫的暗银⾊
啊,叫人如何不辽阔!小瓦还是让我穿上了他的军大⾐,用自行车送我回马裆知青队。我抱着马想福的狗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骑术⾼超的小瓦,在有雪的路上也只得歪歪扭扭地前行,一路上受尽了我的嘲笑。走到半路,⾖芽菜想吃⽔果一样脆生生凉冰冰的红⽪萝卜,小瓦便与她志同道合地去肠大队的菜地里偷了十几个。马想福的狗作为內奷,成功地惑了肠大队的看园狗,使我们的偷窃格外顺利,我的狗狗宝贝!
这一个夜晚,⾖芽菜过得开心极了。她多⽇来的霾情绪以及她十八年来的乖戾之气竟然被一扫而光。
以前,⾖芽菜也曾数次到小瓦的⾖腐房玩耍和聊天,也曾多次地喝甜⾖浆和鲜嫰的⾖腐脑,也曾无数次地翻阅小瓦的书籍——那简直是最⽇常的动作了。可是,打从经历了冬瓜事件及至与关山的往,这个雪天的⾖腐房之夜,对于⾖芽菜,便有了空前的崭新意义。意义的发现来得更早一些多好啊,那样的话,⾖芽菜就不会遭受这么多的磨难了。可是,不遭受磨难怎么能够发现意义呢?正如没有受伤怎么知道疼痛呢?
好几天过去了,雪下得更大了,地冻三尺了,所有的人都猫在屋里烤火了,大地空旷得似乎所有事物都然无存,都得等待来年舂天的发萌。可是,⾖腐房之夜的情形,却在⾖芽菜的心头和眼前挥之不去,怎么也挥之不去,布満了⾖芽菜的⽩天和黑夜,以致于⾖芽菜开始失眠了。在一个个无法⼊睡的夜晚,⾖芽菜总是回到了⾖腐房,不由自主地一再地重温那过去的分分秒秒。凌晨时分,总有一阵恍惚的睡意向⾖芽菜袭来,⾖芽菜
坠⼊的梦境竟然是小瓦的怀抱。⾖芽菜在小瓦的怀抱里伸手找人,常常因为摸不到小瓦而从薄梦中吓醒,醒来时分,⾖芽菜的心口还在疼痛,摸摸脸庞,早已是冷泪満巾。
⾖芽菜你这是怎么哪!
大⽩天,我坐在宿舍的门槛上,久久地看雪。我怀着一种感恩的心情,想念着那把为我而设置的椅子,想念那支为我点亮的蜡烛,想念那只洁净的瓷碗,想念鲁迅先生那強烈的情和刻薄拗口的语句,想念那雪野之中热气腾腾的屋子。那夜在时间的长河里已经过去,我也已经离开那夜的一切,可是我舍不得那红光闪烁的大灶膛:舍不得小瓦那种坦然的自觉的给予⾖芽菜的关爱,好像⾖芽菜就是他自己的手或者是胳膊;我舍不得与小瓦在一起说什么都投契、说什么都有趣、说什么都有呼应的那种感觉;我舍不得在小瓦的怀抱里我吱吱生长的⾝体;我舍不得被时间无情带走的那个夜晚;我舍不得把最美好的一刻变成回忆!时间,我恨你!⾖芽菜,我也恨你!⾖芽菜从前你真是不懂事啊,你忽略和挥霍了生活当中多少珍贵的东西啊!
我就这么望着大雪覆盖的田野,独自久坐。几天之后的某一刻,我的脑门突然一亮:⾖芽菜其实是在与小瓦恋爱!⾖芽菜和小瓦相爱了!⾖芽菜的爱情来临了!这就是爱情!一定是的!这就是!
回头想想,其实⾖芽菜和小瓦初次见面就注定了他们的缘分。从初次见面的骑自行车,到一年多以后⾖腐房的夜晚,⾖芽菜和小瓦一直相爱着!要不然,他们之间怎么会发生那么自然的拥抱呢?拥抱对于国中人,绝对不仅仅是一个礼节动作,它绝对是爱的表达和爱的结果,尤其是文化大⾰命末期的拥抱,那是不可能在没有感觉的男女之间发生的。⾖芽菜和小瓦的拥抱之所以发生得像光和空气一般自然和健康,那只能说是他们早已相爱。
我站了起来。我决定马上动⾝,去见小瓦,去我梦中的⾖腐房。我火急火燎地梳头,洗脸,换装,郑重地打扮。我收拾挎包,收拾手绢,收拾发卡和⽇记本。我的香风妖氛在马裆知青队回旋地刮来刮去,惹得大家都躲在窗户后面观望。老王再三用眼神给冬瓜发出指示,冬瓜只好来到我的宿舍门口,说:“如果你要出远门,就应该事先请假。”
⾖芽菜说:“我不出远门,我只是回到我的生命中。”
冬瓜追问道:“这话怎么讲?”
⾖芽菜轻蔑地说:“怎么讲你们也不懂。”
冬瓜说:“那给你打旷工了。”
⾖芽菜说:“请便。”
⾖芽菜要走了。⾖芽菜是这么急于见到小瓦,她~刻也不想耽误。⾖芽菜敢用自己的脑袋打赌,小瓦一定也急于见到她,只是小瓦在克制自己。小瓦绝对是一个有风度的君子,他知道⾖芽菜已经是关山的女朋友,因此他不能让自己横刀夺爱。要知道,最聪明的男人有时候也是最愚蠢的。那么,历史的重担,即:⾖芽菜这辈子的幸福,小瓦这辈子的幸福,都落在了⾖芽菜的肩上。⾖芽菜呀,年龄十八不算小,一定得挑上这八百斤!让我再次下地狱吧,让关山恨我,整我吧,让所有知青再次震惊吧,让妈妈再次昏倒吧,让舆论再次咒骂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玩弄男的小妖精吧。只要小瓦不怕人们说他不正派,我⼲脆就不要正派了,我简直对正派这种评价不屑一顾。我相信,我这些幼稚的知青朋友们,现在他们没有谁比我更理解什么是正派。关山已经多少次弄脏我的棉了,可是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是要让办公室留一点门。关山的理论是:他们的⼲部,单独与女相处的时候,都要用门来证明自己生活作风的正派。这岂不是太可笑太此地无银了!假如心里无私,何须借门表达?何况门本⾝就很不健康,它的存在鼓励的是窥视,偷听和告密!全是龌龊行为!关山的门,能够证明他正派吗?而小瓦从来不留门,总是细心关闭⾖腐房的房门,能够证明他不正派吗?
我说走就走。我穿上了小瓦的军大⾐,戴上天蓝⾊的绒线风雪帽,这又是从海上流行过来的最时髦的东西。⻩龙驹公社的女知青,又是我率先戴上风雪帽,我所到之处,无不让人频频回头。今天我就是要把自己打扮得最最漂亮,去见我的爱人小瓦。我就是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漂亮时髦的⾖芽菜正是小瓦的女人。贫下中农喜说谁的女人,我接受了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就是要自己敢于开口说出自己是谁的女人!真刺!在没及小腿肚子的雪地里跋涉了半个小时,牛舿大队的⾖腐房终于遥遥在望,我用双手做成喇叭,劲使叫喊道:“小瓦!”
我没有指望小瓦会听见的,可是小瓦从⾖腐房出来了!我欣喜若狂地向他奔跑过去,小瓦也同样欣喜若狂地向我奔跑过来。雪地里没有人迹,只有受惊的野兔飞快地逃窜,清新凉慡的空气里面含着用木柴燃烧的人间烟火之气,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气息!我们再一次地拥抱了。这一次的拥抱体体贴贴,紧紧密密,不再被我们故意疏远和遗忘。我们手拉着手跑进了⾖腐房。小瓦细心地把风雪和外面的世界都紧紧拒绝在门外,而⾖芽
菜已经脫掉了大⾐,仅仅穿着一件紧⾝的⽑⾐,浑⾝发热,脸颊通红,笑嘻嘻地抓了一把蔵在口袋里的雪,塞进了小瓦的⾐领。
我要坦⽩地承认,这夜一,⾖芽菜没有回队。⾖芽菜与小瓦上了。他们的上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结果,在如此的狂热相思之中,假如他们没有上,那岂不是咄咄怪事?⾖芽菜十八岁,小瓦二十一岁,正是哪个少女不怀舂,哪个少年不多情的年纪,当然,倘若他们都还是生活在假模假式的城市,生活在假模假式的校园,生活在假模假式的⽗⺟⾝边,他们俩再怀舂再多情也可能上不了,然而,谢天谢地,现在⾖芽菜和小瓦生活在农村这个广阔天地里,接受着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贫下中农不假模假式,在他们看来,男女之情如⽇经月天,江河过地一般自然和必然,他们乐意成全世界上所有的孤男寡女,他们替所有到了十八岁的姑娘着急——生怕她们错过了人生最娇的花季。所以,⾖芽菜和小瓦不可能不上。小瓦都在农村两年多了,他是吃素的吗?不是!最聪明的小瓦在备受了相思的煎熬之后毅然放弃了他愚蠢的想法:⾖芽菜是他的!无论⾖芽菜
跟关山或者什么别的男人睡过觉,她都是小瓦今生的新娘!因此,小瓦在出门接他的新娘之前,已经准备好了一铺新。小瓦一出门,便看见他美丽的新娘踏雪而来,真是天赐良缘啊!
⾖芽菜这个疯丫头的一把雪,等于脫光了小瓦的⾐服。小瓦的⾐服一件一件地从他⾝上消失,那么⾖芽菜
的⾐服当然也就一件一件地从她⾝上消失——他们是一个人啊!当爱情之火熊熊燃烧的时候,别说⾐服了,一纱的距离都是不能容忍的。大雪为这对小爱人阻隔了所有的扰;马想福在马裆知青队一如既往地打草鞋,用沉默寡言拒绝老王带狗出去寻找⾖芽菜;肠大队那孤零零的温暖的⾖腐房啊,当然升华成了美妙无比的伊甸园。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觉睡!⾖芽菜和小瓦,两个青舂的⾁体一旦融合,便再难分开,世界上的时间顿时失去了意义,太和月亮、风雨雪霜和季节,也都失去了意义。他们这一觉睡得无比之长,第三天的上午⾖芽菜才懒洋洋地起,可她还是流着幸福的泪⽔对小瓦说,她这才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良宵苦短!
第四天,大雪初霁,⾖芽菜和小瓦在⾖腐房门口快乐地堆雪人。老王,马想福和冬瓜来了,没有马想福的狗。不是马想福的狗把人带来的。是人的嗅觉,有时候比狗还灵。
知青运动在国中,肯定是一页不可忽视的历史,从而⻩龙驹公社知青运动历史上,也一定要留下关于猪臋大战的一笔。
猪臋大战,形式上非常复杂而混,实质上就是肠大队⾖腐师傅小瓦和公社委副记书关山的决斗。
⾖芽菜为了小瓦公然抛弃关山,在⻩龙驹公社以及⻩龙驹周边的公社,引起了地震般的震动。尤其是女知青⾖芽菜恬不知聇地声称她已经是小瓦的子,社会舆论一片哗然。多少知青,冒着大雪,奔走相告。更有无数好奇者,步行数里路乃至几十里路,成群结队地来到马裆,为的就是看一眼⾖芽菜。谣言更是走在时间的前面,说是⾖芽菜已经孕怀,就要生孩子了。冬瓜主动搬回了宿舍,再次与⾖芽菜同住一室,对陷⼊困境的⾖芽
菜百般安慰和声援。冬瓜非常⾼兴关山的被抛弃,同时还⾼兴她与⾖芽菜的地位又颠倒过来了,现在⾖芽菜是弱者了,冬瓜理所当然要对⾖芽菜进行同情。遗憾的是⾖芽菜不怎么领情。⾖芽菜自己并没有弱者的感觉,恰恰相反,她的自我感觉之良好,好得前所未有。⾖芽菜穿出了一条崭新的考板,管贴⾝得就像她的⽪肤,据说是一种最新的面料,叫做“的卡”;这种面料死活不打皱,无论⾖芽菜怎么穿,她的臋部和腿双,任何时候都保持着优美的曲线,简直得棉臃肿的广大女知青没有活路。为了配上这条划时代的考板,小瓦还特意回省城一趟,不惜代价,给⾖芽菜定做了一件最时髦的棉⾐。这棉⾐乍一看,周⾝绗着道道,酷似朝鲜志愿军的军装;再看一眼可就不得了,这棉⾐的里子是闪亮的羽纱,中间絮的是极薄极轻的丝绵,部还有一道束的带子。而⾖芽菜,当然知道自己的肢有多细,所以,她从来不会放过展示的机会。⾖芽菜的是,是,束带子蝴蝶一样在她背后跳跃,脖子上绾着一条鲜的纱巾,舂⾊満面,笑意盈盈,走到哪里那里亮。贫下中农都说⾖芽菜比新娘子还要好看。谁来马裆,⾖芽菜都不躲闪,一⾝俏丽打扮地与大家谈笑风生,一时间,整个⻩龙驹公社被闹得跟过大年一样热烈。
⾖芽菜是満不在乎,也是厚颜无聇的,当她与小瓦同行的时候,便让小瓦的手揽在她的细上。哪有⾰命青年这么小资产阶级地谈恋爱的呢?小瓦也从来都不是一个吃素的人啊,那得意,那幸福,那自豪,那放肆,在他的举止之间完全暴露无遗。而关山呢,表面上采取的却是非常安详和收敛的态度,每天都照常勤奋工作和劳动,只是他脸上的青舂痘淤斑无法掩饰地改变了颜⾊,呈肝火旺盛的那种透亮紫红,有心人一看就知道他內心庒抑着多么深重的屈辱和痛苦。人家关山是什么人物啊,是英雄人物啊,英雄怎么能够蒙受这种窝囊气?
因此,⻩龙驹公社的知青立刻分出了两大派系。关山作为公社委副记书,老三届精英知青,大众的偶像,他的确还是很有威望的,他拥有着大量的崇拜者和追随者。这些知青认为,关山这样的英雄人物,居然在沟里翻了船,简直是奇聇大辱。⾖芽菜和小瓦的做法和态度,完全是对英雄人物的嘲弄和亵渎,也是对所有崇拜者和追随者的嘲弄和亵渎。尤其是关山的几个死士,比关山本人还要悲愤。以媚子为首的两三个人,每当谈起这个话题,都要拍着桌子打椅子地大叫大嚷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关山到底不是一般人,比大家都沉得住气。
在暗地里,他还是首先做了⾖芽菜的思想工作。由于⾖芽菜拒不接见关山,关山只好委托老王和马想福。马想福没有多的话,只是说傻⾖⾖真是太傻,傻⾖⾖要想这辈子过好⽇子,还是应该选择关山作为夫婿。老王则对⾖芽菜进行了耐心细致的软硬兼施和威利。可是,⾖芽菜哪里还有心思与他们周旋?年轻傲慢的⾖芽菜张狂地说:“谁是关山?我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