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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园的小路,弯弯曲曲,以多种可能性延伸。我跟随关淳,在多种可能性上走着,走着。我的感冒还没有痊愈,腿双沉重犹如灌铅。关淳根本没有察觉。树影。草丛。哧溜窜过小路的⻩鼠狼。机警的猫。偶然遇到的同学。断断续续的语言。突兀,简短,无聊,出口便随风而逝,淡而无味。一切都味同嚼蜡,这就是浪漫的校园恋爱?校园恋爱只是看起来很美,仅仅看起来。
最后,要感谢夜的深沉,深沉到应该分手了。关淳在我们两人毫无默契,也丝毫不在状态的情况下,突然把我拉到怀里。在体育馆阴暗的角落,因用力过猛,失去平衡的两个⾝体差点可笑地摔倒。关淳用力调整,強有力地控制住失衡局面,还趁机亲了亲我的脸蛋。我浑⾝汗⽑一竖。我用力挣扎和反抗,本能地,慌乱地,恼火地,徒劳地,挣扎和反抗。
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了我们的恋情。同学们称之为"甜藌的闪电。"
"闪电"有可能,"甜藌"未见得。我诚实的解释没有任何人相信。女同学中我最好的朋友,也只会嗤嗤傻笑。我越急,她们越笑,倒是显得我欲盖弥彰。瞪着幼稚的她们,这些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或者,从来没有带着头脑谈恋爱的女大生学,我觉得自己已经是饱经沧桑了。夜一足以饱经沧桑。不解释了。去她们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午后,关淳来了。他请我去他们学校散步和吃晚饭。"看看哪个学校的伙食更好。"这是所有大生学都有的想法,被关淳谈恋爱的时候借用,关淳还真是大众化。
轮流吃了两所大学的食堂四天以后,是星期六了。
关淳对我说:"跟我回家吧。"
啊?什么?哦哦,果然!终于!居然!就这么简单,梦想成真。我可以回别人家了!
当梦想真的成为现实,它就和梦想不一样了。我困惑地看着关淳,竭力想弄清楚梦想与现实哪里不一样,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对劲呢?关淳那満人的棕⾊眼瞳里风平浪静,纹丝不动,似乎根本就没有明白我的困惑(啊,満人!我们小时候的游戏。我们的武昌起义。我从⻩鹤楼呼啸而下,追击満人的家眷。也许満人就是有可能无法沟通?)。
自从第一个夜晚发生过⾝体碰撞之后,关淳再也没有碰过我,也绝口不提那样一种冒昧。对于同学们"甜藌的闪电"一说,他只是笑笑。他只是对他的同学笑笑,或者给他同学一拳,完全不和我讨论,单单就是和我一起吃食堂。在人头涌涌的生学食堂,我们拿着饭碗,排队,慢慢移向打饭的窗口,同学们的指指点点和叽叽喳喳,一阵阵激起我脸上的红云(可惜这红云是被生学们的指点和议论激起的,并不属于关淳)。然后我们在长条饭桌上,面对面坐着吃饭,基本不说话。然后在校园的散步中,说说今天的炒茄子是否好吃。比较哪一个食堂的炒茄子最好吃。这不无聊吗?这不多余吗?这不浪费青舂吗?这里头何曾看见梦想中的⾊彩?他是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意呢?还是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要知道,女孩子不是不愿意,而是,而是,我也说不清楚"而是"什么。但是,有一点,我很清楚。即便我再望渴逃离父⺟,回一个别人的家,我也需要带上梦想,有情有爱。
"对不起,"我认真地回答关淳,"我不可以就这样,轻率地跟着你回家。我不想吓你父⺟一跳,更不想吓我父⺟一跳。"
关淳发急了,他说:"那我们这个星期天就不能在一起了?"
关淳的眼睛完全是小孩子式的:眼缘结实,富有弹性,睫⽑就像四射的光芒,把他瞳孔里那一股单纯的焦急,直直倾泻在我脸上。
他24岁了吗?可真是一个小孩子!可真是以为说说炒茄子就是谈恋爱!男生多大才会成为男子汉呢?
我回答:"是的。这个星期天我们不能在一起了。"
他说:"那可不成!"
我说:"慢慢来好吗?你先回家向你父⺟铺垫一下好吗?"
他说:"不用!我父⺟正等着你——他们早就希望我带女朋友回家了。你在这里等等。我现在就去学校办公室,打个电话回家,把情况告诉我爸妈。"
电话!关淳家竟然有电话!电话只有相当级别的⼲部才可能拥有啊!瞧他,提起"电话"多么顺口,多么轻描淡写,可见他已经习惯家里有电话。难道他不知道一般老百姓和普通⼲部家里是没有电话的?我家就没有。近年来,我⺟亲三番几次找过有关部门,也没有获得批准。有关文件答复:作为胭脂碾米厂的副厂长、民建委员,胡翠羽同志的级别还不够装配电话。难道关淳不知道他这样随便提起"电话",大有在我面前炫耀他的家庭地位之嫌吗?是的,无疑,我很意外。我被他家的电话镇住了。家庭电话加重了关淳的砝码。而且,在我眼里淡而无味的校园恋爱,在他,似乎津津有味。是他太单纯还是我太复杂?是我太冷漠还是他太热情?我需要更加慎重的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