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包装(8)
我有个住在我们家附近的姑⺟。我姑⺟是一位退休的中学教师。退休后一直在老年大学学习画国画。近年还参加了市老年服装表演队。我姑⺟六十岁以后梅开二度,青舂焕发,使我们请大婆操持家务的计划成为梦想。不过我姑⺟还残存着封建老人的传统美德。间隔性地给我们孩子做几件服衣或者端午节来在我们门上挂上束香艾蒿。
我有会议的一个下午,我姑⺟来到我们家。这次她带着一幅送给我们的国画习作:奔马。她摹仿徐悲鸿,专攻马。
巴音就这样和我姑⺟遇上了。
我姑⺟用钥匙打房开门,径直走了进来,这时巴音正在我们的卧室试穿我所有夏季衣裙。她把挂在衣橱里的衣裳全部取出来扔在床上,穿一件再挂进去一件。
你是谁?穿着我姑⺟送给我的连衣裙的巴音大为吃惊地说。
我⾝材⾼⾼的姑⺟挺着胸脯反问巴音:你是谁,
我姑⺟走进卧室,冷静地巡视満床的衣裳和洞开的柜门。巴音提着过长的裙据阻止我姑⺟:你怎么能随便闯民宅?你是谁?
我姑⺟说:我是这家主人的姑⺟。看来在我外出写生的这一个多月里,他们家来了别的亲戚。
我姑⺟取下墙壁上的一只像框,挂上了她自己的画。巴音在一旁发愣。
我姑⺟说:现在告诉我你是谁?
巴音回过神来。巴音说:是姑⺟啊。我叫巴音,是他们家请的钟点工,每天下午三点到五点。我是大生学。
我姑⺟说:哪个大学的?学什么专业?
巴音说:汉口大学数学系的。
我姑⺟说:小姑娘你别在我面前演戏,你不是大生学。
巴音要说话,我姑⺟制止了她。我姑⺟说:小姑娘,你先脫下这条裙子换上你自己的服衣再跟我说话吧。
巴音变了刚才试图讨好的脸,她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是大生学?
我姑⺟说:凭我当了一辈子教师的感觉。
教师和生学像猫和老鼠一样对盯着。巴音说:我不换服衣!这就是我的裙子!
我姑⺟说:这裙子是我的。我买的。按我侄女的⾝材买的。请你脫下来!
巴音走到镜子面前,展开双臂地扭了扭。说:的确不是我的,把我穿丑了。告诉你,这条裙子非常糟糕,款式颜⾊质地一无可取。不仅如此,你侄女所有这些衣裙全都非常糟糕,唯有这件还凑合。
巴音挑出的是一件我从没穿出去过的手绘真丝太阳裙。这件太阳裙的前胸后背都露得太多,而背带是两条透明的丝带,穿上⾝上完全像无背带裙。
巴音咄咄逼人地开始反攻我姑⺟。她当着我姑⺟的面脫下裙子,慢慢地穿上她的文化衫。在慢腾腾的动作中骄做地展示她那裹在宽松的服衣里显得瘦小但实际上饱満滑光弹性十足的胴体。用青舂嘲弄衰老。
我姑⺟被激怒了。我姑⺟说:如果你真的是他们雇的钟点工,那么现在你被解雇了!
什么什么?巴音问。
我姑⺟说:不懂吗,我换个你懂的词:你被开除了。
什么什么?巴音揪揪自己的耳朵,笑道:我还是没听懂,或者说我宁愿装作没听懂。现在我们到书房去,我给您介绍一位朋友。
书桌前,我常坐的椅子上坐着一个小伙子,翻看着一本《人类性学基础》。
我姑⺟气昏了:你是什么人?
小伙子甩甩包覆在额前的头发,说:我是郭富城。
滚出去!我姑⺟吼道。
“郭富城”说:姑⺟,你听我说。巴音还想在这里呆一段时间。请你忘掉今天的事。我已经认识你了,姑⺟,如果你不肯忘掉我能想办法让你忘掉的。
我和我丈夫五点半钟回家。我姑⺟躺在沙发上,我们说:哟,姑⺟来了。
姑⺟没有理睬我们。姑⺟脸⾊铁青,直喘气。丈夫说可能需要送医院。
不!姑⺟中气十足地说“不”吓了我一跳。根据姑⺟的手势,我知道她要茶。我连忙沏了一杯茶。丈夫将姑⺟扶起来。我们纳闷姑⺟这是怎么啦?
姑⺟喝了一口茶,揭杯盖的手比平时颤动得更明显。未曾开言,姑⺟先就流下泪来。
现在这是什么世道哇!姑⺟说。
我们迅速理解为姑⺟又针对老年人余热问题生气了。我丈夫已经发现了挂在卧室墙上的水墨奔马。他说:姑⺟您这幅奔马足可以乱真了!
姑⺟说:你过来!你少在那儿恭维我!我这个老朽用不着你们花力气捧我。我是为家国的前途担忧,为现在乱七八糟的社会现象担忧,为年轻人担忧哇!
我姑⺟擦去眼泪又涌出了眼泪。她泣不成声地说:你们知道不知道你们引狼入室了!巴音是个小流氓!子婊!
我们大吃一惊:您认识巴音?
姑⺟说:今天见识了。
我说:是的,我们请的钟点工,她是汉口大学的生学。
她是小流氓!子婊!姑⺟不容置疑地说:如果她不是一个学习成绩极差、早恋、初中或⾼中毕业之后就在社会上浪荡的社会渣滓,你们可以骂我瞎了双眼!改⾰开放,歌星影星,花花绿绿,那只能哄住你们。你们以为现在的大生学年轻人个个都是现代派。现代派那只是一个面具,准都可以拿去戴在脸上装神弄鬼。我可从不看谁的面具,我
一眼就看透一个人的本质。巴音是个小流氓小子婊!
有时候,我们觉得姑⺟的话是倚老卖老。但也有时候,她的话具有大巨的穿透力。从半个多世纪前带来疾风嗖嗖射向我们生活的今天。例如刚才的某些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