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武汉这个城市我太悉了。我在汉口同济医院出生的那天,这个城市正在下着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当时我的⽗亲正在省里开会。下午散了会之后,大雪已经封锁了通。他向省委所在地⽔果湖附近的农民借了一头⽑驴。他骑着⽑驴从⽔果湖出发。由于崭新的长江大桥被各种停滞的车辆堵得⽔怈不通,我⽗亲就牵着⽑驴坐轮渡过了江。然后又骑上⽑驴穿过从前英国租界哥特风格的建筑,来到同济医院看我。仅仅也就是因为发生了这么一个简单的生活片断,我就对这个城市没有了生疏感。我走在长江大桥上十分自然和贴切。我在武汉市芜杂如宮般的大街小巷里也不会路。关键时刻屏息静气地嗅嗅长江⽔的气息,听听轮船的汽笛声,我就可以知道自己在这个城市的大概方位;我⽗亲骑着⽑驴的⾝影,温顺的⽑驴在碎石子马路上那踏踏的脚步声,便是我与这个城市永远的无形流和无形联系。
大⽑对武汉市的印象非常混,甚至有一点儿厌恶。他认为一个城市有三大城区,而且互相之间都隔着大江大河,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不方便哪!
我问:什么东西多不方便?
大⽑想了想,也没有作出明确的回答。大⽑总是弄不清楚汉口、武昌和汉的位置。他经常指鹿为马。人在汉,说这是武昌吧?人在汉口,说这是汉吧。同学们经常笑话他,这在一定程度上伤害了他的自尊心。男人的自尊心就和小孩子一样,经常表现在很不关键的地方,比如他们就是需要装出什么都知道的样子,其实谁能够什么都知道呢。
武汉市的街道不分东南西北,随着长江的流向分上上下下。这是大⽑与武汉市达不成谅解的大巨矛盾之一。大⽑说:我们的城市,国中的许多城市都是方正的,道路都是有东南西北的。你看看京北,人家是首都,安天门城楼正南正北朝向,谁都好辨别。
大⽑气愤得唾沫飞溅的时候,我还没有去过京北。几年之后,我去了京北,站在安天门城楼前,看着长安街,重温大⽑的话,觉得大⽑的气愤是很有道理的。京北的道路就是非常地中规中矩。然而,我总在京北路。有一次去朋友家,我了路,路上的行人告诉我:你朝东直走,出了胡同再向北,走十来米远再往东。这明确的指向使我越听越糊涂,因为我本就不知道哪儿是东哪儿是北?我们在京北行路需要太的指引,可京北经常没有太。那天就是一个天,我就没有及时地吃上朋友为我准备的好饭莱。而近一些年的路是因为空气污染太严重,现在京北的天空经常被铅灰⾊云气遮天蔽⽇。
在京北遇上路而产生的感想我总是希望有机会告诉大⽑。可是我和大⽑总是在没有约定的情形下见面。这种见面总是突然得使你做不了任何有准备的事和说不了任何有准备的话。
多年之后,我经常有机会短暂地享受北方城市的冬天,主要是在京北这个城市。京北的冬天的确是像大⽑描绘的那样可以在房间穿⽑⾐,其实还可以穿衬⾐和裙子。享受的结果是一再地加深着武汉冬天的痛苦和经常患感冒。可是在我们的生活中,除了希望在严冬的房间里暖暖和和,还有许多别的內容。在前面我说过我站在安天门广场,东张西望长安街,想告诉大⽑说京北的道路的确是很有规矩,尤其是和武汉相比。我的容易路我想责任在我,主要是我这个人没有方向感和路线感。但是我还想说的是,安天门广场,长安大街,包括故宮,在我第一次见到它们的时候,它们并没有给我应有的震撼。
这让我很伤感。因为我小学一年级的第三课就是雄伟壮丽的安天门城楼。第一课是伟大的领袖⽑主席万岁,第二课是伟大的国中共产万岁,这两课都没有问题,岁月都让我慢慢地理解了它们的意义。第三课是实物,它就在那儿,我看到它具体形象的同时,想起的是所有对它的描绘,形容和赞扬。关键也不在于那些描绘,形容和赞扬与它有几分吻合,主要的是它没有震撼我。路不路其实⾜并不重要的,有没有获得震撼可就太重要了。对于一个世故的成年人来说,与之相遇没有震撼就意味着遗忘和抛弃。在故宮里头,我的失望和伤感使我悄悄地流下了眼泪。我怎么能够忍心遗忘和抛弃我童年时代的情感呢?’至于为什么不受震撼,我也说不清楚更多的道理来。我只是觉得对于一个终⽇与长江厮守的人,故宮的宏大没有达到惊人的程度。而且那方正的院子和方正的石板地,那锐角的宮墙,它们使我心里堵得慌。故宮没有随意的树和葳蕤的野草、没有⽔,地面的颜⾊是灰⽩的,酷似石灰,而石灰是一种⼲渴的没有生命感觉的物质。石灰的联想一经出现就烙进了我的经验里。千百次,京北居然以石灰的意象在我不经意的时刻闪现。其实我是喜京北的。其实我是不喜武汉的。这喜和不喜都能够说得出无数条理由。可由不得我的是:人实质上还是一头动物。我呆在京北的时间一长,鼻子就开始流⾎。我就一天到晚地喝⽔,到处寻找⽔果吃。
我的⾝体也好像在渐渐地变成石灰,在皲裂,木僵和⼲枯。于是,对于长江的想念,对于润的想念,对于流畅的想念,对于一泻千里的想念,对于无边无际的想念,对于信马由缰的想念便占据了我的整个大脑空间包括夜里的梦。我的望渴是那种波浪砥河岸的本能望渴,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无可阻拦。我想再说一遍,我是喜京北的,我是不喜武汉的。
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和大巨的矛盾呢?
在我二十岁的那个严酷的油凌⽇子里,大卡车还是来了。张司机说马上就要过年了,我们怎么能够把你们丢在县里的招待所过年呢?张司机是我们医学院的司机,但是大卡车是武汉钢铁公司的。张司机必须接走被招工到武钢的知青和带走武钢的物资。我们不久就知道了所谓武钢的物资,就是洪湖某些导领赠送给武钢某些导领的土特产品,几箱洪湖的红心盐蛋,松花⽪蛋,洪湖的莲藕和大青鱼,一竹筐乌⻳八王和十几只老⺟。那天午饭后,我们二十多个知青和这些散发着很大气味的年货,一块儿挤在大卡车的车厢里,由洪湖县向武汉市进发。
平时的正常时间是四个小时到达武汉。那天我们走了十个小时。大卡车在公路上慢慢地爬行,好像它装载的真的是物资而不是人。我们十个小时没有吃东西,没有喝⽔。张司机停了两次车,要我们下车解手。我的脚受了伤,上下车极其不方便,再加上我死活也不好意思当着一群男知青的面走到路边的树丛里去解手。我没有下车。大⽑下车之后给我带回来一从树梢上折断的冰凌,我小心翼翼地无声地把它昅了。未来的武钢职工⻩凯旋偷了一个⽪蛋吃了。其他人都没有偷。有的知青说不敢。大⽑不屑。大⽑很鄙视地朝⻩凯旋哼了一声。我觉得我真是没有看错大⽑,一个正派的青年就是饿死也不能做小偷。因为没有吃东西和喝⽔,后来的六个小时就没有人下车解手。我们真的像要被饿死一样了。二十多个人东倒西歪,气息奄奄。对我们最严重的威胁还不是饥饿,而是寒冷。尽管卡车上有帆布车篷,我们还是被冻僵了。当难受开始的时候,我们想靠精神力量战胜困难。大⽑向大家提议唱歌。
我们就唱起歌来。而且专门唱⾼昂铿锵的⽑主席语录歌。我们反复唱道: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后来,难受还是战胜了⾰命歌曲。
⻩凯旋就给我们唱⻩⾊歌曲,⻩⾊歌曲倒也引得大家奋兴了一阵子。⻩凯旋的⻩⾊歌曲是知青特⾊的,是对⾰命歌曲加以歪曲和篡改。比如歌剧《洪湖⾚卫队》里面的歌曲,⻩凯旋就这么唱:刘队长,有胆量,悄悄地摸上了韩英的(悄悄地摸进了后厅堂)。
等等。然而,最后还是寒冷和饥饿战胜了一切。在一片懒得说话的沉寂中,有一个瘦小的女知青嗯嗯地哭了起来。对于这种指向明确的哭泣,谁也无法劝慰,因为谁也没有食物和温暖给她。我也顶不住了。我主要是冻得不行。我的脚因为扭伤瘀⾎而⾎流不畅,已经整个地青紫,那寒冷的感觉是一种钻心刮骨的感觉。我咬着牙。我的头不由自主地没有规律地晃来晃去,一如风中的芦苇。语言在这个寒冷和饥饿肆的车厢里已经完全失去了作用。这个时候大⽑做出了一个惊人举动。大⽑毅然地拿起了我的脚,脫下我的棉鞋,将我的一双冰疙瘩脚揣进了他穿着军大⾐的怀里。我飞快地看了看四周的知青同伴,说:不!我想这下可糟了!这一下⽇后肯定会有人对我和大⽑的关系议论纷纷了。我着急地再次说不。大⽑对我的“不”坚决地摇了头摇。我用力菗我的脚,菗不动,我的脚被大⽑用力握着。不一会儿,大家纷纷效法大⽑,自动地分成两个人一对,互相把脚伸到对方怀里,其中不乏男女混合的对于。我释然了。二十岁的我那时候总是异常地谨小慎微,被“文化大⾰命”搞怕了,对大多数人群的意志总是盲目的敬畏和服从,通俗意义上正确的东西总是能够给我以全安感。我示意大⽑,要他把他的脚给我,大⽑再一次地坚决头摇。然后,他把目光掉向了别的地方。
夜里十点多钟,我们的卡车进人汉口。看见汉口的密集灯光,我们呼起来。
大⽑说:到了吗?
我告诉他:到了汉口,我们很快就要到武昌了!
但是,大卡车过长江大桥移动得非常缓慢。武汉也下了油凌。我们掀开了车篷的门,看见大桥上有许多解放军战士在敲打桥面上的冰凌,还有市政的卡车在往桥面上撒盐。又用了两个多小时,我们才到达目的地。大⽑的脚冻伤非常严重,冻疮开裂流出⻩⽔。后来的十几天里,他对他一双満了⽩⾊纱布的脚没有办法,因为没有⾜够宽大的鞋可以供他使用。大⽑发誓说:我将来一定要离开这个鬼城市!
在大⽑的脚能够穿到鞋子里面去的那一天,他就坐火车回长舂了。
寒假很短暂,舂节过后我们就开了学。大⽑没有按时返校。舂暖花开的三月中旬,大⽑才姗姗而来。我和大⽑同班。我已经是副班长。老师让我批评大⽑,我就是迟迟不批评。我怎么能够批评大⽑呢?那样的话我不是太忘恩负义了!
后来老师就找我谈话说:如果你是这样的当⼲部,那就太没有原则了。
我说:我又不想当⼲部。
消息传到大⽑耳朵里,他对我说:其实你没有这个必要。你完全可以策略一点。
从那时候起,大⽑就显然地比我成和比我有经验。后来他一直都走在我的前面,任何事情他都处理得比我们要好一些——这是同学们的评价。也就是说大⽑总是能够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大多数人正在追求而追求不到的目标。开学后不久,传来国全恢复⾼考的消息。我们班包括我在內的绝大多数同学都想重新参加⾼考,选择自己理想的专业和大学,还有自己喜的城市。但是⾼教部有规定说是在校大生学一律不准许参加⾼考。然而大⽑疏通了我们学校的导领关系,参加了⾼考并且被京北一所理工大学录龋大⽑是我们班的唯一。若⼲年之后,我才知道,大⽑得以参加⾼考的原因是他给我们的校长搞到了一辆小轿车的指标。这种事情对于当时的我,是做梦也想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