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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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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顾客上门的时候,南门坊里静得连头发掉在地上都听得见。特别是向晚时分,偌大的窨子屋像是一座深山古庵,世间所有的声响都关到了它的大门之外,院落沉寂,天光黯然,让人感到有许多不可知的事物掩蔽在它黢黑的花窗和浓重的影后面。穿行在曲折的回廊之中,覃⽟成总会不知不觉的放轻脚步,生怕惊动了那种寂静气氛。

  初来乍到的覃⽟成并没有马上摸到他憧憬的月琴,而是拿起了扫把。这也是惯例,当徒弟的首先要帮师傅做好家务。他接过了清早洒扫庭院的工作,⽩天还要帮厨娘杨妈打下手,择择菜挑挑⽔之类,或者到铺面上去做点零碎事。除了外出应酬和涉生意外,南门秋基本不管店铺里的事,也不知他在忙些什么。在家时也多半呆在书房里,很少在院子里露面。覃⽟成便很容易的联想起那个隐蔽在广济医院后院里的疯女人,师傅或许把许多时间都花到她⾝上去了吧?

  南门秋的⾝影一出现,覃⽟成‮望渴‬的眼神就瞟着他。

  师傅什么时候开始教他弹月琴呢?

  覃⽟成不敢问,只能默默地等待。他住在后院楼上的一间小房里,天花板就是屋顶。闲下来的时候,他就躺在上,望着屋顶的几片玻璃亮瓦发呆。其实呢他的等待并不算长,这天他正在上躺着,楼梯吱喀吱喀响了,南门秋走进门,把两本唱本放在小桌上。南门秋说,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不过所有的曲目都是用工尺谱记载的,要他先抄一抄,悉,再慢慢地教他。还说,现在外面虽然时兴用简谱了,但还是工尺谱耐看,过得旧,古⾊古香,用起来有味。南门秋用瘦长的指头点在谱子上,教了他几个音符,并且视唱了其中一小段。当师傅磁的嗓音在覃⽟成耳边响起的时候,一道电流沿着他的头⽪窜了过去,他全⾝都有了轻微的酥⿇之感。

  南门秋一走,覃⽟成找冯管家要来了笔墨纸砚,正襟危坐,规规矩矩地抄起唱本来。对他来说,那些符号既是古老的,也是古怪的,既是陌生的,也是悉的。因为它们既是某个唱段里的一个音,也是琴弦上的一个点,只要你拨动它,它就会发出悉的音律。覃⽟成抄了两天后,就有点无师自通的味道了,因为有些曲目是他悉的,耳能详了的,他比照着唱,边抄边哼,居然就将大部分的音符都唱对了。

  这天他边抄边唱,有点忘形了,南门秋到了⾝边也浑然不觉。直到师傅重重地咳嗽一声,他才红着脸放下了笔。南门秋说:“你本事蛮大呵,就晓得唱了,用不着我教了嘛。”口气虽然十分温和,却窘得覃⽟成不知说什么好。南门秋检查一遍他抄的谱子,没找到什么疏漏之处,便随意挑出几段,教他唱了一遍,然后转背走了。覃⽟成再去试着唱那些陌生的曲子时,竟然就一路顺畅,没有任何符号可以阻碍他。师傅到底是师傅,随便点拨几下,就圆了他的调。

  就这样抄抄唱唱的,⽇子过去了一大堆,窗外的风愈来愈凉了。

  但是覃⽟成的手还是没有摸过月琴。

  一天,覃⽟成拿着扫把,顺着楼上的回廊一路扫过去。到了师傅卧室窗下,他好奇地往里瞟了一眼,见墙壁上挂着三把月琴,心下羡慕不已。再一看门,是虚掩着的,于是轻轻地推门而⼊,手在地上扫,两眼却四下睃个不停。南门秋屋里摆设简单,一架两滴⽔的雕花,一个竹茶几,两把红木椅,窗前摆着一张五屉梓木桌。覃⽟成扫着扫着就奔月琴去了。墙上的月琴就像三个月亮挂在那里,静静的不出声,那⽩⾊的桐木面板却漫漶出淡淡的莹光。他忍不住伸手在一把月琴的弦上拨了一下,咚一声响,他的心也跟着颤动了。

  “谁让你动的?”

  清脆的嗓音冲击着覃⽟成的背,他惊得⾝子一缩,赶紧收回手。南门小雅跨进门来,噘着嘴道:“我爹要是晓得你动他的琴了,会敲你的栗弓⑾的!”她弓起两个指头作出敲打的样子。

  覃⽟成轻声分辩道:“我没动,只摸了一下,我只是想师傅几时教我弹它?”

  “该教你的时候,自然会教你的,你真是急得古怪!你以为这是乡下种萝卜菜,撒下种子三天就会出青苗?”小雅⽩他一眼。

  覃⽟成哑口无言,转⾝出门,眼睛往桌后的板壁上一瞟,脚就迈不动了。他看到了一幅相片,是一个年青女人的头像,头发卷卷的十分洋气。女人微笑着,眼睛里有两个亮点,直直地盯着他。他的心一时怦怦跳,女人面容很悉。

  “她漂亮是吧?”小雅斜瞟着他。

  他点点头,嗯了一声,他觉得他认出她来了。

  “知道吧,她是我妈!”小雅说。

  “不,她是…”他差点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心里一惊,马上转口说“真是你妈?她现在哪?”

  “我妈在南京演戏呢,我三岁的时候,她就坐大船漂到南京去了。”

  “这么多年,她没回来过吗?”他小心地问。

  “爹说,她是南京的名角,离不开…”小雅皱了皱眉头,低下头不说话了,过一会才道“等到该回来的时候,她自然会回来的。”

  覃⽟成忽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广济医院那间隐蔽的小房里的情景告诉小雅。但他还是将他的冲动摁下去了。那是师傅的秘密,做徒弟的没有权力把它暴露出来。况且,那个秘密里似乎潜伏着一些可怕的东西。他看了看小雅苍⽩的面颊,又回头瞟瞟了板壁上的月琴,默默地出了门。

  一天晚上,覃⽟成帮杨妈收拾完厨房,关上大门,听到后院传来丁冬的月琴声。这是他进⼊南门坊后第一次听到有人弹琴,之前这院落里一直安静得出奇,他曾为此感到诧异,师傅难道平时不练琴吗?现在琴声如久旱之后的雨滴,悄悄的溅落到了院子里。幽黑的池⽔漾开了细小的涟漪,睡莲的叶子轻微地颤动,金鱼将它们圆圆的小嘴朝天翘起,鼓出一个个小气泡。覃⽟成‮奋兴‬异常,越过池子,穿过回廊来到后院。

  他站在天井‮央中‬,循着琴声仰起头颈。

  后院北面楼上的厢房前,有一个突出的露台,南门秋怀抱月琴端坐其上,小雅则坐在一旁,小小的溜肩上搭着一条⽩⾊的披肩。天空湛蓝幽深,星星稀稀落落,从覃⽟成的角度看过去,一轮澄⻩的圆月正悬挂在师傅的头顶。衬着夜空,两个人影清晰得像是⽪影戏里的人物,只是,它们凝然不动。月光如透明的纱帷从⾼空悬挂下来,罩住了院落里的一切。南门秋似乎是即兴而弹,并不成曲调,拨子时而迟缓,时而轻快,散淡而空幻。悦耳的琴音蹦蹦跳跳地从露台上坠落下来,覃⽟成情不自噤地牵起⾐襟,想将它们一颗不落的接住。

  不知什么时候,琴声戛然而止,余音飘渺。南门秋缓缓站起,朝下面看了看,沉静地道:“是⽟成吗?你先‮澡洗‬更⾐,再到露台上来吧。”

  覃⽟成心中一喜,师傅终于要教他弹琴了。

  他赶紧洗了澡,换上崭新的蓝长衫,轻轻地走上露台。

  露台上摆了一张小桌,桌上搁着一把月琴,琴前放着一只小香炉。他在南门秋的示意下,先向月琴作了一个揖,然后点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揷在香炉里。顿时,缕缕香气就在他们四周缭绕起来。南门秋端坐不动,微闭双眼,念念有词。然后,手,拿过月琴,递到覃⽟成手上。师傅如此郑重其事,让覃⽟成一时手⾜无措。师傅叫他将月琴各处‮摸抚‬一遍,告诉他哪是琴头,哪是琴颈,哪是弦轴、琴弦与缚弦等。师傅将一片光滑的牛角拨子塞在他的手中,教他左手持琴按弦,右手握拨子拨动琴弦。师傅说,左右手力度都要适中,不可绷得太紧,亦不能太松弛,內心呢要纯净,心纯才能音纯。你要把月琴当成是你⾝体的一部分,人琴一体,才会互相亲近,月琴也才会顺从你的心意,那时你会觉得每一个音都是从你心里弹拨出来的,那么清脆那么好听。师傅又说,扫地红尘飞,才著工夫便起障;开窗⽇月进,能通灵窍自生明。做人也好,学琴也罢,概莫能外啊。

  毕竟是头一次摸琴,加上小雅又在⾝边看着,覃⽟成有些紧张,手心的汗把拨子都濡了。幸好夜⾊朦胧,没人看见他的表情,悄然拂来的凉风‮慰抚‬了他的心。他慢慢平安静下来,按照师傅的指点拨动了琴弦。于是,他听见此生拨出的第一个琴音铮然而鸣,像一只活泼的小鸟振翮而起,带着一道金⾊的弧线,直⼊秋夜深处…当天深夜,覃⽟成是把月琴放在被窝上抱着⼊睡的。

  露台此后便成了覃⽟成主要的练琴场所,只要不下雨,他就会抱着月琴,拿条靠背椅,跑到露台上来。露台上有宽阔的夜空,有清慡的小风,四周还环绕着墨黑的屋顶和静静峙立的马头墙。他喜听着自己拨出的琴音纷纷扬扬的洒落下去,给寂静的院落平添一种生动与韵味。

  就像教他识工尺谱一样,南门秋只点拨他几回,就很少露面了。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师傅说,学艺一要领悟,二要刻苦。这些话覃⽟成都记在心中。他坐在露台上,心不旁鹜,反复弹拨着那四弦,奏着那几个还不太准确的音。他不知枯燥,反觉饶有趣味。

  让他有所顾忌,又感到尴尬的是,南门小雅时常抱着一把月琴坐到他⾝边来。小雅的月琴也弹得不错,她是来充当临时师傅的。可她让他紧张,老是想到她是个女人。她⾝上的香甜气息让他有窒息之感。他怕在她面前露拙丢丑,手指头发僵,弹出的音愈发不准。他満面发烧,直恨自己不争气。小雅鼓起眼睛说:“你哪么搞的?我一来就弹得差些了,是不是嫌我打扰你了?”他急忙‮头摇‬,他哪里敢嫌师傅的女儿呢?她来也是为了他呀。

  小雅的耳朵尖,听到有不准的音,就告诉他手指没到位,就会搬动他的指头,要他反复地练。他只能乖乖地听从她的使唤。时间一长,他心里安静了,也忘了小雅是个女人了。弹了几晚后,小雅⼲脆拿来一个唱本,教他弹里面的一首《双飞燕》,小雅弹一句,他再跟着弹一句。反复多次之后,他居然就弹得顺畅起来,像那么回事了。小雅好像成了一个领路人,走几步就等他一下,他呢就赶紧踩着她的脚印跟上去。慢慢慢慢地,他就跟着她走到一个新的境界里去了。

  这天傍晚两人正在月光下弹着,师兄季惟仁来了。季惟仁早已出师,在河沿街的永昌炭行里过称兼管账目,很忙,除了跟师傅外出弹月琴,平常极少在南门坊出现。季惟仁登上露台对覃⽟成说:“师弟,不要弹师傅没教的曲子。路要一步一步走,路都不会走就想跑步,是不行的,是会跌跤子的。”覃⽟成红了脸,嗯了一声。季惟仁又说:“要是师傅听见了,会不⾼兴的。我们做徒弟的,要恪守自己的本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师弟你说是不是?”覃⽟成心里惭愧,又嗯了一声。南门小雅在一边不⾼兴了,说:“你就不要再摆师兄的派头了,不怪⽟成,是我要他弹的,爹要怪罪下来,拿我是问便是。”季惟仁笑道:“既然是你叫他弹的,那就没事了,谁不知师傅见你就让三分呢?我不过是为师弟好,要想把月琴弹好,先要把底子打扎实。”小雅抓起前的长辫子往后一甩,说:“好好,还是你想得周到,既然你是师兄,就你来教教他吧。”说着就将自己的月琴往季惟仁手中一塞,转⾝就下楼去了。

  季惟仁微微一笑,就坐下,当仁不让地教起覃⽟成来。他抱住月琴,眼睛微闭,凝神默想片刻,然后不无炫耀地弹了一曲。他边弹边甩着头,抖动着肩,随心所地将无数的乐音拨了出来,宛若随手抓了把⾖子漫天抛撒,一片美妙的丁丁冬冬声不绝于耳,把个覃⽟成羡慕得眼珠子几乎都掉出来。季惟仁告诉他,演奏月琴有弹、拨、撮、滚、按、颤、滑、昑、刮等多种技巧,并且一一演示给他看。季惟仁又说,唱月琴不光要弹好月琴,还要会唱,生、旦、净、末、丑都要拿得下,所以呵,你学艺的路还长着呢。你知道屋檐下面的石板上那些小圆洞是哪么来的吗?是屋檐⽔滴出来的,天长⽇久,⽔滴石穿,要有这样的恒心来磨练,演艺功夫才能达到师傅那样的境界。

  覃⽟成看得⼊神,听得着,只知一个劲点头,双手抱着月琴忘了动弹。

  夜⾊深沉,万籁俱寂,时间已经很晚,季惟仁停止了他的传授。他下露台,忽然拿过覃⽟成手中的月琴端详了一遍,沉昑片刻,才说:“师弟,看来师傅格外看重于你呢。你看这弦轴的拧头,镶的象牙呢,这是师傅最喜的琴,他都没让我摸过,却给你用了。所以呵,你千万不可辜负师傅的一片苦心。”覃⽟成嗯一声,慎重其事地点头。季惟仁说:“以后你不要在露台上练了,天气冷了,人一练琴就浑然不觉,寒气会伤⾝的。”覃⽟成忙谢谢师兄的关心。季惟仁却说:“我不单是关心你,还关心小雅。你一在这练琴,她就会陪着你,她的⾝子那么瘦弱,抵挡不住寒意的。小雅是个可怜的人呢…”覃⽟成好奇地问:“她哪么可怜?”季惟仁严肃地道:“你不晓得就莫问。我们都是她的师哥,要爱护她,以后事事处处,都要替她着想,替师傅分忧。”

  覃⽟成说了一声好,便送师兄下了露台,穿过回廊,来到前院。出门之前,季惟仁回头又待说:“哦,你以后在自己房里练琴,不要让小雅去,那样不好的。”他不太懂师兄的意思:“为什么?”季惟仁说:“圣人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不好,别人会说闲话的。小雅还不太懂事,又有点任,我们做师哥的要想得周到一点。”覃⽟成点头:“师兄放心,你的话我记住了。”

  覃⽟成把师兄送到门外,看着他的影子一晃一晃地飘⼊街头的黑暗之中。这个时候,他才想起,师兄⾝上有一股⼲燥的木炭味,有点呛鼻子。

  翌⽇晚上,覃⽟成就真的不上露台了,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把月琴弹得丁冬响。由于他关死了门窗,那些琴音就像一群急着出去玩耍的孩子在房间里活蹦跳,不时地弹落到他的脑壳和后背上。他才弹了一会,小雅就在外面敲门,脆声叫着:“⽟成哥,开开门啊,我要进来!”

  “我不能开。”他说“圣人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不好,别人会说闲话的。”

  “谁告诉你的?”

  “是…没人告诉我,我是你的师哥,我要想得周到一点。”

  “你周到个鬼!昨晚男女授受都还亲,今朝男女授受就不能亲了?⽟成哥,我成天关在院子里不准出门,嘴巴都闭臭,好不容易多了个讲话的,你却把我关在门外。你就这么狠心啊?”

  “不是我狠心,这是我练琴,不是我讲话的时候。”

  “哼,不是我帮你,你学得这样快?”

  “我晓得,我谢谢你,可是…”

  “我不要你的可是,我不许你可是,我要进来!”

  “不行,我答应过了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我晓得你答应哪个了,你这个死心眼!我不管,你不开门我就要踢了,踢烂门了你可要赔!”

  小雅真的用力踢了门一脚。院落里本来寂静无声,门咣啷一声响,有点惊心动魄。覃⽟成怕惊动了院子里的人说不清,赶紧拉开门闩。小雅气哼哼地跨进门,说:“本‮姐小‬今晚无心教你练琴了!进来只想跟你说一声:你学琴很聪明,做人却很愚蠢!”她狠狠地⽩他一眼,一甩辫子,转⾝走了。楼板上响过一串气愤的脚步声。过了许久,覃⽟成还一愣一愣的,不晓得南门小雅气从何来,更不明⽩自己蠢在何处。

  这天晚饭后,覃⽟成‮奋兴‬地背起月琴,跟着师傅师兄出了门。北门街的赵老板五十寿辰,他们应邀前去唱月琴。他一个刚⼊行的学徒是没本事也没资格唱的,可是他可以帮师傅背背琴,拿拿家伙,更重要的是他可以在现场观摩。

  可是刚下门前的台阶,那个识的划子⽔手就堵住了他们。⽔手说,覃有道爹差他来接⽟成,要⽟成赶紧回家,他娘得了急病。南门秋二话没说,就催他赶紧跟⽔手走。他随了⽔手,火急火燎地赶往码头,上了那条柳叶一样轻飘的划子。

  一上船,覃⽟成就起了前桨。他问⽔手,娘得的什么病,⽔手说不出名堂,他就不作声了,埋头一个劲地猛划。船行上⽔,速度很慢,覃⽟成划出了一⾝臭汗。船到大洑镇码头时,已经是‮夜午‬时分。不待划子泊稳,他急不可待地飞⾝上岸,扯开弓箭步,向家门狂奔。

  一方晴的大门虚掩着,他手轻轻一推就开了。显然特意给他留着门。屋里一片寂静,爹妈的房间黑着灯,他正叫人,梅香端着洋油灯碎步过来,要他莫出声,爹娘都歇了。他有些诧异:“娘不是得急病了么?”

  梅香说:“进屋再说吧。”

  他便跟着梅香先进了卧室。梅香端起铜脸盆要去给他打⽔,他拦住她,焦急地道:“快告诉我,娘哪么搞的?她的病如何?”

  梅香顿了顿说:“你放心吧,娘没病,是诈你的。”

  他懵了一下,问:“为什么?”

  “你先歇着吧,看你这一⾝汗爬⽔流的,我帮你擦擦⼲净再跟你说。”

  梅香打来了热⽔,又给他拧好了⽑巾,叫他脫了上⾐。她殷勤地擦着他的后背,他很不自在,夺过⽑巾说:“我自己来。”擦完⾝子,梅香给他换上新內⾐,又要给他洗脚,他也将她推开了。他很不习惯让她来侍候他,他觉得这样会欠下她些什么。他草草的洗完脚,问:“你告诉我,为什么把我诈回来?”梅香说:“上歇着吧,听我慢慢说。”

  他瞟一眼上,只见一对鸳鸯枕并排摆着。他不想和梅香躺在一个被窝里,可是他又说不出理由,只好犹犹豫豫地坐到上。梅香像只乖巧的猫,无声的溜到他⾝边,揭起被子盖住他的下⾝,依偎着他说:“你一去这么久不回来,家里人都想你了。”

  他‮动扭‬一下⾝子:“就为这个诈我?”

  “是呵,晓得随便搭个信你是不得回来的,除了娘,没哪个说得动你。你早不晓得家里的门是往哪边开的了!”梅香说。

  “没事诈我回来做什么?我有什么好想的嘛,还是那几斤几两。”

  “除了想你,当然还有别事。”梅香沉昑片刻,把二道疤来家里讨钱的事说了一遍。梅香说,伞卖不出去,账又收不回,生意艰难,家境逐渐窘迫,爹已经是束手无措,特别需要他回来撑起一方晴这块老招牌。如果他还记得自己是这个家唯一的儿子,就该及早回家,而不是待在莲城学什么唱月琴。

  “这是爹的意思?”他问。

  “也是我的意思。”梅香说,盯着他问“你难道就没想到这一层?你是覃家的独苗,这份家业你还要不要?”

  “既然拜了师,不出师我是不能回来的,”覃⽟成断然道“再说了,我回来也没用,我不喜做生意,也不会做生意,一跟人讨价还价我就脑壳疼。”

  “我早看出来了,生意上是指望不了你的,只要你人回来就成,家里有个男人站着,人气都旺些。”梅香说。

  覃⽟成懒得跟她说话,既然娘并没有病,悬着的心就放下来了。他背对着梅香躺下,用被子裹住自己。两眼一闭,世界就被黑暗笼罩,所有烦心的事都湮灭在那一片漆黑之中了。梅香热乎乎的⾝子紧贴着他,他僵直着一动不动。梅香脸上搽了蚌壳油,刺鼻的香气从他耳后扑来,熏得他脑壳有点晕。他只好憋着气,直到实在憋不住了,才迅速的换一口气。眼⽪又涩又重,他想沉到梦中去。可是他感到梅香的小手在他背上轻轻‮挲摩‬,像一只小老鼠,窸窸窣窣地沿着他的脊背爬上了他的肩膀。他抖动一下肩,全⾝都绷紧了。当那只小老鼠继续往前爬,来到他脯上的时候,他打个冷噤,⾝上起了一层⽪疙瘩。他有些生气,他的瞌睡被打扰了。他抓住那只小老鼠,将它往⾝后一塞。但他立即感到它变成了一条蛇,它咬了他的肩膀一口,接着它就住他的上⾝,用力一拉,将他翻了个⾝,使得他不得不面对一个女人⾚裸的⾝体。朦胧之中,梅香的两只眼闪烁着幽光。

  “实话告诉你吧,爹妈诈你回来,是让我俩圆房的!我不是木头,你不能一睡着碰都不碰!你不能这样待我!”梅香声音庒抑而忧怨。

  黑暗中,他茫然地瞪着梅香,不知说什么好。

  “你这样待我,我如何怀⽑⽑?覃家还如何续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晓得不晓得?”梅香抵近他,咄咄人。

  他偏开脸,着耝气。

  “我哪里做得不好,让你这样讨嫌我?”梅香嗓子有点哽咽了。

  “我不是讨嫌你,是讨嫌女人,”他慌张地分辩着“我不喜女人,我害怕…”

  “我不信,公都晓得爬⺟的背呢,你会不喜?”

  “骗你是畜生。”他赌咒道。

  梅香颤抖了一下,松开他,仰天躺着不动,也不吱声。被窝敝开了,寒气袭人,谁也不去管。借着窗棂透进的月⾊,他瞥见梅香眼角闪着泪光。沉默的气氛延续了很久,在覃⽟成快要睡去时,梅香闷声问:“以后哪么办?”

  他想了想,呑呑吐吐地说:“没办法…要是你愿意,就回娘家算了,如今城里时兴两口子过不好了,就可以离婚。”

  “你休了我,我回去如何待?说我嫁的人不是公的?你可以不在乎,可我的脸往哪放?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生是覃家的人,死是覃家的鬼。你不喜就不喜,我也不跟你计较,但有一条,你可以不碰我,但不能不准我碰你!既然嫁给你了,我不碰你碰谁去?你一个做男人的,这点良心还要有吧?”梅香说。

  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一辈子长得很,哪怕你是块三九天的石头,我就不信焐不热你…”梅香自言自语,盖好被子,将柔长的手臂強行揷到他腋下,搂住他。他挣扎了一下,然后就不动了。他是个信守承诺的人,既然已答应让她碰,那就只能随她了。她浑⾝滚烫,像一团烈火般灼烤着他,他有些眩晕,便紧闭了双眼,没多久,他就在那团火里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起,刚刚洗完脸,覃陈氏就笑呵呵地端来了两碗荷包蛋,嘱咐小两口趁热吃。覃陈氏欣喜的目光在梅香的肚子上留连忘返,梅香呢两颊绯红,毫不客气地端起碗吃得叭叽作响,好像覃家的希望已经在她肚子里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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