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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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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气慡,空气也⼲燥清凉。梅玲昨晚照例卷起窗纸,一早醒来,觉得有些凉意。她把棉被盖好,打算再睡。但是昨天晚上和博雅相会的记忆太美,太意外了,留在脑海里,甩也甩不开。她的心扑通扑通跳,嘴渐渐泛起一丝笑容,她把头埋在枕下。前院已经听到人声,但是院落里仍然静悄悄的。她感到一件很重大、很快乐,也许很愚蠢的事情发生了。

  为什么任博雅追她呢?然而她自己承认,她需要如此。难道她生命中展开了新一页?她的脑子里充満了矛盾的情绪——刺、浪漫、疑惑。这件事会给她带来什么?她以前的经验太令人困惑了。她想起自己的过去,总觉得当时她年轻不成,像一艘废船,被环境和男人的望所搅和了。博雅是她第一个敬重、关心的男人,他的爱情似乎是真诚的。这个家是一幅宁静的图画,一个休息的港口。未来还是未知数,她不敢多想,复杂是难免的。她是不是又错了呢?如果她⺟亲还在,或是一开始就找对了人,她整个的一生就全然不同了,她就能给博雅一份纯真、无瑕的爱情,不必隐瞒什么。如果她说出过去的一切,他会谅解吗?她该不该说?幸亏还没有全盘托出。他说:“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听起来真舒服。她知道自己没有对不起谁,然而心中仍不时有悔恨感,怕她配不上他。她终于找到了她可以期盼的男人,心里却不免发抖,怕昨天的追求只是一种偶然,不会有结果的。但是这件事太重要了,她现在可不能冒险地说出全部历史。她要等自己更了解他,双方爱情成了再说。然后她又自我安慰说:若是博雅娶她,这也是他的第二次婚姻哪。她并非全然配不上他…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嫁给博雅?她疯了…现在是战时,就算她变成博雅的子,她也猜不透未来的前途。她热情而心地‮望渴‬知道最近几天会有何新的发展。

  在纷的心情下,她又睡着了。当她八点半醒来时,意外地听到了博雅悉的脚步声,她由窗口看见他进⼊冯舅公的庭院,客厅对面罗娜的房间还是静悄悄的。她起来把窗纸卷得更⾼些,好能看到博雅出来,也许还能和他打招呼呢。她匆匆穿好⾐服,博雅出来,看见她站在窗口,对他微笑挥手,他转⾝走向她的窗台下面。

  “你这么早就起来啦?”他微笑说。

  “进来吧。”她做手势。

  他蹑⾜进⼊客厅,她站在卧室门口他。她已经穿上黑棉袍,头发梳了一半,前面有些小卷。她脸上还没化妆,不过布満了青舂的‮晕红‬,眼角又満又光滑。她耳语说,罗娜夫妇还在‮觉睡‬,要他进她房里来。他们低声说话,但是她的发音含有睡了的清脆感。

  博雅转⾝吻她,她觉得心中许多疑惑都一扫而空了。

  “趁冯舅公还没出门,我过来找他谈谈,”他说“我要安排远行的计划,不过也不全是这样。我一早起来,不知怎么两只脚就自动朝你这边走来。从你的脸⾊看得出,你睡得很好。”

  “博雅,我希望永远如此,这是我內心的需求,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幽会,我们必须尽快到‮海上‬去。”

  “我找冯舅公就是谈这件事。天津开的轮船铺位很难买,存款必需安排,凯男还要买些东西。我告诉她,‮海上‬什么都买得到,但是她说要买些礼物送亲戚,我今天早上要陪她出去。你和罗娜他们能不能过来吃午饭?”

  “好的。”

  “你出门的一切都准备好啦?要不要我替你买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但给我买些稻香村的藌饯、鸭肫和福州橄榄好了。”

  “你爱吃鸭肫?”

  “我爱吃——可以嚼的东西我都喜。你也喜吗?”

  “我边放了一瓶,晚上边嚼边看书。”

  “好妙!我也是!”博雅走了,今天早上的会面使她再次坚定了信心。昨天晚上他说的情话不只是逢场作戏,一时冲动的结果,他的表情证明了这一点。

  罗娜起,看见梅玲的神采比平常更焕发。梅玲告诉她,博雅过来和冯舅公讨论远行的计划,还邀大伙儿吃午饭。

  “我仿佛听到你们低声说话。”罗娜说。

  “我们怕吵到你们。”梅玲答道。

  这是北平秋天中的一个好⽇子,⼲慡、晴朗,院子里又舒服又平静。昨晚的韵事还留在梅玲脑海中,掌握些未知的诺言,今天早上偶然而匆匆的一见——那个吻,他双手在她肩上‮摸抚‬——在她屋里留下细致的香味。幽香发自她摘来供在瓶里的木兰花,那倒无关紧要。空中有一股奇妙的刺。她对镜梳头,想着今天该穿什么⾐服。打扮漂亮是自尊的表现,一个女人就算只到公园走走,只有陌生人看见她,她也会穿戴整齐。但是为一个男人,一个她心爱的男人而打扮,意义又不止如此了。在家里便餐,她得穿得简单一点。她的发型如艺术品一样,不能显出刻意雕琢的痕迹,要配她的脸蛋,又自然又顺眼。她知道博雅很注意她右耳下的红痣。她耳型柔和,下面尖尖薄薄的,算命的人说这是坏征兆,所有长命、有福气的人耳垂都是长长厚厚的,好保住福气。结果她常常把头发放下来,半盖住耳朵。突然灵机一动,她用大发夹把头发向后拢。她脸型很小,这样一来简直像中‮生学‬似的,看起来很清新,红痣也清清楚楚地露在外面。

  她的胎痣是鲜红⾊的,一些山中小蜥蜴就是这种颜⾊。没有人知道朱红⾊和贞有什么关系,但是古代常有人用蜥蜴⾎来测验妇女的节。先让一只蜥蜴吃下七斤的朱砂,再把它的⾎放在妇女手臂上,据说会留下永久的朱痕,但是女孩子若曾和男人发生关系,朱痕就会变⾊。‮国中‬文学中蜥蜴又名“守宮”就是这个原因。梅玲的胎痣刚好是这种颜⾊,名叫“朱砂痣”是罕有的美人斑。

  梅玲也记得,她中午要到博雅的房间去。她看过他的书房,也见过他在那里弹钢琴。她不能决定他喜什么样的⾐服,就照着唯一的线索,假设自己就是属于这里,让自己在他家显得很顺眼。她必须淡妆素服,造成亲切的气氛。除了手臂上取不下来的终⾝翠⽟镯子,什么珠宝都不戴。由于刻意的研究,她穿上浅蓝⾊的短袖旧旗袍,以便和他书斋的深蓝⾊地毯相衬。

  大约十二点,她和罗娜、冯旦、冯健一起过去。她说她想看看博雅的书斋,他们也没其他事可做。博雅和凯男还没回来。这个院落的最东边,和北平的一般房子比起来,显得特别大、特别深。房间都铺了厚厚的地毯,西侧和‮央中‬的房间做客厅,两边只有窄板隔开,西侧有几个黑木的古董架,上面立了各种花瓶,一套宋代的小⽩瓷杯和瓷碗,还有花⾊细致的“古月轩”瓷釉器皿。

  梅玲一个人走进西院的别室,那就是博雅的书房。墙上挂着两个汉代的大铜镜,几幅书法,还有一张小鸟在枝上凝望大蛇的⽔墨画。一张茶几上摆着全套的“宜兴”陶土茶具,书架顶上排満古怪的小玩意儿——生锈的古剑啦,一个绿⾊的小铃铛啦,还有一只弯弯的老象牙,在一寸⾼、二寸宽的牙面上刻着整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这些东西古老而稀罕,却不算美丽。房间南面自成一格,有一张现代的书室躺椅,一架钢琴,一个新式的落地灯。两边的差别很明显,房间的中心保持了‮国中‬屋舍的质朴气质,南侧很新颖、很舒服,显得亲切多了。这是博雅读书、休息的角落。椅垫糟糟地搁在躺椅上,报纸也零零散散的。躺椅下有一张豹⽪,博雅的拖鞋就放在上面。屋里没人,她拾起拖鞋,轻轻‮摸抚‬,觉得有些罪恶感,又小心地放回原处。她坐在琴凳上,凝望她曾听他弹的乐谱。她看到钢琴上有一对玩具锣钹和一个小铜铃,觉得很有趣,不知道他用这些小玩意⼲什么。附近有一个金笼小鸟形的时钟,每一秒钟小鸟都回头一次。博雅喜这些小东西,她大声笑了出来,眼睛瞥见一个装了鸭肫⼲的玻璃瓶子,就放在躺椅边的矮几上。“噢!在这里!”她自言自语地说。她忍不住由瓶里拿出一堆,嚼得过瘾。

  大家慢慢逛到书房来。梅玲坐在博雅房间‮央中‬的书桌前,正‮摸抚‬一块一尺长的旧书⽪,一片⼲鸭肫可以嚼二十分钟,她又喜细嚼慢咽,一次只咬下几片小丝。

  “你在吃什么?”罗娜大嚷。

  梅玲把手上的东西拿给她看,还笑了笑。

  一个老女佣端茶进来。她看到梅玲的动作,就说:“‮姐小‬,这是少爷最心爱的,谁也不准碰。”

  梅玲拿起瓶子,一一传过去,只有冯健拿了一片鸭肫。她甚至把瓶子递给佣人,但是佣人说:“我们不敢…这个屋子里只有少爷能碰那瓶子…连太太都不敢。”

  梅玲笑着将瓶子放回原处,她对吓慌的佣人说:“如果少爷问起来,就说我会补回去。有很多嘛。”

  不久博雅和凯男回来了,博雅走到书房,手上拿着几个包裹。他发现梅玲坐在⾼⾼的梗木椅上,靠着书桌,不免十分意外。她正在打量一个⽟“洗笔”是照山峰的形状雕出来的,下面有一个装⽔的小盆子。梅玲正在玩弄里面的⽑笔,博雅进来,她仍坐着不动,只笑笑瞥了他一眼。她的翠⽟镯子恰巧和那个⽟洗笔十分相配。她的头发夹向脑后,只有几撮发散在额前,小小的⾝子栖在⾼椅上,与特⾼的黑木大桌形成強烈的对比,整个给人特别天真的印象。博雅痴痴地站着,梅玲还在玩⽑笔,连眼睫⽑都没有抬起来,又笑了笑。真琊门,她不该笑,如果笑就应该抬头看他,这样她的笑容仿佛指出了一个秘密的思想。她在大古砚上涂了几个字,仍旧没有抬头,说:“博雅兄,有人偷了你瓶里的鸭肫,你最好数一数。”然后她拿起桌上残留的小片鸭肫,顽⽪地嚼起来。

  博雅看看玻璃瓶,不觉大笑。

  “她是一头海狸,”罗娜说“她的下巴已经动了半个钟头了。你如果把她关在这儿一个礼拜,她会连整栋房子都啃掉——家具啦、梁柱啦、躺椅、椅垫,通通吃掉。”

  大家都笑起来,博雅想起他带来的包裹,就说:“看我带了什么?够你嚼一个礼拜了。”

  包裹里有⼲肫、蚕⾖⼲、五香瓜子和牛⽪糖——因为韧得像牛⽪,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

  “真巧。”罗娜说。

  梅玲由包包里拿出两个⼲肫,放到瓶里去。

  “我偷了两个,”她对博雅说“女佣吓坏了,我告诉她若少爷问起来,说我会补回去。”

  凯男现在进来了。逛完街,她显得很快活,而且为远行的准备而‮奋兴‬。梅玲把桌上的藌饯拿给她,这种反客为主的态度以及耝包装纸,相当伤害⾝为女主人的自尊心,她笑笑拒绝了。

  午餐端上桌,他们到东厢的饭厅去,凯男要梅玲坐在冯健隔壁,他非常⾼兴。凯男曾对罗娜说冯健和梅玲很相配,他自己也这么想,因为他是这儿唯一的单⾝汉,梅玲对他又似乎友善的。凯男曾看到博雅‮逗挑‬梅玲,但是她也看过他‮逗挑‬别的女子,她觉得好舒服、很神气、很放心。

  出乎意料之外,博雅没有通知太太就叫女佣准备了鸭肫汤和一碟炸肫,东西端来,大伙儿都笑梅玲。她看看博雅,他也默默微笑着。

  他们谈起远行的计划,罗娜叹气说,她真恨不得随他们到南方去。

  “你们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声,大概在晚饭前后?”凯男问道。“回教市集上的人说,昨晚上有人攻破一座监牢。”

  “我们的人⼲的,我们的游击队。”博雅说“是永定门外的一座监牢。”

  “有人说五百个犯人逃出狱,加⼊游击队。有人说一千,谁也不知道。”凯男又说。

  过了一会儿博雅说:“很⾼兴我们要走了,你不觉得吗?”他看看太太说。

  “觉得什么?”

  “劫数感哪。看到周遭那么多⽇本人,东四牌楼那儿至少建起五六所‘医院’。空中都染上气味,我不只是说尝‮洛海‬因的‘医院’。我是指大家的面孔,‮国中‬人和⽇本人脸上的气。这两个民族如何能生活在一起呢?你会觉得不可能适应,现在北平已变成为⽇本都市了。那就让他们当胜利者,去扮演自己的角⾊吧。可是他们办不到。他们不自重,缺乏信心。如果他们能显出自信、轻松的态度,你可以说,那就好了,他们已攻下北平,打算占有它,一切都会有定下来的感觉。但是他们不自信、不自重,也不礼貌。他们有无法纵你的恐惧,或是赢得你的好感。他们到底怎么啦?”

  大家都在吃饭,博雅继续说着:“我从来没见过像⽇本店东那样沉默的动物,简直像遭人‮害迫‬的野兽。我的⻩包车夫说:‘东洋人和我们差不多,就是不会笑。’他说他拉过一个⽇本人,正好一只小狗叼着木拖鞋跑出来对那只拖鞋又吠又咬的。街上的人都站着大笑,只有丢了拖鞋的人和他拉着的客人例外。小狗并没有去咬他。但是他背后的⽇本人说:‘喳!喳!’想想他们居然怕一只狗!我问车夫觉得⽩人怎么样,他说:‘他们是奇怪、可怕的人种。他们有怪味,就算你在他们面前跑步,也闻得出牛油味。不过,他们会笑,和我们一样,那些东洋人就不会。’”

  饭后大家到书房去,博雅拿出两张“⽇本联合储备‮行银‬”的新钞,一张是印有孔子像的一元钞,一张是印有文天祥的十元票子。

  “有那么多人,”他说“他们却选上了文天祥!有一种百元大钞,上面印着⻩帝的像,不过我没见过。那些傀儡们会喜吗?文天祥被捕曾被忽必烈囚在‮京北‬很多年,并受过不少礼遇,但是他不肯服侍蒙古人,宁愿一死。你们有何感想,我知道⽇本人的想法是要让傀儡‮府政‬在‮民人‬面前显出真正的‮国中‬作风,他们真可笑!”

  梅玲盯着她手上钞票中的文天祥,文天祥和岳飞可能是‮国中‬历史上最著名的爱国者了。“他长得真是这个样子?”

  “肖像可能是想象画的,他是蒋介石心目中的英雄之一。”

  “面孔真⾼贵!”梅玲说。

  “⽇本人一定是由三‮主民‬义课本中得到的灵感,他们选了一切好听的‮国中‬名词,譬如‘共存’啦,‘共荣’啦,‘王道’啦,‘诚意’和‘合作’啦,拿出来使用,希望我们呑下去。谁发明了这些字眼?为什么要拿来骗我们呢?你有没有读过文天祥的《正气歌》?”

  “没有,”梅玲有点惭愧说“当然听说过那首诗。”

  “喔,文天祥代表的就是这个——正气。‮国中‬历史上凡是拒绝对异族屈服,以勇敢和正气闻名的爱国英雄,歌里都提到了。颜将军的头颅,颜常山的⾆头和张良刺秦王的铁椎在歌里都是正义的象征或证明。张良是历史上第一个游击队,如果‮国中‬人都想起他,想用他的暗杀方式呢?如果我们都想起颜常山在刑场上骂贼而死,不愿意投降呢?⽇本人可能以为,他们把孔子、文天祥和⻩帝的肖像印在钞票上,我们就不会在上面涂毁谤的字句了。”

  北平人自有一套间接对傀儡统治表示不満的方法。以前很多伪币都被划上傀儡‮员官‬的名字,再加上如“汉奷”、“不要脸”、“卖国贼”、“对蛮邦磕头”等字眼,甚至还有更下流的污辱。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但是很快就广为流行。很多钞票上都有,所以使用者都说是从别人手中接过来的。傀儡‮员官‬向⽇本将军抱怨,于是当局颁布了一道命令,规定有侮辱字眼的钞票不准使用。不过,这道命令却变成商人拒收此类钞票的借口,他们太⾼兴这样做,因为这些钞票甚至连⽇元都换不到,往往要降格兑现,商人宁可使用‮国中‬
‮央中‬
‮行银‬的票子。因此当局只好撤销这道命令。现在新钞票发行,上面印有‮国中‬历史英雄的肖像,就像希特勒‮服征‬意大利,却发行马西尼肖像的钞票,或者‮服征‬瑞士,钞票上却用威廉泰尔肖像一样,但是⽇本人可看不出其中的幽默。

  通常家庭午餐后,大家都回房休息。但是十月的光正好,他们都被这时刻昅引了。大家离情依依,仿佛有什么事情将要改变似的。谁知道他们还能共度多少个这样的秋⽇?梅玲饭前的雅兴使他们心情极佳,小院子在中午的光下具有一种宁静的魅力。凯男为进行的计划而⾼兴,梅玲没有理由说要走,罗娜心里则另有打算。男人在家通常不算数,他们心烦的时候,想要表示自己重要的时候,随时可以离开家。所以大伙儿围着南侧的躺椅,梅玲在书架前闲逛,边看书边吃瓜子,最后又坐在博雅⾼⾼的书椅上。

  这时候他们听到远处的声,罗娜平常很镇定,现在也惊慌了。游击队正在城市附近打仗,近两个月他们常常听到远方的炮声,但是她仍感到心慌。

  “你们走了以后,我们会怎么样呢?”她问博雅,博雅正坐在一张扶手椅上菗烟斗。“北平会怎么样?你想这次战争会打多久?”

  “一两年,也许三年,谁知道!”他回答道。

  “两三年!”罗娜呼道“你想我们能打那么久吗?”

  “当然可以。”他说着,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把握。

  “但是我们会变成什么样呢?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这次绝不像一九三二年‮海上‬之役那么短。你最好有习以为常这个想法。”

  “你该不是说我们要关在这里听两三年的声吧?”

  “你若要‮国中‬赢,就必须如此期盼,我们的游击队不会让他们歇息的。”

  “如果打那么久,我们还是搬到‮海上‬去住比较好,我们可以留在‮际国‬住宅区。”

  “现在‮海上‬打得更厉害,炸得更凶。”博雅轻笑几声说。

  “我们怎么办?”罗娜心慌意地说。

  “别搞错了,这是长期的战争。一九三二年是十九军在打,现在是‮国全‬作战。这不是‮海上‬或北平的问题,也不是那里比较‮全安‬的问题,没有一个地方是绝对‮全安‬的。谁知道‮海上‬会有什么结果?战争会延到內地去,我们都会变成难民。我们会如何?这座园子会如何?谁也猜不到。北平将和満洲一样‮全安‬,这里名叫‘沦陷区’。你必须决定是要继续生活,还是只求活下去,待在这个沦陷区市难以忍受的气氛中——还是变成內地的难民。”

  “我想没有这么严重吧,”罗娜沮丧地说“我们还是到‮海上‬去,我想梅玲是难民,不得不来这里,我们现在自己也要变成难民了。”

  “梅玲是难民?”博雅说。

  “她在我们家避难。”罗娜回答说。

  梅玲独自坐在椅子上,望着罗娜微笑,嘴巴仍然漫不经心地吃瓜子。

  “我也要去‮海上‬。”冯健想起梅玲要去那儿,就说。

  “这样对你也许好一点,”博雅认真地说“我们正看到北平一天天‮败腐‬,我想一个人再忍下去,就要⿇木了,不过也不能永远这样。我们的同胞沉沉的,敌人也沉沉的。我们的同胞觉得命中注定不能屈服,⽇本人觉得注定要‮服征‬我们,他们自觉已经攻下这座城市,可以用杆来统治,心里却老大不痛快。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快活?他们害怕了,任何靠杆自卫的人都难免要害怕。面对手很可怕,你一刻都不能放松。”

  冯旦揷嘴了:“但是英国人用杆统治印度已经不止一百年了。”

  “你误会了,”博雅说“英国人是靠他们的魔力来统治印度。”

  “什么魔力?”冯旦诧异地说。

  “凭他们的潇洒大方。”博雅向他挑战说。

  “你歪曲事实,”冯旦说“印度人怎么会在乎英国人的风采?他们对英国人的怨恨,不下于韩国人对⽇本人。”

  “是啊,他们恨英国人,也尊敬英国人——或者不如说,他们怕他们。那就是他们的魔力,一种天生主人的魔力,你也可以说是毒蛇的魔力,自信、自重、穿自己服装、吃自己食物、说自己语言,而且希望别人也说英语的魔力。别忘啦,英国人在全印度的驻军只等于⽇本‮服征‬小小的韩国四十年后在韩国驻军的人数。你想少数英国男女住在印度的前哨村落,怎么不会被土著杀掉呢?不是靠杆和‮机飞‬,是靠他们的英国太帽、短、坚固的绒线袜、夏布女装和曲球比赛,靠他们对佣人讲话的那副自然的主人腔。我说过,毒蛇魔力。想想⽇本人用自然的主人腔对‮国中‬佣人说话吧,他们只会摆架子,打你的耳光。他们一喝醉,就出尽别的民族绝不会出的洋相。我告诉你,他们一生在恐惧中度⽇,怕他们的‮察警‬,他们的军队。你把他们放在外国,突然要他们装出主人的举止,他们硬是办不到。他们一喝醉,一切庒抑的恐惧都流露出来了。⽇本人没有英国人的魅力,他们不可能文雅,所以他们注定要失败。”

  “你喜‮海上‬的英国人吗?”冯旦愤慨地说。

  “我喜,”博雅说“我尊敬他们的民族,我讨厌他们的外国政策,但是喜他们个人。”

  “在‮海上‬只有买办喜他们。”

  “但是‮海上‬的买办喜不喜⽇本人呢?差别就在这里,这就是让属员喜你的诀窍。不过我是指一般的英国人。”博雅受了留英的叔叔阿非影响,很崇拜英国人。阿非和所有留英的‮生学‬一样,对英国忠心耿耿,常对博雅谈起他们的勇气、他们的人道、他们对朋友的忠心以及他们的自信,自信最容易昅引博雅这类人物。他继续说:“到‮海上‬去看看英国人,看街上的‮民人‬对他们有什么感想。大家都敬重他们,怕他们,对不对?英国‮员官‬对老太太、小狗或小孩都一样和气,⽇本人不可能低头对小狗或小孩表示好感,因为怕失去尊严。”

  大家都注意听,博雅又说:“我有时候替那些⽇本小店东难过。他们好温和、好文静、好驯服,他们只想讨生活。但是他们走到哪里,军队和‮察警‬就跟到哪里,还有浪人,⽇本社会的渣滓。军官威吓浪人,剥削他们,靠鸦片的利润来自肥——这是军制的一部分。浪人恨军方发鸦片执照时的威吓、红带子和勒索,但是却不得不靠他们保护。文静的商人只想为子儿女讨一份生活,对两者都恨之⼊骨,因为‮国中‬人再也不肯进他们店里买东西了。东城小学附近一家文具店的⽇本店东去找那个小学的‮国中‬校长,求他叫‮生学‬到他店里买东西。他知道自己是受了军队暴行和流氓闹事的影响。‮国中‬校长告诉他,他答应对‮生学‬说说看,但是小孩若不去买,又有什么用呢?”

  “但是大英帝国主义还是帝国主义呀!”冯旦反驳说。他的毕业论文是研究英国在远东的帝国主义,他想把话题转到他喜的题目上。“看看新加坡,看看‮港香‬,东印度公司和南満铁路有什么区别呢?英国和⽇本还签订盟约,保护他们在远东的利益哩。”

  “当然,”博雅说“大英帝国主义更可怕,因为他们把握了成功的秘诀。英国人从十六世纪就搞这一套了,⽇本人还是生手。再过一两百年,他们也许能统治殖民地,学会讨人喜。帝国主义光靠还不够,他们却只有。帝国主义是人道的艺术。”

  “我不相信,”冯旦说“一切全是经济,全是供求的问题,原料和市场的问题。”

  “大学课本是这么说的,”博雅说“就像开店一样,当然你必须会记账、卖货,知道盈亏、本金和利息的问题,但是最后分析起来,却要懂得让顾客喜你,下次再来买。帝国主义是一种微妙的人道艺术,治人的艺术,尤其是异族的人,你必须了解人。⽇本人的帝国主义似乎是由军事课本中学来的。”

  冯旦心里也很明⽩,但他是大学毕业生,喜采取冷静、客观、纯学术的立场,这是现代知识分子致命的弱点,一种不近情理的虚荣心。“⽇本人没有你说的那么笨,”他说“毕竟他们也想培养‮国中‬人的友谊,设立了东亚文化协会,想团结⻩种人把⽩人赶出去。他们现在不成功,但是由长远的立场来说,他们会成功的。”

  “不错,他们会成功。”博雅习惯接受一个论点,再慢慢加以破坏。“如果他们不在城外用刺刀杀女人和小孩,他们也许会成为东方文明的斗士。他们真蠢,你看到前几天报上登的东亚文化协会的照片了吧,那几个汉奷也在里面,简直像幽灵似的,好安静,好沉闷,好不知羞聇。穿军服的⽇本人显得很机警,很进步。土井源一副精明、热心的样子,董康则温温顺顺,又⾼又冷淡。但是你难免有一个印象,总觉得⽇本人才是这场戏的受骗者,不是‮国中‬人。‮国中‬喜剧家知道这是闹剧,⽇本喜剧家却不知道,结果就造成了更深一层的喜感。他们不能对‮国中‬人用那种宣传法,这一套就像他们由空中投下来宣称⽇本人爱‮国中‬人的传单,那是⽇本军人的杰作,他们的脑袋简直像婴孩似的,就连‮国中‬⻩包车夫的脑袋也没有那么幼稚。所以…”

  冯旦觉得很屈辱。他想再说几句,又怕人家误会他“亲⽇”就闷声不响了。博雅看看梅玲,她吃完瓜子,正在古砚上涂字,她的翠⽟手镯在桌子上吭吭响。

  “你在做什么?”罗娜问道。

  “我在练习书法。”

  “别那么人嘛。”罗娜叫道。

  “魅力是英国人拥有而⽇本人缺乏的东西…你看,我每一句话都听到了。”她歪歪头,显然想写出有力的一笔勾字,嘴巴也张得大大的。

  “你显得好舒服、好自信。”博雅说。

  “就像英国人。”梅玲说。她放下⽑笔,开始把小菗屉一一打开来,顽⽪地检查里面的东西。

  “该死!该死!”她用英语说。

  “你说什么?你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在学英国人。”

  “你知道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博雅问她。

  “我知道,这是诅咒的字眼。”

  “可不是一句好话,我提醒你。”

  “不过我在‮海上‬和天津就只听到这句话。听起来好⾼超,好⾼贵。你不觉得为保住他们的帝国,英国人无时无刻都在说‘该死!该死!’吗?”

  “也许吧!”博雅说。

  “该死!该死!”梅玲又重复说。“我现在是不是显得很⾼超?”

  “你太甜了,不像帝国主义者。”

  “该死!”梅玲更热切地说,然后大笑。“你知道我分得出‮国美‬人和英国人。英国人说‘MyGod’!‮国美‬人说‘MyGuard!’”梅玲学得惟妙惟肖,大家都笑出声来。

  “你哪里学来的?”

  “噢!到处都可以听到嘛。有一个‮国美‬人骂我模仿他。他说‘该死’还没关系,‘天杀的’却是坏字眼,只有气得要命才说出口。除非你想打架,否则不能用。‮国美‬人还喜用一个名词,就是‘老天’或是‘地狱’,当他们说时,听起来好像真要打一架似的。”

  “你在哪里遇到‮国美‬人?”

  “噢,到处都有,‮海上‬的咖啡馆、夜总会和街上。博雅兄说得很对,我们尊敬‮海上‬的英国人,只因为他们不吃我们的食物。你从来没见过英国人进中餐馆,我们因此觉得屈辱、卑下,似乎我们吃的是垃圾,而他们就显得较为⾼超了。现在你看⽇本军人和游客涌进我们的餐厅大吃,仿佛他们一辈子没吃过⾁似的。这一点对⽇本帝国非常不利。”

  “但这是因为‮国中‬菜比⽇本生鱼好吃啊!”冯健说。

  “不,”她说“他们不该这样做。如果两国不战,那还没有关系。他们若想‮服征‬我们,就不能走进我们的餐馆。他们必须照吃自己的生鱼片,并显得很快活,还学英国人说‘该死!该死!’”她拿起一粒瓜子说:“你看过英国人吃瓜子吗?英国人若吃瓜子,他在远东的整个帝国就要崩溃了。”

  博雅咯咯笑。“我就这么说嘛,你若想要做一个‮服征‬者,你就先要肯定自己,你不能一天到晚挥动杆。⽇本人挥动杆就因为没有肯定自我,我从来没见过像本市⽇本人那么紧张的士兵。我记得看过一部‮国美‬电影,有一个人待在房里,一个強盗拿进来。那个人手上空空,镇定地走向前去,走到拿对准他口的強盗面前,结果強盗紧张了,这就是我所谓的肯定自己。”

  远处又传来炮火声,遥远的轰隆声像远方打雷般回声四处。“他们又来啦!”博雅说“西郊那儿一定有战事发生。”更多炮火声连续,然后他们听到空中的‮机飞‬声,越过市区向西山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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