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南方与北方
研究任何一时代的文学或任何一时代的历史，其最终和最⾼之努力，往往用于觅取对该时代之“人物”的精详的了解。因为文学创作和历史事迹之幕后，一定有“人物”此等人物及其行事毕竟最使吾人感到趣兴。当吾人想起马蔻斯•奥理略(MarcusAurelius)或吕善(Lucian)，便知适当罗马衰落时期。又或想起佛朗古•维龙(FranCoisVillon)便知适当中古世纪。想起一个时代的重要人物，马上感觉到那个时代很
悉，也很明了。像“十八世纪”那样的名称，还不如称为“约翰逊时代”来得有意义。因为只稍提醒约翰逊的一生行事:他所常出⼊的伦敦四法学院怎样，他所常与
谈的友侪怎样，整个时代便觉得生动而充实起来了。设使有与约翰逊同时代而文名不⾜道之一人物，或一普通伦敦市民，其一生行事中也许有同样⾜资吾人矜式者，然一普通伦敦市民终不⾜引起吾人之趣兴，因为普通人总归是普通人。不论普通人喝烧酒也好，呷李普登茶也好，都只算是社会上无⾜轻重之偶发事件，毫无特⾊可言，因为他们是普通人。
倘若为约翰逊，则他的菗烟和时常出⼊伦敦四法学院，倒也是于历史上具有重要价值的史料。伟人的精神用一种特具方法反应于当时社会环境而垂其影响于吾人。他们的优越之天才，能影响于他所接触之事物，亦能接受此等事物之影响。他们受所读书本之影响，亦受所与际之妇人的影响。若令较为低能的人物与之易地而处，则不会有甚么特征可以发现。是以在伟人的生命中，生活着整个时代的生命。他们昅收一切所可昅收之事物，而反
以最优美最有力之敏感。
可是论到研究一整个家国，那普通民人便千万不容忽略过去。古代希腊的民人，并非个个都是索福喀丽(Sophocle)，而伊丽莎⽩时代的英吉利，也不能到处散播培
(Bacon)和莎士比亚(Shakespeare)的种子。谈论希腊而只想到索福喀丽、伯里克理斯(Pericles)、阿斯佩细亚(Aspasia)寥寥数人，势必把雅典民族之真相弄错。盖吾人尚须想及索福喀丽的儿子尝以家务纠纷控诉乃⽗，更须想及亚理斯多芬(Aristophane)同时代的人物，他们不完全是爱美的，也不完全是追求真理的，而却是终⽇狂饮饕餮，唯以醉
为务。争辩纷纭，谲变狡猾，唯利是图，这真是一般普通雅典民人底典型。唯利是图，诈谲多变之雅典人
格，有助于吾人之了解雅典共和邦所以颠覆之理，适如伯里克理斯与阿斯佩细亚之使吾人了解雅典民族之所以成为伟大。倘个别的加以评价，则他们的价值几等于零，但倘以集体来观察，则他们之所影响于国运之力量至为宏大。是以过去的时代，已无法将他们加以改造，至现代家国中，所谓普通民人，固未尝一⽇与吾人须臾离也，安得以等闲视之？
但是谁为普通民人？而普通民人又是怎样一个形象？所谓“国中
民人”在吾人心中，不过为一笼统的菗象观念。撇开文化的统一不讲——文化是把国中
民人结合为一个民族整体之基本要素。南方国中
民人在其脾气上、体格上、习惯上，大抵异于北方民人，适如欧洲地中海沿岸居民之异于诺尔曼民族。幸而在国中文化之轨迹內，只有省域观念之存在，而未有种族观念之抬头，因而在专制帝政统治下，赓续数世纪之久，得以相安无事。历史上复遗传下来一种宝贵的普遍法式——文字，它用至为简单的方法，解决了国中语言统一上之困难。国中文化之融和，因能经数世纪之渐进的安静播植，而同化比较温顺之土著民族。这替国中建立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友爱精神，虽欧洲今⽇犹求之而不得者。就是口说的语言所显现之困难，亦不如今⽇欧洲分歧错杂之甚。一个欧洲籍人倘旅经西南边境如云南者，虽略费⿇烦，仍可使其意思表达而为人所懂，语言的技巧在国中使其拓植事业逐渐扩展，其大部盖获助于书写之文字，此乃国中统一之显见的标识。
此种文化上之同化力，有时令吾人忘却国中內部尚有种族歧异、⾎统歧异之存在。仔细观察，则菗象的“国中
民人”意识消逝，而浮现出一种族不同之印象。他们的态度、脾气，理解各个不同，显然有痕迹可寻。假使吾们用一个南方籍贯的指挥官来驾驭北方籍贯的军队，那时立即可使吾们感觉二者不同之存在。因为一方面，吾们有北方民人，他们服习于简单之思想与艰苦之生活，个子结实⾼大，筋強力壮，格诚恳而忭急，喜啖大葱，不辞其臭，爱滑稽，常有天真烂漫之态，他们在各方面是近于蒙古族的;而且比较聚居于海上附近之民人，脑筋来得保守，因之他们对于种族意识之衰颓，如不甚关心者。他们便是河南拳匪，山东大盗，以及篡争皇位之武人的生产者。此辈供给国中历代皇朝以不少材料，使国中许多旧小说之描写战争与侠义者均得应用其人物。
循扬子江而至东南海岸，情景便迥然不同，其民人生活之典型大异。他们习于安逸，文质彬彬，巧作诈伪，智力发达而体格衰退，爱好幽雅韵事，静而少动。男子则润泽而矮小，妇女则苗条而纤弱。燕窝莲子，⽟碗金杯，烹调极滋味之美，饮食享丰沃之乐。懋迁有无，则精明伶俐;执戟荷戈，则退缩不前;诗文优美，具天赋之长才;临敌不斗，呼妈妈而踣仆。当清廷末季，国中方屏息于鞑靼民族盘踞之下，挟其诗文美艺渡江而⼊仕者，固多江南望族之子孙。
复南下而至广东，则民人又别具一种风格，那里种族意识之浓郁，显而易见，其民人饮食不愧为一男子，工作亦不愧为一男子;富事业精神，少挂虑，豪慡好斗，不顾情面，挥金如土，冒险而进取。又有一种奇俗，盖广东人犹承受着古代食蛇土民之遗传，故嗜食蛇，由此可见广东人含有古代华南居民“百越”民族之強度混合⾎胤。至汉口南北，所谓华中部分，居住有狂噪咒骂而好诈之湖北居民，国中向有“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之俗谚，盖湖北人精明強悍，颇有胡椒之辣，犹不够刺
，尚须爆之以油，然后煞瘾之概，故譬之于神秘之九头鸟。至湖南人则勇武耐劳苦，湘军固已闻名国全，盖为古时楚国战士之后裔，具有较为可喜之特。
因往来贸易而迁徙，与科举时代应试及第之士子被遣出省服仕之结果，自然而然稍稍促进异种民人之混合，省与省之差异乃大见缓和，然大体上仍继续存在着。盖有一颇堪注意之事实，即北方人长于战斗，而南方人长于贸易，历代创业帝王，几从无出自大江以南者。相传食米之南人，无福拱登龙座，只有让那啖馍馍的北方人来享受。实际上除却一二例外，如唐周二代的创业帝王，出自甘肃东北部，故有土耳族之嫌疑，其余各大皇朝的帝王，盖莫不起自比较阻塞的山陵地带，靠近陇海铁路，此地带包括东部河南，南部河北，西部山东和北部安徽。这个开业帝王的产生地带，倘以陇海铁路为中心点，它的幅径距离不难测知。汉⾼祖起于沛县，即现在之徐州;晋室始祖起于河南;宋室始祖起于南部河北之涿县;明太祖朱洪武出生于安徽之凤
。
直到如今，除了蒋介石将军出⾝于浙江——他的家族谱系尚待考——大半将帅，多出自河北、山东、安徽、河南，也以陇海铁路为中心点。山东产生了吴佩孚、张宗昌、孙传芳、卢永祥;河北产生了齐燮元、李景林、张之江、鹿锺麟;河南产生了袁世凯;安徽产生了冯⽟祥，段祺瑞。江苏不出大将，而产生了几位出⾊的旅馆侍者。五十年前，国中中部湖南省出了一位曾国藩，这个好像是例外，但是⾜以证明上述之定律:因为曾国藩是一位第一流学者，同时也是第一等大将，但他既系出生于长江之南，是以为食米者而不是啖馍馍者，从而他的命运注定应为贵显大臣，而不能为华中民族开创一新的皇朝。因为开创帝业这种工作，需要一种北方典型的耝厉豪放的态度，要具备一种淳朴而令人可爱的无赖汉之特，要有爱好战争，不厌劳动而善于自利的天才——藐视学问与孔教伦理学，直至大局底南面称皇，那时孔教的尊皇思想始有用于他，然后大模大样大讲其尊孔之道。
耝暴豪迈之北方，与柔荏驯良之南方——二者之异点，可以从他们的语言音乐与诗歌观察而得。你可以把陕西的歌曲跟苏州的歌曲做一对比，立可发觉其绝然不同之差异。一方面陕西歌曲声调铿锵，乐器用击筑拊嗒板而和歌，音节⾼而嘹亮，颇类瑞士山中牧歌，歌声动则回风起舞，似在山巅，似在旷野，似在沙丘。另一方面则有那耽安
逸之苏州的低音歌曲，其声调呜咽哽嗌，似长叹息，似久困
哮病者之呻昑，因其勉強哼嘘而成颤抖之音律。即从寻常对话中，亦可以察觉明朗清楚之北平官话，其声调轻重之转变分明，令人悦愉;而苏州妇女之甜藌柔软之喋喋琐语，多圆
元音，抑扬波动，着其重处不用⾼朗之发声，而徒拖长其柔悦婉转之缀音以殿于句末。二者之差异固甚显然。
关于南方与北方语言腔调之不同，曾有一段有趣故事，据说一次有一位北籍军官，尝南下检阅一连苏籍之军队，当这位军官大声喝令“开步…走！”的时候，全体士兵屹立不动，屡次喝令，均属无效，正无法施行其命令之际，其连长系久居苏州习于苏俗者，乃禀请军官准其另自发令，军官准之，连长乃一反军官之清楚明朗的“开步…走！”的急促腔调，而出以婉转
惑之苏州口音“…开…步…走…嗳…”果然，全体军队应声而前进了。
诗歌里面，像这样歧异的⾊彩，表现于第四第五第六世纪者，尤为浓厚。当时北部国中初次经鞑靼民族之躏蹂，汉人之受有教育者相率渡江而南下。值此时抒情诗方发皇于南朝，而南朝统治阶级，颇多为抒情诗能手。民间复通行一种体裁别致之恋情小曲，名为“子夜歌”把这种热情的小诗，与北方新兴的富有朝气的质朴诗作一对比，二者情调之歧异是深刻而明朗的。吾们且看那时候南朝歌曲的作风怎样:
读曲歌
打杀长鸣
，
弹去乌臼鸟。
愿得连瞑不复曙，
一年都一晓。
子夜歌
路涩无人行，
冒寒往相觅。
若不信侬时，
但看雪上迹。
南宋之际，又有一种韵律长短错综之活泼的抒情诗，称为“词”其內容大抵描写妇女之深闺幽怨，绣闼伤舂;或则昑咏黛眉粉颊，素抹浓妆;或则昑咏红烛朱栏，丝帏锦屏;道相思之苦，热恋之情。“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惜弯浅黛，长长眼”其幽韵多似此类。民人而习驭于此种恋情诗歌之萎靡情绪，其被发表豪放质朴简短诗歌情绪之北方民族所服征，固为自然之结果。北方之诗歌盖直接取自荒凉北方之景⾊而不加润⾊者。下面一首为很好的例子:
敕勒川，
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看她一首小诗，倒是魔力非凡，相传一位北朝大将，竟能藉此短短数句之力，于新败之余，收集余众，励将士，使军心复振，因能重整旗鼓，杀回场战。下面又一首小诗，为另一北族将领所作，乃咏其新购之宝刀，其情绪风格，适与南方的恋情诗词成一对比:
新买五尺刀，
悬著中梁柱。
一⽇三挲摩，
剧于十五女。
另一首则风格音调更见雄壮:
遥望孟津河，
杨柳郁婆娑;
我是胡家儿
不解汉儿歌。
健儿须快马，
快马须健儿;
跋⻩尘下，
然后别雄雌。
像这样的诗歌——南北两方作品的內容与技巧之完全不同——对于吾人今⽇研究华中民族之构成分子，南北二大⾎统之异同上，有很大贡献，值得吾人之玩味。吾人于此更可进而了解何以具有二千年磕头历史，习于户內生活，缺乏普遍运动，而能不追踪埃及，罗马，希腊之后尘而退化、而崩溃。然则国中果何以能免此厄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