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保守性
每一个国中人,即从其外表上看来,未有全然不带保守之⾊彩者。保守就其字义本⾝而言,非为玷辱之辞。保守不过为一种自大的形相,基于现状之満⾜的感觉者。因为人类之⾜引以自傲者总是极为稀少,而这个世界上所能予人生以満⾜者亦属罕有。保守是以实为一种內在的丰富之表征,是一种值得羡妒的恩赐物。
华中民族是天生的堂堂大族——恕我夸大,倘把华中民族的历史作一番全盘的检讨,除掉最近百年来的屈辱,你当首肯斯言。虽在政治上他们有时不免于屈辱,但是文化上他们是广大的人类文明的中心,实为不辩自明之事实。——惟一之文化劲敌代表另一种不同的观点者是印度的佛教,至于佛教教义,忠实的儒者常嗤之以鼻。因为儒学家常无限地引孔子以自傲,既夸耀于孔子,即夸耀于其民族,夸耀国中人之能以道德的素质理解人生,夸耀其认识人类天的知识,夸耀其解决了伦理与政治关系之人生问题。
他的态度是相当正确的。因为孔教不独寻求人生的意义,抑且解答了这个问题,使民人以获得人类生存的真意义而感到満⾜。这个解答是确定而清楚的,而且条理分明。故民人不需再推究未来的人生,亦无意更改现存的这个人生,当一个人觉察他所获得的既有效而且为真理,天然变成保守者了。孔教徒除了自己的社会以外,未见及别种人生的范型,认为为人之道,没有第二种范型的可能。故西方人也能有组织完善的社会生活,伦敦察警于孔氏敬老之道一无所知而竟能扶持老妇人跨过热闹街道,此等事实叫国中人听来,多少未免吃惊。
当他察觉西方人具有一切孔教所涵孕之德行:智、仁、勇、信、礼、义、廉、聇,并且孔老夫子本人亦将赞许伦敦察警之义行,民族自尊心未免深深地动摇起来了。有许多事情使国中人老大不悦意,使他们震惊,使他们生卤莽耝野之感,如夫俩挽着膀子同行街市,⽗亲和女儿互抱接吻,银幕上又是接吻,舞台上又是接吻,车站月台上又是接吻,什么地方都是接吻。此等举动使他确信国中文明诚为万邦轩冕,无与伦比。但是另外有种种事情,像普通平民都能识字,妇女而能写信,普遍的爱尚清洁(这一点他认为是中世纪的遗传而非为十九世纪新发明),生学的敬爱师长,英国小孩对答长辈之“是了,先生”的随口而出,诸如此类,俱堪无穷之玩味。再加以优良之公路,铁道、汽船、精美的⽪靴、巴黎香⽔、雪⽩可爱的儿童,奇妙的爱克斯光,摄影机,照像,德律风和其他一切之一切,把国中人固有之自尊心打成粉碎。
受着治外法权的庇护,西欧人慷慨博施的⽪靴之对国中苦力而没有法律之救济,使国中人自尊心之丧失更进而变为本能的畏外心理。天朝之尊贵,靡有孑遗。外国商人为预防国中之可能的进攻租界而所取的种种动的措施,实为他们的胆略和对于现代国中认识不⾜之铁证。反抗西洋人之⽪靴及其自由使用于国中苦力⾝上,确常含有相当內在的愤怒。但倘外国人因此就认为国中人将总有一天会暴露其愤怒而还飨外人以较次等之⽪靴,则属大误。倘使他们真暴露其愤怒,那不是道地的国中人,那是基督教徒,坦⽩地说,崇拜欧洲人而畏惧他们的略侵行为,现在正是广泛而普遍的心理。
有许多这样的冲动一定曾经引起了过主义,结果产生了华中民国。没有人相信国中会变成主民 家国。这种变动太广大,太雄伟,没有人敢担当这个责任,除非是呆子,否则是鼓吹出来的人物。那好像用彩虹来造一架通天桥,而步行其上。但是一九一一年的国中⾰命家真给鼓吹出来了。自从一八九五年甲午战争失败以后,⾰新国中的宣传运动极为活跃,当时有两派人物,一派系君主立宪主义者,主张维持君主而⾰新并限制其君权;一派则为主民⾰命主义者,主张建立主民共和国。前者为右翼,后者为左翼。左翼以孙中山先生为领袖,右翼则由康有为及其弟子梁启超主持。梁启超后来脫离了他的恩师而向左转了。这两个固执的派在⽇本笔战了好久,可是这问题终究给解决了,不是双方辩论的结局,而是清廷之不可救药,与民族自觉之本能的抬头之结果。一九一一年的政治⾰命之后,紧随以一九一六年的文学⾰命,国中的文艺复兴运动由胡适所倡导,风靡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