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直觉
话虽如此,此种思想方式自亦有其限度,因为普通感的逻辑,只能适用于人事和人类行为上,但不能适用于解决宇宙之奥妙。你固然可以推人情以止息人们的争论,但不能勘定心肺的关联的位置,或决定膵的功用。因此天象的神秘和人体內容的秘奥,国中人只有委之于直觉。因此有许多学说,未免过于奥妙;盖国中学者直觉地察悉心脏位置于膛的右偏而肝脏位置于左偏,有一位鸿博的国中学者大概是俞正燮,他的卷帙浩繁的笔记“癸巳类稿”传诵遐迩,为世所重,他曾发现一本基督教会翻译的人体解剖学,书中谓人体的心脏位于左偏,而肝脏位于右偏,因此下了一个耝鲁的断语,说是西人的內脏组织是不同于国中人的內脏的。从这一个重要结论演译出来,又下了一个推论,说是因为他们的內脏组织之不同,他们的宗教信仰亦必相异——这个演译的推论为直觉论理法很好的标本——职是之故,只有內脏组织不完全的国中人才会信仰基督教。这一位博学的著作家又怯生生他说:倘使耶稣教会知道了这个內容,他们大概不会再这样够劲儿的在国中传教,而收容內脏不完全的畸人为教徒了。
这个断论不是开玩笑,却是很正经的。而且事实上这是国中人的直觉的典型。于是有人觉得科学方法毕竟有些道理,因为用了科学方法虽然你得小心关切像“糖在冰淇淋制造中主要作用在使之甜”这种发现,但也可以用别种幼稚的思考像上述笔记所代表者以图省事。他至少能够用自己的手,扪一扪自己的心房的跳动,可是国中读书人是所谓书香弟子,从来就是只开口不动手的。
国中学者这样免去了劳目劳手的愚拙苦役,而具一种基于直觉的质朴信仰。国中学者竟复依据之进程而解释人体和宇宙之神秘,至感満⾜。国中全部医药学和理生学乃据于道家的五行说——金木⽔火土。更以人体的组织为宇宙的雏型。肾代表⽔,胃代表土,肝代表火,而肺代表金,心代表木。
非此,几天以施物药。一个人患了⾼⾎庒,则认为是肝火太旺,患了不消化症,则认为土太旺,泻药可用以增进肾脏之作用,盖所以助养⽔行,而不消化症却往往而愈。倘遇神经错,则可以饮清⽔并服镇痛剂。庶肾⽔上升,稍杀肝火之势,因而维持其精神之常态。无疑地,国中的物药是有效的,问题乃在其诊之学理。
国中人这种思考方法是残存有原始民族之特的,直觉的思考既无需科学方法之校正。故其有较为自由之余地,而常常接近质朴的幻想。有几种国中 物药乃基于文字上之游戏质的,或为一种奇幻的联想。蟾蜍(虾蟆)因为生有皱栗之⽪肤,即用以治疗⽪肤病;又如一种生于冷山⾕深涧中的田,则认为于⾝体有清凉之效用;最近两年来,海上新闻纸上常年登载有出售“肺形草”的广告,此草产生于四川,据称系肺疾病之最良治疗剂。诸如此类同样的奇说,不计其数,至谓小生学不可食爪,食之则会养成抓破书科之习惯,更属想⼊非非。
国中人对于文字之魔力,信至深,可从生活的各方面证之,此等特既非逻辑,又非普通感,乃不外乎一种原始民族时代之心理。幻想与真理之区别,从不加以分辨,正无意从事于分辨。蝙蝠和鹿常为刺绣出品中很通行的题材。因为蝙蝠之蝠谐音“福”而鹿字谐音“禄”也,国中新郞新娘成婚后,得吃一顿成双酒,席上一定有一颗猪心,它的意义是新夫妇吃了此心,将来终⾝义结同心。
那也很难说究有多少事情是郑重其事的信仰,又有多少是游戏质的幻想。不过有许多噤例真不是玩的,比方你在船上进膳,千万莫把鱼翻⾝,要是你真把鱼翻一个⾝,那船夫便会狠狠瞪着你,因为鱼的翻⾝,提出了船舶翻⾝的暗示。他也不见得十分清楚这是真有介事还是呒介事的,但人家都如此说,如此忌讳,他却也不愿费心费力去研究稽考以图证实。这是一个心理阶段,介临乎实真与假托之间,真假混淆,富含诗意,有似⻩粱一梦中之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