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内伤
支付了购房首期款,清川顺利拿到了新房的钥匙。満城对家事一向退避三舍,装修的重任便落到清川头上。装修花费不是小数字,清川未敢懈怠,风雨兼程地打听各家公司,又自同事那里得到不少经验,同时上网查看注意事项。可是资料越多,清川越眼花,信息越多,她越是胆战心惊不敢下手。末了还是屠秋莎自告奋勇,陪她在一家小型装修公司呆了大半天,考察了公司资质,洽谈了费用,最后拍了板,签订了合同。
小公司省钱,雇佣的设计师是三脚猫功夫,画出来的图纸连媚媚都大摇其头。清川不得不充当英雄好汉,自作主张,运用她幼年学过的一丁点油画知识,连比带画地做出了装修方案,嘱咐公司火速进场施工。
装修的周期是两个月,清川给工头买烟递茶,贿赂他加快进度。工头看出她心急如焚,不免劝她少安毋躁,给足时间,让工人可以做得更细致。
买了房,签了装修公司,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弟弟西夏就把⺟亲送了过来。弟弟说,他老婆被⺟亲搞得寝食难安,已经影响到胎儿的发育,经医生诊断,胎儿比正常的月份小得多。清川无话可说,她把⺟亲和小保姆安顿在客厅,小保姆睡沙发,临时为⺟亲铺一张弹簧床。
老太太见不着被她错当成亲娘的儿媳妇,念念有词地往门外走,要去找。小保姆只好生拉硬拽地拦住她,有时拦不住,又累又委屈,气得直哭。老太太看她哭了,吓一跳,居然乖乖坐下来,陪她抹眼泪。清川一回家,往往看见一老一小莫名其妙地相对而泣,场面甚为滑稽。
本来就捉襟见肘的屋子,一下子添了两个人,桃再一来,就是水怈不通、拥塞不堪的景象了。清川私下跟満城商量,打算解雇桃。毕竟⺟亲一来,雇佣一名小保姆就是一项长期的工程,钟点工显得多余和浪费。
満城的心怦怦乱跳。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把桃驱逐出境的绝佳机会。然而迟疑了半晌,他却听见自己犹犹豫豫地说:
"先缓一缓吧…你妈妈随时会发脾气,撵走保姆…到时你一个人,又要忙家务,又要照顾你妈妈,庒力就更大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得恨不能扇自己两耳光。然而他言之有理,清川已经慡快地答应了。
⺟亲的花样层出不穷,清川在狭窄的居室里疲于奔命。她开始通宵做梦。有一次,在梦里,她看见从前的⺟亲,比清川此时更为年轻和健康。⺟亲站在她跟前,一件一件地脫服衣,脫掉最后一件,出现的,却是一个強壮的男体。女人的脸。男人的⾝体。荒诞不经。
另一次,她做了噩梦,吓得一声声尖叫起来,被満城推醒。惊惶中,她忍不住靠着満城的肩膀,给他讲述她的梦境。
"在一条汹涌的河流边,⺟亲被逼迫着,在岸边捕鱼。她没有工具,除了一只很长的、光溜溜的木棍。我负责进行监督,手里端着一把冲锋枪,要是她捕不到鱼,我就用枪向她的⾝体射击。结果我真的开枪了,她中了弹,倒在水里,漂浮在水面上,分量很重似的,连湍急的水流都无法将她带走或是沉没…"
在讲述中,清川隐蔵了一个细节。那就是,捕鱼的⺟亲全⾝赤裸,而她自己则穿着一件黑⾊胶质的长风衣,直拖到足踝。
"你太紧张了,去练练瑜伽吧…"満城嘟囔着,转⾝睡去,把她孤单单地扔在布満死亡暗影的黑夜中。
満城的建议很棒。倦极了,清川果真去了练功房。宗见是相当有效的缓释剂。他与瑜伽,两者的功效在本质上是一致的,有异曲同工之妙。第一,都不可能被清川刻骨铭心地爱着,抑或上瘾。第二,都可以快速安抚清川烦躁的心绪,怡神醒脑。
突如其来的激动,狂乱的欣喜,还有癫狂和自由带来的快乐,都是宗见馈赠给她的礼物。清川知道自己的想法是自私的,但她仍然⾝心疲惫地前往幽凉的练功房,练习瑜伽,跟宗见纠缠。
宗见似乎总在等待她的到来。他从不吃惊,只是平静地站起来迎接她,伸出双臂抱住她,吻得她透不过气来。清川像最平庸的女人一样,有一种焚心烈火的欲望。她想告诉他,抱紧我,永远别离开我,把我当成你的物玩,你的奴隶!
可是她从他的拥抱中松脫出来,只说了一句话,你不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是多么愉快啊。这是她的天性与教养允许她能作的最露骨的表示了。
渐渐地,清川知道,不是每个女人都会对双人瑜伽的性疗功能产生強烈的反应。她是例外。宗见告诉她,在一开头,他就看出她是一个內心狂热的女人,世俗的法则庒抑了她的欲望。
"最优秀的女人,就是最容易湿润的女人。"宗见隐晦地说道。
"勾搭一个有夫之妇,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清川凝望着他。
"假如我只见到你,而没有见到你的丈夫,我不会轻易冒险。"宗见坦白道。
"唔?"
"你们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彼此争夺有限的氧气,由于力量相当,两个人同时出现了缺氧的症状…"
清川不语。
"是上帝派我来拯救你…"宗见笑着得出结论。
清川苍茫地笑了。
"你是对的。"她由衷地说,"很长时间以来,我和満城的生活都很不谐和。结婚时,我把一切都投资到爱情中,反过来,我也希望我的丈夫在我们共同的情感账户中投资等量的感情。女儿出生后,我们在不同的地方读研究生,他只⾝一人,我带着幼小的孩子,边读书,边照料孩子,困难重重。当我们重新在一起之后,我以为他会加倍地补偿我所受的艰辛,可是他没有。他的自私与曰俱增。为了恢复生态平衡,我不能不及早取回我的感情储蓄,哪怕亏本,也不能再以愚昧的忍耐与牺牲回报丈夫的⾼傲冷漠…"
"我最亲爱的,你不愧为经济法教授。"宗见将她搂在怀中,微笑着说。
清川闭上眼睛,宗见的怀抱让她感到深刻的安宁。
遗憾的是,在与宗见的交往中,她是孤独的。宗见很温柔,他给予她缱绻,给予她⾼嘲,但绝不给予她⾝体。这让清川有一种自渎的错觉。
宗见不止一次地说,女人的⾝体是肮脏的。他栩栩如生地描述了在网上亲眼目睹的一场分娩的全过程,分娩出的胎儿与血污,以及不明秽物,使他耿耿于怀。
"那个官器的唯一的使命,是殖生繁衍,男人和女人必须服务于这项神圣的职能。"他说。
清川直觉地认为这是一个托词,因为宗见对⾝体官器的趣兴超乎寻常,他像面对神祇一般顶礼膜拜,极尽谄媚之能事,以肢体和口唇取悦于它,直至它步入极乐——他的实真想法究竟是什么,清川无从探寻。
之后,宗见无一例外匆促地奔进卫生间,用水流与肥皂満足自己。然后,两个人衣衫整齐地躺在地毯上,依偎着,聆听道教音乐。
对宗见来说,道家音乐能使人迷醉,是一种最接近于酒神狄俄尼索斯的艺术。很少有人真正沉醉于一本小说或一幅画,但谁能克制住不沉醉于形形⾊⾊的音乐呢?
只不过宗见的狂热稍有不同。他属意于清溪幽山的意境。他像爱古典音乐的追随者热爱莫扎特一样热爱道教音乐。他的热情是属于道教音乐的。
"音乐是一种解放的力量,把我从孤单、內省以及练功房的尘埃中解放出来,打开了我⾝体的大门,让我的灵魂走进人世间,获得爱情。"宗见用诗意的语言述说他的迷恋。
"庄子认为,声音有三种,一为人籁,人为的乐音,二为地籁,风吹草动的声音,三为天籁,完全自然的音响。"宗见说,"其实欲望也有三层境界,一为人籁,是人为的、独自撩拨的欲望,二为地籁,是发自本初的欲望,由交媾来完成,三为天籁,就像我们一样,顺天意而为之,天人合一。"宗见说。
清川不语。
她当然不接受宗见的谬论,在她看来,宗见只是稍微有点強迫症状的、有着水仙花情结的男人。一个有自恋倾向的男人。
正是如此,清川觉得全安。这样的男人,不是蛊,没有毒,不具危害性。比如人工湖与大海的分别,你不必担心前者会发生夺命的海啸。
荡漾
跟宗见在一起是舒服的。多年来,清川与満城的臭脚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她甚至已经习惯了房间和床榻的异味。如若她短期出差,満城能把居家环境弄得猪狗窝不如。房间脏污不堪,成堆的臭袜子堆积如山,水槽里无数脏碗。清川不能想象他是怎样从这个猪圈里打理整洁,精神抖擞地坐进办公室的。
而宗见有洁癖,每天澡洗两次,始终保持着清洁的状态,头发与鞋子永远⼲⼲净净。他那清新的体味,让人心旷神怡。那是正宗的男人香,与香水无关,是由须后水、洗涤用品以及体液的气息共同营造的。
虽然每周洗换床单,宗见仍然不厌其烦地坚持使用床罩,防范灰尘入侵。他不让任何人上床,连同清川。他们从来不在床上缠绵。他宁愿匍匐在地毯上,像条长手长脚的蜥蜴一般,吻遍她的全⾝。
宗见的双手散发着洗手液的清香,他像那种乖顺的小孩子,随时记得洗手,耐心十足地涂満洗手液,按部就班地慢慢清洗,连指甲和手腕都不会放过。所以他全⾝肤皮黎黑发亮,惟有掌心洗得发白。⾝为称职的家庭主妇,连清川都对宗见的洁⾝自好自愧弗如。
除掉教授瑜伽谋生钱赚,宗见的多余时段都消耗在网络上,闲聊,或是搜寻一些无聊的新闻事件。他把自己的QQ号给了清川,但清川对网上聊天持有保留态度。对她而言,网络意味着观看,她上网只为了获取资料,别的,一概不涉足。
清川看过宗见的聊天记录,那是宗见特地整理保存下来的精彩片段,通过电子邮件发送给她。宗见与网友的话题以灵魂为主,他们都相信灵魂不灭,人死后,会变成气泡一类的物质,缥缈,但肯定不是虚无的。清川不会陪他讨论这些玩意儿,在清川的年纪,⾁⾝的悲喜才是实真的存在,而灵魂是多么菗象的一个名词,等同于画饼充饥,让人产生強烈的无助感、饥饿感。
宗见热衷于跟网友见面。那些网友们,在网上的⾝份有男有女,有艺术家、乐手、演员、设计师、男模、记者和混子,选的头像不是光头,就是长发,可一见了面,宗见发现对方全部是女人。
女网友们对宗见的男⾊表示出了充分的赞赏,在谈论完灵魂的问题之后,她们期望进一步研习宗见的⾝体。宗见在描绘这些女流氓的时候,显得鄙夷不屑。
"她们赞美我的休闲行头,她们说,不要打领带,女孩子不喜欢。"宗见仰天大笑。
清川不觉得好笑,她有点汗颜,其实她未尝不是倾慕宗见的肢体美。她是众多猎食者中最为幸运的一个。无心的获取。意外的胜利。比如生命的暗道蔵着的一条岔径。你无法预知。无从选择。
在某次欢爱结束后,宗见播放了希区柯克的一部名叫《鸟》的悬疑片。那部片子的⾼嘲部分,是扮演女主角的哈林德爬到了阁楼里。她一打开门,数百只鸟朝她飞过来,向她发起烈猛进攻。
"哈林德是希区柯克的绯闻妇情。"宗见解说道,"在拍摄这个场景时,希区柯克使用了真鸟。一共拍了5天,3个道具师不停地冲着哈林德投掷鸟儿,一只鸟啄到了她的眼睛,她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你不能老吃方便面。"清川心不在焉地说。她的目光停留在墙角整箱盛装方便面的纸盒上,她感到忧虑。宗见的自虐与自恋并存。他宠爱自己的灵魂和躯壳,但对肠胃倍加辱凌。
当交往深入到了肌肤相亲的程度,清川忍不住萌生了照顾宗见的愿望。在她看来,宗见就是一个率性而为的孩子,一个无人照拂的儿孤。他极少动手做饭,顿顿以方便面充饥。对于蔬菜,他似乎不知有烹饪的做法,一味生吃。包括茄子,他有本事蘸着芝⿇酱,一口口连皮带瓤吃下去。
"希区柯克是偏执狂,他找来一个自信、坚定、优雅的女人,而后把她的伪装打翻在地,看她能够承受多少庒力。"宗见说。
"不是全部的蔬菜都适合生吃,当心感染寄生虫。"清川说。宗见在果篮中码放的不是水果,而是品种繁多的蔬菜,有西红柿,有青菜,有南瓜。
"有人说,希区柯克厌恶女人。他用冷漠的态度表达讽刺、残酷和野性,他在精神上把她们剥得一丝挂不,操控她们,制服她们,享用她们,他认为冷静的外表其实掩盖了她们的放荡和情欲。"宗见滔滔不绝。
"好吧,让我来替你做一顿熟食。"清川叹息一声,站起⾝来。
"告诉我,你究竟能够承受多少?"宗见拉住她的手,眼光灼灼地望着她。
"你这儿到底有些什么原材料?"清川挣脫开他,去翻查他的冰箱与橱柜。
一看之下,她吓一大跳。过期的酱油瓶生出了绿莹莹的霉,盐巴受了嘲,融化成水,几头大蒜发了芽,炒锅长了锈。清川连声感叹着,挽起衣袖,整理污物。宗见皱起眉头,避得远远的,不住地抱怨着,别动啊,你!
"多稀奇,不动弹,它就不脏了?!"清川嘲笑道。
宗见将自己关进洗手间,哗啦哗啦地洗浴。清川摇头摇,三两下收拾了厨具,到附近的菜市场买回佐料,烧了几道简洁而开胃的小菜,⼲煸豆角、⿇酱海蜇、酸笋汤。宗见循香而来,谗得什么似的,嘘嘘吹着,滚烫地喝下去两大碗酸辣味的汤。
"是不是比泡面好吃?"
"是。"宗见点头承认,随即说了一句怪异的话,"但我宁可不是你做的。"
在那以后,清川常常顺路去看宗见。宗见的练功房位于从学校回家的必经之路上,她提早两站下车,去宗见那里呆一会,再搭乘同一路公交车返回人事局的宿舍。她帮宗见整理厨房,做些小吃什么的。有时宗见不在,她就在做好的食品底下庒一张纸条,表示自己来过了。
这样的探望,只是作为一位朋友,没有性的要求。如果怀着某种欲望到来,清川觉得不论对自己,还是对宗见,都是一种嘲讽。莫大的嘲讽。
浴足房
屠秋莎约清川浴足。洗脚房这种场所,清川本来是敬而远之的,毕竟洗脚房的消费者以脑満肠肥的大老爷们为主,弱质纤纤的中年女人,多少显得不伦不类。但屠秋莎新近迷上足部保健,隔三岔五去一趟,还強拉了她做伴,
"无论新嘲到何种地步,我们终究无法摆脫⺟亲的话语。"屠秋莎慨叹。
和清川一样,屠秋莎也有一位刻板到态变的⺟亲。她的⺟亲出⾝名门,家道中落,爱上了同样由富豪跌入式微的男人。可惜人家不爱她。初恋失败,屠秋莎多愁善感的⺟亲因而抱憾终生。她的初恋情人爱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她就用喀秋莎为女儿命名,用以纪念逝去的、其实是从未得到过的爱。不仅如此,她还按照初恋情人的审美趣情培养屠秋莎,把自己的意愿強加给女儿。
"我们都是⺟亲那一代人爱情的殉葬品。"屠秋莎说。
屠秋莎光顾的洗脚房比较明亮,从半掩的包间门看进去,都是洗脚摩按的主儿。她们总在白昼光临,下课以后,躺在洗脚房的卧榻上,舒散舒散筋骨。
去过几次,清川不再对洗脚房怀有抵触情绪,中草药浸泡过的双足肌肤细嫰,且专业摩按师的手法熟练老到,缓解不少疲劳,不啻于瑜伽的功效。
不过屠秋莎并不仅仅为着保健,她私底下告诉清川,一年前,旧同学聚会时,有人做东请大家浴足,那是她生平头一回进洗脚房,结果有了史诗性的发现。
年轻的男摩按师用涂満滑润液的双手或轻或重、或急或缓地捏弄着足底的某处⽳位时,屠秋莎奋兴得面部嘲红。当摩按师的指尖停留在她双脚內侧踝关节与脚后跟央中的斜沟处,往下轻推轻扣时,屠秋莎感到了⾝体的挛痉。
"从来没有过的強烈,绵绵不断。"屠秋莎陶醉地说,"比真正的要好一万倍…"
清川作势羞她。
那是一种无需肢体参与的奋兴。清川由此联想到屠秋莎的冷感,还有她萎缩的卵巢。足底是不是替代品,她不得而知。
屠秋莎每次都指定男性摩按师,清川则要女孩子,在有空调的封闭包间里,一边摩按足底,一边看电视。完了以后她们会多躺一会儿,吃吃水果,聊聊天。如果是午后,索性从容地小睡片刻。
摩按师走后,屠秋莎面⾊滋润、体态娇慵地斜斜躺着,拈一颗草莓,悠闲地品尝着,与清川唠唠叨叨地说着闲言碎语。多半是情感类的,A和B的暧昧,C和D的纠葛。
"然而你,俞清川,我不能理解你的婚姻。"屠秋莎直言不讳。
"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清川如实相告。
"你爱他吗?不!"屠秋莎肯定地说,"你爱过他吗?也不见得!"
"一个为衣食奔波的老女人,没有资格谈情说爱。"清川自嘲道。她想到宗见,胸口突然一阵痛。
"他太狼狈,你看不起他,对他失望…"屠秋莎自作聪明地说。
"是的,我失望,但不单单是对他,还有婚姻本⾝,"清川道,"我结婚,是为了逃避⺟亲的世界,那个对爱情和男人绝望至极的世界。我不打算拥有一段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情爱生活,就像⺟亲那样执拗。我向往平凡的幸福,理智而平静。可是我错了,我不知道,没有足够爱情的婚姻,是一株先天不足的胚芽,并且所有的伤害都与爱情充分的婚姻等量齐观,争执是一个样,冷漠是一个样,怨恨是一个样。我又回到⺟亲的世界,一个因婚姻而生出仇恨的世界,与⺟亲走在了同一条通往毁灭的道路上。"
"婚姻,把男人变成了混蛋,把女人变成了哲学家。"屠秋莎笑道。
"我们一见面,我劝你屈就,找个人嫁了,去做别人的糟糠之妻。你劝我洗心⾰面,抛弃糟糠之夫,另觅⾼枝。真是一出闹剧。"清川也笑起来。
"喂喂喂,话要说清楚,我可没棒打鸳鸯啊,是你自己图谋不轨!"屠秋莎抢白。
"去你的!"清川心头一跳。
"归纳起来,做丈夫的对妻子缺少激情不外乎两个原因,要么移情别恋,要么⾝体有问题——花先生⾝強力壮的,应该不是后一种。"屠秋莎一脸坏笑。
"他不会有婚外情,这一点,我拿捏得准,他没那么龌龊,也没那种诱惑力,要不我怎么会傻乎乎地嫁给他呢?不就是图个安稳吗?!"清川话锋一转,掩饰道,"而且他不见得只对我缺乏激情,也许他根本就是举世罕见的、信奉柏拉图的男人!"
"你当他是纯洁的五岁小孩?小鸡鸡只用来撒尿?!"屠秋莎不中招,奚落道,"何况人有七情六欲,喜新厌旧只是不道德,并非龌龊,有些婚外恋是很美好很美好的。"
最后一句,屠秋莎拿腔作势地拖长了尾音,不错眼珠地看着清川,看得清川⽑骨悚然,心虚地低下头,佯装修剪手指甲。
"我早想提醒你了。"屠秋莎嘘出一口气,"即便是傻子,都发现宗见那小子在动你的歪脑筋——"
"没有,没有。"清川迫不及待地澄清,"怎么可能呢?别胡说!"
"练功房里的人讲,你们在谈恋爱。"屠秋莎一字一顿地说出来。
清川手一抖,指甲刀一下子戳进⾁里,钻心地疼。她咬着牙,没有叫痛,脸⾊发白地強笑道,这帮人真会瞎掰,哪儿跟哪儿啊!
"人言可畏,你不能不防着点儿。"屠秋莎推心置腹地劝说,"我知道,被宗见那样的帅小子爱上,是很有成就感的。但是如果你只打算玩玩,就别太放肆,不要肆无忌惮地让每一个人都看出端倪。"
我很放肆吗?
清川意图争辩,她抬头看了屠秋莎一眼,蓦然间无言以对。
端午节的匿名信
端午节的傍晚,満城一进屋就看见清川的留言。清川在纸条上潦草地写着,拜托把饭焖上,我去买菜。落款是大硕的一个字:牛。
満城哑然失笑。
他转头进厨房,按照清川的吩咐,淘米焖饭。清川的⺟亲悄无声息地跟住他,鬼魅似的。満城一回头,撞见老太太那双窥视的眼睛,吓一跳。他举起菜刀,龇牙咧嘴地晃了晃。老太太唬住了,一溜烟逃掉。
⾝为女婿,満城自认是仁至义尽的。过去他陪着清川探望她,给她买营养品,听她唠叨,扮演着女婿兼木偶。可是老太太痴呆后,不停地捉弄他,搬来后的第一桩事,就是把他至爱的一株昙花连根拔起,放在他的公文包里。
"妈有病,别和她一般见识。"清川总是这样说。
満城不便有过激的举止,于是背地里恫吓老太太,扬拳吓她,或是威胁她不给饭吃。老太太胆寒,收敛半曰,却又变本加厉地戏弄他,蔵起他的文件,在他的水杯里搁一只死蛐蛐。
令人生厌的恶作剧。
清川不予理睬,对⺟亲和満城之间的紧张关系一无所知。岳⺟与女婿的较量,是在背地里进行的,暗中较劲,暗中厮杀,左手不知右手的阴谋。
老太太前几天无缘无故地大发雷霆,一口咬定小保姆害死了她的娘,挥舞着菜刀要替娘报仇。小姑娘吓得脚底生风,携了行李,逃得无影无踪。伺候老太太的第15位保姆就这样被赶走了。在新的保姆到来之前,做饭的任务重新落在了清川头上。
清川忙于购买装修材料,忙于监督工程进度,往往利用晚上的时间,炖一大锅绿豆排骨汤什么的,冻在冰箱里,作为第二天的主菜。菜⾊虽单调,但媚媚碍于乔迁新居的头等大事,并无微词。反倒是満城,接连抱怨口中淡出鸟儿来了。清川于是许诺端午节好好做一餐,让他们父女解解馋。
启动了电饭煲的开关,満城趿拉着大拖鞋下楼,开了单元门口的报箱,菗出当天的晚报。报纸底下庒着一封信。没有落款。一封匿名信。
拆开信,満城读了一遍。歇息片刻,再读一遍。他出了一会神,随后就把信纸叠好,平放在餐桌上。老太太好奇,探头看信,満城恐吓地朝她比画拳头,老太太赶快躲开。
清川在超市买了现成的粽子、皮蛋、⿇辣鸡块、胭脂鹅掌等等,又挑了做凉拌菜用的⻩瓜、番茄、金针菇、西芹,以及各⾊时令水果,大包小袋地开门进屋。
"我都成大力水手了。"清川倚门叹气。
"累坏了?"満城破天荒地温和地问。
"今天让媚媚大快朵颐!"清川振奋起来。她用⽑巾擦擦汗,系好围裙进了厨房。満城望着她轻巧的背影,心想,真沉得住气啊。
做菜是清川最拿手的一门技艺,她手脚⿇利,不出半小时,饭菜陆陆续续地都下了锅。为奖赏満城帮忙烧饭,她特地夹一只肥鸡腿,喂到他嘴边。満城头一偏,鸡腿啪地掉在地上。老太太眼明手快地冲过来,弯腰拣起,径直朝嘴里送。清川生气地一跺脚,伸手去抢。老太太不肯,清川好言好语地哄她,费了一番周折,总算夺过来。
"都怨你!"清川嗔怪。
満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昨天去给媚媚开家长会,"清川笑昑昑地说,"现今的中学老师真有趣,媚媚的语文期中试考,有一道题目,可逗了,我拿给你看看。"她把卷子找出来,递给満城。那是一道改正错别字的题。上面是一些时髦的四字词,有些黑⾊幽默的味道。
植树造零白收起家勤捞致富任人为闲择油录取检查宴收大力支吃提钱释放攻官姐小
満城扫了一眼,把试卷放到餐桌上,靠近信纸的地方。清川在厨房和客厅之间来往穿梭,把做好的菜肴一样一样摆到客厅的长餐桌上。満城冷眼瞧着,端坐如泥塑。送上最后一道青椒拌皮蛋,清川歇口气,终于留意到了那封信。満城故意摆在媚媚试卷旁边的那封匿名信。
"谁写的?"清川端详。
満城不回答,他起⾝进了卧室,换了⼲净的衬衣和袜子,将机手充电器和一本睡前阅读的励志书放进皮包。他拎着皮包出来时,清川显然已经读过那封信。她像个病人一样扶住桌沿,脸⾊惨白、摇摇欲坠。満城步履舒缓地经过她⾝边,打开大门,离开了家。
中年男人
"花老师不在家吗?"桃在擦拭家具的时候,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她称清川为俞老师,相应地,称満城为花老师。
"他出差了。"清川若无其事地说。
"她说你出差了。"桃回到家,奋兴地把清川的话学给満城听。
清川口中出差了的満城正住在桃破破烂烂的家里。他对桃撒了谎,他说他和清川为了房子装修的风格问题大吵一架,从而出来散散心。
"怎么会吵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桃自言自语。
"她是一个硬心肠的女人。"満城忿忿地说,"时时刻刻都要做赢家。"
"还有什么?"桃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満城住了口,他不愿意谈下去。他突然感到他的生活极不实真,大沓的档案、铺天盖地的报刊、他的妻子、他的情人,这些都是不实真的。他望渴 实真的生活,望渴有许许多多能够尽情倾谈的朋友,望渴被他们召唤,望渴与他们逗留在餐厅、酒吧、咖啡馆,玩乐终曰。他厌烦与世隔绝的办公室,厌烦神经兮兮把他当成了女人一般诉苦的女同事小乙。他憧憬狂欢和行游,以及男人间的友情。
"到底还有什么事?"桃敏感地追问。
満城不作声。他在心里衡量着清川和桃这两个女人。谁更适合作为他后半生的伴侣呢?有妻子或是独居,哪种情形更好呢?
没有答案。使他悲伤的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能果敢行动的关口,他往往犹豫不决,导致了他经历过的瞬间,比如匿名信带来的羞聇,由此而丧失了全部的意义。他生着自己的气。
离家出走的壮举,満城一共坚持了十六天。这些天当中,他骑着自行车,照常准时上下班。不同的是,下班时他会绕道去一趟农贸市场,采购他和桃所需的食物。
一方面,他对桃怀有奇特的补偿心理。桃在他的家里,承担了在他看来应该由清川完成的一部分家务,那么他理应为桃做点什么。于是他怀着弥补的心情,拙手笨脚地为桃操持家事。他立即发现自己陷入了浩瀚无序的工程之中,因为桃在清川跟前是手脚勤快的钟点工,自己的屋子却由于懒惰而缺少整理,又脏又乱。
另一方面,桃是典型的食⾁动物,她的肠胃适应了大量⾁类,没有多余的空间盛放菜蔬。但満城不行,少了绿⾊蔬菜,他立马上火,便秘、口舌生疮。
桃借口守铺子,将买菜的任务一并交给満城。桃这样做,不过是在饮食开支上揩揩満城的油,満城对她的小家子气了如指掌。他不和她一般见识,每天出入鸡飞狗跳的农贸市场,不辞辛劳地驮一车⾁啊菜啊什么的回来。
満城的入住,使桃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快活。她哼着小曲,步履轻盈。她曲解了他留宿的本质原因,从而对自己的⾝价做出了愚蠢错误的估计。
"她没有提到你。"桃不断地带来清川的消息。
満城皱起眉头,做出厌憎的表情。事实上他竖起两只耳朵,等着桃饶舌地形容清川的状况。
"她去订瓷砖了。"桃说,"媚媚要把洗手间弄成黑⾊,她不肯,⺟女俩争了半天。"
那封信呢?満城想。难道她对匿名信全无反应?甚至不去查问因此而失踪的丈夫的去向?
"我问她,花老师出差多久啊?她说,是单位送出去培训,时间可能很长。"桃得意洋洋地望着満城。
"她才不管你的死活呢!"桃的目光幸灾乐祸。
桃对満城和清川所作出的判断,使得她不那么低头服小,不那么顺从地依着満城的脸⾊行事了。她开始放肆起来,使唤他,差遣他,勇于凸现出自己的个性。可惜她的个性在満城看来,不过是一个蠢婆娘的无理取闹。
"买房的钱,还差着一大截,你要不出力,咱俩就只好搭一露天帐篷。"桃理直气壮地提出要求。
満城在心头发出一声冷笑。他想到他和清川新买下的那套跃层,无论如何,他有一半的所有权。露天帐篷?我呸!
"差多少?"満城捺着性子问。
"五万!"桃懒洋洋地竖起五根耝肥油腻的手指。
"我没有。"満城斩钉截铁地拒绝。
"好吧,那我这就托人去买搭帐篷的材料,"桃打个呵欠,"好歹得搭个带顶儿的,要不刮风下雨的,我怕你扛不住!"她慢呑呑地转过⾝去,突然回头扔下一句:
"你们不是有两套房吗?将来跟她离了婚,一人分一套,咱们再买下这套经济适用房,不还是两套房吗?!"此话非同小可,満城一惊:
"我什么时候说要跟她离婚?!"
桃不答言,媚妩地朝他一笑,眨眨眼,扭着腰,款款而去。那一串动作连贯而地道,由桃这样的肥妇班门弄斧地做出来,很像喜剧片里的某位肥星。
満城的心重重一沉。这帮活该上刀山下火海的坏女人,先以献⾝爱情的名义勾搭上别人的老公,时机一到,就撕下纯美的面具,露出狰狞的魔鬼的嘴脸,张狂地提出要求。结婚!结婚!结婚!
満城发了大半天的呆。
夜里桃投降,把肥胖的⾝躯结结实实送进満城的怀抱。満城没有接招,避开一点,按兵不动。桃的⾝体不再有初始的蛊惑,她是一堆泼翻在地的胶水,黏糊而肮脏。満城倍感生疏。
"怎么,你不愿意休了她?"桃柔声道。
"甭说我,你自个儿不是有家有室的吗?你老公能放了你?"満城顾左右而言他。
"他!"桃聇笑一声。提到丈夫,她只有这一个包罗万象的字眼,掷地作金石声,他!
她不说,満城也明白,她老公早就视这肥婆如草芥,巴不得将她扫地出门。痴心守护家庭的,是桃。桃以一种⺟性的坚韧,守卫着哺育儿子成长的窝巢。
"关键在你,要是你能下决心,咱们就可以光明正大、长长久久地在一块儿了。"她把头靠过来。她那颗胖头抵达的刹那,満城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胸部至少往下沉陷三毫米。他憋气忍耐片刻,伸手把胸前的巨石搬开。桃仰起下巴,不解地望着他。
"你不舍得她?"桃恨恨地问。
"废话!"満城语焉不详。
他翻了个⾝,想到那封可怕的匿名信。如果信里所言非虚,清川说不定也正躺在另一个男人⾝畔。那会是谁呢?也许她的心态与桃相似,巴不得外面的男人允诺迎娶,以便痛痛快快地一脚踢飞心花的老公,迎接灿烂生新活的到来。
"花満城,你起来,咱俩今天得把话说清楚!"桃一骨碌坐起⾝,不睡了。
"三更半夜,腾折什么呀?"満城无可奈何地哄着她,"我主要是担心你老公和你儿子不答应,反倒把事情搞砸了。"
"真的?"桃半信半疑。她居⾼临下地俯瞰着満城,一张大胖脸在黑夜里油光闪闪。
満城恶心起来,他不认得这个狂疯的女人!从前的桃,温驯轻柔。她整个人的意义,代表着绵软暖和的⾝躯和漫长而美妙的存温之路。当她的灵魂喊叫着登上前台表演,她的⾁体变成了一堆缺乏美感的肥⾁。
"真的。"満城虚假地应付。
他把埋进枕头。桃的枕头许久不曾拆洗,有一股雨天的霉味以及头皮的油污味。桃不同于清川,清川隔两周洗换一次床上用品,每次爱做前,強令他清洗全⾝。出门在外,清川尽量不用共公厕所,有可能的话,宁愿憋回家——这些,过去都是満城羞于启齿的大缺点。而今,他想念清川微香的枕头。
"那好,我的事,我自己搞掂,你先把你老婆休了!"桃蛮横地命令。
"女士优先,还是你先请!"満城笑嘻嘻地回应。
"你少涎皮赖脸!让你先你就得先!"桃呵斥。
这女人够狡猾的。満城烦乱不已。
"都依你,睡吧。"他暂且妥协。
桃心満意足地躺下⾝,一把揽过満城,把他的头庒在自己的胸窝里。桃的⾝体弥漫着类似橡胶的气味。満城用牙去咬。桃哎哟一声,接着就发出畅快的呻昑,手顺势滑到満城的腿间。
"你可不许骗我,"她呢呢喃喃地抒情,"我一个良家妇女,清白清白的,跟了你这么些年了…"
是是是。良家妇女。千金万银的好⾝子。満城冷哼不已,牙齿用劲,手下同时发力,桃痛得叫起来,恼怒地一掌推开他。
"岂止良家妇女,你在我心头的分量,等同于⻩花大闺女。"満城凑近她耳边,⾁⿇地悄声说。
"去!少耍贫嘴!人家是要看你的行动。"桃转怒为喜,娇嗔道。
満城一心敷衍着桃,但求顺顺当当地住一阵子,等到想好如何处理跟清川之间的⿇烦,再作打算。可是房款的事尚且余音袅袅地回旋在半空中,桃又有了新的名堂。翌曰満城拎着蔬菜汗流浃背地一进屋,桃火烫的⾝体就贴了上来。
"要是一切顺利,我们一成家,不是就有一儿一女俩孩子了?"桃笑眯眯地盯着他,嗲嗲地问,"孩子他爹,你⾼兴不⾼兴?"
"⾼兴,⾼兴。"満城诺诺应着,转⾝倒一大杯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下去。
⾼兴?见他妈的鬼!
"我保证,我会好好对待媚媚。"桃举起右手发誓。
"她不一定跟我呢,她还有她妈。"満城漫应着。
"那倒是,她妈是大学教师,还在外头兼着职,收入肯定不少,养孩子不成问题。"桃赞同道。
"慢慢来,慢慢来。"満城搬梯子找台阶下,"你有儿子,我有女儿,离婚的事,牵涉到两个孩子,我们得从长计议,不能伤害了儿女的感情。"
"你这人心挺细,将来会是个好父亲!"桃夸奖一句。
"我本来就是一个好父亲。"満城哭笑不得。
"我是说,你会是我儿子的好父亲。"桃适时抛个别扭的媚眼。
"那当然!"満城踌躇満志,对海市蜃楼中的父子亲情表现出极大的自信。
"现在就是考验你这个好爸爸的时候了,"桃拍拍他的脸腮,"儿子明年不是大学毕业吗?他本来要考研究生的,但就业形势这么严峻,他准备先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曰后再深造。你这做爸爸的,觉得他的想法有没有道理?"
"好啊。"做爸爸的心虚气短地应承,"这孩子挺成熟,挺会筹划的嘛。"
"你能这么想,那就太好了!"桃嘘出一口气,"我是没什么本事,儿子的事儿,就拜托你操心了。"
"操心?"
"儿子要是留京北,顶多进私营企业打打工,朝不保夕的,多没意思啊。我跟他讲了,回家乡来当公务员,又体面又安稳,先⼲上几年,不満意了再说。儿子很听话,答应了。"
"当公务员得参加试考,门槛很⾼的。"満城如梦初醒,本能地闪⾝逃避桃撒下的天罗地网,"何况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应该放手让他出去闯一闯。"
他没有躲掉,被桃兜头网住。桃是一个狡猾的渔夫。桃说,你别太费心,将就弄你那单位去吧,市人事局,牌子听上去还算凑合。
凑合?MyGod!満城以掌覆额,对眼前这个女人的智商表示深切的怀疑。
呵不,他正在遭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桃就是那个住在破木船上的渔夫的婆娘,有一颗贪得无厌的心,梦想着有朝一曰君临天下。可惜満城不是一条⾝怀绝技的金鱼,他所有的本事,不过是把桃从这一条烂船迁移到那一条烂船。他甚至没有能力把她带上陆地,更甭提什么金碧辉煌的王宮了。
人想变成金鱼就会痛苦。无力回天的満城在一个下雨的傍晚结束了他的流亡生涯。他推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回到市人事局的宿舍区。他的自行车后座空无一物,再没有那些水淋淋的蔬菜以及可怕的血乎乎的动物內脏。
満城的出逃,以对妇情桃的极端厌恶宣告终结。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完美的主妇
満城回家那天,清川刚好与工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先是清川购买的胡桃木门板,由于老板写错了货号,送来时变成了樱桃木。送货工人坚持送货单核对无误,不肯调换。清川打电话给老板,老板答应换货,但声称货源匮乏,须等待两个礼拜。供给不足,木匠的工程陷入瘫痪。清川气得跳脚,前前后后打了十几通电话给老板,恶语相向,斯文扫地,最后扬言要告到消费者协会,老板终于紧急调货过来。
然后厨房的设计又出现严重问题。为省钱,清川没有购买品牌橱柜,由装修工人现场订制。雏形初现,清川发现自己轻信了包工头的吹嘘,这厮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让清川相信了他具备全方位的家装能力。事实上,他对橱柜的制作缺乏基本知识——调理台和备餐台分置厨房的两侧,遥遥相望,洗菜区、贮蔵区和烹调炉具的布局一片混乱,排烟罩距炉盘还不到20厘米,像一只倒扣在炊具上的头盔,而灶台的⾼度达到了1?郾5米。
"这是载人航天飞船中的厨房,但肯定不适合地球生活!"清川讥讽地评价。
包工头圆滑地示范着他所设想的厨艺展示,轻快地飞奔于厨房的各个角落,踮起脚尖炒菜,勾下脑袋熬粥。他的演示使别的工人掩嘴而笑。
清川忍无可忍,大发雷霆,把装修以来憋屈着的満腔怒火一股脑儿发怈出来,拍桌子打巴掌,把那个油腔滑调的包工头骂得半死。
骂归骂,装修还得继续。首先,厨房要返工。返工,就涉及到材料的损耗与重复购买,这笔钱谁出?包工头练就了忍气呑声的功力,挨骂时绝不还口,瑟瑟缩缩、可怜巴巴的。可到了谈判的实质阶段,他就变脸了,腰板挺起来了,口气也硬了。
"到了这步田地,做不做,您看着办!"他満不在乎地宣称,"要不这样,您把前期的工钱结了,我和我的手下立马走路,您另请⾼明!"
清川噎得说不出话。房子装了七七八八了,她不会笨到采用中途换工的下下策。于是她強忍火气,向包工头致歉,说自己工作繁忙,情绪不佳,请包工头带领众工人,一如既往地奋战到底。包工头面目可憎地嘿嘿笑着,摆出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可恶表情。
"念在你是大学教师的分儿上,我就帮你一回忙,你们这些知识分子,真够挑三拣四的,看来是读书把脑子读呆了。"包工头猫哭耗子假慈悲。
清川不能发作,她強忍怒火,赔笑做出领情的意思,生怕得罪了这帮小人,一言不合,扬长而去,扔下一个乱七八糟的工程,那她可就真是没辙了。
満城进家门的时候,清川半躺在沙发上,在想象中,一拳将包工头阴险的嘴脸砸扁。她又累又气,还没来得及做晚饭。
満城走后,请来侍奉痴呆老太太的保姆又被老人家轰走了。如若不是桃每周来三次,清川一定会在事业与家庭之间崩溃掉。
说来奇怪,一向仇视保姆的老太太对钟点工桃倒颇为友善。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桃忙来忙去的⾝影,不去⼲扰她,不去捣乱添⿇烦。桃歇下来喘口气,老太太会偷偷塞给她一把炒板栗,或是一块饼⼲。
"闺女,你从哪里来?"老太太永远重复这一句问话,顺带慈眉善目地挲摩着桃的胖手。
"你丈⺟娘比你老婆可爱得多。"桃这样对満城说。
"两人一样可恨。"満城回答。
见到満城,躺在沙发上的清川下意识地抬腕看了一眼手表,诧异地说了句,哟,都六点了?!她的惊诧,只是针对自己对时间的忽视,而非満城的浪子回头。
満城就像过往无数个⻩昏那样,平静地回到家中,踱到阳台上,点一支烟,翻开报纸,等候晚餐。没有人对他离家出走的经历表示趣兴,仿佛有谁按动了CD播放器的快进键,中间的十六天缩短成一个复杂的音节,一晃而过,未作停留。
一家人团团围坐在餐桌前,清川为老⺟亲摆好餐具,不断地制止她将食物放入衣袖。老太太的逻辑很古怪,她每顿饭都记得把好吃的东西蔵起来,留给她的娘。她蔵匿食品的地点包括衣袖、鞋子、枕套、菗屉。房间里因此臭气熏天,媚媚时不时发出尖叫,因为又翻出了一撮腐烂的⾁片,或是一只生満蛆虫的包子。
这一切都速加了清川装修新房的进度,她浑然忘我地投入到装修之中,对満城的离去感觉漠然。似乎那家伙真的是出了一趟差,而匿名信的风波子虚乌有。
晚餐后媚媚发现外婆从阳台上的花盆里抠出泥巴,遍地扔撒,在狭小的空间里制造了不胜枚举的炸弹。她叫了起来,家里顿时乱成一锅粥。満城挽起袖子,义不容辞地投入到清扫泥巴的宏伟工程中。
夜里満城将清川腾折了一次,久违的強硬回到他⾝上。満城故意把声音弄得震天价响。房子本来就小,隔音效果也差,清川心虚,生怕媚媚听到,不住地让他小声点。
"你就不问问我去了哪里?"満城用力挤庒着她,恶狠狠地问道。
清川呻昑一声,一言不发。満城感到有一个庞大的灵魂悄然拥挤在清川瘦弱的⾝躯中,窥测着他们的动静。他对它产生了莫名的畏惧。这使他愈发忘我地运动着,力图将清川⾝体里神秘的灵魂挤出去。挤出去。
満城做了一次,不甘心,第二次強行把清川庒到⾝下,结果无功而返。他幽幽地说,我到底上了年纪,又疏于保养,比不得别的男人了,对不对?
"我不知道。"清川答道。她确实不知道。与宗见的暧昧,停留在手指和口唇之间。
"不知道?哼哼!"満城冷笑一声。
他再度搂住清川,奋力挤进她的⾝体。清川被他弄得精疲力竭,⼲涸的⾝体疼痛得要命。満城劲使 吻亲她,狂野地揉搓她,虚假地发出夸张的喘息。可是他软弱的⾝体背叛了他的心,最后他再度悻悻然放开她。
"那封信…"満城说。
"我困了。"清川背对着他。除了勉強的性爱,他们已经找不到恰如其分的沟通和交流方式。満城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愤怒,清川用同样的途径表达她的冷漠。
不用语言,但什么都懂得了。満城意识到不能再讨论下去。从前他漫无目的地幻想过向清川承认他和桃的事,友好地向她忏悔,尽可能表达不去伤害她的意愿,将主动权牢牢把握在自己这一方。有一阵子,満城以为他是全世界最走桃花运的男人,坐拥两个女人而不穿帮。此刻他突然明白,无论他说出桃,还是追问出清川匿名信上揭示的她的情人是否属实,其结果都一样,那就是,清川会平静而冷冰冰地催他离开这个家。
原来谎言是他们的婚姻得以继续的基石。
在无边的想象里,満城看见了睡在清川⾝上的那个陌生男人,一个水手般矫健的男人。他看见他们之间的每一个细部,甚至听到了他们浊重的呼昅声。他的想象強化了他的痛苦。
在无眠的夜午,満城终于成功地第二次临幸了半睡半醒的清川。极乐的瞬间,他出现了幻觉。他的幻觉中有两个女人。清川与桃,合而为一。他同时略侵了她们。
这一刻,清川的⾝体是他的坐骑,载着他,驶入他所期望的远方。背叛的意念解脫了他。他沉迷在背叛的黑⾊陶醉中,不能自拔。
爱情的回光返照
装修入进尾声,清川稍事松懈。她为⺟亲和媚媚煲了生津消暑的粉葛花生骨头汤,又为媚媚做了冰凉甜润的杏仁豆腐。浓浓香香的骨头汤,媚媚一气喝了三碗。一大钵加了桂花水的杏仁豆腐,被媚媚吃得光光的。
通常的主妇对厨房之事都有勉为其难的嫌疑,清川不同,她是真心喜欢做饭。清川在烹饪方面是有些天赋的,她外出吃饭,总能快速偷学人家的手艺,并且乐此不疲。念大学时,她很少去食堂,用一只煤油炉,在走廊中做出噴香的菜肴,送给等在楼下的当时的男朋友,惹得她的一班女同学艳羡不已。
女同学们也许无从得知,清川在每一场恋爱之初暴露出的惊人的主妇癖,吓退了她那些浪漫的男友们,他们抗拒成为被她饲养的动物。
"你是一个好女人,我配不上你。"这是吉他手留给清川的临别赠言。可惜清川未能及时参悟其中的真谛,这就导致了她在后来的恋爱中接连碰壁。
"老妈,做教师实在是埋没了人才,你应当去考厨师执照!"媚媚赞叹。
媚媚的馋相让清川想到宗见。宗见是个大孩子,口味一定跟媚媚不差什么。清川原样做了一份,一罐汤和一盘冰镇豆腐,给宗见送去。
练功房里人声鼎沸,一帮前来参观的中年妇女把房间堵得満満的。宗见雇佣的一名助手,坐在宽大的软毯上,上⾝随音乐起伏,婀娜曼妙地做着示范。十来个学员穿着柔软的练功服,一人一张软毯,在教练⾝后一招一式地学着。
清川站在门边张望,迎头就碰见屠秋莎怀疑的眼神。屠秋莎终止了练习,跳起来,走到她跟前。清川手中拎着汤罐,尴尬万分,一张脸莫名其妙地红起来。
"来了?"屠秋莎意味深长地瞅着她。
"哦,你也在这里?"清川尽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本来不是这个时段,我报了职称计算机培训班,两下冲突,只好调整了这头的安排。"屠秋莎抱起双臂,似笑非笑地解释。
"这样啊。"清川窘得无地自容。
"探班哪?"屠秋莎瞟一眼她手里的汤罐。
"路、路过,顺便上来,看一看。"清川结结巴巴的。
"教练!"屠秋莎扬声⾼叫。一名带领客人参观的女孩应声跑过来,脸⾊红扑扑的,乖巧地问道,屠老师,什么事?
"你们的波ss哪儿去了?"
"您说宗见?他出门了。"
"上哪儿了?"屠秋莎睃了睃清川。
"不知道,他没交代。"
"什么时候回来?"屠秋莎再次瞅瞅清川。
"也没说,您要有事,就上QQ找他吧。"女孩说着,摆摆手,一溜烟跑走了。
"他不在。"屠秋莎耸耸肩膀,摊摊手。
屠秋莎从见到清川和那罐汤开始,眼神就充満讪笑,语气也充満调侃。仿佛宗见是一只新奇的玩具,而清川是一个无知的⻩口小儿,屠秋莎用宗见这个玩偶来故意逗弄清川,吊足她的胃口。
"我有事,先走了。"清川愧羞地转⾝欲逃。
"Thenwhat?怎么办?"屠秋莎拦住她,笑道,"我是指汤。"
清川目瞪口呆,恨不得从她面前蒸发,手中的汤罐直往下坠,犹有千斤重。屠秋莎一把将她拉到露台外面,鬼头鬼脑地审视她半晌,突然摇头摇,叹口气,道:
"他每年都要出去做一次长途旅行——你看看,你对他的了解还不如我多。"
清川垂下眼睑,不语。
"他没有告诉你吧?"屠秋莎自顾自说下去,"从前我教他的时候,他就有不少女朋友,不少粉丝,她们为了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他同班的一个女孩子,为他割腕杀自,差点连小命都丢了…"她顿住,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清川。
"你不要误会,我们只是谈得来,没有别的,他那么小,我们怎么可能有别的?"清川在她的注视下,面红耳赤,不得不进行艰难的自我辩护。
"小孩子是这样的,贪玩,善变,不负责任。"屠秋莎温言道,她的眼神中有那么多的怜悯。
这一瞬间,清川决定铤而走险,说出她的秘密。而她真的说了,含含混混,欲言又止地说了出来。她太迷惘了,关于宗见的这一段,她渐渐无法分辨其性质种属。当初,她多多少少是怀着一种游戏情结入进的,可是面对眼花缭乱的景况,她才发觉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玩家,稍不留意,就会混淆乐娱跟现实的界限。
"有人给満城写了一封匿名信。"清川轻声道,"信上说,我跟一个男人不清不楚…"
"我提醒过你,你跟宗见的事,练功房传得沸沸扬扬的,人尽皆知。"屠秋莎截断她,"觊觎宗见的女孩子,也不是一个两个。"
清川低下头。
"你那位老实敦厚的花先生,他是什么反应?"屠秋莎露出讥讽的神情。
"他愤然离家出走,我忙着装修,没精力过问他的行踪。结果半个月以后,他自己回来了,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清川老老实实地描述。
"三种可能,"屠秋莎伸出三根手指,分析道,"第一,他对你的道德操守怀有盲目的信任,不接受流言蜚语的侵扰;第二,他太在乎你,生怕失去你,你一时迷惑,他愿意宽恕并原宥你;第三,他做贼心虚,想想看,一个贼怎么可能去追查另外一个贼?"
"不像,都不像。"清川头摇,"他那熊样儿,导领一瞪眼,他能吓破胆儿。打死我,我都不相信他会在外头有女人。"
"说不定他对你,也是这样的想法。"屠秋莎取笑道。
"你有没有觉得自己态度有问题?"清川不悦,"我发现你从头到尾都像在看一出肥皂剧,这可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是,我不看好你这段婚外情。"屠秋莎坦白承认,"若论我们的交情,理论上,如果你有胆量红杏出墙,搞不好我会是那个牵线搭桥的媒人,或者守门放哨的角⾊,但男一号是宗见,情形就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难道你暗恋宗见?"清川反戈一击。
"你认为我有大女人情怀?见你的鬼!"屠秋莎白她一眼,"说实话,我对姐弟恋、⺟子恋什么的,非常非常排斥,非常非常反感,这不符合人类的天性,我情愿你勾搭的是82岁的老头子…"
"他老婆只有28岁,我太老了,不符合竞争上岗的前提条件。"清川笑着打断她。
"那样的话,起码遵循了人类发展的基本准则,強男弱女,男人的年纪不要紧,因为男人是強势群体,只要多金,他们就可以体现男人的价值和劲道。"屠秋莎兀自说下去,"你跟宗见搅在一块儿算怎么回事儿?是你呵护他,还是他呵护你?"
"老天!"清川惊呼一声,"这些话是你说的吗?我好像回到了封建社会!"
"你知不知道,你给我的感觉是在亵猥男童!"屠秋莎尖刻地说。
"是是是,我跟你的宝贝生学,是一朵鲜花揷在了牛粪上。"清川发笑。她想说的是,宗见是鲜花,她是牛粪。不过屠秋莎误会了她的所指。
"就算你是鲜花,也是一朵即将凋零的老鲜花,就算宗见是牛粪,也是一摊新鲜出炉的嫰牛粪!"
"屠秋莎,我发现你的调调愚昧透顶。"清川恨声道,"你那貌似前卫的面孔底下,蔵着男权主义的心,原来你根本就是天生的受虐狂,你喜欢壮男是不是?骑在你的头上欺负你,把你当牛作马?男人像大山一样庒迫你,你最乐意了,是不是?"
"停停停!我们不要互相攻击了,我快被你气得吐血⾝亡了。"屠秋莎举手投降。
"连你都不帮我…"清川伤感。
"假如你需要,我可以一如既往地给予你方方面面的支持。"屠秋莎无可奈何地表态,"他妈的!谁叫我们是好朋友呢?"
"屠老师,您的⾝份是大学教师,请注意您的言行。"清川如释重负,笑嘻嘻地调侃。
感情是一只沉重的包袱,清川背负着它,艰难地行走。光天化曰之下,她甚至不敢打开包袱,察看里头隐蔵的东西究竟是何种颜⾊何种形态。而任何隐秘,一经有人分享,紧张收缩的心,就会徐徐舒展。清川觉得自己从阴暗处走了出来,重见天曰。
"我情愿不知道你的臭事…"屠秋莎打开汤罐,俯面嗅了嗅。
"这么好的汤,浪费了多可惜,我帮宗见享用了吧。"屠秋莎拿起勺子,不客气地喝了起来。
轻松之余,清川忽然感到浑⾝发热。一个放弃了隐私的人就等于丧失了自尊。一旦隐⾝的爱被公开,爱便更为沉重。清川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惶恐。
"给你讲个国美笑话,新上任的央中 报情局局长对属下讲,上头说世界是黑⾊和白⾊的,你们的任务是——铲除一切灰⾊存在的证据。"屠秋莎边喝汤边道,"这就是我将帮助你的重要方法之一,坚守朋友的立场,掩耳盗铃。比如旧社会的小歌女可怜兮兮地申明,小女子只卖⾝、不卖艺。"
清川笑不出来。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屠秋莎认真地说,"我先申明,虽然我很反感花満城,可是我不赞成你休掉他,离婚的经济风险是很大的,你不是18岁的少女,应该理智一点。"
"这样吧,先帮我分析分析,那封匿名信是谁写的?"
"我猜不到,我又不是福尔摩斯。"屠秋莎没好气。
"不会是你吧?"清川开玩笑。
"我确实想写那样一封信,"屠秋莎故意咬牙切齿道,"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就有人抢了先!"
"写信人的目的是什么呢?挑起満城的怒火?破坏我的家庭?"清川托腮沉思。
"我说过了,宗见那种漂亮能⼲的男孩子,不是一般的抢手货,他⾝边一帮20岁出头的小丫头,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一个半老徐娘夺走?"
"我知道我不应该,"清川骤然消沉下来,"可是,我担心,我是爱上他了…"潜伏的伤疤揭开来,鲜血噴涌,剧痛如割。
"呵呵呵!"屠秋莎笑得喘不过气来,捂住肚子,指着清川道,"你太幽默了,这真是我一辈子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你再这样,我真生气了。"清川沉下脸。
屠秋莎见状,忍笑忍得眼珠发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清川瞪着她,起⾝欲走。屠秋莎一把抓住她的手,正⾊道,
"放心放心,你绝对不会爱上他,你只是爱上了一个年轻男孩的感觉,换言之,这是你爱情生活的回光返照,一旦过去了,你的感情年龄就会跟你的理生年龄一道,入进平缓的中老年期…"
有蓝绵羊的国度
屠秋莎的话,让清川颇费思量。潜意识里,她不愿意把那些心旌摇动的辰光归结为一种理性的体验,她情愿把它当成从天而降的迷乱爱情,让人害怕,又令人沉醉,充満了痛快而忐忑的犯罪感。
清川记起宗见给过她一个QQ号码,于是她到网站申请了一个免费QQ,利用没有课程安排的时间,到网络上去搜寻宗见的⾝影。一连七天,宗见都没有出现过。清川试着在晚间避开満城和媚媚的注意,上网查询,还是没有宗见的消息。
然后,第八天的下午,当清川在网上百无聊赖地四处转悠时,宗见的卡通头像忽然蹦出来,向清川挥手问好。宗见的网名叫做淫浪男孩,清川给自己取的名字是狐狸糊涂。
[狐狸糊涂]:嗨,是我,俞清川。
[淫浪男孩]:是你!怎么取这么规矩、没创意的网名?你应该叫做淫浪女孩。呵呵。
[狐狸糊涂]:我老了,不要戏调我。
[淫浪男孩]:又来了。无趣。
[狐狸糊涂]: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
[狐狸糊涂]:你在吗?
[淫浪男孩]:对不起,我还有两个朋友同时在线,是约好的。我回答你的速度可能会慢一些,请原谅。
[狐狸糊涂]:你在哪儿?我很担心你。
[淫浪男孩]:我刚到拉萨。我偷渡出国了,去了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好地方——不丹。
[狐狸糊涂]:不丹?我没听说过。
[淫浪男孩]:在喜马拉雅山南麓,国中和印度之间,有一个世外桃源似的⾼山內陆小国,纯净的空气,散发松柏芳香的森林,品种繁多的野生动物——这就是不丹。不丹人相信自己是龙的子民,世代信奉蔵传佛教,具有谦和温顺的民族性格,同时顽強地保留着小国寡民的生活习惯与文化传统,不允许任何外来文化的入侵。
[狐狸糊涂]:好像是旅游广告的宣传语哦。
[淫浪男孩]:确实是复制过来的。改天我把不丹的资料介绍发给你,你会喜欢的。还有照片,我在不丹拍了很多,有蓝绵羊、有兰花、野罂粟和橡树林,回来再给你欣赏。不能在网上传送的,我此行的手续不太正式,怕惹⿇烦。
[狐狸糊涂]:你是怎么去的?
[淫浪男孩]:我在网上认识了一个志同道合的环保主义者,他有亲戚嫁到了不丹,在他亲戚的鼎力帮助下,我们偷偷入进了不丹国境,先后滞留了五天。
[狐狸糊涂]:没有遇到危险吧?
[淫浪男孩]:有惊无险。朋友的亲戚住在首都廷布。廷布人口只有3万左右,在城里,狗的数目远远多于车辆,碰见黑熊、野猪是常事。有意思吧?
[狐狸糊涂]:国民依靠什么生活呢?
[淫浪男孩]:90%的人住在⾼寒地区,夏季随口牲到草原地带,在山谷里耕地揷秧,或是种辣椒,他们的习性与牧民相似,饲养牦牛,喝酥油茶。不同的是,他们家家都有自制辣椒粉,如果是长途朝圣,必备的⼲粮就是辣椒和不丹式的爆米花或玉米⼲。几乎所有的不丹人,包括小孩子,都可以餐餐吃辣椒和米饭。如果手艺好,辣椒粉还会被当作零食。
[狐狸糊涂]:家国由谁来执掌?总统?
[淫浪男孩]:不丹是一个王国,有国王和王后。
[狐狸糊涂]:有点童话的味道。
[淫浪男孩]:他们的菜市场是最有趣的。国全只有一个菜市场,而且只在星期六、星期天开放。朋友的亲戚领我们去了一次。市场里有各种颜⾊、各种形状的米,白⾊、⻩⾊、红⾊、黑⾊、紫⾊、绿⾊,一共是两百多种。槟榔也很多,不丹人喜欢吃槟榔。还有,不丹的女人在买菜的时候盛装出行,穿着艳丽保守的KILA,珠宝首饰差不多都戴在⾝上,跟选美竞赛似的。
[狐狸糊涂]:你什么时候回来?
[淫浪男孩]:不一定,我准备再走一阵子。
[狐狸糊涂]:去哪儿?
[淫浪男孩]:保密。
[狐狸糊涂]:连我都不可以知道?
[淫浪男孩]:当然,因为这会不公平。我没有告诉任何朋友。
[狐狸糊涂]:我是任何中的一个?
[淫浪男孩]:请理解我的习惯,我从来不会事先安排行程。我只会听从內心的召唤,遵循灵魂飞翔的方向。
[狐狸糊涂]:行走对你很重要?
[淫浪男孩]:是的。我天生是一个迁徙者。我的人生分作两部分,一半停留在世俗的生活里,工作,并努力钱赚,另一半则是在旅程中,长途跋涉,永不间歇。
[狐狸糊涂]:那么将来呢?将来有了家,有了牵挂,你也会这样突然间不辞而别?
[淫浪男孩]:套用一句广告词,我的生活,我做主。不必担心我,我有分寸,我不会娶一个藤蔓状的女人,也许我将独⾝到底。
[狐狸糊涂]:好吧。你多保重。我下线了。
[淫浪男孩]:今晚上来吗?我会在拉萨歇息两天,上网很方便的。
[狐狸糊涂]:晚上不行。我是已婚女人,需要照顾家人的感受。
[淫浪男孩]:你生气了?
[狐狸糊涂]:我没有资格生气。我说过了,我是一个已婚的老女人。
[淫浪男孩]:网上的愤怒是虚幻的。我相信再见面时,我们会愉快地拥吻。
[狐狸糊涂]:臭贫。
在QQ里见过一次,清川决定不再上网与宗见聊天。她对网络里的宗见产生了轻微的恐惧,当他们的接触从⾁体转移到了精神层面,宗见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甜藌的外表下隐蔵着冷酷的核。若非⾝体的缘故,他们将无法找到契合点。
因此这就成为清川与宗见在网络上绝无仅有的一次对话。清川把它打印下来,放在皮包里,一次次取出翻看。珍稀的精神上的浪漫,是清川对于这段感情仅有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