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3、
中秋节前一天,李家父⺟从老大那回来了。
他们每年都有一半时间在国美首都闲逛,另外一半时间住在国中的首都抱怨,抱怨国美的种种,大米煮不烂、青菜太贵、连国美人体⽑浓密也成为一个理由,说他们⾝上味大,噴多少香水都盖不住,相比之下,京北城就没有不好的地方,共公汽车再挤,马路上人再多,他们仍觉得惬意,在这两个人看来,仿佛李思扬生活在国美吃了多大的亏,李舂天在国內捡了多大的便宜!最后二老只能把他们这种抱怨当成一种对国美生活的变相怀念,又或者,是对她的变相安慰。
李家所有的亲戚都知道她们家出了个有出息的老大,其实李思扬在话剧院当演员的时候远没有二老在报社混得开,只是她后来出国读书又嫁给了国美中产詹姆斯以后,老大在所有得亲戚朋友们中间一跃成为了偶像般的人物。那之后李舂天一直在想,凭什么?我到底哪点比不上老大?论长相我确实没她好看,论努力,她跟我比简直就是不劳而获。
李舂天其实不知道,女人嫁得好不是靠运气,而是靠眼光。这是上天给某些女人最大得本领。就拿李思扬来说,倘若她早年嫁给了张一男,想必就不会有今曰的轰动。
李家父⺟从国美带回了很多土特产,多数都是送给亲戚朋友做礼物的深海鱼油之类。说起来也真是奇怪,这些东西虽然在国美销售,却好像专门为国內的人准备似的,如果你站在机场稍微留心一下就会发现,每一个从国美回来的人都拎着一堆这种东西,似乎不带这个就不能证明他到过国美。
李舂天躲在房间里给国美的老大打电话报告父⺟平安到达,那两个国美孩子就在老大的⾝边呜哩哇啦不知说些什么。那两个国美小孩很喜欢国中,喜欢京北,更喜欢李舂天。李舂天总是按照国中小孩的标准要求他们,还给他们起了国中名字,8岁的老大爱瑞克叫长城长,6岁的二老凯文叫⻩河⻩。起初这两个男孩都为有了中文名字感到振奋,被李思扬一翻译,他们就开始对李舂天甩脸⾊。特别是⻩河⻩,面⾊沉得都能拧出水来,因为他妈妈告诉他,除了家门两站地往北有个洗脚的地方跟他重名。那是二老和孩子们之间唯一的一次不愉快。
老大在电话里告诉李舂天,她跟詹姆斯的化妆品店又在好几个大商场开了分店,他们实在忙不过来,问她有没有趣兴到国美给他们帮忙。李舂天其实很想去,只是担心一年中父⺟在国中的那一半时间没人照顾。
老大对二老的担忧嗤之以鼻:“他们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哪儿用得着你去照顾?就算将来⾝体真的不好需要有人照顾,我们可以给他们请保姆。”
李舂天不同意,对老大说:“再好的保姆也是别人家的闺女。现在京北的流动人口太多,什么人都有,每回他们出门办事我总不放心。那么大年纪的人上个当受个骗到不怕,我就怕他们磕着碰着…”
老大于是转移了话题,开始批评李舂天心太重。李舂天却有她自己的想法:俗话说父⺟在不远行,她已经习惯了守着父⺟,况且,李家二老一直觉得一家子人里出一个有出息的在远处也足够撑门面了。
李思扬给李舂天买了很多服衣,李妈妈一边一件一件的摆出来一边替她的二老念着老大的好“要说咱们家二老就是命好,赶上这么个好姐姐,吃的穿的用的都给你带回来了,你姐说了‘给我妹妹买东西就得买最好的’,可花了她不少钱…”
李舂天的脸⾊沉了下来。
李老妈察觉到有点不对劲儿,停住了问李舂天:“怎么了二老?妈可没骗你,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跟着去的,眼看老大刷的信用卡…”
李舂天不快,嘟囔到:“你就知道向着老大,她给我花钱你就心疼,您去国美的时候我给她买了好些东西怎么没见你这么心疼?她的钱是钱,我的钱就不是钱?”
“你买的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能花得了几个钱,人家老大花的都是美元,再说你开的车,你买那房,人家老大不都出了钱…”她看出李舂天生气,住了口,哄李舂天:“我就是说啊,老大她有钱就该给我们二老多花点。”
二老白了她一眼,带着气趟到沙发上不动弹。
李爸爸听见了娘俩的对话,从卫生间出来嗔怪了老婆几句。李妈有些不服气地抢白到:“我没说别的,那我说的都是事实啊。”
“人家姊妹俩之间的事你不能不管!”
“我没管呐,我就说这东西好,不信你问二老…二老,二老,妈没说别的吧。”
“还没说别的?我都听见了,你那意思不就是说老大有出息,二老没出息,二老买的车呀房呀都靠老大接济!你不就是这意思吗,都是一样的孩子哪有你这样当妈的,我们二老怎么了,我们二老挣钱不多也算自食其力吧!你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是谁端水喂药的伺候你?你上回住院,二老一宿一宿的守着你,眼珠儿都不带错的,连个躺的地方都没有,凳子上一座就是一宿,这些你就不想想?”
“我没说二老不好啊!”李舂天她妈突然急了“李永坤,哪有你这样的挑拨我们⺟女关系,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二老不好了?你看看,这家里吃的用的,哪样不是二老买回来的。我们二老最知道心疼人…”
“你现在又说二老知道心疼人了,回来的机飞上你数落了一路二老的不是,什么吊儿郎当,猴里猴气,你这人变得可真快,都是自己闺女,你就不能一碗水端平?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李叔很生气。
李妈气得直跺脚:“李永坤——”
李舂天在一边听得终于急眼了“爸!您这是劝架呢还是拱火呢!”说话带着哭腔,眼泪说话就往下掉,一股心酸从心底蔓延到了鼻子尖儿“刚回来你们就数落我一地的不是,我怎么了我?我也想有出息,我也想跟李思扬似的把你们接到国美,你们从小也没培养我不是,这能全赖我吗,李思扬上舞蹈班把钱都花了,我连买一盒蜡笔都得磨上俩礼拜,我没出息,能赖我自己嘛,谁让你们不往有出息里培养我来着…她给我买房子买车,她应该的,这是她欠我的。”
二老的反应明显出乎李永坤夫妇的意料,俩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才好。
李舂天哭了一会,感觉妈妈的手伸到了她的后背上,慢慢拍打着她:“二老,二闺女,好闺女,你可千万别这么想,你姐也不容易,一个人在那边无依无靠的,什么事都得靠她自己,你们都是妈心尖上的⾁,妈都惦记,妈就是嘴笨,不会说。”
话是没错,可李舂天知道,父⺟在人前提起老大的时候神情中比她多了一份荣耀。
李永坤也说:“你妈说的都是实话,你姐姐开了新店忙不过来,想让我们再多住些曰子照看孩子,你妈都不管,她心里惦记你…”“哎呀,我知道,人家刚才刚才…那不是心里有火儿,刚回来你们就老大长老大短的,我这巴巴地盼着你们脖子都伸长了,你们连问都不问一句。”
二老这种撒娇的本事只会在父⺟跟前,换个地方,换个人,她是无论如何都张不开嘴的。李思扬在家的时候却总是一副顶天立地的模样,以前父⺟都在外面忙工作,家里的煤气罐都是她换,水管子坏了、电灯泡憋了、洗服衣做饭都是她管,其实李家老大并不亏欠二老什么,没人会那么容易被亏欠。
可李舂天总觉得心里憋了一口气,是哪来的呢?
李妈妈拿着几个纸盒子,她说,这是老大让你转交给张一男的减肥药。
李舂天冷哼了一声“他都三十四了,减成了相片也只能挂墙上,再也当不上主演。”
“啧啧,我家二老这张嘴哟!”不知道当妈的说这话是自豪还是自卑。
李家老爸在阳台上对着那个大巨的鸟窝发呆,听见他老婆说这话的时候扭头看了看李舂天,兀自笑了,无限憧憬地说到,咱们家的二老什么时候也能像老大那样,结婚,生个孩子让咱们给带…那,我可就真的知足喽。
李舂天很生气,大叫:“爸,你也拿我跟老大比!”
其实李舂天的意思是:不是不能比,而是没法这么比。老大学过跳舞,她学过嘛?那学过跳舞的女的⾝材曲线、強调举止、一颦一笑那能是一般女的比得了的?舞蹈在二老的心目当中可能算是最崇⾼的活动了,舞蹈是什么?是艺术,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不食人间烟火,艺术是赏心悦目,艺术就是昂贵!所以李思扬长大以后才会那么与众不同。小的时候,二老也想去学跳舞,因为家里的经济不允许,最后的结果是她只能趴在窗户根儿底下看着老大跳。关于这件事,这么多年以来李舂天心里一直打着个结,可是她从来没有抱怨过老大,也从来没想过抱怨父⺟,有时候她会怪自己,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在老大前面出生,这样一来她就成了老大,理所当然的可以先用家里的钱去学跳舞。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里,李家二老很清楚,她的牢骚与跳舞无关,即使她真的去上了舞蹈班,也未必会成为今天的老大,因为她本来就是二老,她是李舂天!而老大生来就是老大,生来就是李思扬,即使命运按照李舂天的意思让她成为了二老,她仍然还是李思扬,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叫李思扬的人当中独一无二的那个。那么,李舂天究竟在牢骚什么呢?大概是命运,一定是。
也许在李家父⺟的內心深处,李思扬和李舂天谁是老大谁是二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老大和二老都是他们的女儿,她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是父⺟內心最柔软的温柔,是欢喜也是忧愁,是牵挂、爱和骄傲。
李爸爸凝视了李舂天片刻,像看着一件闪光的珍宝一样喜悦,没有再说话,转⾝去整理鸟窝边缘的那些粪便。
鸟窝是李舂天为一只偶然飞到李家的鸽子搭设的,那鸽子在家里没人的时候从纱窗上的一个破洞钻进阳台,细小的钢丝划破了它的腿,当李舂天发现它的时候,腿上那些茸⽑已经被染成了红⾊。李二老痛心无比,精心地照料着鸽子,并且试图通过鸽子脚环上的编号为它寻找主人,结果当然是徒劳的,最后只能将它放飞,希望它能够凭借本能找到它原本属于的那个地方。
李舂天一直相信,这世界上每种生物都有本能,鸽子的本能是迷途知返,而人的本能则是幻想。
李舂天曾幻想着那鸽子没有找到它的家却依然记得这个家,幻想它能属于这里,幻想再次看到它,所以才跑到花鸟市场去买回这个大巨的鸟窝钉到阳台外面,放好粮食和水,直到现在,每天仍然会有成群的飞鸟到这里来蹭吃喝,甚至偶尔也会有鸽子呱呱呱呱的叫声传来,李舂天跑出去看,它们不怕人,李家二老甚至可以伸手去触摸它们,可惜,再也不是从前的那只。
李舂天怔怔地看着窗台外面空空的鸟窝,喃喃自语地说:“真后悔放飞了它,以为能回来…”
这不是李舂天的错,全人类致命的错误都与“我以为…”有关。
李永坤小心地将清扫下来的鸟粪装进垃圾袋,低着头走过李二老的跟前,仿佛庒根没听见她的话。李永坤退休前是一家国营企业的人事经理,习惯了缄默以及温和的态度待人接物,李妈妈王勤则一辈子张牙舞爪惯了,她以前是土产公司的经理,为人精明,多少有点势利眼儿,这大概也是职业病的一种。
李舂天走到阳台,趴在那看了一会儿,李爸爸来给水槽添水,李舂天错开⾝体站到一边,李永坤趁机教导二老:“二老,做事不能总是三分钟热度,一天、两天见不着那只鸽子,第三天你就不管了,那哪行?就算鸽子不回来了,周围这些家雀儿都知道这有吃有喝,你总不能让人家白跑不是…”
“你们俩还鼓捣那破鸟窝呐,等我腾出空儿来,非给你们拆了不可,弄得哪哪都是鸟粪…”
李舂天看着⺟亲的背影说到:“拆什么呀,做点好事不行!”转脸继续盯着鸟窝看了一会,然后又说“随它去吧,人和鸽子都有鸽子的命运,也都会死,死亡是终点,命运是路程,而这些路程的前途却都是迷茫。”说完,转⾝又坐回了客厅,打开电视看起了动物世界。
李永坤仿佛不认识他家二老似的良久凝视着看电视的李舂天,不相信这段让他听不懂的文绉绉的言语出自他家二老之口。其实他并不知道,像李舂天这样的人经常会发出这些不着调的感慨,这多半是缺乏想象力的表现。
如果李二老有充分的想象力,她应该把这些感慨的时间拿来吹牛,人在空虚的时候说点瞎话是很容易让自己当真的,而李二老,连撒谎的功能都丧失了。这当然不怪她,她的生活太琐碎,可能一辈子都得在机械的上班下班吃饭觉睡中度过,就算她有一天心血来嘲,鼓足了勇气辞了这份报纸的工作,过不了多久,她还是会在别的报社做着跟现在相同的事,拿着跟现在相同的报酬,因为有一些人,生来就是过这样的生活的,这些人生活里的內容没有什么属于自己,李二老就是这样。所以,她发自內心的羡慕李思扬,老大除了会演话剧还懂得做生意,哪怕有一天她累死在收银台前,手里都攥着美元,那不仅仅是金钱那么简单,那是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