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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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平林今天也很早就来到了办公室。走进门时,清洁女工在打扫着地面。她显然没有料到曹行长会这么早就来上班,所以显得惊惶失措,还碰洒了一桶脏水。曹平林瞪了她一眼,但是没有说什么。他相信这样就足够了,这个清洁女工今后每天一定会在早上七点之前完成自己办公室的清洁工作的。
近些天来,曹平林的头脑里一直思考着一个问题,这是一个很专业的银行业务问题——金融机构存款。中国的金融机构不仅包括银行,还包括农村信用联社、城市信用联社,在发达国家还有诸如金融公司、企业财团、融资公司等等,五花八门,组成了一个国家健全的金融体系。这些金融机构同样操纵着一个国家的经济命脉和金融命脉,用老百姓的话说,这些企业都是“玩钱”的企业,有数以亿万计的资金在这些企业之间周转。而当他们的资金或利润稍有盈余而又暂时不需动用的时候,企业的老总们就有意将这些闲置资金存放在银行,以获得同样十分丰厚的利息回报。这样,就产生了金融机构存款这个名词。曹平林颇有远见地将目光放在了金融机构存款上。
从来自商贸银行总行的信息显示,今后总行将不断加强对各省分行金融机构存款业务的考核和检查。最近一次同李副行长通电话时,老人家也着重同他谈了金融机构存款问题——这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曹平林必须下大力气在狠抓金融机构存款方面有所突破,在为省商贸银行寻求到新的存款增长点的同时,也为自己的经营业绩寻求到新的增长点,从而加重自己仕途上与别人竞争的砝码。
黄可凡行长已经前往南方疗养,现在省行由杜念基主持工作。但是这丝毫没有影响到曹平林的工作热情和积极,因为黄可凡临走之前,亲自将几位副行长的分工做了调整,将他自己主抓的计划工作,暂时到曹平林手里。这无疑给曹平林注了一针兴奋剂,他有时甚至相信这是黄可凡让自己继承他的衣钵的一个信号和暗示——要知道,银行的计划工作也是举足轻重的,信贷部门想放款,如果没有计划部门签字同意,不给提供信贷资金,那杜念基是一分钱也放不出去的。所以,这就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扼制了杜念基的手脚,在权力上也将给杜念基相当程度的制约。曹平林心里沾沾自喜,暗自把这件事称作是自己的诺曼底登陆,是杜念基的滑铁卢战役。什么时候展开反攻,主动权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里。
为了使省商贸银行的金融机构存款工作得到突飞猛进的发展,连续两周以来,曹平林亲自出马,同省、市两级农村信用联社、城市信用联社甚至包括证券公司、保险公司的主任、总经理们进行了广泛接触,经过反复磋商和讨价还价,终于初步拟定了银联(银行—联社)、银证(银行—证券)、银保(银行—保险)多边、双方全面业务合作的协议,初步确定了将信用联社、证券公司、保险公司的闲置资金暂时存贮在商贸银行的合作意向。今天上午,几方面的负责人将聚集在省商贸银行的贵宾室,共同签署合作意向书和备忘录。想到这样的盛大场面,曹平林不住有些自鸣得意起来。他走到窗前,向外鸟瞰,正好看见杜念基带着岳振,走下办公大楼的十七级台阶。杜念基平时走路,总是昂首,趾高气昂。但是在走下台阶时,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瞅着脚下,显出一副灰溜溜的样子。曹平林看了,不住出一丝讥笑。
这时有人敲门,曹平林喊了一声“进”王华宇处长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这个老处长经过曹平林的几次调教,显得越来越谦恭了。
“曹行长,信用联社、证券公司、保险公司的几位老总快到齐了,我们现在就下去吗?”王华宇请示道。
“好吧。”曹平林整理了一下西装。
两个人走进贵宾室,几家联社、公司的主任、总经理们已经东倒西歪地仰在沙发里了。大家都是金融界同行,谁也管不着谁,平时也都是头脸的,所以并不讲客套。曹平林面春风地和众人打着招呼。这时,仰卧在沙发里,嘴上叼着香烟的车钟信首先发难了:“好哇你个老曹,你求我们办事,还敢在这里摆谱装大,可见你的诚心不足。我看,大家还是撤了算了!”说着,把烟灰弹在名贵的地毯上,并不起身。
“对对,撤了算了,撤了算了。”众人便跟着起哄。
“别!别!别!”曹平林笑嘻嘻地摆着双手说:“大家既然来了,好歹也得给兄弟一个面子嘛!况且这也是一件双方互利互惠的事情嘛!”
“什么互利互惠。”车钟信坐直了身子说道“我们给你存钱,你们银行自然应该给我们支付存款利息,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况且,你支付的利息还不是落在共产的包里,我们个人一分钱也拿不到,反而成全了你老曹,这哪里称得上是互利互惠?”车钟信一脸坏笑。
曹平林也不示弱:“车总你财大气,国安证券的资金量在全省乃至全国的证券公司中也是首屈一指的,你的闲置资金如果躺在自己的账户上睡大觉,不仅不能产生效益,还要向股民支付利息,这可是坐地赔本儿的买卖。如果把钱存到我们这里来,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车钟信摇晃着脑袋说:“说我有的是钱不假,但是我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在商言商,我这个人向来是无力不起早的。昨天省工商银行的老李还求我把钱存到他们那里去,我是看了你的面子才没有答应他的。我们这帮子兄弟对你也算是够意思了,就看你怎么表示了。”
“对对,应该表示,应该表示。”众人跟着嚷道。
“大家放心,平林行长为人豪仗义,他不会亏待朋友们的。你说是吧,平林?”这时,坐在一边的钱海洋嘴说。
曹平林仰坐在沙发里,双手摊开放在扶手上,故意作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你们说吧,到底是个什么条件?”
于是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的说要让商贸银行发放贷款炒股票,有的要低价兑换美元,有的要商贸银行安排子女出国留学,贵宾室里顿时热闹起来。
这时车钟信咳嗽了一声,大家马上安静下来,他说:“大家提的要求各不一样,但是总得有一个衡量的标准才行。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资金也是一种商品,我们的资金卖给商贸银行,应该卖个好价钱。当然,我说的这个价钱,指的是除去商贸银行向我们正常支付金融机构存款利息之外的价钱。这一点我不说,各位心里也清楚。”
听了车钟信的话,曹平林心里明白,车钟信要和他谈判,进行“高息揽储”了,也就是在向信用联社、证券公司、保险公司支付正常的存款利息之外,还要给他们一笔额外的“好处费”当然这笔“好处费”将进各家公司的小金库,甚至进某些人的包。
曹平林心里也知道,对于自己来说,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目前几家大银行都在争夺信用联社、证券公司、保险公司的闲置资金,所以这些公司死死地攥住手中的资金待价而沽,正像车钟信说的那样,企望卖一个好价钱。而车钟信作为本省资金实力极为雄厚、背景极为复杂的企业家,估计只要他一张口,其他联社、公司的老总们都会听他指挥的。
“那么车总的标准是多少呢?”曹平林不动声地问道。
“我提一个大概标准,大家议一议吧。”说着,车钟信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曹平林明白,那是百分之二的意思,换算成万元单位,就是这些联社、公司每存款一万元,商贸银行就要向他们支付二百元的高额利息。当然,这个数额比起向社会上零散的储蓄客户支付的三百元、甚至四、五百元的利息来说,是低得多了——联社、证券、保险公司提供的是大宗资金,这就像买东西一样,买家买的东西多了,单价自然也就会相应下浮。车钟信晓得个中供求关系,所以喊出了一个相对合理的价格,也算是聪明之举。但是曹平林仍然想同他进一步讨价还价,因为据他掌握的信息,其它银行向这些公司支付的好处费,比这百分之二还要低一些。于是便故意苦着脸说:“车总果然厉害,不过你老人家也要给兄弟留一条财路才好。我们都是玩钱的商人,如果买卖划不来,不管哪一方要的价钱过高,这笔买卖都是做不成的。烦请你老人家再让兄弟一码吧!”
“那么你说多少才好呢?”车钟信微笑着说。
“再降0?5个百分点吧,你说呢?”曹平林试探着说。
众人听罢轰地一声又嚷了起来,省保险公司的赵总嚷道:“那样我们莫不如把钱存到别的银行去算了,人家可比你曹行长大方多了啊!”车钟信笑着靠进沙发里不再说话了。于是大家又争论起来,经过翻来覆去的讨价还价,最后终于将比例定在1?7%。曹平林知道,这个比例已经是底线了,再往下砍,恐怕这笔生意真的做不成了,于是便敲定下来。
这时赵总又嘴道:“对了平林,上次我跟你说过,安排我小姨子进你们商贸银行的事情,你可别忘了啊,这可是我给你提供资金的一条附加条件啊。”
曹平林双手举起来,做出投降的姿势,无可奈何地说:“好好好!安排你小姨,安排你小姨!”
“去你的蛋噢!我小姨都七十多岁了,还用得着你安排?我说的是小姨子,小姨子,你听懂没有?”
众人听了哄笑起来,于是一些老总又纷纷提出七大姑、八大姨调进商贸银行工作的要求,曹平林哭笑不得,只得一一答应下来。
条件已经谈成,剩下的就是签订合同了,无非是签字、盖章、再签字、再盖章,一时间哄哄地像个大市场,曹平林忙得不亦乐乎。当然,在各种合同文本中,关于1?7%和调亲属进商贸银行的事情是只字不能提的,这一点大家都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
签字仪式完毕,曹平林恭送各位老总出门。大家既然已经达成协议,彼此间又亲密了许多,互相拍拍搭搭,称兄道弟,约好找机会喝两壶酒去。这时,车钟信走上来搂着曹平林的肩膀说:“曹行长,今天这一纸契约,我们联社、证券、保险行业的资金都到你老兄的包里了,今后兄弟们如果有用得着钱的地方,你也不要吝啬,既然是兄弟,大家总要互相关照才是。”
曹平林听了淡淡地说:“车总太客气了。圈里的人谁不知道念基行长是你的好兄弟,你需要钱,直接找他就是了,怎么会找到我的头上来?”
车钟信摇着头不以为然地说:“我跟念基是兄弟不假,但我并不需要他的贷款,所以业务上没有什么联系。而你现在主管了商贸银行的计划资金工作,手里掌握着拆借资金的大权,出手就是几个亿,十几个亿,这才是我们国安证券需要的资金。说句实在话,我今天答应存在你这里的,也就是一、两个亿的闲置资金,而如果遇到股票市场的大势,需要巨额资金‘护盘’的话,一两亿只是杯水车薪,所以还需要你的巨额拆借资金给予支持。到那时候,我车某人张口,曹行长可不要不给我面子啊。”
车钟信这几句话连哄带捧,软硬兼施。曹平林心里揣摩着,在本省的势力范围内,敢不给车钟信面子的人恐怕是凤麟角了,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如果一旦车钟信找到头上来,自己好歹也是躲不过去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假如真的能够靠上车樵民这只大船,那也算是前世造化了。想到这里就笑着说:“车总你放心,只要需要兄弟的地方,曹某在所不辞!”
车钟信这才拍了拍曹平林的肩膀,不无赞赏地说:“这才是好兄弟嘛!我看你倒比杜念基爽快些。”
两个人这才挥手告别。
曹平林回到办公室,王华宇跟着走进来,抱怨道:“这些公司老总们狮子大张口,简直是军阀作风嘛!”
曹平林仍然沉浸在刚才的兴奋之中,心情无比愉快。他扔给王华宇一支烟,得意地坐在办公桌前说:“不叫军阀,应该叫财阀。这些人手里掌握的资金加在一起,决不在我们商贸银行之下。所以牢牢地抓住他们的资金,我们就在战略上胜利了一大截啊!”王华宇说:“在您的英明指挥下,我们算是打赢这场战役了。曹行长,我真佩服您的雄才和胆略。说实在的,能够把全省的联社、证券、保险公司老总们拘到一起来,共同和银行签订资金合作协议,这真是一个创举,这在我们省的金融系统里,可是一件史无前例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大事啊!”曹平林仰坐在椅子里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如果没有那1?7%,恐怕就是我拿绳子把他们绑了来,他们也不会和我签什么协议的。”
王华宇说:“可以说,这1?7%我们已经占到很大便宜了。据我所知,其他银行收联社证券保险资金,回扣也就只给这么高了。而我们用同样的回扣率,将他们统统揽进我们商贸银行的大门,实现了金融机构存款一统全省的垄断局面,这笔买卖我们算是赚了。”
曹平林听了感慨地说:“我这么苦心经营,还不是为了商贸银行嘛!黄行长指派我主管计划资金工作,我总应该做出点儿成绩来,才能对得起他老人家的栽培啊!”王华宇听了,俯过身来低声说:“老板我说一句狂一点儿的话,就是黄行长主管计划资金工作时,也从来没有做出来这么宏伟的大动作来啊!而您刚刚主抓资金工作,就出此高招,真是天才之举啊!”“这话可不能这么说。”曹平林故作谦虚地摆了摆手说“我怎么能跟可凡行长比呢!”话虽这么说,但是曹平林的心里仍旧是喜滋滋的。
过了一会儿,王华宇慢慢地开口说:“曹行长,您看,我们已经在收金融机构存款方面抢占了先机。这些存款成本低,量大,资源十分丰富,一定能够保证我行的资金需求。而现在对个人的储蓄存款,高息揽储支付的利息越来越高,给我们带来的压力也越来越大,依我个人的意见,干脆把高息揽储的事情停了算了。您的意思呢?”
听了王华宇的话,曹平林狠狠地了几口烟,考虑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我看还不能停。一来金融机构存款增长的势头,目前还没有显现出来。二来,如果现在停止高息揽储,必将导致今年年底和明年年初存款急剧滑坡,到那时候,想要再补救就来不及了。”
王华宇听了,字斟句酌地争辩道:“现在我们的存款已经提前两个月,超额百分之一百一十完成了总行给我们下达的任务指标。如果停止高息揽储,到年底也能够保证百分之百地完成总行的任务啊。”
“不!老王你根本没有理解我的意思。”曹平林严肃地盯着王华宇说“我要的不是百分之百,也不是百分之一百一十,而是百分之一百二十、一百三十,甚至是一百四十、一百五十!”
“可是现在人民银行查得很紧,已经决定就高息揽储的事情,处理一些银行的人。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暂时不要给那么高了,每收一万元存款,给老百姓二、三百元,这样做既能够保证稳定住现有的存款,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情的。”王华宇做出了最后的力争。
“那我的百分之一百二十、一百三十岂不是泡了汤?!”曹平林冷冷地说。
“可是如果一旦出了问题,这么大的责任,谁也不敢承担啊!”王华宇气急地说。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曹平林淡淡地说,双手抱在前,身子靠进椅子里说“要多想想办法,防患于未然嘛!”看着王华宇老气横秋的样子,曹平林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有的时候,他心里真纳闷,为什么杜念基总能找到像张亚明、岳振、冯明璋那样能干的得力属下,而自己手里却只有这么一个前怕狼后怕虎的老废物呢?为什么杜念基身边总能有车钟信、李小强那样有钱、有权又有势力的朋友,而自己身边却只有厉天明、钱海洋这帮子酒朋友呢?更可恶的是,他们这帮人像寄生虫一样附在自己的身上,取着自己身体上的血汗和泥垢,却从来不能为自己的事业、工作帮上一点儿忙,出上一点儿力!
曹平林冷眼看着王华宇,心里的厌恶之情无法抑制。
“好吧,我再想想办法吧…”王华宇表情颓丧地站了起来,退出门外。刚才,曹平林的一番话毫无疑问已经把他推上了一条绝路。作为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老存款处处长,王华宇心里知道,撇开高息揽储的事情不谈,像曹平林这样一味地追求政绩,在存款资源十分有限的情况下,非要主观地追求存款的超常规、高速度增长,不仅无益于这项业务的正常发展,而且会给储蓄一线的员工带来无法形容的工作压力和心理负担。他们终奔波,殚竭虑,到处求人情、拉存款,终年不得休息,而换来的只是少数人出色的政绩。从基层一步一步干上来的王华宇太理解他们的苦衷了!太同情他们的不幸了!而现在,商贸银行不顾国务院、人民银行的三令五申,继续高息揽储,顶风作案,一旦出了问题,后果将不堪设想。而他王华宇将很有可能作为替罪羊,被人推上被告席,最终落得身败名裂的悲惨下场!
王华宇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咬了咬牙,心底的一个想法慢慢地浮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