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马上任(9-10)
9
工会主席黄希瑞今天下班没有让专职司机送他回家,而是自己一个人拎着菜兜走出省行大门,偷偷地搭乘公车去了菜市场。
每个月总有这么几天,黄希瑞要采取这样的秘密行动。家里吃的饭菜都是由已经退休的老伴儿买好的,不用他亲自去采购,他去菜市场是去买自己最愿意吃的基围虾。
在黄希瑞看来,基围虾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其实作为省行副行级干部,什么样的海鲜他都吃过,什么鲍鱼、龙虾、海参、螃蟹,黄希瑞觉得都没有基围虾可口。十多年前,海鲜刚刚登陆内地市场,一次偶然的机会,黄希瑞在餐桌上吃到了基围虾,从此便一发而不可收拾,不仅要在招待客人的餐桌上吃,回到家里还要经常吃,为此,他也学会了怎样烹饪基围虾。
按常理说,一家省级商业银行的副行级领导干部,就是天天下馆子吃海鲜都是没有问题的,但这样的问题偏偏发生在了可怜的黄希瑞身上。
省行领导班子的其他几位副手每年自由支配的招待费有三十万,一把手苗知有五十万,而偏偏他黄希瑞却只有二十万。按照总行人事部门的要求,省分行的工会主席享受的是“同级副职”的待遇,也就是说,他黄希瑞同其他副行长一样,享受的是现职副行级待遇。可同样是副行级领导,凭什么他的招待费就比别人少了十万?开始时黄希瑞不服气,找苗知谈了几次,都被老苗冷言冷语地打发了回来。黄希瑞就不好意思再去找了,好像自己缺了那两口饭就活不下去似的。别看少了这十万元钱,一年到头,黄希瑞在招待客人时可就得算计着花钱了,一旦花冒了,费用上是很不好处理的。虽然他也可以私下里向兰霞再多要一块费用,但这种没面子的事情,黄希瑞不愿意干。
黄希瑞平时笑眯眯地像一个谁捡到都可以捏两把的软柿子,但是老头儿内心里是很有自尊心的,他知道苗知看不起自己,所以自己就更不能做出那些让别人看不起的事情来。招待费少十万就少十万吧,我黄希瑞还不至于因为十万元钱就向你苗知下跪磕头吧?
关于买基围虾的事,黄希瑞也可以指派自己的专职司机或手下的工会干部代劳。但是如果那样,大家就都知道黄主席没钱上饭店吃基围虾,只好自己买自己烧了,这也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手下人,尤其是司机,如果知道自己在领导班子中不吃香的事情,那么他们慢慢地也会对自己不加重视的,那样的麻烦就更大了。所以,黄希瑞宁可自己偷偷地坐公车去菜市场买基围虾,也不愿意让别人代劳。
其实凭着自己每个月五、六千元的工资,一年四十万元左右的年终奖金,黄希瑞和老伴儿两个人天天去饭店吃基围虾也是没有问题的,但那样毕竟是花自己兜里的钱,花一分就少一分,绝不像花公款那样痛快。饭店里的基围虾标价一百六十八元一斤,菜市场里才八、九十元钱,去饭店吃总感觉被别人宰了,所以黄希瑞还是坚持自己买基围虾回家去烧。
省行有的员工发现黄主席经常坐公车回家,很是诧异。黄希瑞就笑着说,有的地方政府都要求官员每个月要坐几次公车,也好体察一下民情,我们银行干部为什么就不能坐坐公车呢?
此刻,黄希瑞摇摇晃晃地站在公车里,想象着基围虾的美味,微微地笑了。但是不管怎样,在家里吃基围虾总使他心里有一点点儿的遗憾,因为家里的烹饪条件比大饭店差远了,大饭店里做基围虾,可以白灼、可以烧烤,也可以油炸、两吃,在家里烹饪,就只能白灼了,而且味道还比不上饭店里的好。唉,这都是那十万元钱招待费闹的啊。
黄希瑞二十八岁从部队转业到商贸银行,当时也正是意气风发的年龄。自己是从炮兵学院毕业的正规本科生,文化基础、能力水平并不比银行干部差。但是到银行工作之后他才知道,这个行业是个很看重专业和出身的地方。你只要是从金融、财税、会计院校或专业毕业的学生,即使是中专生,那也是红苗正的人,除了上述几个专业之外,即使是学经济的,那也是旁门左道,并不被人看在眼里。
黄希瑞从一个小保卫干部开始,二十几年间,干过保卫、监察、人事、工会,最后从省行工会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处级)的位置上,提到副行级工会主任的职位上来,也经历了许多坎坷。与苗知这样的业务干部比起来,银行业务方面,因为多年的学习和历练,黄希瑞并不比苗知少知道多少。但是黄希瑞心里知道,即使自己上知天文,下晓地理,苗知也是看不上自己的。有时他在委会上提出的意见和建议,即使切中问题的要害,老苗几乎都视而不见,不予理睬。时间长了,连兰霞都劝他:“银行又不是你自己家开的,你跟着那份闲心干什么?”
从那以后,无论是开委会还是开行务会,黄希瑞都像是睡着了一样,闭着眼睛,一言不发。这样一来,苗知反倒说他是:“工会工会,吃就睡,睡醒了想起来收会费。”黄希瑞也只是一笑了之,并不跟他认真计较。他知道在省分行的范围内,自己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无法与苗知抗衡,索就由他去了。反正苗知嘲笑自己归嘲笑自己,他还不至于把自己这个工会主任的职务给免了。黄希瑞也知道,苗知这个人说话常常口无遮拦,有口无心,往往他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并不一样,只要双方相安无事,黄希瑞也不会在意的。这样一来,省行机关的干部就都知道,黄主席是一个脾气极好的人,一般情况下,他是不会生任何人的气的。
商贸银行对工会主任的称呼还是维持着老式叫法,不叫“主任”而叫“主席”大家“黄主席”、“黄主席”地叫着,时间一长,老黄心里也不住喜滋滋的了。
10
快下班的时候,保卫处处长林文国才来到杜念基的办公室报到。
林文国原任信贷管理处副处长,苗知把他调整到保卫处任处长,是升了半格的,但是林文国心里很不愿意,因为信贷管理处的老宁处长马上就要“到点儿”了,林文国一心想着接老宁的班,因为银行的信贷管理处是核心要害部门,信贷管理处的处长,只要不出大的问题,早晚会成为省行行长、副行长接班人的最佳人选。而保卫处就比信贷管理处差得远了,就算干到最好,也只能混个副行级的纪委书记当当。
林文国心里清楚,苗知让自己到保卫处当处长,决不是将来想提拔自己当纪委书记,只是想让自己为他苗知的铁杆跟班腾出地方而已。所以,苗知找他谈话时,林文国表示坚决不愿意干保卫工作。外处室不明就里的人都议论他林文国太不识抬举了,人家苗行长明明是提拔重用他,他还不感谢人家。
后来苗知也急了,说,林文国再不服从组织分配,就就地免他的职。一提起免职,林文国就有些害怕了,知心朋友也劝他,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跟老苗顶着干,不会有好果子吃的。这样,林文国心里骂着苗知的祖宗八代,到保卫处报了到,心里却一直疙疙瘩瘩的一点儿也不痛快,保卫工作也做得希松马虎。杜念基来省行任职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他才垂头丧气地敲开了杜念基办公室的门。
杜念基看着像秋霜打了的茄子一样的林文国,笑了,骂骂咧咧地说道:“我,林文国,你小子牛×啊,我来这里一个多星期了,还是你的主管行长呢,你也不说来看看我?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你也不说请我吃顿饭?”
一句话骂得林文国精神了起来,惊讶地问道:“杜行长,你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2003年全国信贷工作会议,老宁他儿媳妇生孩子,他跟着瞎忙活,不是你跟着路行长去参加的会议吗?那天晚上我们几个去北京的地摊上吃新疆烧烤,拼起酒来,我把你灌得哇哇直吐,你小子不记得了?”
林文国使劲儿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说:“嗐,杜行长,我还以为你这么大的官,早把我忘了呢!”
“官再大也不能忘了朋友啊。”杜念基诚恳地说,随后又治罪般地说道:“说吧,你怎么赔罪吧!”
“我请你吃饭,我请你海鲜!”林文国笑着双手举过头顶,像投降了一样。
“吃什么海鲜,我吃的海鲜还不够多吗?”杜念基笑着说“要让我说,我们还是去吃新疆羊串,就像当年一样。”杜念基知道,保卫处是一个清水衙门,没有多少来钱路子的。
“吃羊串不好吧,我这可是第一次请你吃饭,给你接风,也太没有排场了。”林文国过意不去地说。
“朋友之间还讲什么排场?再说了,我本来就愿意吃羊串嘛,你请我吃海鲜我还吃不呢。”杜念基说着,看了看手表,已经到了下班的时间,就划拉起桌子上散放着的各种材料和报表,拉着林文国出了门。
说好了吃羊串,但林文国心里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杜念基,于是非要回家取两瓶茅台酒来,杜念基就由了他。
两个人也不坐杜念基的专车,叫了一辆出租车,林文国小心翼翼地抱着茅台酒说:“杜行长,这两瓶酒茅台酒可是我家的镇宅之宝啊,前年我老丈人过七十大寿之前,我本来答应他喝这两瓶酒的,等日子到了,我左寻思右琢磨,到底没舍得拿出来,气得我老丈人生日都没过好。”
杜念基笑着说:“你老丈人找了你这么个小气鬼姑爷,也算他倒了霉了。不过你今天舍得把这酒拿出来给我喝,也算够朋友了。”
“那还用说!”林文国得意地说。
“你这么喜欢茅台酒,回头我给你一箱来。”
“可不要,可不要,杜行长,如果你送给我酒,我是又过意不去,又舍不得喝,到最后,那酒还不挥发成一箱白开水啊!”林文国脑袋晃得像个拨鼓。
“也不至于吧。就算是我送给你老丈人的吧,也能免去你前两年犯下的罪过。”
林文国说:“我老丈人如果喝上了你这大行长送的酒,还不美到天上去?那可比喝我的茅台酒强百倍了。就算他喝了酒,也要在家里搭块木板,把空酒瓶供到上面,逢人便说,遇人便讲,那就成了他们家的传家宝了。”
“你别埋汰你老丈人了行不行?”
两个人一路说笑着,找了一家档次比较高的烧烤店,点了串烧、铁板烧和几样小菜,一人手里把着一瓶茅台酒喝了起来。半斤酒下肚,林文国就开始骂起了苗知的祖宗八代。
杜念基听了,不咸不淡地说:“老苗让你当保卫处处长,也算是把你提了半格的。”
林文国瞪着通红的眼珠子,像是要冲着杜念基骂娘似地说:“谁稀罕他那半格?!我就是在信贷管理处躺着睡大觉,也能接上老宁的班,那‘半格’还不是自然而然地落到我的手里?再说了,他老苗如果让我到存款处、结算处、银行卡处、会计处等等等等这些业务处室去当处长,我倒真的会领他的情。现在可好,我一个文人出身,却到了保卫处,整天跟一帮转业干部、退伍兵打交道,张嘴支弹药,闭嘴抢劫诈骗——我他妈的也不是干这类工作的材料啊。”
杜念基听了,也点点头:“让你这个老信贷员去干保卫,确实有点儿难为你了。这可真应了那句老话儿:‘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所以到保卫处这两年,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保卫工作也没干什么。也算是我命好,工作没抓,案件也没出,你说怪不怪?”林文国不在乎地说。
听了这话,杜念基马上严肃地说道:“哎,我跟你说林文国,既然现在是我杜念基任纪委书记了,你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吊儿郎当的了,保卫工作不仅要抓,而且要抓好,更要保证不出案件,你听到没有?”
林文国赶紧点头说道:“那是那是,从现在开始,我是给你杜行长打工了,自然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杜念基怕自己的话说得太重了,就接着说道:“说到底,咱们是兄弟,如果因为保卫工作没做好而出了事,被摘了乌纱帽,那你说多不值得啊。来,这杯酒算我敬你的,保卫工作我是外行,以后还要多靠兄弟你了!”
“没得说!”林文国豪地说,一仰脖,干了一杯“保卫工作,咱俩是外行对外行,但我当老弟的向大哥你保证,保卫工作肯定不会给你添的!”
“这才是兄弟嘛。”杜念基满意地说,随后问了一句:“孔连明这个人怎么样?”
林文国说:“老孔是个好人,就是为人太硬气了,就像钢条一样,宁折不弯,他至死不肯弯,最后只好折断了。”
“你说说,嫖娼算个什么事?别人都没出事,偏偏他这个纪委书记出了事!”杜念基很不理解地说。
林文国说:“我也很替老孔惋惜。说实在的,在省分行的领导班子中,也就是老孔仗着一腔热血和正义,敢和苗知、鲍达他们斗一斗,否则他们不一定要猖狂成什么样子呢!只可惜,老孔一个人身单力孤,到底没有胜过他们啊。”
杜念基故意不经意地笑着说:“莫不是苗知、鲍达和那个赵什么一起陷害老孔吧?”
林文国瞥了一眼杜念基,不动声地说:“这话咱可不敢说,说了是要掉脑袋的——关键是没有证据啊。”
听了这话,杜念基心里就有谱儿了。
两个人很随意地吃着羊串,喝着茅台,不知不觉两瓶白酒就下了肚,杜念基也感到酒劲儿慢慢上来了,就说不要再喝了,林文国也醉得很厉害了,就结了账,吃羊串才花了八十元钱,比起两瓶茅台酒来真是天壤之别,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出烧烤店。
林文国要送杜念基回诚信大酒店,杜念基坚决地回绝了,两个人就分别叫了出租车,握手而别。
一个人回到客房,看看时间尚早,杜念基就打开笔记本电脑,上了网,直奔商贸银行的聊天室。打开聊天室一看,里面仍旧很热闹,花花绿绿的字体和千奇百怪的名字不住地向上滚动着,一时找不到小不点儿的名字,没有办法,杜念基还是以“大一点儿”的名字进了聊天室,向所有人问了一句:“小不点儿在吗?”
半天没有人搭理他,杜念基无聊地盯着显示屏,担心今天晚上恐怕见不到小不点儿了。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叫“刘半仙”的过来问他:“你找小不点儿干嘛?”
“你是谁?”杜念基问。
“我是她大哥。”
“你真的认识她吗?她在哪儿?”
“你是谁?”对方没有回答杜念基的问题,显然在跟他套辞儿。
真无聊,杜念基心里想着,就回答道:“我是她大爷!”
“你讨厌讨厌讨厌!”没想到“刘半仙”忽然变成了小不点儿,现出了真身。
“啊?原来是你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还以为是过路的氓呢。”杜念基赶紧说。
“你才是氓呢!”小不点儿发过来一串儿拳头。
“再次向你赔礼道歉。”杜念基很怕小不点儿不再搭理他了,赶紧说“你收到我的钱了吗?”前两天,杜念基已经让手下的人给小不点儿的信用卡上存了一百元钱。
“啊?!你真的给我存钱了吗?”小不点儿十分惊讶。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嘛!”
“哎呀呀,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呢?”这次轮到小不点儿不好意思了。
“我可是当真的啊。”
“我真没想到你会当真啊。这样吧,你把你的信用卡号告诉我,我再把钱给你存回去。”
“这怎么可以呢?给你的钱,你就收下吧,我是认真的。再说,我也没有信用卡啊。”杜念基搪着。
过了一会儿,小不点儿问道:“你这几天干嘛去了?”
“天天晚上出去应酬、喝酒。”杜念基说。
“你一定是个当官的吧?”
杜念基沉默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
“你不总来聊天室吗?”小不点儿问道。
“是的,因为工作很忙。”杜念基说。
“这样吧,我们到网上的QQ聊天室里见面吧,好吗?”
“为什么呢?在这里不是好的嘛?”杜念基不解地问。
“我在这里等你都等了三天了,再这样等下去,都要把我等成老太婆了!”小不点儿非常幽怨地说。
杜念基想了想说:“好吧,听你的。但你得教我怎么申请QQ号,我不会的。”他曾经听别人说过,现在QQ聊天很流行,双方可以把对方加为好友,随时在网上留言,这样聊起天来就方便多了,避免了互相等待的苦恼。
过了一会儿,小不点儿发过来申请QQ号的详细步骤和她的QQ号码。杜念基试着操作,果然不久就为自己申请了QQ号,忙不迭地进去一看,小不点儿正等着他呢,赶紧问候道:“你好。”
“你好你好!好久不见,十分想念!嘻嘻。”两个人好像是在属于自己的单独的房间里见了面,小不点儿十分兴奋“这里还可以视频聊天和语音聊天的,怎么样,想试试吗?”
杜念基想了想说:“我这里条件有限,没有那些设备的。”他不想两个人那么透明地在网上见面。
“好吧,随你了。”小不点儿并不在意“我再陪你唠十块钱儿的吧。”她模仿着宋丹丹的话说,杜念基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