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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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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漫天大雪飘了一夜。

  1997年那个多雪的冬天,雪花就像遥远相爱的恋人,频繁而热烈地眷恋着松花江边上这座美丽的城市。这些洁的精灵,翻卷着妩媚,飞舞着妖娆,绵绵,纷纷扰扰,或轻佻、或庄重、或迷茫、或清醒,痴情地扑进城市的怀抱,轻轻地落在人们或喜或悲的心头。冬日里最轻盈的是雪,最沉重的还是雪。冰封大地,周天寒彻。

  这一夜,中国兵器集团总公司的总经理徐文杰几乎没睡,似乎是被大雪魇住了,令他无法安生。兵器集团总公司属下的188兵工厂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过程中陷入了困境,全厂停薪、停电、停水、停暖三个月了,一万多职工、四万多职工家属的生活陷入困境。一想到188厂五万职工和家属困在磨盘山的大山沟里,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风雪严寒中受着煎熬,徐文杰的心就像被猫抓了一样挠和撕疼。

  天亮的时候,雪小了一些。徐文杰推开一扇窗,寒风掀扬起窗帘,在窗口盘旋打旋的雪花借机钻了进来,给温暖的客房带来几分寒意。徐文杰伫立在宾馆的窗前,久久地凝视着晨曦中的松花江。江岸的树木枝条上挂了银条似的霜花,默默地守候着沉睡的大江,静得像一幅画。此时的徐文杰却心涌动,如大河奔,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

  两个月前,省委书记到188厂走访调研,被近千名退休老工人围困了五个多小时;上个星期,近百名老工人到北京上访。国务院总理在电话里发火了,责令兵器总公司限期解决188厂的问题。徐文杰离开北京之前,兵器集团总公司专门召开了一次讨论188厂前途命运的会议。大部分专家的意见是:企业在竞争中生存发展,优胜劣汰,该破产的就破产,这就是市场经济。一些老同志表示反对,他们历数近半个世纪以来188厂为国家作出的贡献,说到动情处,眼里闪动着泪光。

  188厂是我国最早的现代军工企业之一。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为了避免

  美国飞机轰炸,保存战争潜力,188厂从大城市沈整体搬迁至东北西部的磨盘山。在共和国半个世纪的发展历程中,188厂作为我国兵器工业的大型骨干企业,为“两弹一星”和历次自卫反击战的胜利都作出过贡献,被誉为兵器工业的“骄子”现如今“骄子”已站在破产的悬崖边上了。两年来,188厂连换了三任厂长了。专家型的老厂长陈乃昌痛心感叹自己不懂市场经济,悲怆辞职…兵总派去留学归来的经济管理学博士郑大任当厂长,面对艰难困苦的复杂局面,这位改革派的新锐不住阵脚,被老工人们轰出来,哭着回到北京。常务副厂长赵君亮主持工作才半年,磨盘山告急声不断,陷入困境的老工人们堵铁路拦火车、集体进京上访、围困省委书记…

  徐文杰不甘心一个功勋卓著的企业就这样轰然倒下,此次专程赶到东北,首先还是要解决厂领导班子的问题,一个企业的兴衰,关键在领导。兵总决定,紧急选调松花江579厂厂长程锐到188厂任厂长,调西北495厂书记王大义到188厂任厂委书记。

  上午十点,徐文杰和副省长贺中实同乘一辆越野吉普车离开省城,赶往五百公里之外的磨盘山。新厂长程锐乘坐另一辆越野吉普车提前一小时出发,去机场接从西北赶来的书记王大义,两车约定路上会合。

  雪花不紧不慢地飘着,天空显得苍茫而低沉。吉普车的车轮碾在白雪皑皑的路面上“咯吱咯吱”地响。徐总和贺副省长一路讨论188厂的情况。188厂虽然是中央直属军工企业,但也是坐落在本省的大型工业骨干企业,188厂目前的状况对本省的经济和社会稳定都是拖累。贺副省长说出最后的解决方案:“188厂也是我们省最大的亏损企业,实在不行破产算了。”

  徐文杰说:“我们不是没有想过破产,问题是破产以后一万多职工和四万家属在大山沟里怎么安置?”一想起当年188厂职工舍小家为国家,离开繁华的大城市来到磨盘山,安置问题成了一块心病在徐总心中隐隐作痛。

  “你能保证这任班子就能扭转局面吗?”贺副省长的潜台词是:两年之内188厂已经连换了三任厂长了。

  其实,这句拷问在徐总心里已经冲撞了一个多星期了,面对188厂的复杂局面,谁也不敢保证换了厂长就能解决问题。徐文杰之所以选调程锐到188厂当厂长,是因为三年前的一个错误决定。那年松花江579厂因为没有跟上部队武器更新换代步伐,全面停产,工厂陷入困境,作一团,厂长被迫辞职。面对这一烂摊子,几乎所有人都认为579厂破产倒闭不可避免。兵总研究决定579厂分步骤破产,由579厂副厂长程锐临时主持工作。徐文杰对程锐的要求是:“稳住局面,不出子,你就立了一大功。”让徐文杰没想到的是,短短一年多时间,579厂不但没有破产,还扭亏为盈,稳住了局面。程锐利用军工企业的技术优势,和地方的一家大型机械厂联合生产密化工机械,用生产民品赚来的钱,新建了一条新的

  军品生产线,把即将倒闭的579厂变成了军工行业的明星企业。

  派程锐到188厂当厂长也有让徐文杰不放心的地方,程锐胆子太大,经常不按常规办事。去年一年间程锐就受了两次处分。1月份,不经批准,挪用保密的军品专用材料搞民品生产,被警告处分。7月份,又私自动用军品炸药炸毁当地一座危害工厂安全的小煤窑,被当地公安部门拘留。

  贺副省长听完徐总的介绍问:“那你还敢派他来当厂长?”

  徐总说:“改革时代需要非常之人啊!”从徐总的言谈口气中,贺副省长已经判定这位新厂长肯定是位不循规蹈矩的能人。其实,徐总调程锐到188厂当厂长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程锐出生在磨盘山,原本就是188厂的子弟。

  兵总和省领导送新厂长上任的消息,像漫天飞舞的雪片,迅速飘到了188厂的每一个角落。退休老工人和下岗工人们纷纷从家里出来,向工厂俱乐部集中。俱乐部是老工人上访团的活动地点,不一会儿俱乐部里就聚了人,几百颗躁动不安的心聚在一起咚咚作响,酝酿着一次大的爆发。

  上访团总代表刘克平还是有些不放心,追问站在一旁的老冯师傅:“兵总和省里领导送新厂长上任的消息可靠吗?”

  “绝对可靠!徐总和一位副省长送新厂长上任,午后到我们厂。今早厂办传出的消息,错不了。”老冯师傅说得十分肯定。

  刘克平这才作出决定:“今天咱们就以新厂长为名,把兵总和省里的领导围住!”

  “对,把兵总和省里领导围住,要活命钱!”

  “不给咱们补发工资就别想离开!”

  “几个月不开支,停电、停水、停暖,大冬天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俱乐部里,老工人们群情愤,犹如聚雨水、雷电搅动翻滚的云团,发出轰隆隆的闷雷声。“走!找兵总领导和新厂长要钱去!”随着刘克平的一声呐喊,俱乐部里的几百名老工人一起着风雪向工厂办公楼走去。

  通往厂部的大路两旁生长着两排白桦树,50年代建厂之初栽种的小树苗,如今都已长成了参天大树,硕大的枝丫有力地伸向天空,在风雪中傲然立。栽树人却老了,步伐已不再矫健,显得有些拖沓。几百双老棉鞋踩在雪地上“嘎吱嘎吱”响成一片,呼出的热气凝聚成一片浊重的雾团,在棉帽和胡须上结成白霜,一张张经沧桑的脸雕塑一般凝重,笼罩着悲壮、沉闷、苍凉、无奈、不安的情绪。刘克平大步走在这支队伍的前面。老冯师傅从怀里掏出唢呐,一支哀怨悲凉的曲调,在工厂上空飘

  老工人们衣衫陈旧,男人们大多戴着退了的棉帽子,女人们扎着颜色斑驳的头巾,成群结队地向厂部门口聚集。厂部门口的人越聚越多,不一会儿小广场

  上就站了黑的人群。大家在一起议论着,呼出的热气云蒸雾聚,就像一口热水翻滚的大锅。老赵师傅带领身穿退服装的老年秧歌队队员,打着“新厂长”的横幅来到小广场…

  常务副厂长赵君亮披着大衣面色阴沉着来到厂部,带着一股寒风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心情复杂地打量着那把象征工厂最高权力的坐椅,那是一把退了的高背俄式皮坐椅。半年前,生活陷入困境的退休老工人和下岗职工占领厂长办公室,拦住了火车。厂长郑大任被迫辞职后,赵君亮临时受命主持工作,坐上188厂的这把椅。代理厂长赵君亮用卖设备的钱发了三个月工资,勉强维持住了局面。面对破败不堪的工厂,赵君亮没有当中兴之臣的奢望与幻想,寄希望于企业早点破产清算,把退休和下岗职工由国家重新安排,自己当个末代厂长平稳善后也就足矣。为此,赵君亮专门写了一篇《关于188厂破产和职工安排的方案》提交给兵器总公司。没想到自己主持工作才半年,工厂就再次陷入混乱。昨晚赵君亮接到兵总的电话通知:明天徐总和贺副省长送新厂长、新书记上任,组建188厂新一任领导班子。赵君亮放下电话,点燃一支香烟闷闷地了几口,他知道当末代厂长的梦灰飞烟灭了。

  听说又要换厂长了,赵君亮的心腹,车间主任邓友才、杨志科,公安处副处长董大鹏和物资科科长魏长平几个人来到办公室,打听谁来当这个新厂长,为赵君亮大权旁落愤愤不平。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赵君亮在心里抱怨上级不提前和他打招呼,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新厂长、新书记是谁,心中有一种不被信任的失落感。赵君亮十分烦躁地打发走前来表忠心的心腹们,然后走到办公室窗口,透过刮开的玻璃上的冰霜,看着小广场上越聚越多的人群,心中五味杂陈。昨晚,他让办公室主任小陈把要求严加保密的通知内容透了出去,没想到老工人们这么快就作出了反应。望着小广场上越聚越多的人群,赵君亮的脸上掠过一丝别人不易察觉的冷笑。工厂再次陷入混乱,赵君亮受到徐总严厉批评,当时赵君亮心中一直按捺着一句话不敢说出口:“有本事你来当这个厂长试试!”今天终于可以当面验证这句话了,他想看看新来的厂长如何应对这一局面。赵君亮一直以能臣干吏自诩,他真想打开窗户狂吼一声:“我就不相信新派来的厂长比我强!”

  代理厂长的使命即将终结,赵君亮坐在办公桌前打开抽屉收拾东西,准备搬离厂长办公室。

  办公室主任小陈进来说:“赵厂长,我刚才打电话问兵总办公室了,他们说新厂长姓程…”小陈原以为赵君亮急于知道新厂长、新书记是谁,早上一上班就打电话到兵总询问。谁知赵君亮烦躁地打断了小陈的话:“我不想知道!小陈,你把我的东西都搬到我办公室去,把厂长办公室收拾一下,交给新来的厂长。”赵君亮抱着一摞个人物品和腹牢向外走。

  大雪飘飞。崎岖的公路犹如一条银色的链子,在山谷中蜿蜒逶迤。一辆吉普车从坡道下面升起,在山区公路上艰难地行进。因为天气的原因,飞机晚点一个多小时,188厂新任厂长程锐和书记王大义本想抄近路加速赶往磨盘山,没想到山路更难走,耽误了更多的时间。

  凛冽的北风纠集着狂舞的雪花,铺天盖地而来,肆地扑打着车窗。程锐表情严肃地坐在吉普车后座上,心情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阴沉沉地向下,脸上不见一丝新官上任的喜悦。程锐十分清楚188厂的包袱有多么的沉重,这个包袱把整个兵器集团总公司都拖累得气吁吁。能不能救活188厂,他心里也没有底,越没底心就越沉,程锐感到喉咙里堵着一块东西,让他憋闷得很。他打开车窗,猛咳一声吐了出去,顿时心情通畅了许多。

  新任书记王大义坐在程锐的旁边,一路拉着脸不说话。昨天,他接到兵总徐总的电话,叫他立即赶到东北。王大义原以为是召开紧急会议,下了飞机才得知是调他到188厂当书记。听了程锐关于188厂的情况介绍后,王大义的心里直冒凉气,心想都到了这个份上了,188厂还有救吗?更让王大义郁闷的是,兵总原准备把他提拔为495厂的厂长,刚刚考查完,突然把他调到东北188厂当二把手,让他失去了一次重要晋升的机遇。更加可气的是,程锐还在旁边不知好歹地卖功劳:“大义,这回咱俩一起去磨盘山搭班子,我真是高兴!徐总让我在兵总范围内选书记,我首先就想到了你这个王大炮!谁让咱们是战友呢。”

  “我就知道是你搞的鬼!”王大义终于吐出了心中的不快“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事先不和我说一声?要不是你,我现在就是495厂的一把手了,兵总刚刚考查完,你从中间横了一杠子!你这是坑我你知不知道!”

  程锐没想到自己的提名会影响到王大义的前程,不安地说:“这事怪我!徐总让我提人选,当时我没考虑那么多…”

  “直到现在家里人还都不知道我调动工作了。从西北调到东北,给我家里造成了多大的困难你知道吗?我父母年纪大有病需要照顾,我爱人在县城一边打工一边陪儿子读高中…”王大义吐着心中的不快。

  “我真的不知道你家的情况,要不,我和徐总说,放你回西北。”

  “话!现在回去算什么?临阵逃?难得你看得起我!”

  王大义的话让程锐心头一热:“你跟我先干一年,等188厂局面初步稳定了,你就回去。”

  “你能保证一年之内就能稳定局面?”

  “稳不住也让你走,到时我和兵总说。”

  “你以为还有退路吗?到了188厂撑不住的那天,你我就成了落水狗!”

  程锐当然知道失败意味着什么,反问道:“那你还过来?”

  王大义望着车窗外无垠的雪野说:“谁让咱们当过兵呢。”

  程锐知道好兵的潜台词是:“听到冲锋号,就是死都得向前冲!”程锐和王大义是战友,当年,程锐在某试验基地当营长时,王大义是营教导员。从部队转业后,两个人都分在了军工企业,只是一个在东北,一个在西北。

  俄罗斯风格的188厂大门矗立在风雪中,显得庄严而凝重。吉普车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徐总和贺副省长就看见了“新厂长”的横幅,以及站在下面的黑的人群。见此情景,徐总疑惑地问坐在前面的秘书小唐:“这是怎么回事?”

  小唐也是一头雾水:“我通知时说过要严加保密的,只有新班子成员才知道我们今天来。”

  看见领导的车到了刘克平大吼一声:“兵总领导来了!找领导要钱去!”近千名老工人立即涌上来,把刚停下的轿车团团围住。

  老赵师傅带头喊起口号:“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资!我们要生活…”

  老工人们跟着齐声呐喊,吼声震天。

  徐总和贺副省长相互看了一眼,虽然这个局面他们没想到,但对于群众集体上访还是要认真面对的。两个人推开车门,从车内走了出来。

  “兵总领导救救我们吧!厂子完了!我们老了!没人管了!”

  “停电、停水、停暖、停工资,这日子叫我们咋过?”

  “我们几万人被扔在山沟里没人管…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老工人们群情愤,围着徐总和贺副省长,你一言我一语,上千张嘴集体诉求,伴随着漫天的雪花扑面而来。

  徐总大声说:“各位老师傅,今天我和贺副省长来到188厂,送新厂长程锐同志上任,组建188厂新一届领导班子…”

  老工人们打断徐总的话。

  “不给钱,换厂长有什么用?”

  “我们不要新厂长,我们要生活费…”

  徐总大声说:“188厂的困难兵总和省里是了解的,给你们厂的补助经费已经增加了一倍,退休老工人工资低的问题是历史形成的,国家正在着手研究解决这个问题…”

  徐总的声音像大海里的一滴水,瞬间就被老工人们呐喊的涛声淹没了。

  “少说这些没用的,你说啥时候给我们补发工资…”

  “工厂要完了,我们太困难了…”

  “我们要工资!要吃饭!要钱过日子…”

  贺副省长见此情景大声说:“各位师傅,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们国家的经济正处在一个重要的转型期,市场经济的建立过程中会遇到许多新情况、新问题,你们提出的问题一定会得到解决的…”

  “你说个准日子,啥时候能解决?”

  “三年多了,解决了吗?根本就没人管…”

  徐总说:“企业好不好关键在领导,工厂有了好的当家人,企业发展了,大家才能过上好日子。国家给我们东北老工业基地许多优惠政策,我们一定要抓住机遇…”

  “甭说那些没用的,就说什么时候给我们补发工资!”

  徐总说:“各位老师傅,你们反映的情况兵总和省里十分重视!我和贺副省长这次过来,一是调整领导班子,二是听取大家的意见,一起为188厂寻找出路…”

  “都换了三任厂长了,困难解决了吗?我们厂的问题只有兵总才能解决!厂长解决不了问题!”

  更多的老工人们起哄:“新厂长带钱来了吗?兵总不给钱,厂长解决得了吗?不给钱光换厂长顶什么用?”

  老冯师傅振臂喊起了口号:“我们要吃饭!我们要工资!给我们补发工资,不给我们解决问题就别想离开…”工人们齐声响应,呐喊声彻底淹没了领导的声音。徐总和贺副省长被围堵在吉普车旁边,场面非常混乱。秘书小唐十分着急,担心局面失控,出现挤推领导的情况。这时,老工人上访团总代表刘克平举起双手向四周挥了挥,人群很快安静下来。

  刘克平极负煽动地说:“1951年我们服从国防的需要,把兵工厂从沈搬到磨盘山大山沟里,我们有过怨言吗?”

  “没有!”老工人们齐声吼。刘克平继续发问:“那个时候我们住地窨子,吃高粱米,我们叫过苦吗?”

  老工人们齐声回应:“没有!”

  刘克平进一步深入地问:“我们在大山沟里白手起家建起工厂,没没夜为志愿军生产炮弹,我们说过累吗?”

  更多的声音步调一致地回答:“没有!”

  刘克平说:“现在改革了,企业推向市场了,我们这些土埋半截的老人没有人管了,这样合理吗?”

  “不合理!不合理…”

  老工人们的吼声惊天动地,徐总和贺副省长深受震撼。

  刘克平接着大声演讲:“我们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我们老了没人管了,几个月不发工资,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越来越多的老工人和下岗职工来到厂部门口,几千人把徐总和贺副省长团团围困在小广场的中间。

  老厂长陈乃昌站在人群外,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一混乱场面,大声喊:“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对待上级领导…”可是人群中没人答理他这位已经退休多年的老厂长。陈乃昌看了一圈,竟然见不到一位厂领导在场。陈乃昌挤出人群,十分气愤地向办公楼走去。

  赵君亮搬回副厂长办公室后一直站在窗口,密切关注着小广场上的事态发展。最近这三年,厂里半个月一小闹,一个月一大闹,作为188厂领导班子的三朝元老,赵君亮记不清自己多少次面对职工集体上访的场面,已经变得有些麻木了。这帮老工人之中的许多人是建厂时期的功臣,谁都拿他们没办法。赵君亮深知这种一口对百口、千口的对话有多么尬尴,除非你直接答应群众的要求,否则你就是说得天花坠也无济于事。两个月前,省委书记来调研,面对群情愤的老工人,省委书记也是无计可施,最后在警察的保护下才得以离开。

  听到敲门声赵君亮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总会计师林媛走了进来。林媛是赵君亮一手提拔起来的晚辈,赵君亮并不在意在林媛面前出自己的不情绪,继续望着窗外的喧闹。

  林媛忧心忡忡地请示:“赵厂长,老工人把徐总和贺副省长围住了,你看怎么办?”

  “我是下台的人,他们谁能听我的?这帮老头都是建厂时期的功臣,惹不起啊!等着新厂长来处理吧。”

  林媛明显地感受到赵君亮心中的情绪,轻声说:“赵厂长,新的任命没宣布之前你还是代理厂长,你不能不管啊!”赵君亮还想说什么,办公室门被推开了,陈乃昌闯了进来,用手杖点着地板大声质问道:“兵总和省领导被围困,你们却在屋里躲着不出来!你们还是不是厂领导?”

  面对老厂长的质问,赵君亮再不有所作为显然就有些说不过去了,于是强作笑脸道:“老厂长,我正准备招呼班子成员一起过去,您就过来了。”说完,向外走去。

  小广场上老工人们越聚越多,徐总和贺副省长被围困了将近一个小时了,仍没有任何解的迹象。在零下三十多度的风雪严寒中,西装革履的徐总和贺副省长被冻得面色发青。秘书小唐感到身上最后一点热乎气已经散尽,脚冻得像猫咬似的痛,急得团团转。他不断地给途中的程锐打电话,程锐说他们正在火速赶往这里。

  终于,副厂长赵君亮、总工程师范文新、总会计师林媛出现在了小广场上。

  赵君亮一边向里面挤一边大声喊:“各位师傅,各位师傅请让一让…”

  老赵师傅白了赵君亮一眼,说:“这个时候喊师傅,谁是你师傅?你能解决问题吗?一边待着去!”

  老工人们起哄:“一边待着去!”

  赵君亮大声说:“各位师傅,领导衣服单薄,大家有话进屋说好吗?”

  “你倒是会关心领导的,怎么不关心关心我们老工人?为什么不问一问我们冷不冷?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老冯师傅奚落道。

  “这时候你冒出来了!我们生活困难你管过吗?我们要钱,要吃饭,要过日子…”现场又是一阵吼。上访团总代表刘克平说:“我们与徐总和贺副省长对话,轮不上你,把他们轰出去!”

  “对!把他们轰出去!”老工人们一声吼,硬是把赵君亮和厂领导班子成员连推带搡挤出人群。

  眼看着兵总和省领导被围困,林媛十分着急:“赵厂长,你看怎么办?”

  赵君亮被老工人们抢白得习以为常了,没好气地说:“你也不是没经历过这种情况,我有什么办法?等新厂长来了解决吧。”其实赵君亮心里并不窝火,多少有些幸灾乐祸地摊开双手表达自己的无奈。

  这时,一辆吉普车从远处急速向厂部驶来,扬起一路飞雪。车门一开,程锐和王大义两个人冲了出来。在途中他们两个人通过电话就知道了这里的情况,早已是心急如焚。下车前程锐就和王大义商量好了,不管情况如何,一定要想办法让兵总和省领导尽快离开。

  程锐和王大义奋力向人群中挤,一边向里面挤一边大声喊:“各位师傅,我是188厂新厂长,我叫程锐,请大家让一让!”

  听说新厂长到了,老工人们闪开一条。程锐和王大义这才得以挤到兵总和省领导的身边。此时程锐顾不上和领导寒暄,大声说:“各位师傅,兵总和省里领导送我和王书记上任,今后由我负责解决大家的困难和提出的问题,我们让领导回去好不好?”

  刘克平说:“不行!困难不解决,兵总领导就别想离开!”

  老工人们齐声响应:“对!不能走!不给我们补发工资领导不能走!把我们扔在山沟里没人管了,不能让兵总领导走…”

  程锐大声说:“我是188厂新厂长,我保证,我们新一届厂领导班子一定把职工的冷暖放在心上!”

  “你解决得了吗?给我们补发工资!我们活不下去了!我们的困难没人管!停电、停水、停暖,还让不让我们活了?兵总领导必须答应我们的要求,不答应就别想走…”老工人们大声起哄。

  程锐说:“组织上派我过来当厂长,就是让我来解决问题的!各位师傅,大叔、大婶,请大家相信我!”

  “厂长解决不了问题…”

  “你带钱来了吗?”

  “啥时候给我们开支?我们活不下去了…”

  “我们要吃饭!我们不要空话!我们就找兵总…”

  老工人们一阵怒吼如山呼海啸。老工人们的喊声全面淹没了程锐的声音,程锐还在大声地说,可是谁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的嘴在动。很快程锐和王大义也被老工人们挤了出来。

  赵君亮一直关注着新厂长程锐,他做梦都没想到儿时发小、好朋友、好兄弟程锐回188厂当厂长了,没想到自己精心下的套,却套在了兄弟的身上。他一把拉住程锐,兴奋地叫道:“刚子!”刚子是程锐的小名。

  “大亮!”程锐叫着赵君亮的小名。

  上任之前,程锐在电话里听说过188厂领导班子成员名单,他知道赵君亮在新班子里仍担任常务副厂长,只是碍于组织原则不便和赵君亮主动联系。

  程锐拉过王大义向赵君亮介绍:“这是王书记。”

  赵君亮和王大义握手,接着向新厂长、新书记介绍总工程师范文新、总会计师林媛。

  程锐心里十分着急:“君亮,你是厂里的老人,你看这件事怎么办?”

  “先发点钱救急,为领导解围。你带钱来了吗?”赵君亮说出了解围最实惠最有效的办法,以往的多次上访也都是用这种办法解决的。

  程锐说:“昨天我刚刚接到任命,一分钱都没带。”

  赵君亮说:“厂里真的很困难,三个月没发工资了,老工人们提出的许多要求也是合理的,要不让兵总领导想想办法?”

  程锐深知计划经济遗留下的问题很多,老工人提出的问题兵总也不可能一下子都解决,这其中还有许多政策问题有待上级的新说法。

  秘书小唐在一旁十分焦急:“拖下去不是办法!大冷的天,两位领导在外面站了快两个小时了,下午贺副省长还要赶回省里主持一个重要会议。”

  本想看新厂长热闹的赵君亮心情十分复杂,兄弟来当厂长他不得不出手相帮,赵君亮说:“大伙都带着情绪,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你是厂长,这时候你要拿主意,你说怎么办?”

  程锐仰对漫天的雪花,心里明白这个群情愤的时候,靠说服和思想工作是不可能解围的,却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让领导离开。

  赵君亮说:“你看这样行不行?通知公安局,多派一些警察过来,保护兵总和省领导离开。”

  程锐当然清楚警察保护领导离开的办法可行,但是这是一种道义上的失败和退却。程锐心里一直有这样一个信念:共产的干部不应该怕群众。他转身对王大义和赵君亮说:“我们进去!”程锐再次挤进人群,王大义、赵君亮跟在他后面来到轿车旁。程锐对徐总和贺副省长说:“188厂交给我了!请领导上车返回!”

  “领导不能走!我们家里冷、身上冷、心更冷!我们和领导有话要说…不能让兵总领导走…”老工人们一阵狂吼。秘书小唐打开车门,请徐总和贺副省长上车,两位领导仍在犹豫,站着没动。

  程锐有些霸道地对两位领导说:“你们不上车,我这个厂长说话没人听,影响问题的解决!”

  赵君亮愣愣地望着程锐,心想这叫什么办法?就是领导上了车也无法离开啊!这还不得把老工人惹急了?

  老工人们果然愤怒了,大声吼着:“领导冷,我们不冷吗?我们在这等好几个小时了…”

  程锐大声对工人们说:“我是厂长,大家有困难和我说,今后我和大家一起共冷暖!”

  刘克平说:“说得好听!这种漂亮话我们听到的太多了!谁相信厂长和我们共冷暖?大家相信吗?”

  老工人们起哄:“不相信!问题不解决兵总领导不能走…”

  程锐说:“188厂的问题我来解决,请大家相信我!我一定做到和大家共冷暖!”

  “大家相信吗?”刘克平煽动地问。

  老工人们齐声吼:“不相信!不相信…”

  老工人们的不信任让程锐心中燃起一股火,他被怒了,摘下皮帽扔给王大义,接着下棉衣、衣,上身只穿着一件薄薄的衬衫,大吼一声:“我说到就能做到!”程锐着风雪大声说“各位师傅,各位大叔、大婶,有困难找厂长!有问题找厂长!有意见找厂长!从今以后我和大家同呼吸,共命运,共冷暖。我请求大家让兵总和省领导离开!”

  事情出乎意料,刘克平、老工人们和新领导班子成员十分惊讶地看着单衣立在风雪中的程锐,全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新厂长会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和老工人们共冷暖,场面一下子变得安静下来。徐总这才明白程锐已经成功地把矛盾的焦点集中到了自己身上。

  程锐注视着冬日里那一顶顶狗皮帽和扎头巾,那一张张经沧桑的脸庞,那一团团呼出的热气,那一双双破旧的老棉鞋,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动情地说:“各位师傅都是国家兵器工业的功臣,你们当中许多人是1951年随着兵工厂从沈搬到磨盘山的。来的时候你们都很年轻,转眼间快半个世纪了,你们退休了,许多人的儿女、孙子都进厂当了工人。你们在磨盘山献了青春又献终身,献了终身又献子孙…”

  台下立即有人起哄:“漂亮话我们听得太多了,不顶用!你带钱来了吗?啥时候给我们补发工资?”

  “别尽说好听的,来点实惠的!”

  程锐说:“我们厂遇到了困难,生活陷入了困境,我能理解大家此时的心情,请大家给我一点时间…”

  “我们凭啥相信你?就凭你说几句好听的话吗?”老工人们打断程锐讲话,高

  喊“我们要生活!我们要吃饭,要取暖…这些问题都不解决,你还能解决什么问题?你有这个能力吗?不听他瞎忽悠…”

  程锐终于明白在没有取得老工人们信任的情况下,说得越多越没有用。他不再言语,而是着风雪,倾听着老工人的声音,他相信行动是最有力量的语言。十几分钟过去了,程锐冻得嘴发紫面色发青,身体在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下微微发抖,头发上落上一层雪花…刘克平一直注视着程锐的一举一动,脸色阴沉着不表态。渐渐地,老工人们的喊声越来越小了。

  老冯师傅问:“老刘咋办?”

  刘克平心里绷着一股劲,沉着脸一言不发。

  “你们这是干吗?想冻死新厂长吗?人心都是长的啊!”刘克平的老伴和一位大婶挤了过来推开拦在前面的老工人“都让开!让领导走吧,老刘、老赵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一位老工人看不下去了,摘下自己的棉帽戴在程锐的头上。程锐摘下帽子给老工人戴上,说:“大家要是相信我这个厂长,请大家让上级领导离开,我来解决188厂的问题。”

  刘克平和老工人们看着风雪中单衣而立的新厂长,躁动的心变得舒缓了许多,沸腾的血在一点一点地冷却,场面也渐渐安静下来了。

  林媛眼含着泪注视着风傲雪的程锐,对新厂长肃然起敬:“赵厂长,你们想想办法啊!今天零下三十多度,新厂长会被冻坏的。”

  赵君亮小声对林媛说:“厂长在为领导解围,把焦点转到自己身上。”

  又过去了十多分钟,老工人们热血澎湃的心似乎被冻住了,愤怒的表情由僵硬变得焦躁不安,场面却异常的安静。

  赵君亮终于看到了机会,大声说:“各位师傅,你们知道新厂长是谁吗?大家还记得我们厂的程国林烈士吗?新厂长是程国林的儿子——小刚子,大家不能这样对待他!”

  “新厂长是程国林的儿子?”

  “有点像…是国林的儿子…”

  “小刚子回来当厂长了?”

  老工人们纷纷议论起来。

  赵君亮的话让刘克平的心一下子了起来,眼前闪现出当年程国林舍身救工人的场景:1968年“文革”时代的一个傍晚,505装药车间突然燃起了大火,当时的造反派头头高喊着“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组织工人们去救火。正在被批斗的副厂长程国林、505车间主任赵家实、204车间主任郎建成听到消息,扯下挂在脖子上的走资派的牌子,冲向火场,拦住了前去救火的人们,命令大伙散开隐蔽。造反派头头指着程国林的鼻子说:“你要为国家财产负责!”程国林说:“按照军工生产安全条例,我更要对工人们的生命安全负责!”三个人冲进火场,命令

  正在用水龙扑火的几十名工人马上撤离隐蔽。听说车间西头还有人在救火,三个人一路呼喊着向西边跑“要爆炸了!赶快撤下来…”刘克平和十几名在西头救火的工人听到喊声,刚刚撤到隐蔽壕内,轰的一声巨响,505车间在冲天的火焰中飞上了天空,爆炸的火光映红了半边磨盘山,程国林、赵家实、郎建成三个走资派被炸飞了…

  程锐动情地说:“各位师傅,叔叔、大婶,我就出生在磨盘山,我是你们抱过的小刚子!各位老师傅都是我的长辈,咱们中国人最讲孝道,等工厂有了钱,我保证有钱先紧老工人花,有衣先紧老工人穿,有饭先紧老工人吃,我一定做一个孝子…”

  老赵师傅说:“我不是不信任你,你带钱来了吗?不解决问题还不如早点破产算了!”

  程锐说:“我想问一声,各位师傅真的希望我们厂破产吗?如果工厂黄了对大家有好处,我一定尽快安排188厂进入破产程序!”

  集会场面顿时沉默了。

  从表面上看,好像是退休老工人在闹事,其实老工人背后还有他们的儿子和孙子,188厂搬到磨盘山将近半个世纪了,老工人的儿孙大多在厂里工作,当地亲友的生计或多或少都和188厂有关联。程锐十分感地觉察出自己触到了老工人们的痛处,大声说:“188厂的情况和城市里的企业不一样,城市里的企业破产了,工人下岗后还可以再找工作,可以自谋生计,可以上街卖菜做生意。我们厂在大山沟里,破产了,一万多工人四万多家属上哪儿去打工挣钱?等着吃救济能过上好日子吗?工厂要是完了,医院、学校和其他附属设备全都跟着完了,大伙到哪儿去看病?孩子到哪儿去上学?退休职工怎么养老?我们没有退路啊!请大家相信我小刚子和新任厂领导班子,一定能带领工厂改革转型,在烈的市场竞争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程锐的讲话放出一股强烈的感召力,让林媛激动不已,她抑制住闪烁的泪光,带头鼓起掌来。新班子成员们热烈鼓掌表示支持,一部分老工人也跟着拍起了巴掌…

  突然间,厂部西北方向传来轰的一声巨响,人们不约而同扭头观望,只见一股白烟从远处的厂房上方腾空升起。紧接着高蒸汽的尖锐的啸叫声,像拉响的警报,刺着人们的耳膜,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工人们喊:“出事了!”

  “204车间爆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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