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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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婉凌躺在上,像一条浮在暗蓝深海里的人鱼,被无边的空虚和寂寞所噬。
在林湖的时候,她常常会有一种自怜,就像一朵空谷幽兰,美在深山无人识。现在,她挣扎着逃离了深山,来到了她一直所向往的城市,并且是在这个城市最中心的位置,在这个城市的心血管里动。她原以为从此不必缩手缩脚,可以舒枝展叶做个深呼吸,没想到这一切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她所期待的东西一样都没有出现,她想逃脱的东西却如影随形。她挣不甩不掉逃不开,她从一座深山跑出来,紧接着闯进了另一座深山。
已经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了,必须起膛,慨然应战。婉凌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
可是怎么战呢?她没有刀剑,没有子弹,仅有的只是一双弱小的手。
想到白天的种种遭遇,陈婉凌把脑袋蒙在被子里深深饮泣。
俗话说母女同心,虽然婉凌回来的时候一直装得很正常,陈母还是从她的神色间感觉到一丝异样,安排好老伴就寝之后,就来敲女儿的门。
婉凌强忍着眼泪起身开门,但是门一打开,她就忍不住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止不住地泣起来。
婉凌从小性格倔强,陈母还是第一次见她哭得这样悲恸,慌得手忙脚。
婉凌,婉凌…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跟妈好好说说。
婉凌徒劳地张了张嘴,又颓然地闭上。她发现这一切竟是那么的无从说起。
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同事不好相处?
婉凌想点头说是,可是又觉得不能这么说。说了又怎么样呢?徒然让父母心。
没事。我晚上喝了点酒,有点难受。婉凌安慰母亲说。
以后不能喝就别喝,你是女人,人家不会强你的。
婉凌点头说是,心里却想:如果示了一回弱,那就永远地处于弱势;如果抬出女人的身份为自己谋取了一次便利,别人就永远把你当作一个女人。在工作上,她不想被人当做女人,就算是被人当作女人,她也希望被人当作有能力有胆魄的女人。
母亲又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女人家女人家,女人还是要有个家,你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考虑考虑了。
一提到这个事,婉凌就烦躁得很,以前在林湖医院的时候,她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原以为进城之后会好些,等到进了机关一看,才知道比以前更加高不成低不就了。一般干部不敢来追求她,有了一定级别的干部大部分都上了年纪,早就儿女成群了,个别还没结婚的,一定是那些长相奇特或者家庭有缺陷的。
婉凌装出毫不在乎的语气说:现在年轻人都时兴晚婚,我还没二十六岁呢,你就不要瞎心了。
我能不心吗?眼看我和你爸年纪都大了,你这孩子,从小被我们娇养惯了的,身边没个可靠的人,我们怎么放心得下呢?
婉凌抑制着内心的情绪,嬉笑着安慰母亲:牛会有的,女婿也会有的!您就安心等着吧。
母亲无奈地叹口气,拿起遥控板把空调温度调高一点,叮嘱她早点睡,不要着凉,又念叨说,大热天的,宁愿把冷气开得这么低,又盖被子,浪费电。
婉凌心下酸楚,母亲苦巴巴地熬了大半辈子,到老了还要为儿女心,自己真是不孝。不过她对母亲的生活哲学并不赞同,她是不愿再走母亲的老路,一辈子掐着指头算计着开支过日子,她要做那种走在时代尖端的女,不仅衣食无忧,而且要光彩照人。
想到这里,婉凌心里又开始犯堵了,就自己目前这个状况,别提什么光彩照人,要想洒洒的过日子都是不可能的。明天上班还要面对付小平的臭脸,今天又把刘主任给得罪了,说不定从此多添了个麻烦,还有徐主席。徐主席本来对她是很有好感的,是自己不争气,让她失望了,她不会从此就放弃了对她的培养吧?
如此胡乱猜测着,折腾得一夜没睡。第二天早起上班,细心留意观察各人的脸色,却看不出有什么反常的地方,除了付小平之外,众人对她还是相当和气的。
其实机关里的人事斗争每时每刻都是存在的,昨天发生的事情对于刘主任和徐主席这样的老机关来说,并没有什么特别。婉凌初来乍到,还不适应,反复在心里琢磨来琢磨去,人家却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婉凌想起刘主任说她心窄,她当时还不服气,现在却觉得她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想不通放不开。
陈婉凌以为刘主任和徐主席会对她倒戈相见,那是把人心想得太坏,后来她又以为那天发生的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们还会像从前一样对她,那又把人心想得过于简单。在机关里,一个人是绝对不会无缘无故地对另一个人好的,她是欣赏你的才华也好,对你另有所图也罢,总之是有个缘故的。刘主任对婉凌客气,是想借助她来灭灭付小平的气焰。徐主席看重婉凌,是因为她清楚婉凌的能力,她知道以婉凌的素质,以后肯定发展得比付小平好,她是提前进行感情投资。还有一点就是,婉凌至今未婚,在机关里的未婚女干部,那就是一支极具潜力的股票,一旦有了机会就会极速飙升。
徐主席已经买定了陈婉凌这支股票,她不想坐观其变,而是尽一切可能为她创造升值的机会。
这天下班,徐主席故意拖延些时间,等其他人都走了,把婉凌叫过去问:小陈啊,今年该有二十六岁了吧?
下个月就二十六岁。
徐主席点了点头,直不愣登地问:有对象没?
婉凌听着有点不适应,讷讷地说:…没,还没…
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没有对象呢?骗我的吧?别哄你徐大姐呀!
真的没有。
那,大姐给你介绍一个吧。
啊…婉凌不知说什么好。
徐主席诡黠地一笑,神秘兮兮地凑过来说:老王家的二公子,怎么样?
老王?哪个老王?婉凌不解地看着她。
哦,徐主席拍拍额头说,我忘了你刚来,可能还不知道老王是谁吧。我们平时俗称的老王,就是王部长。
婉凌想了一下,估计她所说的王部长就是组织部的部长王新刚。
王新刚五十出头,四方脸,五短身材,作为一个老人,勉强可以称得上相貌慈善,要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也长成这样,那就真的想不出什么美好的形容词了。
怎么样?晚上到我家来玩玩?徐主席暧昧地看着婉凌,我把小王也叫过来。
婉凌担心这王家二公子就是王新刚的翻版,又不好意思询问他的长相,心知这个约是不能赴的。如果两情相悦,那当然是好。或者是她看上了人家,人家看不上她,那也没什么关系。怕就怕这王二小一厢情愿相中了她,到时候就不好讲了。王部长毕竟是领导,总是要些面子的,如果手下一个普通女干部居然看不上自己的儿子,难保不会有不愉快的想法。
徐主席,我今天答应了要陪妈妈去看外婆,改天再到您府上拜访吧。婉凌委婉地谢绝。
呵呵,徐主席干笑一声,好好。那等你有空再说。
陈婉凌没再提起这件事,徐主席碰了一回软钉子,自然也不会再提。这件事情就这么下去了,但是下次再跟徐主席一起闲谈时,她就不像以前那么亲切随和了,总觉得婉凌有些辜负了她的好意似的。
那王二小,后来婉凌在公众场合见过一次,确实长得跟王新刚差不多的样子,不过也并不丑陋,胖乎乎矮墩墩的,还有几分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