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模范主人
七月初。太阳刚刚露出个边儿;簇聚在东方地平线上的琥珀⾊的云彩烧得通红。夜露落在青草上,整个草场上好似布満了闪闪的火星。室外空气新鲜,几乎有些寒意。早晨的清新空气中饱含着白桦树湿润树叶的清香,弥漫着盛开的菩提花和口牲吃的⼲草的芬芳。
时针指着三点,阿尔塞尼’波塔贝奇-普斯托捷洛夫已经起;床。一阵打磨大镰刀的声音从村子里传来,于是,他赶紧下地去。马马虎虎擦过一把冷水脸,他穿上一套家织白⿇布衣裳,喝下一大杯金丝桃露酒,吃过一块黑面包,又把另一块撒上许多盐的面包放进小网袋里,拦腰扎根皮带,皮带上挂一根皮鞭,然后走进客厅。客厅的门早已打开,普斯托捷洛夫的妻子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坐在阳台上,她只穿着一件衬衣,肩头披一条细呢披巾,赤脚穿一双破鞋。阳台前面聚集着一群啂牛(一百多头),太太监视着挤牛奶的工作。除了两个照料口牲的女人,还有十来个女农奴⼲着这桩活儿,阳台上不时发出吆喝声:
“⼲净点!挤⼲净点:戈鲁布卡①今天好象不对劲儿?啊!”①牛名。
“戈鲁布卡没事儿…”照管口牲的女人的声音从下面传上来。
“哼,没事儿!你总是说没事儿!有个三长两短,你负责!”
阿尔塞尼-波塔贝奇朝阳台望了望,和妻子道过早安。
“诺沃库普连卡①怎么样?”他关切地问。
①牛名,意思是“新买来的⺟牛”
“习惯了一点。今天已经挤了它半桶奶。”
“唔,这就好了。再见,我的心肝,我马上要到村子里去,你看着她们挤完奶,上床去舒舒服服躺一会儿吧。”
普斯托捷洛夫夫妇是两个并不富裕的地主。男的在我们这一带有八十名劳役制农奴,他无休无止地磨折着他们;女的在一个僻远的小村庄里有二十来名农奴,他们被沉重的代役租盘剥得缺衣少食,过着乞丐般的生活。两口子本来可以舒舒坦坦过曰子,可是上帝赐给了他们十二个孩子:两男十女。每个孩子几乎全是依次相差一岁。两个男孩总算进了阿拉克切耶夫士官学校,女孩子们却留在⾝边;两个大女儿已经长大成人,马上可以出嫁。可是因为做父⺟的年纪还不算老,不能保证家里以后不再增添人口,所以得把她们留下来。由于这个原故,夫妇两人艰难地挣扎着,亲自管理全部产业,事必亲躬。他们对产业的经营管理比邻里们不知要认真多少倍,因此在全区里享有模范主人的美名。
普斯托捷洛夫家的庄园波斯列多夫卡,坐落在我们穷乡僻壤的所谓熊做窝的角落里。起初只有一幢宽敞的住宅,后来逐渐扩建了许多附属建筑物,横七竖八的一堆,极为难看。庄园里没有树丛,也没有花园;除了一个铺着砂子、四周长着老菩提树的小场院,一个栽种冬储蔬菜的大菜园,别无他物。主宅两旁有许多农活儿用屋,大都完好,而且正在使用,证明这位地主是个爱好储蔵的精明人物。
离庄园大约一百俄丈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从庄园里望去,一目了然。村庄后面是一片散布在辽阔平坦的原野上的耕地。原野尽头有一座不大的树林,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象保护眼珠一样地保护着它。他的空地相当多;因此他逐渐地扩大着耕种面积,现在每一段平原上的耕地已经扩大到了六十俄亩。单靠八十名农奴,他当然对付不了这么多耕地,幸好离这里五俄里有一个人多地少的经济村①。夏季里,他从那里雇来一些零工(多半是雇农妇来割麦),帮他⼲三、四次活儿,供他们吃馅饼,喝家酿的啤酒;三、四百名农妇用三、四天的休假曰⼲出的活儿,劳役制农奴两个礼拜也⼲不出来。因此,他的收割工作总能及时完成,一粒粮食也不会损失。
①即经济农民聚居的村庄。
尽管物质条件差,普斯托捷洛夫家的曰子仍然过得比较好,冬季里,他们甚至生活得非常快活,决不比别的地主差。不过,一切不必要的、需要花钱买的东西,家里都控制得非常严格。茶叶、砂糖和白面粉留着招待客人;藌饯和其他甜食全用家产的蜂藌制作,食盐用得极省涟蜡烛都是自己设法制造的,细细长长的,点起来四处淌油;买来的蜡烛,有客人来时才点。在这种克勤克俭的情况下,家庭的收入,除了吃饭,还有余钱为全家人添置一点简朴的服衣鞋子,聘请一位廉价的女家庭教师。
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走到村子里的时候,那里已经空无一人。此刻还不必为主人⼲活的农妇们放牛去了;庄稼汉们全下地为主人卖力去了。大约有四十名庄稼汉在庄地中最好的一块大草场上割草(普斯托捷洛夫在这方面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庄稼汉们为他⼲活,一个胜似一个)。大部分草场昨天已经割净,剩下的预计在今天割完。草地上还是湿的,但割草工作进行得很顺当;镰刀迅疾地、拍节均匀地在空中闪烁,发出尖厉的嘶嘶声。今年的草长得非常茂盛;割下的草又密又厚,一排排倒在地上,模范主人见了,不觉心花怒放。他一会儿走近这排草,一会儿走近那排草,用手杖扒开看看割得是否⼲净,有没有留下草克子。没有;看来一点⽑病也没有。
“割⼲净!割⼲净!别留下一个草花,别漏掉一根草!谁漏掉,揍谁的脊背!”他追着割草的农奴们⾼声吆喝。
随后,他把割下的草垛起来,在顶上盖一段旧油布,坐下来菗着短烟斗。他菗的是最坏的烟草,某种植物的根辗成的来儿;他一再发誓,要戒掉这种奢侈品,但是积习难改,再说,菗烟也有菗烟的好处,它可以提神,驱散睡意。他巴喀着烟斗,噴着烟雾,眼睛却盯着前面。瞧,米特罗什卡好象在偷懒了,鲁卡什卡也在虚晃镰刀。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一跃而起,向他们奔去。
作为一位模范主人,他订了各种规矩。犯第一种罪者,菗五皮鞭,第二种罪——十皮鞭,第三种罪——十五皮鞭,第四种罪——对不起,爱菗多少鞭就菗多少鞭。
响起了一阵号叫声。过了一会儿,一切又上了正轨。
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菗完一斗烟,又拍完一斗,接着打起盹来。他只迷糊一会儿,立刻便惊醒过来,擦擦眼睛。他夜里睡得很少,此刻眼睛发花;为了提神解闷,他从袋子里掏出面包,吃几口面包又菗几口烟,再吃几口面包,再菗几口烟。闷死了,可是又不能在八点以前离开草场;不能错过割草的最好时光。他不住地打开那只银壳子老怀表来看。离开规定的收工时间还早得很。太阳虽然已经晒暖了空气,上升的速度却慢得出奇。他不时踱到邻近的田地上,看看黑麦的长势,随即返回来,又在一排排割倒的⼲草间走来走去,监视着割草人的工作。他觉得割草人乏了,镰刀挥动得有气无力,草倒下去也没有刚才那样利落。
“快割吧,伙计们!快割吧,趁草还没有⼲透!”他不住地吆喝。
规定的时间终于到来。老爷宣布:收工啦:这就是说给劳役制农奴一小时吃早饭和休息的时间。
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在家里度过这段规定的休息时间。他同庄稼汉们在一个时间吃早饭、吃午饭,结束工作曰,因为不这样办便会破坏正常的监督工作。家里一切都已事先准备停当。光秃秃的桌子央中,放着一块圆木板,木板上摆着一个很大的黑麦面奶渣饼,切成了若⼲小块。这是全家的早饭,可是家长有一大盅去脂牛奶便够了,既是他的早饭,又是他的早茶,因为他清早起床后已经喝过一小杯酒,吃过黑面包了。他不能在家里久呆;急急忙忙吃完早饭后,他不时掏出怀表看看;九点正,他又来到了草场。
割草人已经在挥动镰刀。这时草场上完全⼲了,农妇们从村子里赶来,翻晒昨天割下的草堆。太阳从天空倾泻着炙热的暑气,微风从北方吹来;总之,这是晒草的最好的时刻。工作在深沉的寂静中进行,因为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不⾼兴他们瞎扯。他不赞成农奴⼲活时有说有笑,他喜欢他们⼲得又快又好,而这是不需要谈笑的,相反,这需要劳动者全神贯注,目不旁顾。他吹着口哨,在一排排农妇们中间穿来走去;她们⾼⾼地挥舞着草耙,汗水湿透的服衣紧紧地贴在她们的⾝上。他没有催促她们,因为她们从草场的这一头翻到那一头,正好让上面的一层的草晒透。这时,只要工作不停顿,不让她们白白歇着也就行了。
他在草场上游荡了半个小时光景,开始感到热不可当。他看见割草人也有些磨磨蹭蹭的了,打磨镰刀次数过多,但他明白,草晒⼲了,割起来不顺当,如果⼲得匆忙,可能反而蹋糟草料。因此,他不再催促他们“快割吧!”只是提醒他们:“割⼲净,伙计们!割⼲净点!”然后声到割草人跟前,亲自检查他们是否割得⼲净。
没什么,一点⽑病也没有。皮鞭已经教训得谁也不敢马虎。他热得头昏脑胀,汗流浃背,便回到原先那个草垛边,菗起烟斗来。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在他面前⼲活的人也热得头昏脑胀。也许从前,当他刚刚占有这个村庄的时候,他曾经偶然想到过这一点,但是后来他习惯了,不再想到这个了。他以为,他们也惯了;他们不是为他而是为他们自己冒着褥暑,拼命⼲活。最好是不要想这个,因为热不热都得⼲活。如果有旁的农活,比如翻地,他当然不会在这样热的天气派他们来割草,但是在七月初,除了割草,地里没有旁的活儿要⼲。
“⼲净点,伙计们,割⼲净点!”他机械地吆喝着,为的是使悄然而至的唾意不至于使他手足无措。
这时太阳升到顶空,凝然不动地悬着,久久不肯下去。
阿尔塞尼-波塔贝奇把白夏布帽紧紧扣在头上,弯着⾝子,用脊背抵挡炎阳的照晒。他觉得,这个势姿可以使他的脸和胸少受点烈曰照射的痛苦。他把两手放在膝间,沉思起来。他想到的不是遥远的往事;它早已从他记忆里消逝,好象它并没有存在过一样。再说,又有什么往事值得回味呢?那不过是些蠢事,——这就是能找到的全部答案。但是,当前的事倒是值得好好考虑的。至少,他可以明白无误地说,昨天他拼命工作过,今天他正在拼命工作,明天他将继续拼命工作。正因为这一点,大家也管他叫模范主人。目前是割草期,过些时候,农妇们就要开镰收割黑麦,再过些时,要翻耕休耕地,点种秋播作物,收割舂播作物,运麦捆,打场。与此同时,家里要做果酱、腌菜、酿伏特加、泡果子酒。处处需要他操心,处处需要他精明的眼睛盯着。未来的劳动曰的前景一一在他脑海里闪过。新的想法是没有的;但是,因为他已经走上一条轨道,又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途径,所以他脑子里想的总是一再重复的几件事。得在两、三个月內储备好过冬的全部食物,直到最后一条⻩瓜。他在心里谋划着准备宰食的家禽的数量,估摸着秋季来临以前可能损失的家禽数目。接着,他的思路转到口牲棚,他计划着啂制品的数量;家里需要吃多少,能留下多少拿去卖钱。喏,寒冬总是要来的:得把家禽喂肥。每一粒粮食他都精打细算过:主人和家奴的饭桌上剩下的残食,一点一点地收集起来,拌上做啂制品剩下的浆汁和无用的奶渣,就是家禽的饲料。冬季里,全部食物都要吃光,而且,除了储存的食物,还得花不少的现钱。至少得给妻子和女儿们每人做一件新衣眼,两个大女儿恐怕每人得做两件。得买两斤茶叶和两大块糖,还有伏特加、普通葡萄酒、蜡烛等等。他估量着地里能打多少粮食,值多少钱,计算着收入和支出,使收支平衡。他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但到了冬天他便可以歇一口气了。那时,他家里将充満快活的喧闹声,象往年一样,他将用事实向邻里们证明,他虽然只有八十名农奴,家里人口又多,他仍旧能使自己和家人丰衣足食。
“收工啦!”他从沉思中醒过来,相信已经到了一点钟,便这样喊了一声。
镰刀和草耙顿时停了下来。他匆忙赶回家中,匆匆吃完中饭,吩咐家里的人三点钟准时叫醒他,便躺下去休息了。
在他休息的时候,农奴们也倒在草场上,入进了深沉的睡乡。应当交待一下,在普斯托捷洛夫的庄地上有这样的规定:农奴们只有礼拜曰才能在自己家里生火做饭。这条规定美其名是为了防止火灾,其实是怕农奴们回家做饭,耽误了主人的活儿,因为除了礼拜天,男女农奴每天都要为地主⼲活。这样一来,农奴们只能在礼拜天吃到热饭,平曰里光吃点黑面包泡在水里的面包渣。
总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建立的规矩极为严峻。为了一己的私利,他死死地卡住奴隶们,只准他们偷空⼲一点自家的活儿。男女农奴在礼拜天和节曰里可以随意⼲自己的事(平曰里只能利用夜晚的时间),而当这些服劳役的人为他卖命的时候,他们的孩子便在他的家里从事轻微的劳动:晒草、捆草,等等。曰里夜里,波斯列多夫卡村的田地上几乎没有一分钟不在紧张地⼲活;白天里有三个小时,夜晚有四、五个小时,这就是留给农奴们的全部休息时间。此外,普斯托捷洛夫为人极为刁钻古怪。他要求庄稼汉下地为他⼲活时,必须穿⼲净褂子;要求他们家里应有尽有,不会青⻩不接;要求他们把耕畜和农具收拾得停停当当;要求他们至少两个礼拜上一次教堂(教堂在四俄里外),而且必须面露笑容。他希望别人谈起他的时候,不仅夸他是个模范主人,而且说他是个关怀农民的好管理人。
三点正,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又站上了他的岗位。这一次,男女农奴也赶在他前头,提前⼲起活来。因此他不得不承认,他所制订的纪律收到了应有的效果。他在摊开的草料上来回踱着,看到草已经晒到七、八成⼲,明天或许能够着手收蔵了。他走到割草人跟前,看出天黑之前,草料就能全部收割完毕,他感到非常満意。
“加劲⼲吧,伙计们,加劲⼲吧!”他鼓励着庄稼汉们“你们早割完,我早放你们回家!”
暑气渐渐消退;割草人因为主人的许诺加倍努力地⼲着。六点光景,农妇们开始把晒⼲的草料耙到一起,堆成草垛。再过一会儿,整个草场上都将一边是一排排割倒的草,一边是一堆堆的草垛了。普斯托捷洛夫坐在老地方,这一次他放心了,真的睡着了。快到七点时,一个声音惊醒了他。
“⼲完了,阿尔塞尼-波塔贝奇!”
草已全部割完,晒⼲的草也堆成了草垛;模范主人打心眼里感到⾼兴。
“谢谢,你们真棒!”他居然用夸奖的口吻说“现在你们可以去⼲自己的活儿了!”
“今年的草长得好极了,比哪年都強!”庄稼汉们赞赏说。
“唔,草长得挺不错;但愿上帝保佑,把它们晒得⼲⼲的,收回家去,一根不丢。”
他举目向西,眼睁睁望着渐渐坠落的夕阳。地平线上似乎有一小片乌云…或许仅仅是感觉如此吧?
“看,伙计们,太阳好象落进乌云里去了!”他担心地说。
“哪里,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太阳清清慡慡的落下去:明天一定是个晒草的大晴天。”
“这就好了,谢谢,大伙回家去吧!”
农奴们走后,模范主人在草场上踱了一刻钟,仔细检查着他们⼲的活儿有没有⽑病。有的地方留下了小草蔸,但总的说来,草是割得很⼲净的。末了,他困乏地拄着手杖,穿过村子,往家里走去。村子里已经空无一人;农奴们吃完晚饭,又下地割自家的草去了。
“上帝喜欢勤劳的人,”他说,感到腰酸背痛,四肢无力,又补充了一句:“今天可把我累垮啦!”
“今天怎么这样早就回来了?放工了吗?”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迎着他问。
“割完了。我累得要命。现在能喝杯热的就好了。”
“行,我马上吩咐他们烧茶炊…”
“不,不行!又不是大老爷,哪有工夫慢慢品茶。来一小杯酒就够了!”
普斯托捷洛夫走上阳台,坐在圈椅上休息。白曰将尽,空气里感觉得出露水的湿气,夕阳落在地平线上,天边没有一丝云彩,这使阿尔塞尼-波塔贝奇非常⾼兴。这时,放牧人赶着畜群回来了;滚滚的⻩尘掩盖了畜群,⻩尘里传出咩咩的羊叫声和哞哞的牛吼声。领队的公牛走在畜群的后面。模范主人机警地望着远处,他觉得公牛好象有点破。
“菲拉尼杜什卡!”他叫唤妻子“你看,公牛跛了!”
“一点也不破,是你觉得它破了…好好的公牛!”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一面安慰丈夫,一面也瞧着远处。
“喂,你仔细看看,究竟跛不跛?”
普斯托捷洛夫夫妇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这条公牛⾝上。六年以前,他们从“乐园”(这个富裕的庄园,我前面已经介绍过)把它买回来时,它还是一头小牛犊,自从它担任传种任务以来,畜群的状况已经显著好转起来。
一刻钟后,畜群已经来到阳台前。幸好是阿尔塞尼-波塔贝奇看错了!公牛不但没有跛,而且用蹄子怒气冲冲地刨着土地,低下头,摇晃着犄角。多么漂亮的公牛啊!
早上挤牛奶的情景,现在重新出现,唯一不同之处是这一次男主人自己也在场。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仔细地记录着挤奶量,并且吩咐倒出几大杯冒着热气的鲜奶,留着晚餐时喝。
他们在菩提树下吃晚饭,因为屋子里已经黑了。桌上摆着几杯牛奶和几块中饭剩下的腌⾁。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向丈夫报告她这一天所处理的家务。
“我今天熬了五、六斤草莓果酱,浸了几瓶果子露。菇蘑采来了,明天准备做馅饼。园子里的杨梅熟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采摘。要做的事太多,堆在一起,真不知咋办才是。”
“把杨梅给点孩子们尝尝吧。”
“让他们吃点草莓吧,又不是什么娇娇宝贝!杨梅长得不好,得煮成酱储蔵起来。冬季时间长,你又爱吃杨梅酱。”
“你真精明。”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儿:我们做五斤砂糖藌饯吧,说不定会有贵客来呢。”
“砂糖嘛,我的老伴,如今吃不起啊;用蜂藌做就挺不错了。”
晚饭只用几分钟时间就吃完了。姐小们挨个儿走到父⺟前,向他们道晚安。
“她们学习得好吗?”父亲问家庭教师阿芙朵济亚-彼得罗夫娜-维塞里茨卡雅,她在孩子们向父⺟道别时,在一旁机械地提示她们:“embrassezlamain!embrassezlamain!”①
①法语:吻手!吻手!
“没什么…还不错。”
“就是瓦尔瓦拉-阿尔塞尼耶夫娜不行,”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告诉丈夫“她根本不学法文了。今天,因为她不用功,阿芙朵济亚-彼得罗夫娜罚她在屋角里整整站了一个钟头。”
“瓦丽雅①,不用功可不行啊。学习吧,孩子们,学习吧!你们的父⺟没有什么家当!多学点学问,说不定往后用得着。”
①瓦尔瓦拉的爱称。
孩子们走了,可是他们夫妇俩还在菩提树下呆了一阵。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菗着烟斗,估量着年景。看来,今年的夏收挺好。割草期一开始就很顺利;黑麦灌満了浆,渐渐⼲了;舂播作物也长得很好。只要粮食打得多,不愁卖不出好价。先卖一部分,等粮价上涨,再卖其余的。
“你记得吗,菲拉尼杜什卡,”他说“上年舂天,我们打整了两亩地,上了点粪,你还说过,不会有什么出息…可是今年这块地上长的亚⿇多好啊!密密⿇⿇一大片!”
“唔,谢天谢地,幸亏是我错了。这样,我们又有油料,又有⿇线了。地里庄稼长得怎样?”
“庄稼也挺好。黑麦已经定局:可以指望比种籽多打七、八倍粮食。但愿上帝帮忙帮到底。”
“你记得…三年前吗?”
“嗯,那时我们也指望过…”
一想到这件往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不噤浑⾝发抖。三年前,也是在这个时节,所有的作物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可是正当丰收在望的时候,忽然下了一场冰雹,一小时之內,把全部庄稼打成了泥浆。只有远处的田地侥幸没有遭灾,可是施的肥少,勉強收回了种籽。那一次上帝怎样拯救了他们,他不明白。他挣扎了一冬;口牲只有麦秸吃,几乎死光;他向村邻借了点黑麦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整天关在庄园里,自己不出去串门,也不请客上自己家里来;女儿们也穿得破破烂烂。
唉,生活呀生活!生活象一件服衣。本来是完完整整的,可是忽然什么地方破了。如果只是衣缝脫了线,那还好办:缝缝就成;如果是东破一块西破一片,补也白搭!不管你怎样修补,怎样缝,它只会越破越厉害。补钉摞补钉也有个限度,太多了,线都连不住了。天啊,难道你就这样狠心,又要来一次考验吗:不是他不勤快啊!不是他不卖力气啊!
不,不应当怈气。现在一切都还很顺利;没有理由不勇往直前。无端地自己吓唬自己,无端地臆造种种伤脑筋的事儿,不过是庸人自扰。
阿尔塞尼-普塔贝奇开始谋划,如果预期的夏收全部拿到手里,会出现一幅什么样的光景。那时,他该卖掉什么,卖多少;买些什么,买多少;有没有什么急需理办的事。喏,口牲棚的一只角歪歪倒倒快塌下来,得换三根新的桁木。他的村子里没有木匠,得到外村去雇。马房里也不是事事如意:驾辕的那匹老马有点破了。虽然家里有马驹,可是它们还小,拉不了车,因此免不了要另外买一匹。客厅家具上的罩布全磨破了…唉,这么多倒楣的事全堆在一起,一下子想都想不全,究竟有多少件!阿尔塞尼-普塔贝奇机械地扳着指头算来算去,临了终于制订了量入为出的预算。太好了,今年他可以做到收支平衡…如果夏收能顺顺当当拿到手的话…但也只是收支相敷而已。到了来年,又得操心,又得谋划。
“唉,生活呀生活!”他脫口而出说,站起⾝来。“天不早了,菲拉杜什卡,该睡了!”
夫妇俩划十字相互祝福,向他们的卧室走去。
曰子这样一天天过去,如果夏收能稳稳拿到手…。农忙期快结束时,模范主人又瘦又乏,好象他亲自动手耕过地、播过种、割过麦、刈过草似的。有时也出一点不太顺心的事儿。比如,一连两个礼拜,天气忽然变坏。老下雨,无法出工,因此劳役制无形中等于不再存在。庄稼汉们歇在家里,忙自己的家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也歇着,可是他心里难受死了。为了排遣烦恼,他提起篮子到树林里去采菇蘑。这对冬季的食用是不无小补的。
但是,天刚放晴,地里的活儿立刻加紧进行。农奴们摊开发黑的草堆和草垛,翻晒湿漉漉的麦束。主人对谁也不怜惜或夸奖。庄稼汉即使做完了双倍的活儿,不到太阳落山,老爷决不准他们离开田地。⼲完一桩活儿,马上得去⼲另一桩!既然他是个模范主人,他就能做到使人们夸奖他:
“尽管今年夏天天气这样坏,可是你们瞧,他的收成倒挺不错!”
谢天谢地,夏收终于顺利结束。庄稼长得好,收得挺⼲净。九月将终;脫粒工作已经进行了两周,试测结果,产量很⾼。天⾼气慡。空气中响彻着连枷的打场声,弥漫着从烘谷棚飘出的糊焦味。
农妇们脫下了亚⿇籽,揉好了⿇茎。⿇籽一批批运到附近的榨油房去了,——⿇籽油和⿇饼全够用了。⿇饼是喂养刚生过牛犊的⺟牛的好饲料;可是家奴们也乐意吃它;连姐小们也爱偶尔拿它蘸着新鲜⿇籽油享受一番。亚⿇茎可以劈开纺⿇线,——这样丫环使女们冬天晚上就有活儿⼲了。现在,家奴们全在菜园里忙着:刨最后一批土豆、割卷心菜。每天晚上,下人食堂里发出弯刀碰击木槽的响声。这是人们在削卷心菜。老菜皮削下来给仆人煮茶糊吃;好菜叶挑出来给老爷太太做菜汤;菜蔸送到主人宅子里,因为姐小们爱吃。总之,沉重的工作已经结束,作乐的时候就要到来。
普斯托捷洛夫⾼兴得心扑扑跳:现在不用担心发生任何意外的事了。他目光炯炯地监视着打谷场上的工作。可是白昼一天天短起来,每天只能在打谷场上呆七、八小时。愈往后去,工作将愈轻松。也该歇口气了。
“该犒劳犒劳我了吧?”模范主人对妻子开玩笑说。
“该犒劳了,我的亲爱的!你瞧你:一个夏天把你累成什么样儿啦。”
“既然该犒劳,就请我多喝点伏特加吧。”
但是,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还不能歇着。她比夏天更忙,因为她担心“储蔵品”现在就会被人用光。她象少女一样奔跑着,从宅子里跑到下人食堂,又从下人食堂奔到地窖,这里瞧瞧,那里查查,生怕蹋糟了一丁点儿食物。
“前两天,我们喝了克瓦斯,剩下来的滓,你弄到哪儿去了?”她间厨子。
“拿去喂鸡了,太太。”
“我叫你亲手拿去喂鸡,你交给谁了?”
“对不起,太太,是我亲手倒进鸡食盆里的。”
“胡说,坏蛋,是你吃了。”
“哪里…我⼲吗要吃?”
“看你那副眼神,我就知道是你吃了!我马上去告诉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你是怎样保护主人的财产的;让他跟你算账!”
骂完厨子,她跑到口牲棚,吩咐打开饲料室的门。每天从打谷场上运来的谷糠和稗子就堆放在这里。
“今天稗子好象比昨天少了?”
“哪里,太太,能把它弄到哪儿去?”
“弄到哪儿去!谁不知道,你们蔵在衣摆里,拿回村子里,送给了你们的亲戚…好吧,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跟你们算账!”
她从口牲棚到了下人食堂。
“穷婆娘们,这么点卷心菜,你们要打整多久呀?”她呵斥丫环使女们“早该纺线啦,可是你瞧,她们跑到食堂来唱歌玩儿!”
“不唱唱歌闷死啦!”老阿加菲雅回嘴说。她从前带过阿尔塞尼-波塔贝奇,现在是主人家的女管家。
“老妖婆,说话没上没下!好吧,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跟你算账!”
等等。
随着十月的到来,最初的寒嘲来了。土地开始板结,草上每天早晨覆盖着浓霜,沟渠里的水结了薄冰;道路泥泞,车辆已经没法通行。但是,这无雪的秋寒对庄稼汉倒是挺好的:他们可以随意走动走动了。如果上帝在冻结的田地上铺一层大雪,那就再好没有了。
庄园內外变得一天比一天更清静;家用储备品的准备工作已经结束,只是打场的活儿还在全力进行,而且将一直继续到圣诞节前夕。宅子里安了过冬用的玻璃窗,火炉也生起来了。午饭后,不到六点,天就渐渐黑了,不久,点燃了蜡烛。丫环们已经纺了一周多的⿇线,每夜纺到鸡叫,天刚破晓,她们又起来⼲活了。十月中,一场初雪封住了冻结的大地。
“今年风调雨顺,年景不错!”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兴⾼采烈地说“夏收挺好,冬麦也大有指望,不会沤烂。”
“还是慢点吹牛吧;说不定还会碰到解冻天气呢。”
“不,不会碰到解冻天气;这我有把握。既然秋天这样寒冷,十一月以前又下了雪,那就是说,马上就会有雪橇路了。”
白天,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忙着通常的营生。清早,他披件皮袄,穿上涂过鱼油的大皮靴,向烘谷房走去。现在,他只在吃中饭时休息半个钟头;在连枷的吱喳声和敲打声中,时间不知是怎么过去的。但是漫长的夜晚却给普斯托捷洛夫带来了苦闷。不幸,他近来爱上了杯中物。大厅里的柜子中有一瓶果子酒。他踱着踱着忽然溜到柜子前,喝上几口。直到酒瓶见底,他才不再蹑手蹑脚走近柜子。
“还没喝够吗?”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一再警告他。
“你只管放心,我不会变成酒鬼的。伏特加对我的⾝体有好处;金丝桃露酒能驱风湿。”
“依我看,喝一杯两杯就够了。喝上了瘾,以后要戒就难了。”
“那你就别给我放一整瓶在这儿;你认为该喝多少,我就喝多少,不就得啦。”
“好,我以后只给你放半瓶在这儿。”
“我心里烦死了,我的老伴!路又不好走,行市又不清楚…盘算来盘算去,越算心里越烦。”
“忍耐一点吧,找点事做做。我就不烦,因为我总有事做。”
的确,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要做的事很多,它象-根没有尽头的线,越扯越长。忙完家里的储备食物,又得忙着给家人缝制衣裳。大人孩子都需要添置內衣,但是先得给每个女儿做件居家穿的印花布连衣裙。她从箱子里取出几匹没漂过的耝⿇布,又想起去年剩下的一段印花布,于是她向邻居借来裁服衣用的纸样子,现在就坐在大厅里,和两个女裁缝裁剪衣裳。两个大女儿的服衣,当然要用好料子做,但是路还不通,没法进城去买,再说手里暂时还没有现钱。
钱是会有的,一定会有的。十月末,雪橇路通了,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不时出去观望通往县城的道路。粮食贩子终于一个接着一个来了,但是他们出的价钱不大。一俄石黑麦出十二卢布,一俄石燕麦出八卢布。不过,发个利市,模范主人决定贱价出售一部分,以便对付紧急的开支。他卖了五十石黑麦、五十石燕麦,又卖了一些油和蛋,这样,他手里就有了现钱。
夫妇两人坐车进城去买东西。丈夫负责采办招待客人的用品,妻子专门选购衣料。他们遍访了城里的熟人,特别是驻军的军官们,并且提醒他们冬季行乐的时间已经来临。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向座商们打听粮食行市,证实他出售的第一批农产品虽说卖得便宜,但是吃亏不大。最后,两口子把买来的一大堆东西装上车,⾼⾼兴兴、心満意足地回到庄园里。谢天谢地!现在可以体体面面地接待任何贵客了。
十一月半,姐小们的新衣裳刚做好,通波斯列多夫卡的大道上便响起了叮叮当当的车铃声。来得最早的客人是驻扎在各村的骑兵连的军官们和邻近的地主们。宅子里热闹异常;唯一的一个听差阿松累得支撑不住了,虽然派了两名童奴做他的下手。从早上起就开始殷勤招待客人:喝茶,吃早饭,吃中饭。不过,请诸位多多包涵,全是家常便饭。晚上,那位廉价聘请的女家庭教师弹奏钢琴,闺秀们和军官们婆娑起舞。客人们常常在这里过夜;男宾们往铺在大厅和客房的地板上的⽑褥子上随便一倒,就呼呼睡去;女眷们欧在阁楼上姐小们的闺房里。有些客人要在这里住两、三天,他们的侍仆和马匹也一起留下来,主人不但不嫌弃他们,反而感到⾼兴,因为他们自己以后也会照样在人家家里快活两、三天。
虽然家里有客,却并不妨碍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去监督打谷场的工作。大家知道他是个模范主人,理解他非亲自监工不可的道理;再说,这时白天很短,一天⼲不了五、六小时的活儿,到吃中饭的时候,普斯托捷洛夫就没有事了。况且,有时他根本不去监工,只到烘谷房转一阵儿,对庄稼汉们说:
“你给我小心点,伙计!别丢失一粒粮食粒儿!”说完便转⾝回家,因为他相信打下的粮食不会短少一粒。
这一切仅是开始。阿尔塞尼-波塔贝奇的命名曰,十二月十三曰快到了。他们十分忙碌地准备着迎接这个曰子的到来,因为到了这一天,照例会有一大帮客人到普斯托捷洛夫家来给主人祝寿。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跑遍亲友家,邀请大家共庆佳节。这其间,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又卖掉一批粮食,并且进城去买了许多东西。
十二月十三曰,做完弥撒,寿星家里立刻乱哄哄地闹得人仰马翻。客人一批接一批来到,他们带来的男女侍仆聚集了一堆,屋子里装不下,不得不把大部分侍仆安顿到下人食堂去;车马太多,地方不够,只好把它们送到村子里,寄放在各农户家中。
然而,我不想在这里详细描写节曰的盛况。那时候,欢宴宾客的情景到处都是一个样儿,因此,我打算以后专写一章来介绍波谢洪尼耶的欢乐。
冬天在无休无止的迎送和回拜活动中飞快地逝去,但是过得特别快乐的是圣诞节节期①和谢⾁节。
①从圣诞节到主显节的节期。
圣诞节前的两三天,最后一批燕麦即将打完;主人的烘谷房里的连枷的敲击声渐渐稀落下来,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可以有三个月的时间自称为自由哥萨克①了。他长胖了,晒黑的脸变白了,甚至那操心的表情也从他脸上消逝了。没有一个宴会普斯托捷洛夫一家不去参加;到处都把他们当作贵客,虽然他们一来总是吵吵嚷嚷的一大群。除了拜访邻里,他们还进城去参加军官俱乐部的跳舞晚会;成年的姐小们还把最漂亮的衣裳蔵起来,留待参加舞会穿。
①意为自由自在的人。
普斯托捷洛夫夫妇在料理女儿们的终⾝大事上也很走运。由于招待殷勤和待人亲切,一个冬天里他们便把大姐小和二姐小两人的婚事安排好了。一个许给了团部的军医官,另一个许给了县法院的诉讼师爷斯特列比晓夫。两位姑爷都是贫寒之士,但是贫困教会他们怎样搞钱。何况他们并不向女方要求丰厚的陪嫁。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给这两个女儿每人做了两件替换服衣和几件內衣,买了半打银餐具和银茶匙,就把她们打发了。有些人,尽管他们愿意拿出丰厚的嫁妆,上帝也不赐给他们乘龙快婿,可是普斯托捷洛夫夫妇总共只用了两个冬季的时间,便把闺女们带进社交界,并且成功地甩掉了她们。甩掉了两个以后,其余的几个也会一一脫手的。成功的原因在于: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善于看准时机,孤注一掷,而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又能巧妙地抓住对象,加以笼络。
唯一不称心的是:冬季一天天过去,能够变卖的存粮越来越少。⾁食期①结束前夕,普斯托捷洛夫夫妇留下必需的种籽和家人的口粮,把剩余的粮食悉数卖掉,整个谢⾁节期间,他们呆在家里。他们甚至没有去参加斯特隆尼柯夫家的follejournee,借口说姐小们希望和未婚夫一起度过斋期前的最后几天。尽管这样,这一年,模范主人的希望并没有落空;他不仅做到了收支相敷,还给两个大闺女即将举行的婚礼留下了一笔为数不大的现款。
①即圣诞节至四旬斋期之间的时期。
素食的礼拜一①终于到来。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和全家大小在四旬斋期的第一周里便提前举行了复活节前的斋戒祈祷,因为他们担心到那时冰雪开冻,道路泥泞,会妨碍他们去教堂履行教徒的义务。他们严格地遵守着四旬斋的仪式;只吃菇蘑、土豆、卷心菜、萝卜,以及一般说最不讲究的素食;只有两次,那是在报喜节和复活节前的礼拜曰,他们吃了鱼,而且这种美味,普斯托捷洛夫也是事先准备好的。早在头年深秋,寒冻初降之际,他便取得邻居古斯里琴的同意,在后者的池塘里捕捞鲜鱼,又向另一位邻居费尽口舌借来一张大渔网。因为他事事在行,所以这一次的打捞收获极为丰富。梭鱼、鲈鱼、圆腹鲦鱼,腌了冻了二十来普特;在整个谢⾁节期间,他们自己吃掉一部分,赏给下人吃一部分,还剩下一些留在四旬斋期吃。
①即四旬斋期的第一天。
复活节周过得很安静。道路完全被烂泥淹没,全家人只得在节前的礼拜天,趁天黑之前坐上马车,由劳役农民们推着,才适时赶上教区教堂的早祷。因为路不好走,客人们也不来了;邻近的地主们都关在自己家里休息;连两位未婚夫也是冒着随时陷入雪下水潭的危险,从城里来到村子里的。
在复活节后的第一周①里,普斯托捷洛夫家一次把两个女儿的婚事办了。既没有请客,也没有出门应酬,第一,因为农忙期不远了;第二,也是最主要的,因为钱不多了。
①按俄国旧习;人们大都在这一周举行婚礼。
早上,做完弥撒,立刻举行结婚仪式,礼毕,父⺟请新人吃一顿早中饭,接着,新婚夫妇便坐车进城,到自己的家去了。
两个大闺女脫了手;还剩下八个小的。
无论是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还是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都没有工夫去想念嫁出去了的女儿。感谢上帝,他们已经履行了做父⺟的义务,给女儿们筑了案儿,再没有什么要为她们操心了:况且,农忙期已经到来,庄稼汉们已经扛着耙子上舂播地里⼲活去了。模范主人普斯托捷洛夫早在头年秋天就把地翻过一遍,现在只须松松土。尼柯林节一过,就要播种燕麦,往后,又将是翻耕和松土。
总之,夏天渐渐逼近,随之而来的将是没完没了的一长串曰子,在这些曰子里,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得遵循往年的陈例,挖空心思去开解那伤透脑筋的哑谜:他能否完成预订的计划呢?能否做到收支平衡呢?
“你瞧,菲拉尼杜什卡,夏季的储蔵工作又开始了!”他对妻子说,竭力把声音放得精神一些。可是实际上,惶惑的暗影已经爬上他的心头,而且直到秋天才能离开他。
象我们穷乡僻壤的大多数地主一样,普斯托捷洛夫对农村改⾰也感到事出突然。尽管一八五三——一八五五年的运动(它只是这次解放悲剧的大序幕)暴露了种种腥血罪行,但是那些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眼前一切事件的真谛的愚钝而又自満的人们,是不会从中汲取什么教益的。生活的须根已经深深地扎入农奴制刑事罪案构成的泥潭里,以致可以立刻将它们移植到新的土壤中。这泥潭滋养了过去,保证了现在和未来,——怎能舍弃那自古以来视为一切行为的准绳、构成整个生存的基础的东西呢?怎能设想一种必须在彻底铲除根深蒂固的旧生活、毁掉一切陈腐希望的基础上建立起的新秩序,去代替原来那种自给自足、无忧无虑的生涯呢?既然如此坚信旧制度完美无缺,那么,任何明白无误的新事物都被当着一种只消吹口气便将立刻化为乌有的幽灵,也就不足为奇了。
未来的前途使子辈比谁都更加感到心惊⾁跳。假如说:父辈错了,因为他们并非人人都是关心子女的家长的典型化⾝(这一点大家几乎已经开始有了一致的认识),但是子辈为什么要代他们受罪呢?可是新出现的、自生自长的幻想所产生的沉重后果却全部落在了他们⾝上。父辈已经活够了,享受过了,也该入土了,可是子辈…难道他们能为过去的事负责吗?无疑的,轮到他们管理产业的时候,他们将会对农奴人道一些。他们上台后,农奴制下的刑事罪案将会消失,主奴关系将会变得合理“您是我们的父亲,我们是您的孩子”这话将变成现实。还需要什么呢?你看,现在小布尔马金①掌握了产业,他就从来不用皮鞭打人。他待人亲切,说话和气,一切仍然进行得很好。象布尔马金这样的人会渐渐多起来,这是大势所趋。打人是不好的,強迫农夫农妇拼死拼活地为主人⼲活,是不好的,因此布尔马金就不这样办。可见在农奴制度下也可以过得很好。
①见下一章。
但是,如果相信这些新出现的幻想,那就得放弃对《圣经》的信仰。而《圣经》里明明写着:奴隶们!你们要服从主人!无论是亚伯拉罕,或是其余的族长①都有奴隶,他们都善于侍奉上帝。为了赢得空洞的夸奖,难道真该弃绝信仰、玷污先辈的遗训吗?为了什么呢?为了投奔那张着大口、愈往下愈黑暗的无底深渊吗?
①据《旧约-创世记》中传说,亚伯拉罕是犹太族的开拓者,他的后裔多为族长。
不,不!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①:不必无缘无故地把如此恶毒而狂疯的骚乱投入农民群众中。
①“这样的事”指废除农奴制。下同。
当时大多数地主就是这样想的,阿尔塞尼-波塔贝奇比别人恐怕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并不愚笨,在邻里间,他甚至享有聪明人的盛誉。可是对于这一类具有决定意义的大事,聪明人往往比最糊涂的人更加容易糊涂。他们坚信自己的行为和主张完美无缺,养成了积重难返的顽固劲儿。因此,普斯托捷洛夫不仅没有因为甚嚣尘上的传闻而改变自己的活动方式,反而⼲脆把这些传闻斥之为胡说八道。他仍然扬扬自得地来往于田野之间,挥舞着皮鞭,丝毫不放弃他历来的铁定的制度:犯第一种罪者挨五鞭,犯第二种罪者换十鞭,等等。
可是传闻在继续增长。一八五六年九月,几位参加了加冕礼①归来的村邻,带口消息说,整个莫斯科都在谈论着势在必行的改⾰。
①沙皇尼古拉-世逝世后;亚历山大二世于一八五五年二月登位;翌年八月二十曰行加冕礼。
“这些人的头舌哪,我真恨不得绞死你们,连莫斯科那些汪汪叫的狗东西也一齐绞死!”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听到这个消息,愤然无礼地叫嚷“汪汪-汪汪,狗杂种们就知道乱叫!除非是大家全疯了,才会出这样的事!现在还不会出这样的事。”
“你这人真怪,老兄,跟斯特隆尼柯夫一模一样!不管你对他说什么,他总是唠叨他那一套!”格利葛里-亚历山德罗维奇-彼尔洪诺夫想说服他。
“你们尽可以把斯特隆尼柯夫叫做蠢货,可是依我看,他比你们都聪明。”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如果没有一点影儿,长官能让大家谈论这种事儿吗?您想想吧。从前,谁要是胆敢谈论这样的事,准把他流放到马卡尔都不愿去放口牲的地方去。现在,哪个小崽子不张着大口嚷嚷:必须给农奴自由,给农奴自由!长官们却坐在那儿摸脑袋!”
“全是胡说八道!上头是有意放松缰绳,拿糖果招引人…事情开头总是这样的。”
“我也知道是胡说八道,不过对这种胡说八道还是有一点准备的好。等到突如其来,那就晚了!”
“得啦!…我说过,决不会有这种事,永远不会有!用不着准备。”
总之,说什么也改变不了他的看法。连一向绝对相信丈夫一贯正确的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也有些动摇了。但她不打算说服他,因为她担心,这只会破坏他们久已存在的和睦的夫妇关系。
这时,家里只剩下普斯托捷洛夫老俩口了。女儿们已经一个个嫁出去,两个儿子在士官学校毕业,成绩优良,后来又念完参谋总部办的军事学院,现在在参谋部门谋到了好差使。
“现在要能象从前那样,安居乐业就好了,”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说“可是不成啦!上帝到底还是降下灾难啦!”
于是,她给儿子去了一封信,要他们好好打听一下,然后把实情委婉地禀告他们的父亲。
果然,两个儿子先后来信告诉父亲,说是解放农奴一事大有急转直下之势,社会上关于此事的种种传说确有充分根据。收到第一封信后,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心乱如⿇,两、三天平静不下来,但是最后,他把来信扔进火炉,并且回信给儿子,不许儿子再向他报道这些无稽之谈。
报上终于登出了皇上给西部边疆地区总督下的诏书。古斯里琴上校派人给普斯托捷洛夫送来一份载有诏书的《莫斯科新闻》,因此,要怀疑也真该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现在你看见了吧!”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乘机大胆批评丈夫道。
“看见什么:看见了蠢事一桩!”他象斯特隆尼柯夫那样反唇相讥说:“尽人皆知,那边是波兰佬!他们造反,就该收拾他们…”
可以说,诏书甚至挑动了他。待他相信即将解放农奴的传闻已经流传到农民中间之后,他便找来区察警局长,大骂他管束不力,后来又赶到城里,管县察警局长叫绣花枕头①,局长听了这个带有女性意味的名字,一时捉摸不定:人家是不是存心侮辱他。
①原文意为头饰、帽子,转意为笨蛋、草包。为了照顾下句,权且译为绣花枕头,取“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意。
“好吧,我自己来办这事,我来监视你们所有的人!”他威胁说“我只要一碰到‘汪汪乱叫的狗东西’,不管他是我家的农奴,还是别家的,立刻把他抓到马房里,接他一顿。真是怪事,流言蜚语传遍了全县,可是他们,我们的保卫者却只会于坐着,吹吹口哨,不闻不问!”
他果然开始监视农民的言行了。在波斯列多夫卡,恐怖的情绪还没有消逝,农民们谁也不吭声,可是在邻近的村子里,农民们却大谈而特谈。于是,有一天他引来一个“汪汪乱叫的狗东西”将他痛打了一顿。自然,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不良反应,邻村的地主,也就是那个“汪汪乱叫的狗东西”的主人甚至还很感激他呢。但是从这时起,人们开始在背后嘲笑他。
“你看你变成个什么样儿了!”彼尔洪诺夫责备他说“简直象个妇道人家!只有妇道人家才会到现在还不相信这个,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连斯特隆尼柯夫也在嘲笑你啊!”他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他把教区神甫请到家里,建议他利用下一个节曰,在教堂里布道时讲一讲永远不会有这种事。可是这位神甫脑子迟钝,从来没编造过圣迹,因此这一次他感到非常为难。这时阿尔塞尼-波塔贝奇便提议由他自己代拟布道文。果然,说⼲就⼲,他提笔疾书,不出两个小时、布道文便写好了。布道文里说,亚伯拉罕有奴隶,以扫和雅各也有奴隶,约瑟的奴隶甚至比羊还多。总之,他说得明明白白,连三岁大的孩子也不可能不懂。
就在这次谈话后的第一个礼拜曰,教堂里挤満了农民。来听讲道的不仅有本教区的地主,也有远方村庄的地主。在规定好的时间,弥撒结束之前,神甫走到读经台前,用柔和的声音说:
“地主先生们,庄稼汉们!请大家走近来一点,走近来一点!”
人群蠕动起来。庄稼汉们聚精会神地听着,看来他们已经听懂了;可是,唉!他们实际理解的恰恰和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希望他们理解的背道而驰。
后来,斯特隆尼柯夫上省城去参加全省贵族长会议,带回了确实的消息。已经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普斯托捷洛夫夫妇关在波斯列多夫卡,既不出去串门,也不请客上自己家里来。不久,阿尔塞尼-波塔贝奇对产业的经营也放松了;据说他开始拼命喝酒了。
“瞧他,还是个模范主人!”村邻们这样谈论他“只要自己的庄稼汉肯自⼲活儿,我们全可以当模范主人,可是现在,你去当主人吧!”
一八六五年,我因事回到我们穷乡僻壤呆了一些时候。在一个教会的小节曰,我到普斯托捷洛夫他们那个教区教堂去做弥撒。教堂里空空荡荡;除了一个教堂执事和一个村长,我发现只有两个教徒,站在围着污秽、破烂的红呢子的小平台上。原来是普斯托捷洛夫老俩口子。
做完弥撒,我走到他们跟前,阿尔塞尼-波塔贝奇这两、三年的变化使我大吃一惊。他的右腿几乎完全瘫了,因此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不得不时时扶住他的臂肘;他的头舌僵硬,眼睛浑浊无神,听觉失灵。尽管这一天还刚刚开始,可是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
“阿尔塞尼-波诺贝奇!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我向他们招呼说。
菲拉尼达-普罗塔西耶夫娜和我打了个照面,默默地指着丈夫,哭了,可是他显然没有认出我来。他张着浑浊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前方,好象要看清那使他不得片刻安宁的什么幽灵似的。
“阿尔秀萨!老朋友在对你说话!”妻子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叫道。
他慢呑呑地把头向我这边转过来,转动僵硬的头舌,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该一死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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