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后
这个女人真纳闷,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这时候到她家门口来要⼲什么。她知道他们不是推销员,因为推销员不会三人一伙外出兜售货物。她放下抹布,紧张地在围裙上擦擦手,朝门口走去。
出了什么岔子了吗?斯蒂芬没事吧?她打开门,面对着他们时,紧张得发抖,本来淡褐⾊的脸变得煞白。她注意到,他们的帽圈里都揷着白⾊的名片。
他们争先恐后地往前挤,都试图把别人挤到旁边去。“是米德太太吗?”最前面那个人问道。
“怎——怎么回事?”她声音发抖。
“你听没听收音机呀?”
“没有,一个管子烧坏了、”
她看见他们饶有趣兴地交换了一下眼⾊。“她还没听说!”他们的发言人继续说;“我们有好消息告诉你!”
她还是吓得心惊⾁跳。“好消息?”她怯怯地重复道。
“是的。你猜得到吗?”
“不——不。”
他们继续卖着关子,真让人受不了。“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曰子吧,知道吗?”
她摇头摇。她巴不得他们走开,但是她不像某些家庭主妇那样有副伶牙俐齿,三言两语就能把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打发走。
“今天是德比参加决赛的曰子!”他们期待地等着她的反映。但是她一脸的无动于衷。“你能猜到我们为什么来这里吗,米德太太?你的马跑了第一!”
她依然大惑不解的样子。他们的脸上明显地露出失望的神⾊。“我的马?”她茫然地说。“我可没什么马——”
“不,不,不,米德太太,你还不明白?我们是记者;我们报社刚得到来自伦敦的消息,你是持有拉文纳尔赌金独得的跑马比赛奖券的三位国美人之一。另外两个在旧金山和波士顿。”
这会儿,他们已经把她推到了不长的前门厅的中间,一个劲地簇拥着她背朝着厨房退去。“你不明白我们想告诉你什么吗?这就是说你获得了一万五千美元!”
幸好⾝边有一张椅子,背靠着墙。她腿一软,跌坐在了椅子上。“哦,不!”
他们惊讶得瞪大眼睛看着她。她的反应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她不停地头摇,胆怯但很固执.“不,先生们。一定是搞错了。肯定是别的同名同姓的人。你们看,我根本没有什么马赛的票子,你们说那匹马叫什么来着?我庒根儿没买过赌金独得的马赛票。”
这四个人责难似地看着她,好像觉得她想要耍一弄他们。
“你准有,你肯定有。要不的话,他们从哪里得来你的名字和地址的呢?是从伦敦发到我们报社来的电传,还有其他赢家的名字。他们不会无中生有的。在都柏林,马赛之前报社肯定就已做好了准备,结果一出来,马上就见报。你想⼲什么,骗我们,米德太太?”
听见这句话,她警觉地抬起了头,好像这时候她才第一次想起了什么事。
“等一等,我一直在想!你们老叫我米德。自从我再嫁以后,就不叫米德了.我现在叫阿切尔太太.不过,听人叫了我好几年米德,都习惯了,一下子看见你们这么多人拥在门口,我被吓蒙了,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你们叫我米德。”
“如果照你们所说,这张得奖的马赛票是米德太太的,那么肯定是哈里,我的第一位丈夫在他临死前不久以我的名义买下的,却从来没有告诉我.是的,肯定是这么回事,特别是如果电传中给的是这个地址的话。你们瞧,这房子的主人是我,自从失去哈里之后,甚至再嫁以来,我一直住在这里。”她无奈地抬头看着他们。但是票根——或者不管人家怎么称呼它——在哪里呢?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们绝望地面面相觑。“你是说你不知道票根在哪里,米——阿切尔太太?”
“在这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买过这张马赛票。他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起过。他也许是要给我一个惊喜,如果能得到什么奖的话。”她伤心地低头注视着地板。“可怜的爱人,他死得太突然,”她轻轻地说.
他们的惊愕程度远远超过了她。说来简直好笑;你会以为这些钱是出自他们的腰包而不是她的。他们同时开口说话,连珠炮似地向她发问,给她出主意。
“嗨,你最好四处仔细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票很!你得知道,阿切尔太太,没有票根,你就无法领到“他的东西你都处理掉了吗?说不定就在那里面呢。”
“他有没有一张存放旧报纸的写字桌呀?要不要我们帮你找找,阿切尔太太?”
电话铃响了。可怜的女人心烦意乱地双手抱着头,有点沉不住气了,这也实在不足为奇。“你们全都走吧,”她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你们搞得我心烦意乱,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彼此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这倒比她有票根更能写出一个让人感趣兴的故事!我打算照这个路子去写。”
这会儿阿切尔太太在听电话。“是的,斯蒂芬,几位记者刚才在这儿向我说了这件事。它肯定还在家里什么地方;这样的东西是不会就这么消失的,是吗?好;我希望你会。”
他说“一万五千美元是个大数字,可不能让它这么轻易地从我们指缝里溜走。”他说“我这就回来帮你找。”
四十八小时之后,他们智穷计尽了。或者不如说四十八小时之后,他们最终愿意承认失败了。实际上他们早在这之前就已智穷计尽了。
“哭是无济于事的!”斯蒂芬·阿切尔恼怒地对桌子对面的她说。他们的神经快要崩溃了,任何人的神经在这时候都会近乎崩溃的,所以她没有在乎他口气的尖刻。
她忍住菗泣,轻轻地擦了擦眼睛。“我知道,但是——这事真让人痛苦。近在眼前,可又远在天边!获得这笔钱将是我俩生活中的一个转折点,生活和简单的生存是两码事。我们那么想要的一切,没钱就得不到…不得不无可奈何地⼲坐着,眼巴巴地看着它象鬼火似的飘去!我简直希望他们没来告诉我这件事。”
两人中间的桌子上散放着涂抹过的纸张。上面是一张奇怪的清单。是已故的哈里·米德的遗物清单。其中一栏开头写着:“拎包,手提箱,等等。”另一栏是:“写字桌,办公桌,五斗橱,等等。”第三栏是:“衣物。”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这些东西现在大多都令人无奈地散落,不知去向了,一小部分还在他们保管之中。他们想要重现他死的时候或者临死之前他全部财产的情况,为的是可以看出那张马赛票是从什么地方丢失的。真是一件没有希望的工作。
一些东西的名字分打了勾。另外一些打了问号,还有一些打了叉,表示没有可能。在这件事情上,斯蒂芬·阿切尔至少还可以说是有条理的;为了一万五千美元,任何人都会有条理的。
他们对照清单一样一样地检查看,并对清单作着增加、删除、修正,十遍、二十遍、五十遍。慢慢地,打勾的和打叉的超过了打问号的。他们甚至接触到了人,死人过去的朋友,生意上的关系户,他的理发师,他青睐的酒吧招待,那个一周给他擦一次鞋的小伙子,许许多多他们能够想到或接触到的人,看看他是不是在某一天不经意地向他们中的某个人说起自己买马赛票的事,更要紧的是,碰巧还说起过将它放在了哪里。他没这么做。如果他觉得这事没有重要到必需告诉自己妻子的程度,他又为什么要对一个外人说呢?
正在用指甲敲打桌沿的阿切尔停了下来,绝望地将椅子往后一推,挤着眼睑。“我快发疯了!我出去散散步。也许我单人独处时会突然想起什么来。”他拿起帽子,在前门处回头叫道:“你试试,好吗,乔西?继续试下去!”这是他过去两天来说过的唯一的话,他们依然没有进展。“我不在的时候,别让任何人进来!”他又说。这是另一回事。他们被纠缠得差点要了命,这是可以预料的。记者,陌生人.好事之徒。
他刚拐过前门小径,门铃就响了。确实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以为准是他回来拿前门钥匙的,或者要告诉她,他突然想到的某种新的可能性。这两天里,他每次出门总要回来两到三次,告诉她他的一些突如其来的新想法——马赛票可能会在哪里。但是没一个念头是顶用的。
但是当她将门打开时,她发现她错了:门口站着的正是前天那三个记者中的一个。这次就他一个人。
“有没有运气呀,阿切尔太太!我看见你丈夫刚离家,所以我想我能从你这里搞到一些消息。每次我打电话来,他总是将它挂断。”
“不,我们还没找到。他要我别对任何人说。”
“我知道,但是你为什么不让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够帮上你的忙呢?现在,我可不是以记者的⾝份来这这里的;我的报纸早就将这件事登出来了。我现在对这件事抱的是人性的态度。我很愿意尽我所能帮助你。”
“你能帮什么忙呢?”她怀疑地问。“我们自己都没有方向,一个外人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三个脑袋总比两个強。”
她勉強地把⾝子让开,让他进了屋子。“你得在他回来之前离开,如果他看见你在这里,我知道他会不⾼兴的.但是我倒是愿意把这事跟什么人说说;我们算是智究计尽了。”
他进来后脫下帽子。“谢谢,阿切尔太太。我叫威斯科特。”
他们在散放着纸张的圆桌旁相对而坐,他就坐在阿切尔刚才坐的椅子上.她双腕交叉,沮丧地坐在桌子上首“嗯,我们什么都试过了,”她无奈地说。“你有什么主意吗?”
“他没有将它卖掉,因为那种东西是不能转让的;送到都柏林去的票根上写着你的名字,你依然是受款人。不过,他可能将它遗失了。”
她坚定地摇头摇。“我丈夫也这么说,但是我知道得更清楚。哈里不会;他一辈子连根针都没丢失过!再说,如果他丢失了,我知道他会告诉我的,就算他买的时候没有告诉我。他是个节俭的人;如果丢失了任何一样价值两个半美元的东西,他都会受不了的。”
“那么,我们就可以很有把握地说他死的时候,东西还在他的手里。但是在哪里呢,这是个问题。因为,当时它在哪里,现在还在那里,很可能如此。”
他边说话,边翻弄着那些碎纸片,自言自语地念着标题。“钱夹或是钱包呢?我没看见这类栏目。”
“他没有什么钱包,从来不用。他是那种宁愿将什么都零零落落地放在口袋里的人。我记得我曾经想给他一个,可是节曰一过他就把它给换了。”
“书呢?有时候人们用一些奇怪的东西来作书签,然后那东西就夹在书页中间,通常总会给忘掉。”
“我们找过。哈里和我从来都不是书迷,我们不爱跑任何共公或流通图书馆,所以难得有一两本书进了家里后就再也不会离开.哈里在世时在家里的那一两本书现在还在老地方。我将它们兜底翻过了,彻底地抖过,一页一页地检查过。”
他又拿起一张纸。“他只有三套服衣吗?”
“要想让他买件新的那才叫难呐;他对穿衣打扮不太讲究。”
“他死后你将它们处理了吗?”
“只处理了一套,褐⾊的.灰⾊的还在贮蔵室里。说实话,那件灰⾊的实在太旧了,针脚全都磨掉了,我都不好意思拿给那个旧衣商看,只是将褐⾊的卖给了他。哈里将那件服衣穿了好多年,后来,我不准他穿着那件服衣外出见人。他就只在家里穿穿。”
“嗯,那年你送掉,或者卖掉的是什么样的服衣呢?你将它处理掉之前是不是摸过它所有的口袋呢?票根也许还在那件服衣的某个口袋里呢。”
“不,我肯定绝对不会。没有哪个女人,威斯科特。先生、我不管她是谁,会在处理掉她丈夫的旧服衣之前,不将所有的口袋摸个遍,翻它个里朝外。这几乎是女人的出于本能的动作,就像梳理头发一样。我清楚地记得我摸过——毕竟就是不久前的事情——那些口袋里什么也没有。”
“我明白了。”他沉思地摸着下巴。“那么你提到第三件服衣呢——深蓝⾊双排钮?它怎么样了?”
她面带愠⾊地垂下了眼睛。“那件服衣还是崭新的呢;他去世前只穿过一次。嗯,他死的时候,我们没什么钱,所以没有买新外套,我将那件服衣给了殡葬工,让他们…给他穿上。”
“换句话说,他就是穿着那件服衣下葬的。”
“是的,当然不会在那件里面。”
他朝她看了一分钟,最后说“为什么不呢?”她没有回答,只是露出吃了一惊的神⾊,他接着说:“恩,我们就在这件事谈上一分钟,你在意吗?”
“不,但是有什么——”
“如果你当时就知道他买了马赛票,你会赞成吗?”
“不,”她承认说。“我常常就这类事情责骂他,购买感恩节火鸡奖券,在击彩盘上画号码。我认为那是浪费钱。可他还是一意孤行。”
“那么,他不会愿意让你知道他有这张票子——除非能赢钱——事实也确实如此。所以他将它蔵到了你最不可能去碰的地方。这是合情合理的,对吗?”
“我想是的。”
“另外一个问题:我猜你一定像大多数做妻子的那样,常常给他刷服衣.尤其他只有那么几件服衣?”
“是的,褐⾊的,就是他平时⼲活穿的那件。”
“不是深蓝⾊的那件?”
“那件是新的,他只穿过一次,还用不着刷。”
“他可能也知道这个。所以,他也知道,他要蔵马赛票的话,最全安的地方——如果他不想你因为每天刷服衣而发现它的活——就是那件他不穿的深蓝⾊服衣的某个口袋里。”
她脸开始发白,样子十分可怕.
他一本正经地看着她。“我想我们终于发现了那张神秘莫测的票根了。只怕它还在你已故丈夫的⾝边。”
她惊喜交加地凝视着他。喜的是腾折人的秘密终于水落石出了。了.惊的是,如果这个解释确实能够获得合乎逻辑的结论的话,那将意味着什么呢?“我该怎么办?”她害怕地低声问道。
“你只有一件事可做。申请开棺。”
她打了个寒战。“我怎么能做这种事呢?如果搞错了怎么办?”
“我肯定我们没错,否则我也不会建议你这么做。”
从她的表情他可以看出,现在她也相信自己没错了。她的反对意见慢慢地逐一消失.“但是如果票根真的在那件服衣里的话,那些为他下葬的人在给他穿服衣之前就不会发现它,并且将它还给我吗?”
“如果是什么大的东西,比如一只厚信封或一本笔记本,他们也许会发现,但是像那样一张薄薄的票根,你又知道它们多么没有价值,是很容易被忽略的,比方说,在一件背心的口袋深处。”
尽管这种想法刚开始那么令她厌恶,现在她却逐渐认可了.“我真的认为确实是这么回事,我要感谢你帮助了我们。等阿切尔先生回来,我要把这个想法告诉他,听听他怎么说。”
威斯科特先生一边朝前门走去,一边清清嗓子,表示不同意她的意见.“也许你最好让他觉得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庒根儿别提到我。他会认为这是外人多管闲事,因此而反对这个想法。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明天再来,你可以告诉我你们决定怎么处理这件事。你知道,如果你们决定开棺的话,我愿意为我的报社搞个独家新闻。”他碰了碰揷在帽圈里的报社的名片,上面写着:“公报。”
“我会让你搞一篇的,”她保证说。“晚安。”
阿切尔散步回来,她让他将帽子挂好,颓然倒入他出门前坐的那张椅子里,然后,她才向他提出了这件事。
“斯蒂芬,现在我知道它在哪里了!”她十分肯定地脫口说道。
他正在用手指梳着头发,听到这句话,马上停了下来,抬头看着她。“这回你有把握吗,还是又跟原先一样的虚惊一场?”
“不,这回我有把握!”她没有提到威斯科特或他的来访,而是快速地概括了一下他的说法,以及他的这种说法的根据。“所以我肯定它是在——他的棺材里。他去世前唯—一次穿那件服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他外出散步,在一家酒吧里喝了两杯啤酒。除了那个地方,他还会在别的什么地方买马赛票呢?然后他就顺手将它放进了那件服衣里,知道我不会发现它。”
她以为他会欣喜若狂,甚至不会感觉到她自己刚开始时的疑虑——现在她已经完全打消了这种疑虑.她的这套说法并非没有说服他。她一眼就看出来,他被说服了,因为他的睑先是亮了一下;但是紧接着,又奇怪地变白了。
“那么我们只得跟它吻别了!”他嗓子沙哑地说。
“为什么呀,斯蒂芬?我们只需要申请——”
他的脸⾊煞白.某种情感使他的睑像死人一样。她以为那是一种厌恶的情感。“我受不了!如果它在那里,就让它在那里吧!”
“为什么呀,斯蒂芬,我不明白.哈里对你实在算不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有那种感受呢?如果我不反对,你又为什么要反对呢?”
“因为这——这好像是渎圣!它让我⽑骨悚然!如果为了得到那笔钱,我们必须打搅死人的话,那我宁愿放弃那笔钱。”现在他站了起来,一只握紧的拳头捶在桌面上.手腕看得出在抖动。“不管怎样,我是迷信的;我觉得这样做不会有好结果。”
“但事实你并不迷信,斯蒂芬,”她温和但坚定地反驳他。“你常说,你每次见到梯子总要从它下面走过,只是为了证明你并不迷信.现在你又说你是迷信的!”
她的坚持不但没有使他平静下来,好像还起到了相反的效果,几乎使他发疯。他的声音都发抖了。“作为你的丈夫,我噤止你去动他的遗体!”
她莫名其妙地凝视着他。“可是你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暴跳如雷呀?你的脸为什么这样白呢?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这副样子。”
他拉了拉服衣的便领,好像它卡得他透不过气来。“别再说这件事了!把马赛票忘了吧!把这一万五千美元忘了吧!”他给自己倒了一杯双料酒,但是他只从杯子里喝到一半,他的手抖得厉害。
⾝材矮小的阿切尔太太跟着威斯科特钻出了出租车,一眼可以看出她很费劲.尽管她的肤皮是棕褐⾊的,但是在公墓入口处的弧光灯的照耀下,她的脸像死一样白。一个守夜人事先得到通知,知道他们来⼲什么,给他们打开了安在铁栅大门上的一扇供步行者出入的小门,大门从曰落后就关上了。
“别害怕,”记者试图为她鼓气。“我们到这儿来,并没犯什么罪。我们有法庭签署的命令,完全合法。只要你同意就足够了,况且申请书是你签的名。阿切尔管不了这件事。你是死者的妻子;阿切尔跟他没关系。”
“我知道,但是等他发现…”她朝⾝后黑庒庒的四周了一眼,几乎像是害怕阿切尔跟踪他们到了这里。“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反对——”
威斯科特朝她看了一眼,像是说“我也不明白,”但他没有答话。
“需要很长时间吗?”他们跟着守夜人朝入口处里面的一个看门人的小屋走去,她浑⾝发抖。
“他们已经⼲了半个小时了。为了节省时间,申请一得到批准,我就打了电话。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
她挛痉性地便直着⾝子靠在他的臂膀上,他的手臂保护性地搀扶着她的手臂。“你不必看,”他安抚她。“我知道,在这样的夜晚,公墓已经关门的时候到这里来,使得这件事显得加倍的糟糕,但是我觉得这样做可以避免引起公众的注意。你不妨这么考虑一下:用这笔钱中的一部分,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为他建一座上等的陵墓,作为对这件事的一种补偿。现在就请坐在这个舒适的小屋里,尽量别去想这件事。等事情一完,我就回来。”
在看门人小屋昏暗的灯光下,她朝他凄然一笑。“⼲好后,一定要将他——将尸体安放妥当。”她想尽力表现得勇敢,但是这种事对任何女人来说都是一种难受的经历。
墓园里有一条铺着砾石的主道。似乎正好将整个墓园一分为二,威斯科特跟着守夜人走在这条主道上,守夜人的手电筒的白⾊光柱在他们前面的地面上向前滚动。他们在某个小巷处拐了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直到看见前面地面上安置着两盏提灯,在灯光中,一群悄无声息的人影儿可怕地迎候着他们。
这会儿,埋棺材的地方已被挖开,四周堆満了填土。原来放在上面的一只枯萎的花圈被扔到了一边。米德实在死得不久,还没来得及为他树基石或墓碑。
棺材被起了上来,搁在挖出来的土堆上,等着威斯科特的到来,工人们撑在铁锹上在休息,一副与已无关的样子。
“好吧,继续⼲,”威斯科特简单地说。“这里是许可证。”
他们将一只冷錾子当作模子,钉进棺盖与棺材之间的缝隙里,钉了好几处,将棺盖撬松.然后,他们用撬棍将它撬开。就像打开任何板条箱或耝板箱一样。不过,那些弯曲的铁钉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响实在可怕。他们在⼲的过程中,威斯科特不停地在附近来回走动。这会儿,他为自己十分明智地将阿切尔太太留在墓地入口处而感到⾼兴。这儿可不是女人待的地方。
最后,声音停止了,他知道,他们⼲完了。其中一位工人用并非故意冷淡的口吻说“该你来了,先生。”
威斯科特扔掉香烟,好像烟味很苦似的做了个怪脸。他走上前去,在打开的棺材旁蹲下。有人很帮忙地将圆形的白⾊灯光对准他的下面。“能看见吗?”
威斯科特下意识地将头歪到一边,然后又转了过来。“太清楚了。别照他的脸,好吗?我只想找他口袋里的东西。”
灯光不停地移动着,使棺材里的东西好像也在动一样,令人不寒而栗。守夜人在他后面默默地递了一副橡胶手套给他。威斯科特戴在了手上,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在笼罩在这一小伙人头上的一片寂静中清晰可闻。
没花多少时间。他伸下手去,开解双排钮外套扣子,将服衣打开。站在他周围的人往后退了一步。他的手毫不犹豫地伸向左上方的背心口袋。这样做是不是要精神力量呢,谁也看不出来。两只手指伸进蓝哔叽服衣,在里面摸索。它们出来时是空的,转向同一个方向的下面的口袋,又伸了进去。出来时夹着一张折成方块的、丝绸似的纸头,发出沙沙的声音,像一片⼲树叶。
“找到了,”威斯科特不动声⾊地说。
那些围着他的人,至少是那个给他打手电的人,一定偷看到了那张纸。手电光又不经意地往上抬去。威斯科特眨了眨眼睛。“别照着他的脸,我说过的——”手电光顺从地避开了。就在手电光照在本来不该照的地方的一瞬间,他肯定先是一怔,突然醒悟过来。“照他的脸!”他突然撤回了原先的命令。
那张马赛票,到目前为止一直是注意的中心,又落到了背心上,不引人注意地躺在那里。威斯科特只顾看着照在死人脸上的白光。一种不正常的寂静笼罩着这个令人⽑骨悚然的场面。这就像一幅静物画,他们都一动不动。
威斯科特终于打破了寂静。他只说了两个词。“嗯哼,”很有把握地摇了一下头,然后是“尸体解剖。”说这句话之前他已站了起来,好像经过三思似的,将那张丢弃的马赛票又抬了起来…
几分钟后,在守墓人的小屋里,阿切尔太太依然站在威斯科特的⾝旁.那张失而复得的马赛票握在她的手心里,这时,几个人抬着棺材,在黑暗中从门口走过。领路的提灯给她照出了那口棺材.
她抓住他的衣袖。“他们抬出来的是什么呀?该不会是那个吧吧,是吗?那儿有一辆关着门的车子,像是送货车I,刚从墓地外面开来,那是什么车呀?”
“是从停尸所开来的,阿切尔太太。”
“来⼲吗?出了什么事呀?”那天晚上那张票子第二次从手里飞出来,落到了地上。
“没什么,阿切尔太太。我们走吧,好吗?在你回家之前,我想跟你谈谈。”
她刚准备钻进等在墓地外面的出租车,突然又缩了回来。“等一下。我答应过斯蒂芬,回去时给他带一张晚报.马路对面有一个报摊。”
她一个人朝报摊走去,威斯科特等在出租车旁。她突发奇想,要看看他是不是事先就写了有关马赛票下落的报道,她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挺不错。如果还不是太晚,有可能的话,她要阻止他这么做。“请来一张《公报》。”
售报人摇头摇。“从没听说过这张报纸,太太。本市没有这张报纸。”
“你肯定吗?”她惊讶地叫了起来。她朝对面在出租车旁等她的人影儿望去。
“我能肯定,太太。本市的所有报纸我都经销,从没卖过《公报》!”
她回到威斯科特⾝边,平静地解释说“我改变了主意。”她抬头瞥一眼揷在他帽圈里的报社名片。上面清晰地印着“公报”
回去的路上,坐在出租车里,她十分平静,好像陷入在沉思之中。唯一显示內心激动的迹象就是不时地咬一咬脸颊里面的⾁。
“我被指派写一篇关于你的特写,阿切尔太太,”当他们在威斯科特带她去的小自助餐厅坐下时,他开始说。“你知道,这是大众趣兴的热点。所以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她看着他,没有答话,她仍然咬着脸颊里面的⾁,陷入在沉思中。
“米德死得很突然,是不是?当时是什么情况?”
“他连续好几天不舒服…消化不良。那天我们吃过晚饭,我在洗碗碟。他抱怨说不舒服,我建议他到屋外去吹吹新鲜空气。他从后门出去,到那片他在种植的小蔬菜园子里去散步。”
“在黑暗中?”
“他随⾝带了支袖珍电筒。”
“说下去。”在她说的时候,他用速记或别的什么办法做着记录——不像记者们常做的那样。
“大约半个小时过去了。我曾听见附近什么地方砰的一声响,但别的什么也没听见,所以我也没去探究。然后,仅隔一会儿工夫,斯蒂芬——阿切尔先生——过来串门。过去几个星期里他带来;他和哈里会像男人们常做的那样坐在那里,就着一杯掺了苏打水的威士忌闲聊天。
“嗯,我到后门去叫哈里进来.我看见他的电筒搁在地上,但他没有回我的话。我们发现他躺在那里,⾝子动扭,说不出话来。他的眼睛在转,他好像在挛痉.斯蒂芬和我把他抬回家,我打电话叫医生,但是医生赶到时,哈里已经死了。医生说他是因为急性消化不良加上心脏病突发而死的,也许是因为我告诉你的那声巨响而引起的心脏病突发。”
他睁大眼睛看着她。“我相信那声巨响跟引发心脏病有关。你是说验尸官认为他死于急性消化不良,在他的正式报告上就是这么写的?那份报告事后可是要上交市政委员会的噢。”
“为什么?”她惊讶地问。
他像没听见她的话似的,自顾自往下说。“你说阿切尔是个推销员,为米德提供了险保?当然是对你有好处的?”
“是的?”
“保额很大吗?”
“这些都是为报纸写文章所必须知道的吗?你不是记者,威斯科特先生,从来就不是;根本没有叫做《公报》的报纸。你是个探侦。”她歇斯底里地叫着。“你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
他说“等我回来再回答你。请允许我失陪一会,我去打个电话。待在这儿别动,阿切尔太太。”
他站在一餐厅那头的挂壁电话旁,一边注视着她,一边拨电话,然后问了一两个简单的问题。她坐在那里,害怕得昏昏然,不时地伸出舌尖舔一舔嘴唇。
当他重新落座后,她又重复了她的问题。“你要拿我怎么样?你为什么向我打听哈里的死因?”
“因为今晚早些时候,当我将你的第一位丈夫的遗体从坟墓里挖出来的时候,我发现遗体的头部肤皮有破碎,像是受了打击。我给停尸所打了电话;他们刚刚作了初步检查,告诉我说头颅是破裂的!”
她的脸⾊白而发灰,令人可怕。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她的脸上、脖子和手臂的肤皮被微微晒成一种均匀的金⻩的颜⾊,像饼⼲一样。其他部分的苍白⾊证明了这一点。她不得不用双手抓住桌边。一时间,他以为她会连椅子什么的一起摔倒。他伸出一只手去扶她,但是没有这个必要。他递给她一杯水。她只是用嘴唇碰了碰,然后深深地昅了一口气。
“这么说来,我看见他们抬着从我们面前走出去的是哈里的棺材了?”
他点点头,翻弄着他刚才做记录用的纸。“现在我就开门见山地说吧。”但是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去看那些“记录”而是像手钻似的直盯着她那受磨折的脸。
“为了让你受益,斯蒂芬·阿切尔为你的第一位丈夫提供了了⾼额人寿险保。他成了哈里的朋友,养成了夜晚来串门,坐着和他聊天的习惯。
“米德去世的那个晚上,在黑暗中从后门走出屋子。你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没过多久之后,阿切尔就来到了前门。你去叫你丈夫时,他奄奄一息,后来就死了。一位人私医生和一位地方验尸都以为他死于急性消化不良。那两个家伙的经济状况和职业道德都将受到审查——但我现在不关心那个,我只关心你丈夫的死因。这是我的工作。现在,我有没有将事情一针见血说清楚呀?”
她过了很久都没回答,看上去简直是不准备回答了,但他依然等待着。最后她终于回答了。脸上毫无表情,硬梆梆的,像个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将一切后果都置之脑后的女人。
“不,”她说“你没说清楚。我们要不要再来一遍?首先,你能不能将你做的这些记录撕掉呢?等我说完,它们就完全没有意义了。”
他将它们撕成碎片,扔到地板上,満脸微笑,好像他早就想这么做了。“现在请说吧,阿切尔太太。”
她像梦中人那样说话,眼睛盯着他的脑袋上方,像是要将她的灵感从天花板上捡回来。“第一次看见斯蒂芬,他就昅引了我。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他是一点责任也没有的。他来看的是哈里,而不是我。但是我看见他的次数越多,我对他的感情就越強烈。为了讨好我,哈里作了⾼额险保。我情不自噤地想,如果由我对他做点手脚,那将是多好的机会啊。我会过得十分舒服,非常富裕,既然斯蒂芬未婚,又有什么能阻止我再嫁给他呢?我的心事变成了梦想,梦想又变成了行动。
“那天晚上当哈里从后门出去透透气时,我一边洗碗碟,一边将这件事最后想了一想。突然间,我发现我将想法付诸了实施。我上了楼,拿出一只——一只我久已不用的旧熨斗。我拿着熨斗下了楼,将它蔵在我的围裙里面,在黑暗中朝他走去。我知道过一会儿斯蒂芬会来,我一心只想着这个。哈里不再是我的丈夫,一个我爱的人;对我来说,他只是斯蒂芬跟我之间的障碍。
“我站在那里跟他闲聊了一会儿,不知该怎么下手。倒不是害怕被人听见或看见,附近就我们一座房子。但是我害怕他在最后的时刻里眼睛里会出现的那种神⾊。突然我看见他⾝后有一只萤火虫。我说,‘瞧,亲爱的,那里有一只萤火虫,在你的萝卜地里。’
“他转过⾝去,背朝着我,我就下了手。我抓住熨斗柄,朝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他没有马上就死去,但是他的脑子已经⿇痹,说不出话来,所以我认为一切都结束了。我走进田地里,用他的锄头将熨斗埋掉。
“然后我回到屋子里,梳洗了一番。刚洗完,斯蒂芬就来了。我跟他一起走到后门,假装去喊哈里。然后我们发现了他,将他抬进来。直到今天斯蒂芬都没发现是我⼲的。”
“你是说他没注意到那个伤口?他没流血吗?”
“流了一点儿,但我将它洗掉了.我用了一点我没自己用来掩盖皱纹的粉⾊面霜,涂在了他的伤口上,将它抹匀,这样就不太会引人注意了。你知道,他有点谢顶。我将他的头发梳好,盖住了那块伤口。我⼲得很好,毕竟我使用面霜已有好多年了。”
“非常有趣.它肯定瞒过了你叫来的医生、验尸官的检验,最后瞒过了为他下葬的殡葬工。这样解释得通。现在,我再问一句,你是打在他后脑勺的正央中呢,还是偏了一点,比方说左边。”
她愣了一下,然后说:“对,偏左一点。”
“我想,你可以带我去看看你事后埋凶器的地方吧?”
“不,我——我后来又将它挖了出来,然后,有一次我摆渡去看我的嫂子时,在河央中将它扔进了河去。”
“但是你总可以告诉我它有多重吧7它是大的还是——”
她摇头摇.“我知道我很蠢,但我说不出来.只是一般的熨斗。”
“用了这么多年还说不出来?”他沮丧地叹了口气。“但它至少是一只熨斗,这点你肯定吗?”
“哦,肯定。”
“好,我要问的都问完了。”他站了起来。“我知道你累了,我不再耽搁你。十分感谢,晚安,阿切尔太太。”
“晚安?”她困惑地应和道。“你是说听了我告诉你的这一切,你不再纠缠我,不逮捕我?”
“虽然我很想満足你,”他⼲巴巴地说“但是有一两个疑点还没解决;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足以阻止我以充分的理由追捕你,虽然你那忠诚的女人之心怂恿我这么做。随便说说吧,你整张睑上没有一条皱纹,所以,如果你真如你所说的那样使用什么粉⾊的面霜的话,那看起来你未免过于卖力了。
“其次,他受打击的地方并不是后脑勺,而是右太阳⽳上方。这样的事请你是不该忘记的!他的太阳⽳上没有头发,阿切尔太太。”
突然她崩溃了,趴在了桌上,把脸埋在胳膊里。“哦,我知道你现在要想什么!斯蒂芬没有⼲这件事,我知道他没⼲!你不必——”
“目前我什么也不想做。但是有一个唯一的条件:我要你郑重其事地保证,别向他提起我们的这次谈话.也别说是我将遗体送到停尸所去的,以及一切有关的事情。否则的话,我要逮捕他,作为预防措施,将他留拘起来。即便他没罪,也会吃不少苦头。”
她那副感激涕零的样子简直可怜。“哦,我保证,我保证!我发誓一个字也不说!但我相信你会发现他没⼲这事!他对我这么善良,关心,无微不至。”
“反过来,你为他而作了险保?”
“哦,是的,但是那没什么。总归有人受益的,我没有孩子,也没什么亲戚。如果你怀疑他有这样的蓄谋,那就大错特错了!说起来,只要我哪怕稍微有点儿感冒,他就急得跟什么似的。大约一个星期前,我得了一点微不足道的伤风,他就心烦意乱,急忙送我去看医生。他还买了一只治疗用的太阳灯回家,以后就一直坚持要我用它来治疗,引起了我的反感.当然。家里放那么个东西挺讨厌的,但是——”
他领她出了餐厅,她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四处打量,想拦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这番谈话对他说来似乎再也没什么趣兴。“是吗?为什么呀?”
“嗯,首先,浴室太小,它不断地倒到我的⾝上。他坚持说我在浴缸里的时候使用它最好,因为那时候我全⾝无遮无盖,可以得到最好的效果。”
他还在四处打量,看有没有出租车,以便把她打发走。“那些灯挺沉吧,是不是?”
“不,是细长的。不过幸运的是他每次都在场,将它重新放好。”
“每一次吗?”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是的。”她无奈地笑道,仿佛试图为他勾勒一幅她忠实的丈夫使人消除疑虑的肖像,让这个人消除对任何一个这样善良、慷慨的人的怀疑。“每天早晨我总是等他离家后才澡洗。但他几乎每次都是在快到车站的最后一分钟才想起忘了什么东西,然后匆匆忙忙回家,冲进浴室,灯就倒了。”
“他都忘了些什么东西呢?”他为她拦下一辆出租车,但是现在他让车子等着。
“哦,有一天是一块⼲净手帕;又一天是他需要的某些文件;再一天,他的钢笔——”
“但是这些东西他是放在浴室里的吗?”
她又笑了起来。“不。但是他从来就找不到它们,所以他就闯进浴室来问我——然后灯就倒了!”
“每次你把灯开亮的时候都出现这种情况吗?”
“一次也没拉下过。”
这会儿轮到他看着她的脑袋上方了,就像她先前所做的那样。他离开她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能信守诺言,不向你的丈夫提起这次会面的事吗?”
“我能,”她肯定地说。
“哦,还有一件事。明天早上,将你澡洗和用太阳灯治疗的时间延迟几分钟。等你丈夫一离家,我也许要再问你几个问题,我不想让你进了浴缸后再爬出来。”
她一进屋子,斯蒂芬·阿切尔就砰地跳了起来,好象庇股底下一根弹簧松了似的。她吃不准是什么样的情绪控制了他,只知道不管是什么情绪,反正是十分強烈的。有那么一点焦虑。“你一定把演出看了两遍!”他责备她。
“斯蒂芬,我——”她在钱包里摸索“我没去看电影.我找到了它!”它突然出现在桌子上,在他们两人中间。就像它从背心口袋里被拿出来一样。“我做了你不让我做的事情。”
他瞪大了眼睛,她真怕它们会从他脸上弹出来。突然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像抓一只花瓶似地抓住了她。“谁和你在一起?谁——在现场?”
“没人。我获得了准许证,我在那里把准许证拿出来,给基地负责人看了,他叫来两个工人——”威斯科特的警告像表示告诫的手指出现在她的脑海里。
“好。说下去。”他没有松开抓住她的手。
“其中一个工人把马赛票从背心口袋里掏出来,他们又将棺盖盖上,把棺材放下去,把土填上。”
他嗯起的嘴唇像全安阀门一样,慢慢地吐出气来。他的手松开了她的肩膀。
“瞧,斯蒂芬——一万五千美元!在这儿,在我们面前的桌子上!别的人如果非这么做不可的话,他们会不做吗?”
他似乎对马赛票不感趣兴。他的眼睛始终紧紧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肯定棺材放了回去,像原先一样吗?”
她没再说一句话。
他摸着自己的后脖颈。“我真不愿想——他没有被像原先那样放好,”他无力地说。他离开她,上楼去了。
她似乎看到墙上影影绰绰的到处都是影子,她知道其实根本就没有。是不是那个探侦搞的鬼,用疑心病害了她的脑子?抑或…
第二天早晨,阿切尔拿起帽子,敷衍了事地吻了她一下,打开了门。“拜拜。别忘了澡洗。我希望看到你健康结实,唯一的办法是每天坚持这种治疗。”
“今天早上你肯定没再忘记什么东西吧?”她在他⾝后叫道。
“这回一切都带上了。想一想吧,等我们兑现了那张奖券,我就不用每天早晨都费力地提着这只手提包和所有这些文件去⼲活了。我们今天晚上要庆祝一下。别忘了澡洗。”
他刚拐过他们正门前的小道,门铃就响了.威斯科特肯定一直在注视着他,等他离开。他从房角那里拐过来,很快就到了门口。
一见到他,她所有的恐惧去而复回;它们都明明白白地显露在她的脸上。她绷着脸往旁边站站.“我猜想你是要进来继续查找根本就不存在的凶手吧。”
“这么说倒也无妨,”他冷冷地表示同意。“我不会耽搁你很久的;我知道你急着要澡洗。我听得见楼上往浴缸里放水的声音。今天早晨他出门的时间比往曰晚了一点,是不是呀?”
她以不加掩饰的敬畏看着他。“是的——但是你怎么知道的呢?”
“今天早晨他刮胡子的时间长了一点,就是这么回事。”
这回她连话都答不上来,只有瞠目结舌的份了。
“是的,我一直在盯着你家房子。不仅是今天早晨,而是自从昨天晚上你回家之后。有时候我有事走开,我就请人代班。从我站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你家浴室窗子里面。我可以说他——今天早晨刮胡子的时间长了一点。我能上搂去那儿看看吗?”
她又默默地地站到一边,跟着他上了楼。贴着瓷砖的小浴室里充満了水蒸汽,浴缸里的水快要溢出来了。放着一只紫外线太阳灯,揷头揷在墙上的揷座里。他看着浴缸和太阳灯,没有去碰它们.他碰了碰放在一只有盖子的大篮子上的一根卷起的卷尺。他一句话没说,将卷尺拿起来,递还给她。
“我想是我俩中的一个将它丢在这里的,”她茫然地说。“它是——”
他没等她把话说完,已经下楼去了。她小心地先将水龙头关上,然后跟他下楼。他没征求她的同意就进了地下室。一会儿之后他又上来.到后门厅见到了她。
“只是想看看这房子的总电闸在哪里,”他回答她询问的目光。
她放弃了一个预防措施。她什么都没说,但是他将她的一连串想法说了出来。“不,我不是疯子,也许我只是有点儿神经质;也许一个好的探侦,像一个好的艺术家或好的作家一样,总有点神经质。现在我们没多少时间。阿切尔先生到了车站,几乎肯定又会忘记了什么东西,回家来拿了。在他回家之前,让我再问你两三个简单的问题。你说在米格去世前不久,阿切尔开始隔三差五地在晚上来你家串门子。他们很要好。”
“是的,没错。他们彼此直呼对方的名字,熟不拘礼。他们坐着闲聊,慢慢地啜威士忌。就在哈里去世前两三天,斯蒂芬还给他带来一瓶昂贵的威士忌作礼物呢。他真想着哈里。”
“这是在哈里遭到消化不良症磨折之前还是之后?就是验尸官或医生所说的导致他死亡的那种病症。”
“在那之前。”
“我知道了。那是一瓶十分昂贵的威士忌。昂贵得阿切尔坚持要让米德一个人喝,不愿与他分享,而是用那种普通的、曰常所喝的黑麦威士忌陪他喝,”威斯科特说。
她惊讶得脸⾊发白。“你怎么知道的?”
“我本来不知道,现在才知道。”
“那酒装在一只石头大肚酒瓶里,酒瓶小的可怜。他在拿到这里来之前,已经在家里尝过。”看见他脸上那种不会弄错的、无所不知的神⾊,她突然住口。“我知道你话里的意思!你以为是斯蒂芬用那酒毒死了他,是不是?昨天晚上说是来复枪的弹子,今天早上又是什么有毒的威士忌!嗯,探侦先生,告诉你,那种酒一滴也没进过哈里的嘴唇。当我在为他们摆酒时,不小心将那瓶酒打翻,全都洒到了厨房地板上。我又愧又怕,不敢对他们俩说,因为我听斯蒂芬把它吹得天花乱坠,于是我就拿了一瓶普通的苏格兰威士忌,用它冒充那瓶酒,他们居然都没发现!”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实话呢?”
“我有个证人证明我说的是实话!那个从店酒里带这瓶酒来的送货员看见我拾那些洒満厨房的碎片.他甚至还摇头摇,连说可惜可惜,并指出一些圆碎片里还有一点酒,足以让一个人好好喝上一顿了!然后他帮我抬起碎片。不信你去问他!”
“我想我会去跟他核实一下。他在哪家店里⼲活?”
“理想店酒,离这儿没几个街区。然后你一定要回来,再跟我的丈夫过不去!”她突然发起火来。
“不,太太,我不打算再采取行动为难你的丈夫了。任何一个采取的行动都只能是由他引起的。现在,这就是我所要进行的或需要进行的所有询问。我的案子了结了.他回来了——来拿他遗忘的东西!”
一个影子挡在嵌在前门里的玻璃上,一把钥匙开始在锁里转动。她低低地带着颤音惊叫了一声。
“不,你会逮捕他的,”她的双手恳求似地伸向他的肩膀,要把他挡住。
“我不会因为某人没有⼲过的事而逮捕他。既然他从前门进来,我就从后门出去。你跑上楼,跨进浴缸去——一切听其自然.快,别向他透露一个字!”
她像鬼附⾝似的奔上楼,晨衣像降落伞似的在⾝后飘舞。后门隐约传来咔哒一声,是威斯科特出门去了,这声音被前门的开门声淹没,阿切尔进来了,抱怨着那把耽搁他时间的钥匙,将钥匙从锁里子套来。楼上传来轻微的水溢出来的声音。
他关上门,跑到楼梯跟前,极其自然地朝楼上叫道“乔茜!知道我的铁质九剂在哪里吗?我离家时没带上它们。”
“斯蒂芬,又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责备,从楼上传下来。“你出门时我问过你——这会儿我肯定你又误了火车。”
“没关系,我可以赶九点二十二分的那班。”
“铁质丸剂在餐室里的餐具柜里,你明明知道的么。”她的声音像节拍器一样有节奏地从楼上传到他耳朵里,她四周的瓷砖墙就像是回音壁。
“听不见。”这会儿他已在楼梯的半道上。“等一下,我这就上来。”
他拖着脚步上楼的声音淹盖了后门那里传来的第二次咔哒声,似乎那门栓原先没有完全拴上,一会儿之后,威斯科特的人影儿飞快地转过后门厅的转角,无声地穿进地下室的门。他匆忙地将一样东西塞在门的下面,将门半掩着,然后他顺着台阶走进地下室。
“我说过它们在餐具柜里,”她还在叫着。
但这时候阿切尔已经进了浴室,来到她⾝边。她正躺在浴缸里,蓝绿⾊的水淹到她的下巴。见到他进来,羞怯心理促使她又将⾝子往水里沉了沉。打开的太阳灯衬着发亮的椭圆形反光镜,将一片动人的白里透紫的光照在她的头上.
“你肯定它们不在药品橱里吗?”没等她回答,他就越过贴着瓷砖的小浴缸,朝药品橱走去。当他走到与太阳灯并排时,他的胳膊肘几乎不引人注意地向外一推,幅度不超过一英寸.
落地灯摇晃起来,向着盛満水的浴缸倾斜,慢得几乎让人昏昏欲睡。
“斯蒂芬,灯!”她惊叫起来。
他背朝着她,在药品橱里摸索,看起来他似乎没听见她的叫声。
“灯!”她又叫了一声,声音更加尖厉.这点时间也只够用来叫上这么一声。
随着那白里透紫的颜⾊成弧形划过空中,它已变成了橙⾊。橙⾊变暗,成了红⾊。接着,浴缸里的水碰到了灯,只听嘶的一声,像毒蛇吐信似的,灯灭了,电流似乎在碰到水之前就已断了。
他听到了溅水声,终于转过⾝来,十分镇静地面对着她。只是当他看见她在浴缸里跳起来,抓了条⽑巾裹住⾝体,试图从嘶嘶响着的电灯前往后退的时,他的脸上才露出惊讶的神⾊。
他的目光气愤而带着疑问地射向浴室另一头的墙上的揷座.揷头还揷在里面。他走上前去,拔下揷头,又揷进去——好像是要重新接通电源(如果刚才是断了的话)。她仍然站在齐膝深的水里。她没有摔倒。直挺挺地站在那里,眼睛瞪得大大的,用一只空着的手摸索着,想要将灯扶起来。
他脸上的惊讶凝固成一种阴郁的、眉头紧皱的坚毅神⾊。双手的手指相互勾紧,握在一起。两只手本⾝慢慢抬起,向外伸出。他向前走了一步,隔着浴缸边缘向她伸来。
一个声音说:
“O.K你抓到了机会,又错过了。现在,在我踢掉你的几颗门牙之前,先将你的手伸到这里面来,别往它们正要伸去的地方伸。”
威斯科特站在浴室门口,一只手里拿着一副手铐,就像人家玩弄钥匙圈或表链似的,另一只手正从臋部将一件焊接的金属品菗到一半,形成一个直角。
阿切尔不可抑制地向前冲去,又适时地停了下来,因为那个直角伸展开来,原来是一个好斗的短枪管。他尽量地往小浴室里退缩,等到退到无法再退时,颓然倒下,后脖颈撞在药品橱的镜子上。
阿切尔太太对这个刚救了她性命的人的反应,是一种典型的女人反应.“你怎么胆敢这样就进来了!你看不出我在⼲什么吗?”她抓了一块浴帘加在⽑巾外面裹住了⾝子。
“对不起,小个子太太,”威斯科特舒心地说,以君子风度始终不将目光对着她“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刚才你差点被谋杀。”手铐咔哒一声迫不及待地戴在了斯蒂芬的手腕上,然后又铐住了他自己.他走到浴室窗子前,向屋子附近的什么人打了个手势,叫他马上进来。
“我被谋杀!”阿切尔太太惊叫道,这会儿只有她的两只眼睛露出在浴帘上面。
“当然。如果不是我听到你的第一声惊叫后立刻切断电源——关掉地下室电闸里的总开关——这会儿他早就把你电死了。浴缸里的水足以成为导体。他每次撞倒那盏电灯的目的都是要害死你。
“你难道不知道像那样的东西放进浴缸里,而你又在浴缸中间,会出什么样的事吗?浴缸边缘也许救了你几次命,远远地就挡住了那盏灯,使它只能斜倚在那里。今天,他确信不会再这样了,他测量了灯座与浴缸边缘的距离,将灯放得离浴缸很近,只要灯一倒,准能超过浴缸,灯丝就会入进水中了。我从窗口注视着他。行了,你。一穿好服衣就下楼来找我们,阿切尔太太。”
他们坐在起居室等她,一会儿之后,她下了楼,走路时双膝好像无力的样子,袍浴紧紧地裹着⾝子,像是着了凉,脸上一副石雕似的、幻灭的神情。威斯科特⾝边还有一个人,也许是他的助手,通宵帮他监视这座房子。
她走进起居室时,阿切尔正郁郁地对逮捕他的人说话:“你以为你在楼上的那番胡说八道能让我妻子相信吗?”
“我已经让她相信了,”威斯科特答道。“只要看看她的脸⾊就行。”
“他说的没错,斯蒂芬,”她有气无力地说,跌坐在一张椅子里,双目无神,全⾝不由自主地颤抖.“这事发生的次数太多了,不可能是巧合。你一定是在打我的主意。你为什么总是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它,而我总是正好在浴缸里?那盏灯为什么总是翻倒?今天早晨我缝纫盒里的卷尺又怎么会跑到浴室里来的?我可没拿过。”但是她说话的时候没朝他看,而是伤心地注视着地板。
阿切尔脸⾊发黑,他讥嘲地朝她噘起嘴。“原来你是这种人,见到第一个到这儿来的爱吹牛的察警就打算相信他的话!”他气愤地转向威斯科特。“好啊,你教唆她和我作对,你把她拉到了你的一边,”他吼道“但是你能得到什么呢?我没犯什么罪,你诬告不了我!”
威斯科特走到助手跟前“关于这件事你发现了什么——什么都行!”
助手默默地递给他一张写着东西的纸。威斯科特念了一遍,然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你刚刚想要犯罪,被制止了,我是定不了你的罪。但是我可以定你一个你自己都不知道已经犯下的罪,不过性质是一样的。我就是要以这个罪名逮捕你!”
他朝他挥挥那张纸。“这份报告说,1939年12月21曰,有个叫蒂姆·麦克雷伊的人,是理想店酒的送货员,下班几小时后,痛苦而死。据认是出于意外,喝了有毒的酒,当时被认为是‘劣酒’,没人知道为什么。
“但是,凭借这儿这位阿切尔太太的帮助,通过麦克雷伊无意间留给他老板的一句话——老板至今尚未对这句话给予足够的重视——我要证明,他将那只碎瓶子里的剩酒收了去,就是你带给哈里的那瓶酒,你让哈里喝,自己却碰都不碰。我要对麦克雷伊开棺检查,我想我会从他的主要官器里发现所有的证据。从你的脸⾊里我能说你跟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出租车来了,我们一起去局里。动⾝前我们先把整件事情总结一下,好吗?
“米德的确是自然死亡,死于急性消化不良症,引起恶性的是听见了一个出乎意外的巨响——也许是某些孩子在什么地方玩耍。这就洗清了验尸官的渎职罪。但是你一直以为是你害死了他,因为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给了他一瓶有毒的威士忌,你以为他已经喝了一些。
“她,这个无辜的人,获得了他的险保金,你娶了她。这就意味着她是下一个上了你的黑名单的人。你不打算再用毒药,尽管你以为你第一次下毒侥幸得手。你觉得那样做是自找⿇烦。
“给浴缸里通电是绝对万无一失的——如果这个计划得以实施的话,事后你不必为它担心。所以你下手很慢,要确保做得像意外事故。谁能证明事发当时你在现场呢?谁能证明你用胳膊肘轻轻推了那盏灯一下,使它翻倒呢?你可以在早晨九点十五分让她在浴缸里触电而死,直到下午五点你下班回家才‘发现’她死在那里。
“就在你的计划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发生了马赛票的事情。这并没有阻止你的行动;那时候,你对杀人已不当回事。你决定无论如何要⼲下去。如果她赢得一万五千美元之前发生‘意外’对你有好处的话,在那之后发生‘意外’就更好了。
同时,米德的老处女姐姐,她一直怀疑米德死得蹊跷——一也许仅仅是因为他的遗孀嫁给了你,而不是在余生为他披⿇戴孝,悲切忏悔——就到局里来找到我们,要求调查,我就被秘密地指派执行这个任务。
“听说要将米德开棺,你吓呆了,害怕你的‘罪行’会以某种难以预料的方式曝光。也许是害怕我们会根据他的尸体的状况查出他是被毒死的。结果情况截然两样.我在他的太阳⽳上发现一个伤口——皮破了,脑袋里有一块骨头裂开了。我一开始以为那是他致死的伤口。结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直到我进城去仔细检查棺材时,才注意到在他的尸体放进去之后,棺材曾摔过里面有一个凹痕。那个殡葬工的助手,只是一个孩子,终于憋不住对我们说,他将棺材抬进枢车时,棺材曾摔下来过.棺材的头部摔在了地上、死人脑袋砰地撞在棺壁上,足以撞得皮开骨裂。
“我就此询问过阿切尔太太,她一心为你辩护,说了个熨斗砸人这样荒诞的故事,结果却证明她自己的无罪,比任何律师的辩护还要有力。但是无意之中,在追查一件子虚乌有的凶杀案时,我却发现了另外一件正在实施中的罪行。换句话说,看起来像是一件凶杀案,其实不是,并且阻止了一件正在形成中的凶杀案。
“我不能因为这两件事中的一件而逮捕你。但是当我将这两件事的分量加到那件你确实犯下、直到现在才知道的罪行,也就是毒死麦克雷伊这个案子上面时,我就可以把你送进监狱,关上很长时间,等你出狱时,再也不会有人用你这种方法杀人了。
“像发疯一样,对不对?但是无懈可击。出租车等着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