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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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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训练的第二周末尾,歌剧院里出现了一生难遇的大事:富有传奇性的女⾼音歌唱家玛利亚·卡拉丝将最后一次在《茶花女》中扮演薇奥列塔。这样的机会我决不能错过。我的行为有点幼稚:我装作⾝体不舒服,提早离开了讨论会,去排队看是不是能买到站票。

  不用说,我并不是巴黎及其附近唯一想看卡拉丝演出的人。我前面排着的人似乎足以塞満剧院两千多个座位中的每一个位于。然而我仍提醒自己,我一生‮白清‬,如果我的美德早晚会得到报答的话,这就是最合适的时候了。

  我心里的祈祷灵验了。6点半左右的时候,正在队伍只挪动了大约20个人、情况看来越来越不妙之时,我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叫道:

  “马修,我还以为你病了呢。”

  被当场戳穿!我回过⾝去,发现不是别人,正是完美‮姐小‬。

  她一改工作曰时朴素的发式,让卷发垂泻在肩膀上。她穿着一件朴素的黑礼服,腿部比平时穿牛仔裤露出的要多得多。总之,她简直漂亮极了。

  “我没事,”我解释道“就是想看卡拉丝演出。不过我正在因为逃学受到惩罚,看来我是看不上的了。”

  “啊,那就和我一起看吧。我父亲的公司在剧院有个包厢,今晚就我自己一个人。”

  “我非常愿意。不过你不觉得相对于你来说,我穿得有点太‘考究’了吗?”我答道,同时指指自己磨薄了的斜纹耝布衬衫和灯心绒长裤。

  “你又不上台,马修。只有我看得见。快,咱们可不想把序曲结错过了。”

  她拉着我的手,带我穿过大群虎视眈眈的没票的对手们,踏上宏伟的大理石阶梯,‮入进‬令人惊羡的用一排排红、蓝、白、绿大理石建造的有拱顶的门厅。

  正如我所担心的那样,我是唯一没有穿晚礼服或燕尾服的男人。不过我自我安慰道,我是个无形人。我是说,当我⾝边有个米兰的维纳斯①时,有谁会注意到我呢?

  ①米兰的维纳斯,1820年在米诺岛发现一尊公元前150年安条克一位雕塑家所作的维纳斯雕像,被称做米诺的维纳斯,作者所称“米兰的维纳斯”即源于此。

  一个穿制服的青年侍者领我们沿着一条寂静的走廊来到一扇木门前,门內是间大红丝绒的包厢,往下看是挤満了⾼尚庶民的深谷和⾼大的幕前拱顶,‮央中‬是歌剧院那著名的神话般的枝形吊灯,挂在全⾊镶边、由夏加尔①绘制着歌剧和芭蕾中最著名的题材(似乎主要都是些情人们)的天顶上。

  ①更加尔(1887-1985),犹太画家,生于俄国,一生画了大量油画,并为许多文学名著画揷图。1964年他为巴黎歌剧院画了新天顶画,1966年为纽约大都会歌剧院新馆创作了两幅大型壁画。

  当乐队在我们下方调音时,我确确实实到了天堂里。我们坐在前排的两个座位上,一瓶半瓶装的香槟酒在恭候着我们。我利用起自己多年当饭馆招待的经验,一滴不洒地给我们各倒了一満杯酒。我得体地祝酒道:

  “为我的东道主…”我开始说“米兰汽车制造公司,”然后补充道“以及厂方最亲近的人们⼲杯。”

  她欣赏地大笑起来。

  灯光开始变暗时,熊一般的尼诺(也穿着无尾晚礼服)进了包厢。

  他悄悄地坐在后面。尽管他仍和平常一样面无表情,我却在想,不知他是不是也在期待着歌剧的开始。

  “《茶花女》你熟吗?”

  “一般吧。”我谦虚地说“上大学时我写过一篇关于《茶花女》的论文。昨天下课以后我弹了大约一个小时里面的名曲。”

  “啊,你在哪儿找到的钢琴?”

  “我就是装出在‘大师之声’买东西的样子,把乐谱从架子上拿下来,开始在他们的一架斯坦韦牌钢琴上弹了起来。幸运的是,他们没有把我赶出大门。”

  “我要在那儿才好哪。真希望你事先对我说一声。”

  “我自己也不知道会去。反正你要是真想去的话,我们可以明天再去。经理邀请我随时去。”

  “你保证,马修。”她举起酒杯,好像要先谢谢我。即使在灯光正在暗下来的剧场中,她的微笑也光彩照人。

  开场大合唱《让我们举起欢乐的酒杯》再恰当不过地反映了我的心胄尽管我陶醉在卡拉丝的舞台魅力之中,仍不断偷偷看上西尔维亚一眼,从容不迫地端详她的侧影。

  半小时后,女主角独自站在台上唱《也许就是他》,尽管她有过多次恋情,但她意识到,和阿尔弗雷多的关系是她平生第一次真正堕入爱河。

  卡拉丝非常激动,她以自己独特的表现力传递出了薇奥列塔倾心爱恋之深刻程度。在西尔维亚转向我,与我分享这一时刻时,我心里竟大胆地在想,她曾否经历过这同样的感情,如果经历过的话,和谁。

  当第一幕结束,大幕在热烈的掌声中落下时,另一个仆人端着鱼、⾁、奶酪等开胃饼⼲和香槟酒走了进来。作为客人,我觉得应该在智力上做出点贡献,便发表了一个颇为学究气的评论。

  “你意识到没有,在整个第一幕里,音乐没有过任何停顿,没有宣叙调,直到《也许就是他》之前,甚至都没有真正的咏叹调?”

  “我根本就没有注意。”

  “妙就妙在这儿。威尔第真是绝顶的聪明。”

  “显然我今晚的同伴也是一样。”

  灯光再度暗了下来,悲剧开始发展。

  几分钟后,当薇奥列塔意识到自己厄运临头时,铜管乐器部发出了雷鸣般的和声,《上帝啊,这样年轻就要死去》。最后卡拉丝昏了过去,苏醒后刚刚有时间用难以置信的⾼降B调唱完后马上力绝而亡。

  观众完全被迷住了,他们屏住气息,生怕破坏了这气氛。然后,当阵阵掌声涌成崇拜的狂涛时,我突然感到自己正握着西尔维亚的手。我看了看她。她泪流満面。

  “对不起,马修,我知道我这样很傻。”这是个激动人心的时刻,没有必要感到有什么歉意。我自己也觉得眼睛有点湿润。

  我把另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没有动,我们就这样一直到大幕最后落下。

  据我的记忆,这位著名女歌唱家在仰慕者起立表示敬意之时,一共单独谢幕14次。我出于自私的理由在鼓着掌。只要赞扬与花束不停地飞向卡拉丝,我就能在这片时间的绿洲中和西尔维亚独处。

  当我们终于走出剧院时,尼诺已经在等着了,并不引人注目,但能看得到他。

  西尔维亚挽住我的胳膊,提议说:“咱们走走好吗?”

  “好啊。”

  她向保镖做了个难以觉察的手势,我们便开始在夜巴黎的街道上漫步。时而,我们经过灯光明亮的露天餐馆,里面坐満吃夜宵并在用“欢乐的酒杯”祝酒的歌剧观众。我们两人仍沉浸在卡拉丝艺术的魅力之中。

  “你知道,她的魅力不仅在于她的声音,”西尔维亚评论道“还在于她能赋予人物以可信的生命。”

  “对,我是说,特别是当你想到威尔第原来的女主人公体重几乎有300磅时。我不是在开玩笑。在她死亡的那一幕,观众也死了——笑死了。可是卡拉丝即使在她这个年纪仍能以一个虚弱的‮妇少‬而不是一个女相扑手的形象出现。”

  一阵赞赏的、花腔女⾼音般的笑声。

  我们走完了圣奥诺雷大街,我提议叫一辆出租车——或者叫来开着辆标致牌汽车(不是法玛汽车)以2英里的时速谨慎地跟着我们的尼诺。但是精力仍然充沛的西尔维亚坚持要一直走回去。

  我们在从第九桥过塞纳河前,在附近的一张凳子上坐下休息了片刻。从此处看去,城市像一道地上的银河,从四面八方伸向无穷的远方。

  当我们沉默地坐在那里时,我的心里在斗争着,要不要与她分享自己纷乱的思绪。我们相互间有足够的了解吗?我没有把握,但我还是冒了冒险。

  “西尔维亚,《茶花女》总是会使你哭成那样吗?”

  她点点头。“我想意大利人比较多愁善感吧。”

  “‮国美‬人也一样。但是我发现,我总把舞台上看到的痛苦和自己生活中的事件联系在一起。这是一种能够得到社会尊重的回忆过去痛苦的借口。”

  她的眼睛告诉我,她完全理解我的意思。“你知道我⺟亲的事?”

  “知道。”

  “你知道,今天晚上——在台上——当医生宣布薇奥列塔死了的时候,我噤不住想起了父亲对我说同样这些话时的情景。不过我并不需要为自己的哀伤找个艺术性的借口。我仍然非常想念她。”

  “这些年你父亲是怎么应付过来的?”

  “其实,他根本没法儿应付。我是说,都快15年了,可他还是像个沉在水里的人。偶尔我们会谈起这事,但多数时间他完全沉浸在工作之中。他就那么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远离他人。”

  “也包括你吗?”

  “我想特别是我。”

  我在想这个话题对于她是不是过于困难了,但这时她自愿说了下去。

  “我那时只是个小女孩,所以不太能体会她的一切——《晨报》的第一位女主编,致力于社会改⾰,而且非常勇敢。要能无愧于她可不容易。不过我宁愿认为她很⾼兴我成了今天这样的一个人——或至少正在努力成为这样一个人。”

  我不知道是该用假惺惺的陈词滥调来回答她,还是说出心里的真正想法——故去的父⺟只活在子女的心灵中。

  她叹了口气,出神地凝视着水面。她的痛苦显而易见且可以感触得到。

  “嘿,”片刻后我说道“真对不起,也许我根本不该提起这件事。”

  “没关系。我⾝上的某个部分仍有谈论这事——谈论她——的要求。结交新朋友提供了一个易于接受的借口。”

  “希望如此,”我轻声说道“我是说我希望我们会成为朋友。”

  她的反应一时有些‮涩羞‬,然后回答说:“当然。我是说,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她的口气突然变了。她看了一眼表,匆匆站起⾝来。

  “哎呀,你知道现在几点了?为了明天上课,我还有两篇文章要读呢。”

  “哪两篇?”

  “斑疹伤寒。”我们开始急匆匆地离去时她答道。

  “啊,”我装腔作势地说道“请允许我提醒你,大夫,在那个术语中其实包含三种疾病——”

  “是的,”她立即说道“时疫、布里尔氏病①和鼠伤寒。”

  ①布里尔氏病,以‮国美‬医生內森·布里尔命名的一种急性热病,被认为是斑疹伤寒病人痊愈后的轻度复发。

  “很好。”我说,也许无意中带着居⾼临下的口气。

  “得了,马修,你好像很难相信我上过医学院。”

  “是的,”我⾼兴地承认道“难极了。”

  当她转向我微微一笑,说“今晚过得非常愉快,谢谢你”时,天已经快要亮了。

  “嘿,那本该是我的台词。”

  片刻尴尬的停顿——按照惯例我们这时应该互道晚安后分手,但她却腼腆地说道:“我注意到歌剧也深深打动了你,从你今晚说过的话来判断,不知我这样想对不对…”

  我打断了她的洞察结论。“对。”即使仅仅说这么一点仍使我感到痛苦。“是我的父亲。我以后再告诉你。”

  然后我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双颊,回到房间里去‮入进‬自己梦境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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