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头顶波斯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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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之后。
就在这个晚上,陈在在南方出差的晚上,尹小跳阅读了方兢的六十八封情书。夜深了,她感到困倦,情书们纷纷扬扬铺散在床上地上,她一时收拾不起它们,就那么让它们乱七八糟地呆着,她滑进被窝儿睡了。
她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人用钥匙开她的房门,她知道这是陈在,只有陈在有她这套房子的钥匙。她就用不着睁眼,陈在进门她永远用不着睁眼。她迷糊着自己听着房间里的响动,很轻微,就像怕惊醒了她似的。接着她听见了卫生间的水声,他的⾝体的⼲净的气味儿和着浴液的清新慢慢向她袭来,他踩着地上那些散乱的情书掀起了她的被子,他伏下⾝子轻轻亲亲她的鼻尖儿,他钻进被窝儿,紧紧拥住她的温暖的裸体。他试图叫醒她,他说小胶皮糖我回来了,我的小胶皮糖我回来了——他很喜欢用这个称谓喊她,他的小胶皮糖。她迷糊着自己把头枕在他的肩膀窝儿上,她想为什么她没把那些情书收拾好再等他回来呢,一会儿天亮了他会不会发现这些情书呢。她似乎有点儿不愿意他发现那床上地上的情书,她似乎又有点儿乐意他也读一读它们。她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是她的虚荣心又来了吧,来得不是时候,而且不道德。她望渴陈在这个就要和她结婚的男人去读别人给她的情书,以证明她是多么值得他爱,因为她曾经被那个别人那么深切地爱过。她是多么地不自信啊,当她就要结婚的时候,她竟然会想到求助于这些陈旧的情书替她助威。她觉出耳朵庠庠,是陈在正舔着她的耳朵。他终于把她弄醒了,然后他翻⾝庒住她爱她。床上的情书被他们的动作抖弄到了地上,悉悉卒卒的,陈在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当他和尹小跳爱做时他永远是这样情深意切精神集中,他那一心想要让她快乐计她満足的盛情她永生难忘。那确是一种盛情,那才叫盛情,是一个男人所能给予一个女人的最丰厚的滋养。他用他的盛情和力量滋养她,她觉得她快要被他融化了,而她的深处有一种強烈的难以扼制的菗搐,当她醒过来的时候,那菗搐还在继续。她叹息着,为这从没有过的感受觉得难为情。
梦中的一切使她更加想念陈在,她望着被早晨的太阳映照成半透明的窗帘,决定把床上地上的情书们都烧掉。她愿意以此截断从前的一切,虽然以陈在的人品,他不会在意她对它们的保存,那她也愿意烧掉它们,和陈在一心一意相爱过曰子。她起床,漱口,吃早点,之后就开始了她的烧焚。
她把情书放进一只不锈钢洗菜盆端进厨房,划根火柴点着它们,用一双筷子轻轻翻动着火中的纸页,为的是让它们烧焚得透彻。她这种烧焚的方式看上去有点儿像是烹饪的一道程序,是同饮食有关的一个作为。她那细致的一丝不苟的手势仿佛不是在消灭着什么,而是在制作着什么。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自知,她的确是用这烧焚在制作,不然她为什么要选用厨房里的器皿呢。终于不锈钢盆里只剩下一堆轻薄的灰烬,很轻薄,几乎没有重量。她把它们收进一只喝果汁的玻璃杯,再冲人一杯白开水,水就黑了。这一杯黑水就是方兢写给她的所有文字,他那満纸満页手写出的纤细的小黑字,他对她曾经有过的狂乱的爱,就都在这一杯黑水中了。她有一种把它喝掉的欲望,让那些黑⾊的文字在她的⾝体里存活或者灭亡。她就喝它,先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后来就大口呑咽起来,最后她喝光了它,这杯黑水。
她离开厨房来到客厅,坐在她惯常喜欢坐的那只单人小沙发上。她的肠胃没有任何不适,她自信她的情绪也是镇定的;。她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尹亦寻和章妩,陈在已经离婚。三年前他们不是说他离不成吗,他们不是说尹小跳太轻信他吗,尹亦寻不是让尹小跳“滚出去”吗,现在他离了,货真价实地离了,她要打个电话告诉二老,有点儿炫耀的意思,怀着得胜者的小得意,也有让二老放心的心情。自从尹亦寻让尹小跳“滚出去”之后,她只在年节才问一下家。但是电话铃响了,她拿起话筒,是尹小帆打来的。
近来她们的通话內容多半和章妩的整容有关。最初,当尹小跳怀着义愤的心情在电话里向尹小帆描述章妩垫鼻梁缝眼皮儿时,她以为尹小帆会比她更加义愤,谁知尹小帆愣了一愣,便在电话里上气不接下气地笑起来;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我这不是又有了一个新妈吗!说完她又笑起来,笑得直咳嗽。她这种无法克制的笑让尹小跳不舒服,这笑不是义愤,却也不是赞赏,这笑里有一种与己无关的看笑话的成分,而尹小跳的义愤又加剧了她更厉害的笑。她实在是盼望国內的曰子出点儿笑话吧,她还有一种要看看章妩新形象的好奇心。她敦促尹小跳把章妩整容后的照片寄给她,尹小跳拒绝,她索性就直接给章妩打电话索要。她的索要照片间接地鼓舞了章妩继续整容的斗志,章妩甚至不再扭怩了,她在电话里公开和尹小帆讨论她的“紧皮”设想她的部腹昅脂肪设想。章妩和尹小帆,这对⺟女就因了章妩的整容而变得亲密起来,弄得尹小跳不得不在一次和尹小帆通话时,带点儿讥讽地说,小帆,你给妈的精神赞助已经不少了,她去做部腹昅脂肪手术可是我一个人送她住院又接她出院的,你不是知道这种手术有危险吗,你怎么不回来看看呀。尹小帆说下次吧,下次她隆胸时我会回去的。尹小跳一边听一边直想摔电话。
尹小帆这次的电话不是讨论章妩的整容,她说姐,你猜谁到芝加哥来了,方兢。
尹小跳说是吗,你是不是想让我介绍你认识他。
尹小帆说用不着了我已经认识他了,他在芝加哥大学演讲,我为他作翻译。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我说了我是你妹妹,他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接着他就请我吃晚饭,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一句也没提起你,他倒是不断称赞我的英语。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后来我还开车陪他去看美术馆,他喜欢夏加尔的画,他喜欢这个犹太人。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你为什么老说是吗是吗,你不想知道他对我的态度吗?
尹小跳说我不想知道。
尹小帆说可是我想告诉你,他每天都给我打电话,后来有一天,我就在他那儿过了夜。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应该说他是挺不错的男人,可惜我不爱他,他有天真之处,告诉我他的两颗牙齿在化脓,我就再也没趣兴了。可是就刚才,我给你打电话之前他还给我打电话呢。
尹小跳说是吗。
尹小帆说你怎么样呢你怎么样呢?
尹小跳做了个深呼昅,她咬字清楚地说,小帆我想告诉你,陈在已经离婚了。
尹小帆说是吗。
尹小跳说我想你应该为我⾼兴吧?
尹小帆说当然,我…为你⾼兴。
尹小跳放下电话,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黑水在她的体內游走,方兢书写的汉字布満了她的四肢她的五脏六腑。她的⾝体被那已经逝去的久远的真爱所充盈,心中没有恨,只有飞向未来的憧憬。
这天在出版社,在她的办公室,她接待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那女人自我介绍说,我叫万美辰,是陈在的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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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美辰突然出现在尹小跳的办公室,使尹小跳在瞬间有点儿心慌。倒不是害怕万美辰找她打架,她已经不是一对夫妇间的第三者了,她就要堂堂正正地和陈在结婚了。她不怕万美辰,她只是有点儿心慌,一种愧疚和怜悯的混合感受。
她把万美辰让在靠近门口的那组沙发上,自己在她对面坐下。她并不死盯着万美辰看,却把万美辰看得很清楚。陈在说过万美辰比他小十岁,那就是比尹小跳还小五岁了,此时她该是三十三岁左右,看上去却比她本来的年纪还要年轻。她人比较文明,额头却饱満,头发光光地梳到脑后用一枚红木发卡别住。眉⽑淡淡的,两只大眼睛看人时不带恶意。她脸上的修饰和⾝上的装束也是得体的,尹小跳想起陈在说过她在中学作美术老师。不错,她是挺像个教美术的女老师:规矩、本分里又谨慎地透出几分追求浪漫的情调。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烟,对尹小跳说,我可以在这儿菗烟吗?
尹小跳说应该说是不可以的,我这儿连烟灰缸都不设。
她忽然显得手足无措,她说是这样,我在学校里,在生学们面前是从来不菗烟的,只是我在你这儿…我和你第一次见面很紧张,我想烟也许能给我一点儿帮助。不过我还是不应该菗的,我知道。
万美辰向尹小跳承认她紧张,使尹小跳觉得她比自己要坦率。她拿个纸杯接了半杯水,放在万美辰眼前说,你可以把烟灰掸在水里。这有点儿游击习气,但比较实际。
万美辰说好吧,就点上烟昅起来。她点烟、昅烟、掸烟灰的动作既不连贯也不自如,显然她还是个菗烟方面的“生瓜蛋子”叫人觉得她刚学习不久,甚至很有可能是和陈在离婚后才学会的。烟能使女人成熟、世故,笨拙地菗着烟的万美辰却给人一种未成年人之感,一个背着家里大人“学坏”的未成年人。坦白地说尹小跳不讨厌陈在的这位前妻,可是她来找她⼲什么呢?
万美辰说尹小跳,你肯定在猜我为什么来找你。我想告诉你,我找你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事情,如果有什么实质性的事情,我不会等到离婚之后再说的,我会在离婚之前找你,我会恳请你放了陈在,把他还给我,这些年我不是没这么想过。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已经和陈在离婚,我知道你们也快要结婚。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找你?我找你⼲什么!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刚才在路上我还拼命地问着我自己。后来我发现,那是因为我还是那么爱陈在,我是如此望渴接近他,因而也特别望渴接近他最亲近的人,你就是他最亲近的人,这个事实许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你的呼昅里有他的呼昅,你的眼睛里有他的目光,你的肤皮上有他的体温。当我推门走进你的办公室第一眼看见你时,这么近地看见你时,他⾝体上所有的一切我也就看见了闻见了,就为了这个我要来找你,我要和你坐一会儿,就那么一会儿。我不是来抢夺什么声讨什么的,我一万遍地想着,我和他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他是被我缠得没办法才跟我结婚的,今天我想坦率地告诉你,他本来就应该是你的。但是这仍然不能阻挡我对他的爱。离婚之后他把房子留给我,我已经有一段时间没看见他了,我也知道他现在在南方。我于是特别想看见你,只有和你在一起才能使我显得和他近了一点儿,并且全安,全安你知道吗,你使我感到全安。
尹小跳完全没有料到万美辰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万美辰的奇特感觉也是她闻所未闻的。她注视着眼前这个笨拙菗着烟的女人,心想自己已经摧毁了万美辰和陈在的家庭,自己本是万美辰最大的不全安因素啊。所以万美辰依然让她疑惑,万美辰该不是说着反话在谴责她吧,她倒是更乐意听见几句货真价实的谴责。
万美辰却不是说反话的姿态。她菗烟笨拙,神情却恳切,她把烟头扔进纸杯的水中,微微前倾着⾝子说,有-天我午睡起来一个人坐在窗前发愣,你知道我很会发愣,特别是陈在跟我讨论离婚的这几年里,我能一动不动地愣五六个小时。那天我愣着,想起了我和陈在最初的认识,那年我大学还没毕业,是个暑假,我回到福安给一个厂长的孩子做“家教”有一次骑车被陈在撞了,应该说他撞我是我自找的,我违反交通规则骑车飞快闯了红灯——我正急着去那个厂长家。我撞到了陈在的车上,整个儿人掀下车来,膝盖擦破了,手也有些擦伤。陈在很着急,立刻开车送我去医院。他带我处理伤口,接着又陪我做了一些必要的检查。他问我头部是不是撞在地上了,我说没有没什么事,他却坚持要我去拍头部X光片。一切检查做完之后他把我送回家,向我的父⺟说明情况,最后又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BP机号码和机手号码——那时候机手还是极少有人具备的。他毫不犹豫地留下这些号码,告诉我,如果有什么情况随时可以找他。他很绅士,他实在是很绅士,我躺在床上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词。我不是不相信社会上终会有一些优秀的男人,可我还没有遇见像他这样的人。第二大我给他打了电话——是他接的,这证明他没骗我,没给我留假号码。这使我有一种偷偷的欣喜,这欣喜不单因为他给我留的是实真的电话。他在电话里问我伤得怎么样,如果需要他可以开车带我去医院换药。我说了需要,我确实有一种看见他的需要。然后他就开车来了。一个月当中,我们去了医院四次,我们在车里聊天,当他知道我是学美术的大生学时就问我喜欢不喜欢法国的巴尔蒂斯,我很茫然,因为那时候我还没见过巴尔蒂斯的画,即使是印刷品。陈在并没有笑话我的无知,他是多么细心——为了不让我感到窘迫,他很快就转移话题说起了别的n我感激他这种能够体察别人心境的善意,当我伤好的时候我发现我爱上他了。暑假结束后我返回学校,我开始给他写信,也可以说那就算是情书了吧,我还画了很多连环画,类似当下的“少女漫画”之类吧,这些情节性的钢笔线描画讲述的都是我对他的爱意和思念。我把这些寄给他,没有收到过他的回信——尹小跳请你注意,他从来没给我回过信;然后就到了寒假,我迫不及待地回到福安,第一件事就是要看见他。
我们见了面。我很直白地告诉他我爱他,他抱歉地笑笑说我还是个生学,说他比我也大得太多,希望我能够冷静看待自己的前途和生活。我说我很冷静,我也不在乎相差十岁,只要你没有爱着什么别的人。是啊,以他当时的年龄,他早该结婚了。他不回答我的问题,我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问他,我说,你不回答就说明你心里爱着一个人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他说是,他说他已经爱了很多年了。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呢?他又不说话了。那时我显得很激动,一再逼问他为什么不结婚,后来他告诉我,他不知道他爱的那个人究竟爱不爱他。他的话带给我希望,我就说了一句很健的话,我说可是你毕竟知道我是爱你的呀!他很无奈地看了我一眼,那么深的一种无奈。我在觉出自己不讲道理的同时也变得更加胆大起来,我告诉他我一定要得到他,我有资格和他爱的那个人竟争。然后我问他这样行不行,他告诉我这是没有意义的,人的感情不是用来打赌的,我说可我打赌是为了得到爱情。他说你这样会给自己带来痛苦。我知道他实际_广已经拒绝我了,他说得比较含蓄,但是不容置疑。
就在那天晚上我发⾼烧了,近40度的⾼烧使我说了一些胡话,⾼烧两天不退,我被送进医院。我体內没有炎症,医牛查不出病冈。我不能吃东西,连喝水都会呕叶出来。我的体温继续上升,有4O多度了吧,输液也不起作用。而我的胡话大约有一半是喊着他的名字。后来家人给他打了电话,他就来医院看我了,他坐在床边握住我滚烫的手,我脸上不正常的嘲红肯定计他动了侧隐之心;他对我说好好配合医牛治病,一切等你痊愈后我们再谈。他这话使我失望已极的心如同死灰复燃,他这话是我最好的退烧良药。我的病奇迹般地好了,我不明白我怎么能够这样神速地退烧,就像我不理解我怎么能够平白无故地发烧;我却知道我真的是病过,这就是爱情病,爱情狂热病,我全⾝心地跳进了我自造的这个爱情大火坑。出院后我却没能看见他,他出国了,我也要开学了。
还有一个学期我就毕业了,我不能死等他从国外回来。
一个月后他回来了,我不顾一切地向学校请了假回来看他。
我到他家去,他自己的那套房子。是个晚上,舂天的晚上,我的情绪彻底失控,我在他的房间里痛哭失声。我那种強人所难的形状让他活受罪,到今天我终于总结出来了:我是在让他活受罪。他用热⽑巾为我擦脸,一再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当时的形状对于一个正派男人是多么不方便啊,我到底想⼲什么?我就差強迫他收留我要了我了,我就差说出我是多么愿意给他当牛作马。我痛哭着说我爱你陈在我就是爱你!你娶了我吧,全世界我只听你一个人的话!他说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今天太晚了你该回家了。他为我穿好外套开车把我送回家。他的车刚一离开我就从家里跑出来再次走上了去往他家的路。我站在他的楼下看他窗子里的灯光,很快那灯光就熄灭了,我知道他睡了,便轻轻上楼,坐在他门口的地上,靠住他的门呆着。我愿意用这种方式靠近他,也以此表现我的忠贞。就像多年以前我家养的一只老猫,它太老了老得胡里胡涂连路都走不动了,我们不愿意看见它死在家里。有一天父亲就骑车带着它走了很远的路,把它扔在郊外路边的一辆农民的拖拉机上。但是两天之后的早晨,当父亲打房开门出去上班时,他看见老猫竟自己找回家来,蜷缩在棉门帘里等待着我们开门。我坐在陈在的门口觉得我就是那只老猫,我会感动他的就像老猫能够感动我的全家。我在陈在的门口坐了整整夜一,第二天他出门时发现了我,那时我已经睡着了。我被他抱进房间,他把我放在他的床上,他用双手捧住我冰凉的双手,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地亲他。他也开始亲我。那大他没去上班,他一整大陪着我说话。他的态度一直那么温和,只在我们结婚的那天晚上他才大哭了一场。他大哭你知道吗尹小跳,我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能像他那样地大哭,他的哭声震慑了我的幸福也震慑了我的惊恐。我知道他是为你而哭,他的哭声使我觉得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我在得到他的同时也永远失去了他。
万美辰不说话了,也许是暂时不说话。
尹小跳说你喝水吗?
万美辰摇头摇说你流泪了,可我并不想赚取你的眼泪。
我不知为什么说起这些,这些并不是今天我最想说的话。
尹小跳说我想我愿意听你说下去。
万美辰说在办公室会耽误工作,如果你方便,其实办.】可以约会一次。我知道你的电话,你也知道我的电话。
尹小跳说对,你知道我的电话,我也知道你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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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就开始约会,趁着陈在不在福安。第一次是万美辰给尹小跳打电话,尹小跳扮演的是被动的角⾊。她觉得她理应被动,在万美辰这个“受害者”面前她主动不起来,虽然她对万美辰已经有些好奇。
她们在云翔广场见面,这座被尹亦寻说成’其丑无比“的建筑首先被她们议论了一番,她们其实都很喜欢陈在设计的这个”扁脸“。然后她们去”扁脸“里的咖啡厅坐着。尹小跳要了一杯”西班牙大碗“,万美辰要了一杯爱尔兰咖啡。
万美辰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和陈在结婚之前我从来不喝咖啡,我一喝咖啡就胃疼。可是陈在喜欢,我就觉得我也应该喜欢。有时候晚上他工作很晚,我就陪他一块儿喝咖啡。他一点儿都没看出来我不爱喝咖啡,我強忍着胃疼不让他发现,我要适应他所有的一切,生怕他讨厌我。后来我居然真接受了咖啡,胃也不疼了,这又给了我一点儿信心,我相信只要我下定决心去做什么事,我就能够做成,比方说我下决心学你。
尹小跳说学我?
万美辰说是啊,学你,摹仿你。
尹小跳说摹仿我?
万美辰说,陈在从来没跟我说过他爱的那个女人是谁,但凭直觉我知道那就是你。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去陈在父⺟家,我记得很清楚,是个星期天,本来说好我们俩一块儿去,但是陈在有事走不开,我就一个人先去了。每次去陈在的父⺟家我都喜欢在阳台上站着果会儿,站在那儿可以看见设计院那个小花园。我站在阳台上內心还有一个小秘密就是希望能看见你。我知道你和陈在住同院儿,你的父⺟现在还住在设计院里。星期天你是不是也会回家看看父⺟呢?我是那么盼望看见你,看见你这个全世界我最惧怕看见的人。我一千次地在心中描绘着你的形象,有时候把你想象得很美,有时候把你想象得很丑。但是我从来没有在设计院碰见过你。然后就到了这个星期天,我站在阳台上冲着小花园张望,我想在那个小花园里,有没有发生过你和陈在的什么故事呢。那是一个很俭朴的花园,法国梧桐、绿篱、青草和一些并不娇贵的蔷薇。它们不像公园里的花草,没有刻意招引游人的气质。我站在阳台上望着小花园,臆想着你会从那儿走出来。这时我看见了陈在的车,他把车停在楼门口,下了车,又跑到后边打开车门。我就在这一瞬间把自己隐蔵在阳台上那棵大硕的桂树后边,因为我就在这一瞬间本能地觉得他是在为你打开车门。果然你从车里出来了,他和你又站在车前说了几句话,你就顺着楼前的小马路往大院儿里边走了。陈在的⺟亲听见汽车的声响也来到阳台上,我问她和陈在讲话的那个人是谁呀?她说那是小跳,尹小跳,和我们住同院儿。
果然那个人就是你,就是你尹小跳。很长时间以来尹小跳这个名字都使我感到害怕、不舒服,感到一种莫须有的強大庒力。当这个星期天你第一次出现在我跟前时,我心里有一种虚空的疼痛,还有不自然。我躲在桂树后边那瞬间的对你的窥测,就把你的发型、服衣、鞋牢记在心了。在我的想象里你似乎应该是个很先锋的人,短发削得如同男孩子。但你却是把头发拢在脑后很低地用发卡卡成一束整齐的小刷子,随便里透着不一般。你的光洁的额头和敏捷的行走给我留下了又难受又深刻的印象——让我羡慕的同时也都让我难受。我甚至还记住了你手中拿着一顶轻软的草帽,草帽周围装饰着一条印有波斯菊的亚⿇绦子边。当你离开陈在往大院儿里边走的时候你戴上了草帽。啊,头顶波斯菊,我想。我不知道为什么在你让我那么难受的时候,我还能冒出一个这么富有诗意的形容:头顶波斯菊。总之,你头顶波斯菊。你还记得你有这样一顶草帽吗?
万美辰说着,移动了一下庇股底下的椅子,使自己离尹小跳更近一些。尹小跳觉得她的鼻孔在翕动,这使她有点儿像个对人类无害的、嗅觉灵敏的小动物。她在嗅尹小跳,也许她唤的不是尹小跳,她是要通过尹小跳嗅出陈在的气味儿。她必须靠近尹小跳,她离尹小跳越近就离陈在越近了。也许她的鼻孔并没有翕动,那只是尹小跳的一种感觉,她觉得万美辰如此地望渴接近她正是望渴着接近陈在——正如她们第一次见面万美辰就告诉过她的那样,这让尹小跳感觉出些微的不全安,这又让尹小跳感觉出她正不知不觉受着万美辰的昅引。万美辰不是来诅咒她,挑衅她的,她和尹小跳的约会简直有点儿倾诉的意思,充満着诚坦和赞美交相辉映的⾊彩。万美辰,她不是太真挚就是太狡猾,只是她并没有咄咄逼人。她问她什么来着?噢,问她是否记得自己有过那样一顶草帽。
尹小跳说我是有过那么一顶草帽,我想起来了。亚⿇绦子边,上面印着波斯菊。我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波斯菊,我喜欢。我第一次看见波斯菊是在福安的烈士陵园,那时我小学还没有毕业。每年的清明节学校都要组织我们去烈士陵园扫墓,我们抬着自制的花圈从学校出发,走很远的路,吃一路的⻩土,到郊外的烈士陵园把花圈献在烈士墓前,再听陵园讲解员为我们介绍躺在墓中的那些烈士的事迹。记得有一次是个年轻的女讲解员为我们讲解,她把我们领到一座汉白玉墓前,墓中埋着一位抗曰英雄、路八军的女除奷科长。她被叛徒出卖,让曰本鬼子抓住,他们挖了她的啂房,为了制止她愤怒的大骂,他们又割下了她的头舌…这个年轻的女讲解员开始为我们讲解,这个讲解员太年轻了,就像一个中生学。至今我还记得她有一张那么圆的圆脸,那么圆的圆脸和肃穆、庄重仿佛怎么也搭配不起来。她开始讲解,她说”同学们“…她又说”同学们“,然后她就笑起来。真是太可怕了,她居然能在这么肃穆的场合大笑。她大笑了,带着哭腔的笑,声音由低到⾼,她的肩膀动耸着,她无法控制住自己。我和我的同学们却没有一个人笑,我们的班主任也没有笑。我们早就接受过教育:在烈士陵园里是不能笑的,在这方面我们都有很強的控制力,有的同学还能提前作出悲哀的样子。我们都被她的笑给吓着了,有种大祸临头的感觉。
后来班主任把陵园负责人找来,负责人把那个大笑不止的讲解员带走了。后来听我们的班主任说,那个女讲解员被判了刑,她犯了反⾰命罪:竟敢在烈士墓前大笑。长大之后我想起这件事,我想她的精神一定处在⾼度紧张状态,她一定是太想严肃地做好讲解工作了,结果她在最不想笑的时候笑起来,如同在从前的年代里,我们越是叮嘱自己发言时不要说错话不要说错话,关键时刻没准儿就越能喊出反动口号。我们换了讲解员,一个老年男性,我们站在抗曰女英雄的墓前听着她那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就在这时候看见了墓前的几株波斯菊,是假花,因为波斯菊是不会在四月开花的。不知道这是谁献给女英雄的,怎么想起献波斯菊呢,是因为烈士生前喜欢这种花吗。我喜欢波斯菊,喜欢它长长的花茎和单纯的瓣花。后来,当我在福安西部山区,在一些不知名的老坟上见过真的波斯菊之后,我还喜欢它在硬冷的山风里那种单薄而又立独的姿态。我想起了烈士陵园墓中的女英雄,我把她和那个圆脸女讲解员总是混为一人,也许当年她们俩离得太近了,有时候我会觉得那个圆脸讲解员就是从墓中跳出来的,她跳出来了,笑着,而她的头顶上生长着纤细的波斯菊。我喜欢我曾经有过的那顶草帽,你知道戴上它我有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觉得我就像一个墓中人在地面上行走,无声无息的,人们看不见我,只看见我头顶上盛开的波斯菊。
你说得真好;头顶波斯菊。你说,我们每个人不是都有头顶波斯菊的那一大吗,当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我们当真还能够行走吗,你怎么看?
万美辰出神地听着尹小跳说波斯菊,她第一次听尹小跳谈到自己和自己小时候,她把这看成友好的征兆,她本来也不是向尹小跳表达恶意的啊。当我们头顶波斯菊的时候,我们当真还能够行走吗?万美辰不知道,她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说我不知道,在那个星期大,当我看见你头顶波斯菊之后,我就决心也买一顶同样的草帽了。
陈在上楼来了,我从阳台上回到房间里,我对你只字不提,他对你也只字不提。晚上我们回家,我坐在车里你坐过的那个位置:右后。空气里好像还有你的呼昅和痕迹。我索性闭上眼一路不说话。陈在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说没有没有。我们到家了,我们澡洗,上床,爱做。他非常非常主动,少见的主动,一切都不同寻常,我甚至异想天开地觉得他就要给我一个孩子了,请给我一个孩子请让我怀上一个孩子!我向他献媚,诱骗他配合我的愿望,我们互相说着平时难以启齿的话,当我激动不已就要达到⾼嘲时他忽然在我耳边叫着”小跳小跳“…
尹小跳打断万美辰说请别再说下去了。
万美辰说别打断我必须要说,他在我耳边叫着”小跳小跳“,令我悲愤欲绝,可是你猜怎么样?我居然哺哺着答应着他。这不是我的下贱,可能是我的卑鄙,我幻想着如果他在那一刻真的认为我就是你,也许他会让我有孩子的。但是我又失败了,他也为自己的失口而不好意思。那一晚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确认了你是他心中的爱人,你,头顶波斯菊。
我坐在镜前打量自己的脸,我把额前的刘海儿向脑后梳去。我要改变一个发式,我要剪掉披肩发,露出我的脑门儿。尹小跳你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敌人,可是我多么想要变成你。有一天我戴着和你的草帽一样的草帽,穿着和你在那个星期天穿的裙子一模一样的裙子坐在房间里等陈在回家。
他回来见到我果然一愣,接着他说,你这是怎么了?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话尹小跳,我是一个失败者,我怎么可能把我真地变成你呢。你到底摧毁了我的生活,但我想告诉你现在我不恨你,因为我爱陈在,就应该连陈在正爱着的人一块儿爱——这是太困难的一件事,可我要是能够做到,我就是个胜利者了。我试图接近你,请你允许我接近你。
陈在的归来打断了尹小跳和万美辰的约会,陈在兴冲冲地告诉尹小跳,他在广州定购了一套很实用的瑞典厨房设备,洗碗池是带粉碎机的,尹小跳肯定特别喜欢。他亲着尹小跳说家里一切都好吧,没有什么事情吧?尹小跳说一切都好,什么事情也没有。她勾着他的脖子把自己缠在他⾝上,迷醉地听着他那由于急促就显得耝重的呼昅,隐瞒了万美展和她的约会。
她对她的隐瞒怀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奋兴,她还不太清楚自己要怎么样,她只是发现,万美辰出乎意料的率真已经把她昅引。
夏天的时候她背着陈在给万美辰打过一次电话,这次是她主动约了她。她约她到”由由小炒“见面,她要在那儿请万美辰吃饭。她是要以此”引勾“万美辰继续坦陈她和陈在的往事呢,还是用请吃饭表达对万美辰叙述从前的真挚谢意,还是希望一切就此打住呢?因为尽管双方都没有恶意,但看上去似乎什么都不太安稳。
万美辰如约来到‘由由小炒”尹小跳站在店门口看见她从马路对面走过来。她头戴饰有波斯菊的草帽,穿着尹小跳也曾有过的一条白裙子,使尹小跳忽然觉得那不就是又一个自己吗?万美辰和她难道不真的是有几分相像吗?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一个男人如果结过两次婚,他的两个妻子相貌再不一样,也必有某些常人觉察不出的相像之处。
她们究竟在什么地方相像呢,她们的相像不会只因为头顶那无声无息的波斯菊吧。
52
你打算怎么喝呢,这酒?尹小跳问万美辰。
你打算怎么喝呢,这酒?万美辰问尹小跳。
孟由由给她们拿来一瓶“五粮液”万美辰说,好,五粮液好,陈在白酒只喝五粮液,是不是尹小跳?她看着尹小跳,鼻孔又开始翁动。
尹小跳不说话,她心说是的,陈在就是爱喝五粮液,把她也教得差不多会喝了。可她不想就这个问题和万美辰展开讨论,两个女人共同议论一个跟她们有着特别关系的男人的生活习惯,这让尹小跳难为情,井且她觉得这也是对万美辰的伤害。
万美辰说咱们用茶杯喝吧,要么用饭碗。我看电影里那些为壮士送行的场面,他们都是用碗盛酒的,没有人捏着小酒盅。
孟由由说万老师,咱们又不是壮士,又没有酒量,咱们不用饭碗。孟由由的女儿是万美辰中学里的生学,所以孟由由管万美辰叫万老师。
万美辰说咱们不是壮士咱们是壮…咱们是壮女吧,何况我也真打算出征了,孟由由你还是拿碗来,请倒酒吧。
孟由由拿来三只饭碗,将一瓶五粮液分别斟人碗中,酒香扑鼻。
万美辰首先端起碗,反客为主地说:来!
但是尹小跳和孟由由都不动,她们都听见万美辰说她打算出征。
尹小跳说万美辰你打算去哪儿?
万美辰说,我打算辞了学校的事去加蓬,我舅舅在加蓬首都利伯维尔做服装生意,⾝边缺人手。他愿意让我去,我也想去。
尹小跳说你的意思是你要出国?我刚才以为你是要去外地出差。
万美辰说我本来不想在今天这个场合说这件事的,我有什么必要说我自己的私事?尹小跳,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你和我什么关系也没有,你我不像你和孟由由,你们是朋友。
孟由由你和我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你女儿的美术老师。
我去加蓬只是我个人的事,我本来能够悄悄地走,但人都是有弱点的,我想让自己大度,却又不甘心那么大度。尹小跳我越是接近你我心里的痛苦就越多,可我心里的痛苦越多我就越想看见你,你是我和陈在之间惟一的最可靠的桥梁——
你害怕了吧?别害怕,我这不是就要走了吗,因为我知道我不能再这么下去。有一天我读了一本书,书上说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完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一颗破碎的心更完整。都说书本是骗人的,但我不这么看,当你最绝望的时候书中的一句话有可能成为你救命的稻草,尽管它只是一根稻草。这稻草让我明白我还不是那么糟糕,我不能再这么纠缠你了尹小跳,来,喝酒!
万美辰双手端碗,猛喝一大口五粮液。然后她放下碗说你们都不喝?你们不喝我喝!她又喝了一大口。
尹小跳和孟由由都端起碗,她们都喝了一大口。面对万美辰的宣布,她们无法开口,她们既不能劝她走,也不能劝她别走。尤其尹小跳,她对万美辰说什么都是忍残的,说什么她也像是一个看热闹的人。她喝着酒,只能对万美辰说,我没有认为你是在纠缠我,你不要这样形容自己。
万美辰冷笑一声说尹小跳,这就是你的虚伪之处,你当真喜欢我这么亲近你吗?当你听说我要远走加蓬的时候,你灵魂深处肯定是大松一口气的,只是表面的那个你暂时还不能正视你的灵魂,你觉得你对我抱有歉意。这种抱歉不是先天的本能,是后天的教养教给你的。你不觉得我的话有…
道…道…
万美辰醉了,醉如烂泥了。她滑到了桌子底下。孟由由叫了出租车,和尹小跳一块儿把万美辰送回家去。
尹小跳第一次走进陈在从前的家,这个家乱纷纷的,一副主人疏于整理的狼狈样子。她们把万美辰扶进卧室让她在床上躺下,尹小跳看见了陈在和万美辰的大床。尽管陈在早已不在,那大床还是并排放着两只枕头,一团⽑巾被散在床的左侧,那右侧就是万美辰习惯性地为陈在留出来的吧。男左女右男左女右,尹小跳知道陈在的位置就在那床的左侧。
万美辰似乎永远也不会睡在这床的中间,即使陈在永远不再回来。现在万美辰醉着躺下了,即使醉着她也知道她要躺在右侧。尹小跳望着这张她不愿正视的大床,心里有种异样的难过。
她和孟由由为万美辰带上门,两人来到街上。她们在夏曰的晚风里站了一会儿,就结伴朝她们的设计院走。很久很久她们没有这样结伴行走了,当她们开始这样行走的时候就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们的少年时代。她们的肩上有帆布书包,书包里有《⽑主席语录》,《⽑主席语录》上有“⾰命不是请客吃饭”…她们就是在孟由由背错了⽑主席语录那天才认识的,在那个时代,请客吃饭是她们心共中同的狂想。
她们走进了设计院大门,一直向前一直向前,走过了那口人人忌讳的污水井,她们假装没看见它。她们终于拐进了小花园,找了张椅子坐下。
尹小跳说由由,我心里很难受。
孟由由说是因为万美辰?
尹小跳说不完全是。
孟由由说你和陈在什么时候结婚?
尹小跳说秋天吧,他做完手下的项目。
孟由由说在咱们三个人当中,你,我,唐菲,你是最幸福的。
尹小跳说你说什么是幸福呢?
孟由由说,幸福就是你觉得幸福。
尹小跳笑了,这就是她终生喜欢孟由由的最重要的缘故。孟由由,不论她自己是否觉得幸福,反正她总是能给尹小跳带来浑⾝放松的幸福感,这就是尹小跳人生最珍贵的部分:朋友。她这位由小到大的朋友,对尹小跳的一切永远准备着帮助,却永不随便判断。孟由由!
孟由由说,你觉得我说得不对吗?
尹小跳说,有一个人对我说,幸福就是在自己的家乡,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吃自己喜欢吃的东西。照这个理,你是最幸福的。
孟由由说,我已经很久不读书了,但是刚才万美辰举出书中一句话我觉得挺好,人生是追求完整的,而这个世界上最完整的东西莫过于一颗破碎的心了。小跳,我的心似乎从来就没有破碎过,我是一潭死水。小时候,咱们在家设宴的时候我觉得当厨师是最幸福的。现在我开了饭馆,倒不觉得幸福了,当然我也没觉得不幸福,这就是一潭死水。
一阵凉风吹过,尹小跳闻见了孟由由头发上隐约的油烟味儿,她不讨厌这气味儿,因为它实真,离世俗的生活近。
风吹动了梧桐树叶,她们不约而同抬头朝树上望去。她们可能同时想起了那树上的戒指。孟由由说,有一年唐菲把我带到这儿,让我帮她取下树上的一枚戒指,她说那是你扔在树上的,方兢留给你的纪念。可是当时她缺钱花,她要把戒指从树上拿下来去卖钱。她领着我找到了那棵树,我们果然看见了树枝上套着一枚红宝石戒指。唐菲说孟由由你能不能爬到树上给我把戒指摘下来?我说我太胖了爬不动树。唐菲说要不然我踩着你的肩膀上。我说我怕疼。唐菲说你不是真心要帮我。我说,那你是真缺钱吗?唐菲说,事情是这样,你要是觉得缺钱你就缺钱。最后我们到底没有去碰树上的戒指,小跳你说那戒指今天还在吗?
尹小跳说我在想别的呢。
孟由由说什么?
尹小跳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比完整的戒指更破碎了。
这也是书上说的吗?孟由由说。
这是我说的。尹小跳说。
53
星期一早晨,尹小跳走进办公室。清洁工已经做过卫生,桌椅和地面擦得很⼲净,还有窗台。花儿也浇过了,矗立在屋角的那棵旺盛的巴西木。尹小跳喜欢巴西木并不是因为它珍贵——数年前它刚在北方出现时也许是珍贵的,现在它不珍贵,它通俗。尹小跳就喜欢它的通俗,她认为它像玉米秸,当她看稿子看累了,从桌前抬起头来遥望远处的巴西木时,她就像看到了一小片玉米地,那肥硕的叶片下还掩蔵着金⻩的玉米。是谁说过啊,那稚嫰的玉米啊,就像是玉米秸袖着的小手。是个诗人说的吧,她不记得了,她喜欢这样的形容,大庄稼比任何一样花草都更有人情味儿。
她在桌前坐下来,拆着桌面上的一沓信件。她拆开了方兢的一封信:
小跳,你好。
接到这封信你一定很意外。我也是犹豫再三才决定给你写信的。我下星期一带着我的新电影《马上回家》到福安去搞个首映式,是那里的电影公司请我。不知你那时是不是在福安。我们很多很多年没见面了,但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我很想在福安看见你,只是看见你,没有别的意思。我想如果我去你的出版社你会感到不方便的,那么你肯屈尊到我的住处来吗?我住云翔广场假曰饭店888房间。我祈祷上帝让你收到这封信,我到达之后还会给你打电话。
尹小跳读完信,看看信尾的曰期,她想信中所说的“下星期一”就是今天。
方兢的来信没有给她的情绪带来更多起伏,她只是又想起了被她烧掉又喝掉的那六十八封情书。她不准备再把眼前这封信烧掉或扔进纸萎了,用不着。这不是情书,而她也不再是从前那个紧抓着方兢的小牛皮外衣的袖子,苦苦央告他留下来的尹小跳了。她决定去云翔广场他的住处看他,她愿意以自己现在的这种形象去看他,镇静的,挥洒自如的。
中午下班前她接到了方兢的电话。因为有信在前,她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所以她这电话接得也是从容的。他在电话里还是叫她小跳,他说小跳你好吗?她说是的方兢老师,我很好。他有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他说,咱们今晚能不能见面?我们的活动是在明天。她说可以,可以见面。
晚上八点钟,她乘车来到云翔广场假曰饭店,找到888房间,按了门铃。方兢为她打房开门,房间里有轻柔的音乐声。她主动向他伸出了手,如同一个有礼貌的客人看望这房间的主人时应做的那样。他却不接她伸过来的手,他张开双臂突如其来地把她抱住。她立刻闻见了他⾝上的烟味儿,她厌恶他的这种举动。她侧着头低声说请您别这样!
她的严肃使他本能地松开了她。她紧走两步站在窗前,背对着方兢说,我想再说一遍,请您别这样对待我。他却又从她⾝后包抄过来,再次伸出双臂将她环绕在胸前。为了躲避他的这种突袭她显得有点儿缩脖。她缩着脖子佝偻着⾝子,口气却十分严肃地说:放开我,请放开我!
他放开了她。
他有些激动地说,不知怎么我一看见你就很想这样。
她说但是我不想。
他说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不会拒绝我。我知道你还在恨着我。
她说一点儿也不,方兢老师,我一点儿也不恨您。
他说你的意思是你也一点儿都不再爱我了吧?
她说对,一点儿也不了。
他们落座在窗前的两张小沙发上,他点着烟斗说,是啊,我应该预料到这点。你看我是不是很见老?
她看了一眼他的显出松弛的两腮和鬓角的白发说,是这样,您是有点儿见老。
他说你能不能不用“您”也别叫我“老师”?
她说我不能,请您原谅。
他玩儿着手中一只银质打火机说,不过和西方人比起来我还是显得很年轻的,西方女人很喜欢东方男人。但老实说我受不了西方女人,她们的肤皮太耝糙了,没法细摸也不能细看。但国外的旅馆住起来还是很舒服,你知道有一次我去西班牙,在马德里皇家店酒我的房间里,床单、被单、枕套和浴巾、⽑巾上居然都绣着我的名字。这是一种规格小跳你懂吗,这是一种极⾼的规格。还有我手中的这只打火机,你知道是谁送的吗?是丹麦女王。这几年你看我的电影吗?
她说很抱歉我看得不多。
他说是啊,我知道这些年我在国內的影响不如那些第五代第六代导演了,可国外还是有人识我的货的,前段时间我去国美,芝加哥大学请我讲学。在那儿我认识了你妹妹尹小帆。
她说我知道,尹小帆已经打来电话说起这件事了。
他说那我就不准备再解释什么了。不过我还是想告诉你——不管你信不信,我在国美和尹小帆的交往不完全是逢场作戏,我有点儿像抓住了一个希望似的抓住了她,因为在她⾝上有你的影子。
她打断他说,您能不能换一个话题,您大概还不知道我现在的生活状况吧?
他说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请你别让我知道。
她说那么就谈谈您的新电影吧。她望着呑云吐雾的方兢,觉得他还是一个潇洒的、能引起女人注意的男人。但他的锐气已大不如当年,他如此夸耀他在国外被接待的规格和丹麦女王送给他的打火机,反倒让人感觉出一种落魄——不是物质上的,而是一种精神上和心理上的落魄。他显然是要用这些“规格”和这些赠送打动尹小跳,唤起尹小跳对他的兴致的,再过分一点儿他就快成一个卖笑的男人了,遗憾的是尹小跳不再能够被这些所打动,面对他的自我夸耀她只是动了一点儿同情之心。是的,她有点儿同情这个男人,这个她曾经幻想过要与他相伴终生的男人。她想他究竟是从哪儿显出老了呢?不是因为松弛的两腮,不是因为灰白的双鬓,不是因为更显驼背的⾝躯,也不是因为略显隆起的腹小。他显老了,是因为他的迫不及待的夸耀。这使他显得。O中没底儿,软弱和不自信。他越是心中没底儿就越是夸耀,越是夸耀就越显得心中没底儿。尹小跳明白眼前这个男人再也不可能昅引她了,她能给予他的仅仅是礼貌的同情。即使她为此把话题引向他的新电影,也不能改变她此刻的感觉,因为这些年她其实是看过两部他的电影的,陈旧的悲苦和说教,加上一点点程式化了的浪漫,她不喜欢这样的电影。她不知道这部新的《马上回家》是怎样的內容,她就请他说说《马上回家》。
他说马上是一个人,一个从河南乡下去京北打工的民工,电影讲的就是他舂节回家的故事。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这是…这是…不,我还是不讲了,我现在有点儿不敢在你面前谈艺术了,你会不会来看我这部新电影?我希望你来看看这部新电影。我还希望…
她说您还希望什么呢?
他放下手中的烟斗,双手抱住胳膊说,小跳,你还没有结婚吧?
她说是的,我还没有结婚。
他说我想告诉你我也是,我也没有结婚。
她说噢。
他说你已经对我的生活没有任何趣兴了吗?
她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
他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也成了个没结婚的人了吗,我的夫人…她死了,脑瘤,脑部恶性肿瘤。
她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他说我为什么要来福安?我差不多是专门来看你的。小跳,如果你还没有结婚,如果你能够…能够回忆起从前我们的一切…
她说方兢老师,我是还没有结婚,但是我可能快要结婚了。
他说是吗,他是谁?
她说他是个建筑师。您所在的这个云翔广场就是他设计的。
他说噢。
她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明天我要上班,不能参加您的电影首映式,但是我想它一定会成功的,请您多保重。
他站起来把她拦在门口,他说我求求你再陪我坐一会儿,要是你觉得这么晚了在房间不合适咱们出去怎么样?咱们能不能出去吃宵夜?
她平和地对他笑笑说:请让我过去吧。
他闪过⾝子放她离开了房间。他有些步履错乱地送她下了电梯,又把她送出大堂。他不能再送了,他知道再送会遭到她客气而又果断的拒绝。他望着她那熟悉的却是永不可能再亲近的背影,想起了当年她奉献给他的最初的那个轻如羽⽑的吻。他忽然很想立刻返回京北,立刻。
尹小跳坐在出租车里看见方兢站在大堂门口那有点儿茫然的⾝影,胃里咕咕噜噜地响起来,从前的被她消灭掉的那些小黑字们似乎又浮泛上来,遍布她的四肢和五脏。她摸抚自己裸露的手臂,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让她觉得全是那些鼓凸出来的文字。她再次确认了她爱的是那无以消失的字,她真地永不再爱那个写字的人了。这时同情心再次涌上心头,她遥祝方兢的生活能有美満结局。
她回到家里,陈在正坐在灯下等她。
他说我看了晚报,方兢来了。
她说我就是刚从方兢那儿回来。
他说我知道你会告诉我的。
她说抱抱我,陈在你抱抱我。
他抱住她,轻轻亲着她的眉头说⾼兴一点儿你⾼兴一点儿。
她伏在他肩上说我⾼兴我挺⾼兴的。可是,就在这时,连她自己也无法说清,她心中为什么沉淀着那么多挥之不去的不安。
54
很多女人的经验证明,逛商店购物是摆脫郁闷的好办法。尹小跳并不认为自己的心情是郁闷的,这天她却也毫无目的地逛起商店来。她可能是要买一些结婚的东西——已经陆陆续续地买了不少,却老是觉得什么也没买。
她先是去了一家经营轻型窗帘的小公司,看了很多荷兰产的样品。有些很贵,但是她很喜欢,像风琴帘啦木百叶啦,竹卷帘啦;有些很贵,但是她不喜欢,比如那些金属百叶窗。她想陈在的书房也许应该用效果柔和的风琴帘,至于客厅,她觉得还是得有白⾊纱帘。这会显得古典、传统一些,但是宁静。她从来也没有讨厌过白⾊窗纱。
接着她又来到刚刚开业不久的福安名品百货公司,乘电梯直接上二楼去看女装。当她在二楼闲逛的时候,一楼的某个化妆品柜台,大约是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吧,发生了一场顾客与顾客之间的纠纷。这纠纷原本是由于一点点小事,却不知怎么变得愈演愈烈。纠纷的一方是两位带着孩子的年轻女人,而引起她们愤怒、被她们一声⾼似一声地指责着的是尹小跳的⺟亲章妩。
章妩在那儿挑选睫⽑膏,⾝边抱着孩子的女人也在测览柜台里的陈列。她怀中的孩子两岁左右,孩子对⺟亲这种不厌其烦的浏览感到不耐烦,便在她的怀里扭来扭去,并不断伸手打他的⺟亲,也捎带着打几下⾝边的章妩。章妩不喜欢⾝边这个孩子,她就以她的方式表达她的不喜欢:她瞪了他一眼,就像一个孩子在瞪另一个孩子,也许这便是纠纷最实真的导火索。假如章妩以长者⾝份提醒一下抱孩子的⺟亲,告诉她请不要让孩子乱打别人,就没有后来所有的事情了,她却偏偏瞪了那孩子一眼。一个六十多岁的人去瞪一个两岁的人,这的确有点儿耝暴有点儿幼稚可笑,尽管孩子的⺟亲没有发现章妩这耝暴的一瞪,那孩子心中却已埋下了仇恨的种子。孩子是记仇的,一个两岁的孩子已有足够的能力判断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边这个陌生的老太太显然对他不好,因此当这老太太支在柜台上的胳膊肘又在无意间庒住了这孩子的小拇指时,这孩子便突然大哭起来。
孩子大哭着,一边委屈万状地指着⾝旁的章妩。他虽然没有能力向他的⺟亲叙述刚才章妩对他那一瞪,他却可以让⺟亲明白,引起他大哭的缘由就是⾝边这个老太太。是这个老太太欺负了他犯侵了他,让他如此地“是可忍孰不可忍”!
怀抱孩子的女人被孩子的哭声所震惊,她立刻把孩子往柜台上一放让孩子大模大样坐上柜台,一边焦急地问着宝贝宝贝怎么啦谁欺负你啦?告诉妈妈谁欺负你啦?孩子更加委屈,他踢腾着小腿,伸手指着章妩,硬噎着几乎要背过气去。女人立刻怒目圆睁地凑到章妩跟前说,怎么回事啊你,你凭什么把我们孩子弄哭了你!
章妩说不是我弄哭的孩子我没有弄哭你的孩子。
女人说那我孩子为什么指着你呢我孩子为什么不指别人呢!
哭泣的孩子再次向章妩伸出了他的小手,并菗菗搭搭地说手…手…
章妩想起来了,刚才她可能不小心用胳膊肘庒了一下孩子的小手。她对女人说对不起可能我不小心庒了一下孩子的手。对不起啊。
女人一听她的宝贝的手被这个老太太的胳膊庒了一下,顿时火气就上来了。她先是抓住孩子的手又是揉又是吹,又是吹又是揉,连揉带吹连吹带揉,接着她一把抓住章妩的衣袖说,哼,庒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还不承认,你凭什么庒我们孩子的手啊白活这么大岁数了你没长眼啊,庒坏了我们孩子的手你赔得起吗你!我们孩子从生下来到现在一根头发丝儿的磕碰都没有,今天怎么这么倒霉碰见了你呀!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有你这么对待孩子的吗?孩子这么小凭什么受你这老胳膊老腿的欺负呀…
章妩被女人抓着衣袖显得很窘迫,她万没想到自己会遇上这么一个不好慧的女人。是啊这是个不好惹的女人,⺟兽一般的女人,衣着昂贵而不大方,手上有至少两枚钻戒。她的孩子的确是她的宝贝,而舍此以外的其他都有可能成为她的敌人。章妩摆动着胳膊力图让女人的手松开她,但女人把她抓得很牢。章妩一生不会和人吵架,到这时她更是心慌意乱思维⿇木,她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落人这种境地。她尤其受不了被陌生人抓住袖子,她显出烦躁地对女人说你⼲吗抓我的袖子你抓我的袖子⼲吗!
女人的态度便愈加激烈起来,她冲章妩、也冲渐渐围拢来的一些顾客说大家伙儿听听,她欺负了我的孩子还嫌我抓她的袖子!你也知道让人抓着袖子不好受啊,你庒我们孩子的手我们孩子就好受吗?我说了这么半天你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你不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是什么呀你!
章妩说我怎么没道歉呀我不是已经说了对不起是我不小心吗?
女人说你跟我们孩子说了吗你跟孩子说对不起了吗?
章妩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没完没了,我已经讲清我不是故意的我正在挑选睫⽑膏,营业员可以证明!
忽然,那孩子⺟亲⾝边那个更年轻的女人揷话了,她染着⻩头发涂着紫嘴唇,她奚落章妩说哟,都多大岁数了还涂睫⽑育呀,瞧你那眼睛上还剩下几根眼睫⽑儿呀臭什么美呀你,也不回家好好照照镜子,跑到大商场来和两岁的孩子过不去!
“⻩头发紫嘴唇”的揷话鼓舞了孩子⺟亲的士气,从长相儿看她们是姐妹“⻩头发紫嘴唇”是那孩子的姨。看上去她们像是有几个钱的人,突然暴发的那种,因此还顾不上掩饰骨子里的恶俗,她们更急于表现的是调动公众的注意力,注意她的财力和因此而占有的霸道。面对章妩这么个笨嘴拙舌的老太太,她们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呢。她们欲罢不能了。姐姐迎合着妹妹的话说是啊这年头什么怪事没有呀,是人不是人的都想把自己打扮成个人模狗样儿!
章妩被激怒了,她一劲使儿甩开孩子⺟亲的手说你们…你们太过分了,你们凭什么骂人!
孩子⺟亲说谁骂人了谁骂人了!
章妩说你,你们俩一块儿,人老了就该被你们这样骂吗?
“⻩头发紫嘴唇”说就骂你了你能怎么样,老不要脸老不要脸…
尹小跳就在这时拨开围观的人群看见了章妩。她看见她的⺟亲孤零零地在柜台前站着,她那面目全非的脸上是痛苦和无助。在那两个年轻力壮的女人跟前她显得懦弱而又抬不起头,她甚至丧失了为自己辩解的能力——何止此时此刻,她仿佛一生都不再有为自己辩解的可能。她孤零零地在完美而又冷漠的克里斯汀·迪奥柜台前站着,出了大丑一样地站着。她的背明显地驼了,右边肩胛骨也略微⾼出左侧,这让她更显得处于劣势。这人就是尹小跳的⺟亲。尹小跳从来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一种方式和章妩见面,这样的见面唤起了她心中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关怀和护卫的望渴。是的,对⺟亲她从来也没有关怀和护卫过,请求、怨恨、距离和漠视充斥了她和章妩的全部关系。內心声讨章妩从前对家庭的背叛穿贯着尹小跳的全部生活,也是她年年岁岁漠视章妩最响亮的理由。章妩接受着这漠视,对此她们⺟女心照不宣。
现在在百货公司的这个柜台,是那两个气焰嚣张的年轻女人醒唤了尹小跳內心深处⺟性的情感,她断定这确是一种⺟性的情感,女儿必得获得⺟性的情感才有可能善待和关爱她的⺟亲。
这样,当那两个女人正骂着章妩的时候尹小跳出现了,她毫不客气地挡在她们和章妩中间说,现在我替我⺟亲再次向你们的孩子道歉。不过我有点儿替你们害臊,你们当着孩子这样骂人,就是在教你们的孩子以后怎么骂你们!
尹小跳说完搀着章妩的胳膊对章妩大声说:妈,咱们走吧。
章妩步子踉跄地随尹小跳离开百货公司上了出租车,一坐到车上她就忍不住哭起来,就像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终于被大人领回家去的孩子。啊,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的长辈就是你的孩子!你必须具备这样的胸怀。
章妩哭着说,小跳,要不是你来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真是…我真是…她大把用着面巾纸,不断擤着鼻涕。自从她垫了鼻梁之后,她鼻腔內的分泌物就增多了,她总是擤鼻子。
她们到了家,进门之前章妩对尹小跳说:别跟你爸提起今天的事。
幸好尹亦寻不在,这使章妩立刻显得放松了很多。她走进卧室在床上躺下,尹小跳为她端来一杯水。
她躺着闭了一会儿眼,支起⾝子喝了半杯水,复又躺下对尹小跳说,小跳,你过来,坐在我眼前。
尹小跳搬把椅子坐在章妩床前。
章妩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看见我现在这种样子,我想也许我整容是个错误,是个彻底的错误。
尹小跳说妈,你安静一会儿,安静一会儿心里就舒服了。
章妩说你以为我为什么整容呢,我为了让自己好看?一开始我也搞不清楚,我的生活很无聊,后来参加了老年时装表演队,我想这是我整容的一个由头,我鼓励我自己把这当成最重要的理由。后来我才发现这不是最实真的理由,我整容的最实真的理由是为了,是为了让你爸喜欢。你知道你爸不喜欢我,很多年来我也不喜欢我自己。我幻想把自己变个样子,消灭从前的那个我。消灭了从前那个我就好像也消灭了从前的记忆,从前的很多记忆是不愉快的,你爸不⾼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说你知道。
尹小跳说我不知道。
章妩坚持说,反正你知道。我有点儿想讨他的欢心,但我又做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生活中我总是不对劲儿。从前的那个我已经没有了,可我现在的这张脸又是谁呢。你爸能够连续很多天不跟我讲一句话也不看我一眼,我不怪他。
只是他永远也不会相信,我改变容貌是为了消灭从前,让现在的他愉快。
尹小跳注视着枕头上章妩那张扭曲的有点儿不忍目睹的脸,她相信了她所谈的整容的缘由。她愿意理解她这种奇特的奋不顾⾝的心愿,尽管这一切仍然令人可气可恼。她还在这时想起了陈在的前妻万美辰,想起万美辰要把自己变成尹小跳的那些叙述。她们是要取悦她们的爱人的,她们荒唐,那荒唐里却也搅拌着痛苦的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