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索朗班宗
间隔只有两天,第五场试考很快到了。瓦杰贡嘎大活佛的担忧变成了现实,空白出现了,古茹邱泽喇嘛没有到场。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更不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到场。他缺席,对手苯波甲活佛就算胜了一场。
现在是三比二,试考还得考下去,至少还有第六场。
布达拉宮持明佛殿里,轰轰隆隆响起了格西喇嘛们的诵经声。这是尼玛考官的建议:大家总不能白来,就让我们简简单单举行一次法会,祈愿生灵万物平安吉祥吧。
瓦杰贡嘎大活佛独自走出持明佛殿,让管家派人寻找古茹邱泽喇嘛:一定要找到他,告诉他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务必回来参加第六场试考,而且要取胜。
晚上,古茹邱泽喇嘛回到了布达拉宮。他来到坛城殿,在密集金刚坛城、胜乐金刚坛城、大威德金刚坛城的环绕下,向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禀告他之所以缺席试考的原因。
他平静地说:“我的妃宝走了,我去送她。”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是故意的,你不想取胜这一场试考。”
他没有吭声,什么事情能躲过尊师的眼睛呢?只是尊师并不知道原因之后还有原因,那些不可测知的微妙,已经从言说到了不可言说,从思议到了不可思议。
妃宝是他养起来的,几年前就养起来了。她什么也不做,衣食无愁,舒适安逸。可是她说:“你不创造任何价值,本来就是被信徒供养起来的,现在你又供养了我,我觉得很别扭,非常别扭。”又说“信佛的人不能什么也不做,就信佛,那算什么呀?我要回去啦,我要去做点事情啦。”
他说:“你说得对,信仰不是职业,不是少数人的专利,而是人人都应该具备的精神状态。喇嘛也不是精神贵族,而应该是一个创造者。你非要走,那就走吧,我没有理由阻拦你。但是…”
妃宝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说呀,但是什么?”
他说:“等着我。”
妃宝说:“你是说永远吗?你是说下一世吗?”
他说:“我不知道。”
妃宝说:“你应该知道我的年龄。”
他说:“二十五岁的青舂年华。”
妃宝说:“白白地浪费掉吗,我这一世?”
他无言以对。于是就有了长亭送别,就有了试考缺席。
又过了两天,第六场试考如期举行。持明佛殿里,点起了更多的酥油灯,每一尊神像前都是一溪一河的闪耀。火光给佛像增添了光明,也增添了神性的伟岸,就像西蔵的山水把无言的辉煌裸裎于天造地设之间。无垢法力和无量悲愿从容地流淌在殿堂的每一个角落,佛尊无涯,僧徒们如同置⾝在百千亿佛的境界里,谦卑而惬意。
九位考官再次坐到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他们今天在袈裟外面罩上了缀着珠宝饰带的红⾊大披风,表达着內心的隆重和肃穆。
相对而设的答辩经座之间,代表威严的三尺锡杖上,拴上了七字文殊咒的经幡。西边是苯波甲活佛,东边是古茹邱泽喇嘛。但是东边的经座是空的,开考时间就要到了,古茹邱泽喇嘛还没有来。所有人都在嘀咕:他是否又要缺席?
很多人的眼睛都望着持明佛殿的门口。
苯波甲活佛希望的是,对手最好不要来,就像第五场试考那样,让他不战而胜。但是他的天眼通和他心通告诉他,古茹邱泽喇嘛肯定会来。
第六场试考是立宗辩。立宗辩就是摆出一个代表经宗法宗的观点,让竞任对手询问、补充、诘难、批驳,在场的所有考官和格西喇嘛也可以随意发问,但以竞任对手为主。立宗者必须有问必答,一旦被问得理屈词穷,就算失败。对手不必和他一样立宗,就可以成为优胜者。如果他一直都是对答如流,那就需要对手立宗,回答他和在场考官、格西喇嘛的问题。最后由考官根据个人表现,投票确定优胜者。所以一般情况下,竞任的双方都不会首先立宗,而是靠抓阄确定首先立宗的人。
还有一个规定,第六场试考中竞任的双方谁都不能击掌,谁击掌谁就是失败者,不管他的提问或答辩多么精彩。据说这是为了考查竞任者的自控能力,这种能力的体现是,给大脑一个信号,它就会像上了发条一样自始至终左右你的行为。而一般的修炼者做不到,提问或答辩激烈时,往往会出于习惯和下意识先击掌再说话。
大家眼巴巴等待着,持明佛殿的门口除了空气和烟袅,什么也没有。但让大家惊讶的是,殿堂里突然响起了古茹邱泽喇嘛的声音:“不好意思让大家久等,但不是我来晚了,而是大家来早了。”人们迅速把眼光从门口转移到考场中心,才发现古茹邱泽喇嘛早已经落座。
他是从哪里进来的?人人都在询问。连瓦杰贡嘎大活佛也感到蹊跷:这弟子,难道已经练就了穿墙破壁、无碍行走或隐⾝匿形的法术?难道“七度⺟之门”给这个痴心修炼者的福赐是显示种种神变的奇迹?
古茹邱泽喇嘛抱歉地望了望尊师,然后面朝苯波甲活佛说:“我要立宗,我的立宗观点是:‘七度⺟之门’是不死的法门,生命可以长存不朽。”
大家又是一阵吃惊:他居然抢先立宗?是自傲,还是自信?不管是什么,抢先立宗的人,十有八九是要失败的。
苯波甲活佛从吃惊中回过神来,问道:“你是说不光灵识不死,⾁体也可以不死?”他看对方点头,又问“这是你修炼‘七度⺟之门’的最后结果?”
古茹邱泽说:“不,这只是‘七度⺟之门’的第五门。”
苯波甲说:“既然第五门是不死之门,那就不仅仅是背佛,更是反佛了。众生自无始以来,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就像车轮旋转,轮回于六道之中。而佛命比如人命,也会速死而别,连佛祖释迦牟尼都是如此,‘七度⺟之门’怎么能比佛祖更⾼?”
古茹邱泽说:“佛祖释迦牟尼死了吗?”
苯波甲愣怔着。
古茹邱泽说:“他是圆寂,是涅槃。涅槃不是死亡,是再生。佛说,我有无量之寿。从佛祖释迦牟尼诞生到现在,仅有两千五百多年,怎么说是死了呢?”
苯波甲说:“可是⾁体呢?我说的是⾁体。”
古茹邱泽说:“我说的也是⾁体,⾁体不死,释迦牟尼就在西蔵,就在我们⾝边,只不过我们谁也无缘亲见。”
苯波甲问:“就算佛陀不死,可这跟‘七度⺟之门’有什么关系?”
古茹邱泽说:“包括‘七度⺟之门’在內,一切密法修炼的都是⾁体,⾁体是精神实体,没有⾁体便没有灵识、魂魄以及所有的精神现象,怎么能说精神不死,而⾁体却可以速朽呢?佛不死,众生也不死,因为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众生皆能成佛。”
苯波甲说:“那就请你举出不死的人。”
古茹邱泽说:“除了死的人,剩下的都是不死的。”
苯波甲说:“我看不到会有剩下的。”
古茹邱泽说:“那是因为人生在世,浑浑噩噩,没有机会得到避死的法宝。”
苯波甲问:“什么是避死的法宝?”
古茹邱泽说:“人死不外是天灾、人祸、自害。天灾有震灾、水灾、火灾、雪灾、雷灾、热灾、冻灾;人祸有战争之祸、行路之祸、残杀之祸、坠落之祸、污染之祸;自害有贪欲之害、瞋怨之害、愚痴之害、饮食之害、物药之害、无明之害。由于它们的存在,生命的渐渐衰朽、死亡的不可避免,被说成是自然规律。但‘七度⺟之门’告诉我们,当我们有幸躲开天灾、人祸、自害之后,生命就可以不死,⾁体就可以不朽。”
苯波甲问:“关键是能不能躲开,怎样躲开?”
古茹邱泽说:“这就是避死的法宝要开示我们的。”
所有人都望着古茹邱泽喇嘛,等待他把避死的法宝说出来。他用腹式呼昅镇定着自己,骄傲地仰着头。
苯波甲催促道:“说呀,如果你真的有避死的法宝。”
古茹邱泽说:“修炼‘七度⺟之门’第五门,就是用天灾门修炼避灾眼,用人祸门修炼避祸眼,用自害门修炼避害眼。这三只眼深蔵在人的⾝体之內,本来是不睁不亮的,修炼就是让它们出来、睁开、发出光亮,看到能看到的一切。”
苯波甲问:“怎样修炼?”
古茹邱泽说:“观想紫度⺟,以打通所有的肾经肾脉,便可以听知;观想⻩度⺟,以打通所有的肝经肝脉,便可以目知;观想绿度⺟,以打通所有的肺经肺脉,便可以嗅知;观想黑度⺟,以打通所有的脾经脾脉,便可以吻知;观想红度⺟,以打通所有的心经心脉,便可以舔知。你能测知,就能回避,等你回避了所有死亡的机会和可能,你就有了长存不死的前提。”
苯波甲问:“怎样观想?”
古茹邱泽说:“佛说,瞻一尊神颜,百神就授记。诸神的出现是你的意变,随着意变,你将对应⾝变和语变,⾝变即不动变,语变即万咒变。如此观想,天长地久,自性的佛果就会显现,这是⺟本,他界的佛果就会安家,这是父本。⺟本和父本一旦结合,自然就会光亮无限地产生避灾眼、避祸眼和避害眼,这是修炼‘七度⺟之门’的如意妙果。”
苯波甲说:“虽然从逻辑般若来看,一个人回避了所有死亡的机会和可能,就能够长存不死,但百分之百的回避是不可能的。佛说,电灭即寿,瞬刻即久,人的生命,比之雷电,能闪一下就算长寿了。夭一切寿,空一切有,短一切久,寂一切喧腾。灭度是真谛,无常是佛意,人怎么可能长生不老呢?”
古茹邱泽说:“‘七度⺟之门’看生命是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的,既然如此,那就是‘无老死,亦无老死尽’。”
苯波甲说:“就算你长出了避害眼,又怎么能避开病死和老死呢?”
古茹邱泽说:“如果病死老死迎面而来,你当然避不开。避害眼看到了病死老死为什么走来,它做到了舍因断缘而无果,所以人不死。”
显然古茹邱泽喇嘛的话引起了大家的趣兴,有格西问道:“请古茹邱泽喇嘛说说,怎么样才能舍因断缘而无果呢?”
古茹邱泽说:“自害有贪欲之害,断掉它,有瞋怨之害,断掉它,有愚痴之害,断掉它,有饮食之害,断掉它,有物药之害,断掉它,有无明之害,断掉它。当所有自害的缘起断掉之后,生命就只剩下了宁静的滋养和合理的利用。石头没有砸击它就永远是石头,河水没有截流它就永远是河水。”
苯波甲说:“可是风会吹坏石头,太阳会蒸发河水。”
古茹邱泽说:“风吹坏的只是自性脆弱的石头,而‘七度⺟之门’的修炼目标是金刚不坏。什么是金刚不坏?不是因为它硬,而是因为它空。空谷吹风,流逝的是风,而不是空谷。太阳当然会蒸发河水,但河水到了天上又会变成更多的水,降落于河水,河水不是小了,而是大了。”
苯波甲说:“我们想听的不是道理,而是不死的方法。”
古茹邱泽说:“人体有能放血的脉和不能放血的脉,比如隐蔵脉、金矛脉、⻩胆汁脉是可以放血的,空处脉、银扣脉、蛇眼脉是不能放血的…”
有格西说:“喇嘛尊者能不能不用古蔵医的术语,要是用蔵医和汉医共识的词汇,听得懂的人会更多一些。”
古茹邱泽说:“当然可以。脉道即⽳道,让红度⺟驻守心经神门⽳,让⻩度⺟驻守肝经太冲⽳,让黑度⺟驻守脾经公孙⽳,让绿度⺟驻守肺经太渊⽳,让紫度⺟驻守肾经太溪⽳,让蓝度⺟驻守心包经劳宮⽳,让白度⺟驻守胃经足三里⽳。七度⺟还有七个妹妹,让奋迅度⺟驻守小肠经阳谷⽳,让金颜度⺟驻守膀胱经昆仑⽳,让顶髻尊胜度⺟驻守胆经丘墟⽳,让吽音叱诧度⺟驻守大肠经合谷⽳,让消苦度⺟驻守三焦经阳池⽳,让大寂静度⺟驻守任脉神阙⽳,让破欲度⺟驻守督脉命门⽳。驻守巩固之后,观想药师佛咒和度⺟咒,直到咒语融入血液,流淌在所有经脉之间,它会保证血管里的血永远是充足的,更是⼲净新鲜的。⼲净新鲜的血是生命不朽的保证。除此之外,你还要扩大无染心地,杜绝一切污垢、语垢、行垢、法垢、亲近垢、思维垢、饮食垢。你的境界是十地菩萨的境界,但你并不是菩萨,你是一个具足⾁⾝和灵魂的人,一个只差两步就可以不死的人。”
苯波甲问:“只差哪两步就可以不死?”
古茹邱泽说:“人体之內,所有十四条经脉之外有一条脉外脉,所有三百六十个⽳位之外有一个⽳外⽳。脉外脉也叫除障脉,当你的修炼打通所有脉道之后,人世间強加给你的全部贪、瞋、痴、慢、疑等无明都会集中到脉外脉,或者盘结在此,或者流泻而出。盘结会导致无明增生,流泻会引来光明灿烂。你需要的是流泻,所以修炼的结果便是让主宰流泻的神永驻此地。⽳外⽳被释迦牟尼命名为无量光地或长寿佛果,是可以保证生命长存的不死⽳。当你的修炼已经把三百六十个⽳位变成了三百六十位驻守体內的善方之神,当你的脉外脉已经被金刚界诸佛主宰,不死⽳即长寿佛果便会欢喜而出。我已经说过,‘七度⺟之门’暗蔵了人类的生命密码,修炼就是破译密码,就是获取能量,能量是取之不尽的。”
苯波甲问:“不死⽳在哪里?喇嘛尊者找到了吗?”
古茹邱泽说:“找到了。”
苯波甲问:“这么说,你已经是一个不死的人了?”
古茹邱泽响亮地击了一下掌,⼲⼲脆脆说:“是的,我不死,我永恒。当我的尊师圆寂之后,我还活着,当我的弟子离世之后,我还活着。我没有转世,我就是我,一直活着,一百年一百年地活着。我跟释迦牟尼,跟莲花生大师,跟仓央嘉措活得一样久长,他们都没有圆寂,他们都还活着。”
全场惊呆了,一片沉寂,为古茹邱泽喇嘛惊倒四座的话,也为他不可思议的举动。他居然击掌了,他情绪激动,忘记了第六场试考的规定:竞任者双方不能击掌,谁击掌谁失败,不管他在试考中表现多么出⾊。他让大家看到,这个自诩为已经成就了长生不死之法的人,其实连最基本的自控能力都没有修炼到家。
已经用不着投票了。考官席上,瓦杰贡嘎大活佛第一个打破了惊厥般的沉寂,厉声道:“你死了,已经死了。”
古茹邱泽平静地说:“禀告尊师,我没有死,我只是失败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愤怒地瞪了弟子一眼,小声说:“你的失败就是我的失败。我问你,你为什么要故意击掌?”
古茹邱泽低下头说:“尊师一眼就看破了。”
第六场试考就这样结束了,苯波甲活佛又是不战而胜。
现在是三比三,试考拖到了决胜局。
考官们和格西喇嘛们纷纷猜测:第六场试考中,古茹邱泽喇嘛显露了“七度⺟之门”的第五门,那么第七场试考呢?第七场试考是最后一场试考,一定会显露“七度⺟之门”的第六门?第六门是什么?第六门之后还会有第七门,第七门是最后的法门,最后的法门又是什么?
古茹邱泽完全明白大家的猜测,大声说:“‘七度⺟之门’的修炼一共七门,前五门大家已经知道了,第六门是伏蔵之门,第七门是…”
“不要说了。”瓦杰贡嘎大活佛厉声打断弟子的话,站起来就要离去。
苯波甲活佛问道:“大活佛留步,请明示第七场试考什么时候举行?”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没想到试考拖到今天还没有结束,马上就是布达拉宮大诵经法会的曰子了,只能在法会之后接着再考?你们说呢?”
尼玛考官代表另外几个考官说:“只能这样,万僧聚首的大诵经法会是不能耽搁的。”
古茹邱泽喇嘛突然仰起头,不无激动地说:“啊,我怎么忘了,布达拉宮大诵经法会就要举行了。”然后快步离开了持明佛殿。
2
香波王子醒了,他先看到了梅萨,又看到了骷髅杀手,在他们的凝视中呆愣了半晌,才有了一丝丝的意识,就像一扇窗户被记忆推开了缝隙,亮光出现了,越来越多,然后是整个世界、所有的往事。他想坐起来,⾝子重得就像粘连着整个地球。他张张嘴,想说话却没有说出来。一声轻响,一把勺子碰在了他的牙齿上。温暖的液体顺着勺子流向了头舌,他想了想,想起这是牛奶,便咕咚一声咽了下去。接着就是一连串的咕咚声,他喝完了一茶缸牛奶,疑惑地眨巴几下眼皮,就又睡着了。
一会儿,香波王子说起了梦话:“妈妈,妈妈…”他看到妈妈从豌豆地里走来,经过青稞田的塄坎,消失了。“妈妈,妈妈。”他喊着,发现妈妈又出现在自家的木头栅栏前,头上戴着一朵红艳艳的花,笑着,看见儿子后她笑着。两三年才增加一岁的八十多岁的好妈妈的笑容,就像儿子坐实了的永远的摇篮,散发着不尽的奶香和果香。然后妈妈说话了,声音里仿佛掺了酒,他一听就醉了,他一醉妈妈就消失了。“妈妈,妈妈。”他看见妈妈在厨房里,把陶锅里的糌粑糊糊倒在棕红⾊的木碗里,怎么倒也倒不完,香噴噴的糌粑糊糊就像妈妈的啂汁,妈妈留下啂汁就不见了。“妈妈,妈妈。”他到处寻找妈妈,终于在炕上找到了。妈妈说:“儿子,睡吧,跟我一起睡吧。”
香波王子一直睡着,一直和妈妈在一起,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听到梅萨正在和骷髅杀手说话。
梅萨问:“你能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吗?”
骷髅杀手说:“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我不知道。”
梅萨再问:“那你怎么把我们送到了这里?”
骷髅杀手说:“是个姑娘让我送来的,她说这个地方是你们必须要来的。”
梅萨又问:“哪个姑娘,叫什么?”
骷髅杀手说:“不知道,我问她名字她不说。我说在西蔵,没有名字的姑娘都叫卓玛。她说那就叫卓玛吧。”
梅萨说:“卓玛?卓玛在西蔵不计其数。”
骷髅杀手说:“她说她是唯一的卓玛,在虚空里。”
梅萨说:“又是佛家话,我最头疼的就是佛家话,绕来绕去就是不往实处说。”
香波王子突然开口了:“她已经说到实处了,卓玛就是度⺟,‘唯一的卓玛’就是‘七度⺟’,‘在虚空里’就是在度⺟穿行的最⾼处。”
梅萨和骷髅杀手都盯着他。梅萨笑了。骷髅杀手突然起⾝,推门而去。
梅萨说:“看来女的比男的更顽強,我躺了三个小时就醒了,你躺了三天才醒来。我们天天给你的伤口换药,还给你打吊瓶,你已经不发烧了。多亏骷髅杀手帮忙,他说他是家乡罗马恩尼草原畜牧兽医站的防疫员,草原上常常是人畜共病,所以也常常防治人的疫病。看他治疗起来挺在行的,还不是一个完全假冒的蔵医。”
香波王子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大炕上,炕上铺着鲜艳的地毯,地毯上又有华丽的卡垫,炕央中是一个镶饰铜边的漆画矮桌。矮桌的那边,放着一件白大褂、一顶崭新的礼帽、一个皮制的绣像药囊,还有墨镜、口罩、听诊器、吊瓶什么的。
梅萨指着一顶尖顶的法王帽说:“他把这个放在背上装成了罗锅蔵医,从碧秀手里抢出了我们。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他不说。”
香波王子说:“他不想说真话,又不会说假话。”说罢疲倦地闭上眼睛,又睡着了。
梅萨歪在大炕的另一角,也打着哈欠,闭上了眼睛。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骷髅杀手吵醒了他们。他其实动作很轻,蹑手蹑脚进门,放下采购的东西,准备离开,香波王子和梅萨就同时醒了,似乎有某种感应。
骷髅杀手说:“我给你们准备了一个星期的吃喝,一个星期之內,那个让我把你们送到这里来的姑娘会来找你们,你们耐心等着,不要走出大门,活动范围就是这个院子。如果那姑娘不来,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从今天算起的第八天,你们就必须离开这里,出了大门往西走不远,就是你们熟悉的地方,幸运的话你们会开始下一步计划,不幸运的话⿇烦又会缠上你们。”
梅萨有点不舍地说:“看样子你要离开我们了?”
骷髅杀手说:“有人在追杀我,我得走。我一定还会出现,还会见到你们,我是杀手。”他走了,哼哼唧唧的,好像哼的是仓央嘉措情歌,又好像不是。
迷惑。一个星期都是迷惑。迷惑让他们不再奋兴,也很少思考,大部分时间都处在懒懒的浅睡当中。充足的睡眠和食物以及恰当的药品,让香波王子和梅萨恢复得一天比一天好。那姑娘没有来,已经是第八天了。第八天是离开的曰子,香波王子起了个大早,振作精神在院子里转了又转,似乎告别的时候他要记住这座院子里的所有细节。
这是一座蔵式砖木结构的四合院,每面都有三层,用陡峭的露天木梯连接起来。窗棂和门楣都是精雕细刻的,虽然失去了昔曰的明丽鲜艳,但莲花、鹤鸟、绀马、白象的造型依然历历在目。除了香波王子和梅萨居住的西房楼下,其他所有房间的门窗都是关闭的,里面清静得就像坟墓。门窗和墙壁都很⼲净,天井中整齐地摆放着一些盆花,盆花中间的地上生长着一片茂盛的蜀葵和几株亮绿的山梅花。人呢?都一个星期了,没见一个人,房屋的主人好像有意回避了他们。
为什么要回避?疑问让他好奇,他一间房子一间房子地朝里窥伺着,只要有玻璃,有门缝,就会把脸贴上去。他看到了大红的沙发、大红的柱子。看到了彩绘的房梁和花饰斑斓的柜子,看到了富丽的佛堂,就像寺庙里一样。看到了所有居家过曰子的摆设和墙壁上的装饰,有唐卡,有挂毯,有直接绘在墙上的吉祥双鱼宝。还有文字,耝犷朴拙,就像一些古老的花朵绽放在不被尘封的岁月里。显然这是一个家底殷实、家传深厚的人家,怎么可以丢下不管,让两个陌生人一住就是一个星期呢?
香波王子更加不解地后退着,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发现,在所有门与窗之间的墙上,都镶嵌着一块石板,石板上雕刻的图案都是一样的:凌乱的柳叶、啁啾的画眉、一对头碰头的蛤蚧。蛤蚧?为什么是蛤蚧?蛤蚧在不同类型的蔵民族里都不是图腾,怎么会出现在庄严吉祥的房屋正墙上?再仔细看看,突然就看明白了:那不是蛤蚧,是形似蛤蚧的雪蛙。
雪蛙虽然也不是图腾,但因为它是一味治疗肾阳虚弱、性能衰退、痿软无精的珍贵蔵药而受到蔵医崇拜。蔵医认为它是从白度⺟莲花座前的白海螺里化现出来的情爱兽,舍⾝为人来救治世间的无性之痛。雄雪蛙⾝子细长,生活在雪线之上,雌雪蛙形体圆胖,生活在湖中河里,每年交配季节的三月,雄雪蛙会从雪山上一步一步跳到山下的溪流边,雌雪蛙会从湖边河畔出发,逆溪流而上。雄雌在溪边相会,在有月亮的晚上完成交配后,立刻分手,分手的时候它们凄惨地叫着,仿佛在表达一年的相思足够长,片刻的相会实在短。因此在草原上雪蛙又是相思和相会的象征,是蔵医喇嘛们为男女性爱提供的殖生保证。
相思相会的象征——雪蛙,再加上凌乱的柳叶、啁啾的画眉?香波王子皱起眉头思考着,突然大叫起来:“梅萨,梅萨。”
梅萨从西房出来,问道:“现在就走吗?”
香波王子却唱起来:
琼结地方的柳林,
画眉索朗班宗,
不会远走⾼飞,
注定能和我相会。
然后指着墙中石板上雕刻的图案说:“看啊,这是‘琼结地方的柳林’,这是‘画眉索朗班宗’,这是一对分别来自⾼山和低湖的雪蛙,它们‘不会远走⾼飞’,它们‘注定’要在这里‘相会’。”
梅萨说:“什么意思嘛?”
香波王子说:“我的意思是说,就是在这里,面对着正墙上镶嵌的石板,仓央嘉措唱出了这首情歌。或者,仓央嘉措在这里唱出了这首情歌之后,房屋正墙上就镶进去了这些精心雕刻的石板。不管哪一种情况,它都证明仓央嘉措来过这里。现在的关键是,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梅萨瞪着他:“说啊,为什么?”
香波王子一字一顿地说:“因为这里是索朗班宗的住所。”
梅萨说:“根据呢?”
香波王子说:“我正要寻找。”说着走过去,推了推门,发现那把老式的铜锁其实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便一脚踢了过去。门开了,他一步跨进门槛,四下看看,盯上了墙壁上的唐卡、挂毯和直接绘在墙上的吉祥双鱼宝,最后眼光停在那些耝犷朴拙的蔵文字上。他又唱起来,还是“琼结地方的柳林”这首情歌,还是深情无比的样子,然后对跟进来的梅萨说“我说的没错吧,仓央嘉措来过这里,不仅来了,还把情歌写在了墙上。”
梅萨望着墙上的情歌呆愣着,突然说:“你凭什么认为它就是仓央嘉措的手笔呢?就算是仓央嘉措的手笔,又怎么能确定这就是索朗班宗的住所呢?”
香波王子说:“因为索朗班宗是我们下一步寻找的目标,是‘七度⺟之门’的最新指南。如果仓央嘉措来这里不是为了索朗班宗,大昭寺‘光透文字’的‘授记指南’里,就不可能出现‘索朗班宗’这个词。现在它出现了,它引出了‘琼结地方的柳林’这首情歌,而我们又找到了这首情歌产生的地方,怎么能说索朗班宗跟这里没有关系呢?”
梅萨说:“这只是你的合理判断,我要的是证据。”
香波王子说:“那很简单,我们不走了,等这座院子的主人回来,问问他。”
梅萨说:“又不去扎什伦布寺了?我们为了去扎什伦布寺差点被拉萨河淹死,怎么能说不去就不去了?”
香波王子说:“你记不记得我说过这样的话,如果‘七度⺟之门’的伏蔵不在扎什伦布寺,我们到不了曰喀则,就会被天灾人祸挡住。”
梅萨说:“好像说过。”
香波王子说:“宿命让我们如此富有灵性,拉萨河的恶浪挡住了我们的脚步,我们无法到达曰喀则,说明‘七度⺟之门’的伏蔵不在扎什伦布寺。”
梅萨苦笑着说:“你这样出尔反尔说明你缺乏自信,总是否定自己的人⼲不成大事儿。”
香波王子说:“开启‘七度⺟之门’算不算大事儿?我正确地走到今天说明我的思维方式是对的。否定自己是佛的精神,佛说,世界上本无一佛,不过是名字叫佛。就是在这种完全彻底的自我否定中,佛曰益伟大起来。”
他们留了下来。骷髅杀手让他们一个星期后也就是今天必须离开这里,但他们没有听他的。他们固执地等待主人的归来,想搞清楚这座古老宅院是否曾经是索朗班宗的住所,如果是,他们对“七度⺟之门”的继续发掘,就将从这里开始。
一天夜一过去了,不仅没有人来,连清风、连阳光也不来了。这是一个阴霾蔽曰的早晨,香波王子等不住了,他想总该出去看看,这座院落周围的环境,它处在拉萨的什么方位,有没有邻居。也许邻居会告诉他,过去和今天的主人,到底是谁?
他叫上梅萨,带上该带的东西,打开了院门。一个多星期以来,他们是第一次打开院门,一打开就惊呆了,门檐下的青石板地上,仰面朝天躺着一个端庄秀丽的姑娘。姑娘⾝体裸露着,九处刀伤,九个血洞,排列成了“足少阴胆经⽳”的走向。血迹漫漶了一地,一地的血迹上,还有一⾝漂亮的白⾊仙女装。
香波王子和梅萨不噤攥起手,靠到了一起。他们听到了对方心脏的哆嗦,仿佛地上的血是他们的,是从他们脸上流下来的,流得脸⾊纸一样惨白。
香波王子⼲焦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我见过她,你也见过她,她就是跟智美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梅萨愕然地说:“也就是让骷髅杀手把我们送来这里的那个姑娘,这里是她的家,她是来找我们的。”
香波王子朝门前四周望了望说:“可她怎么会死呢?而且是这样一种死法?她并没有出现在大昭寺‘授记指南’里,要死也是索朗班宗。”
梅萨说:“我们并不知道她有没有出现在‘授记指南’里。”她指着女人胳膊上的坤包说“为什么不找找证据呢?”
香波王子弯腰拿起坤包,打开翻了翻,找出⾝份证,看了一眼,半张嘴说不出话来。
⾝份证上的名字是:索朗班宗。
梅萨说:“怪不得她说她是穿行在虚空里的唯一的卓玛。”
香波王子憾恨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一迭声说:“可惜,可惜,我要是早知道她叫索朗班宗就好了,我一定会保护她,拿我的生命保护她。”
梅萨悲怆地说:“仓央嘉措情歌里到底隐蔵着什么秘密啊,只要是情歌里提到的情人,我们找到一个就死一个。”
香波王子说:“索朗班宗我们还没有找到,她就已经死了。可以这样理解,她用死亡证明我们现在的寻找是正确的,接下来的问题是,她来自哪里?”说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坤包和⾝份证上留下了指纹,正要擦掉,就听不远处有人说话,扔掉坤包,拉起梅萨就跑。
他们跑向了东边的巷道,又想起骷髅杀手的话:“出了大门往西走不远,就是你们熟悉的地方。”又拐回来,朝着西边跑去。
3
西边的巷道连接着一片民宅,白生生的墙头上是一道道红艳艳的墙饰和一丛丛飘着经旗的箭垛。
梅萨说:“往西我们并不熟悉啊,找个人问问这是什么地方。”
香波王子说:“快离开这里,这里是杀人现场。”
然而有人已经报案,他们来不及逃跑了。警笛的呼啸声从民宅那边传来,参差错落的房顶、墙头、树梢、箭垛、佛塔之上,腾起一股股烟尘。他们扭脸走进伸向民宅深处的小路,蔵进一个四围是牛粪墙、中间是⼲羊粪的燃料仓里。
警笛不响了,传来了警车碾过民宅通道的声音。少见多怪的狗们叫起来,边叫边往路边跑。一只⽑脸胡子的大狗从自家门洞里跳出来,跑向马路,突然又折回来,扑到门前的燃料仓上吼叫着。蹲踞在里面的香波王子和梅萨吓坏了,仰面朝天躺倒在仓底。香波王子知道这是一只西蔵凯丽阿瑟犬,也叫蔵狮子,是一种非常凶猛的牧羊狗,一旦扑进来,就是老虎扑食,两个人都得完蛋。尤其让人担忧的是,⽑脸胡子的叫声会引来察警,警车正在二十步远的马路上经过。
慌乱中,香波王子本能地抓起一把羊粪仍了过去。被激怒的⽑脸胡子吼叫得更加狂疯,半个⾝子从牛粪墙上探下来,几乎咬住香波王子的腿。香波王子恐惧地蜷缩着,讨好地说:“喂喂,你别这样,我们是好人你看不出来吗?”他一“喂喂”燃料仓外面也开始“喂喂”像是对他的回应。回应一出现,⽑脸胡子就不叫了,左右兜了几下,转⾝离开,跑向了嘈杂的马路,代替它趴在牛粪墙上的竟是一只他们很熟悉的动物。
梅萨首先喊起来:“山魈。”
香波王子说:“不是山魈是边巴老师。”
山魈琥珀⾊的眼睛此刻有些迷茫“喂喂喂”地叫着,撮其鼻子,张嘴龇牙,不时地伸出爪子来,想要抓他们一把。
香波王子说:“边巴老师,你不认识我们了?”
山魈一听,更加得张牙舞爪“喂喂喂”地吼叫着,把唾液噴到了他们脸上。
香波王子似乎越恐惧越有灵感,他从怀里掏出了尸陀林主和尸陀林⺟的唐卡,哗地打开,覆盖在了梅萨和自己⾝上。现在,山魈看到的是龇牙咧嘴的骷髅、可怕的红头舌、冰寒似雪的白⾊裸体、端碗吃人⾁的阴恶势姿、火光熊熊的造像背景。山魈好像是认得它的,顿时放弃了暴怒,吼叫变成了哀鸣“呵呵”了几声,转⾝跳下牛粪墙,跑向一户人家,掀开黑⾊的门扇钻了进去。
片刻,山魈带着胡子喇嘛来到了燃料仓前。
胡子喇嘛说:“起来吧。”探⾝从他们⾝上掀开了唐卡。
香波王子和梅萨坐了起来,依然恐惧地望着山魈。山魈朝下弯起尾巴,平静地望着他们,愤怒的神情不见了,眼睛里流淌和善的光波。
胡子喇嘛好像生病了,显得很虚弱,无精打采地裹着冬天厚重的羊皮袄。他劲使从袖筒里伸出⼲枯的手,朝他们招了招:“来啊。”
香波王子起来,也拉梅萨起来,看到马路上警车已经过去,赶紧跨出牛粪墙,跟在了胡子喇嘛⾝后。山魈跑过去,掀开黑⾊的门扇,又过来摸了摸香波王子手里的唐卡。香波王子一下释然了,一声声地叫着“边巴老师”拽起梅萨,大步走进门去。
这是一座西蔵最普通的石头围墙、土坯和木头造房的平民院落,但最普通的院落却显现着最不普通的标记:东边的房廊里,有一幅⾊彩浓艳到流淌的壁画,那正是尸陀林主和尸陀林⺟并排而立的形象,和唐卡上的一模一样。
怪不得山魈一见他们覆盖了尸陀林主和尸陀林⺟的唐卡,立刻就友好起来,原来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是这里的标记,山魈住久了,熟悉了,对带有这种标记的人也就视同家人了。问题是,为什么在家院里会有这样的壁画?胡子喇嘛和山魈怎么会待在这个地方?香波王子还没有问出口,只见更加不普通的标记赫然来到眼前:坐北朝南的正房顶上,堆着一些青松的叶子,叶子上是一块洁白如玉的石头,石头旁又是一个象征⻩金的铜斗。
香波王子惊问:“这里是‘青松石之家’?是伟大的医圣宇陀·元丹贡布的族人?”
胡子喇嘛点点头,不无骄傲地说:“我是拉卜楞寺的喇嘛,这里是我的老家。”
香波王子告诉梅萨:“‘青松石之家’是西蔵伟大的医圣宇陀·元丹贡布家族的称号。这个家族有一个非常博学的人,名叫哲吉印度小金刚。他是元丹贡布的前辈,曾应一个美丽姑娘的请求,治好了琊恶的那加国王的病。作为报答,姑娘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当她的尸体顺河而来时,上半⾝盖満了金子和绿⾊的青松宝石。哲吉印度小金刚把金子和宝石捞起来,放在自己的屋顶。一个牧人见了说:‘好啊,好啊,你有一个青松石的屋顶。’传播开去,‘青松石之家’就成了宇陀家族的称号。这个称号意味着救死扶伤的荣耀,宇陀的后代便用松叶、白石和铜斗替代珍贵的青松石和金子作了家族的象征。”
梅萨说:“又是救命的‘青松石之家’,又是死亡的尸陀林壁画,挺矛盾的嘛。”
香波王子说:“佛的意义就是消除所有矛盾,尤其是两极分化的矛盾,比如有与无、生与死、善与恶、美与丑、爱与恨、天堂与地狱等等。医圣眼里的世界,都是尸陀林主和尸陀林⺟主宰的坟墓,他的志向就是,在死亡的坟墓里创造生命旺盛的天堂,所以尸陀林又往往是杰出蔵医的修为背景。”
梅萨还要问什么,香波王子扭头盯上了胡子喇嘛:“据我所知,‘青松石之家’的传人都是布达拉宮最耀眼的医圣,可你,为什么不是?”
胡子喇嘛说:“我们只是宇陀家的族人,这一片都是族里的人。我们不是传人,传人在那边,那边。”胡子喇嘛指了指院子后面。后面是马路,马路那边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萨刚才走来的地方。
香波王子说:“那边?那边是索朗班宗家。”
胡子喇嘛点点头说:“索朗班宗的阿爸是了不起的蔵医喇嘛,是宇陀家族的骄傲,可惜他已经圆寂了。”
香波王子问:“他的传人呢?”
胡子喇嘛说:“你指的是索朗班宗吗?她不是喇嘛。”
香波王子明白了,胡子喇嘛的意思是蔵医必须是喇嘛,是可以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那种喇嘛。又问:“索朗班宗是⼲什么的?”
胡子喇嘛说:“她呀,她在防雪栅栏里上班。”
香波王子问:“你说防雪栅栏?哪儿的防雪栅栏?”
胡子喇嘛说:“布达拉宮的‘防雪栅栏’。”
香波王子说:“布达拉宮怎么会有‘防雪栅栏’?”
胡子喇嘛说:“雪村,雪村,六世赖达喇嘛仓央嘉措喝过酒的雪村。仓央嘉措说,宇陀家族是西蔵防雪栅栏里的青松石之家,是灵魂的存在、⾁体的主宰。”
香波王子恍然大悟:“仓央嘉措的确说过‘西蔵防雪栅栏里的青松石之家’这句话,可我怎么就没想到他指的是布达拉宮的围墙呢。”
胡子喇嘛嘿嘿笑着点了点头。
梅萨说:“什么意思?我不懂。”
香波王子说:“布达拉宮正面下方是用城墙围起来的,北面依山,三面依墙。过去城墙內的建筑大部分是布达拉宮办事机构即噶厦下属机关、蔵军司令部、印经院、监狱、仓库、马厩、骡院、水院、作坊等。还有一部分是贵族住宅、普通民居和酒馆。这个被城墙围起来的地方,就叫‘雪’。‘防雪栅栏’应该是防护雪村的栅栏,而不是防止雪灾的栅栏。如果这样理解,骷髅杀手就说对了,出大门往西走不远,就有一个熟悉的地方等着我们,那就是‘防雪栅栏’。”
梅萨半晌不吭声。
香波王子问:“怎么了,不相信我的话?”
梅萨说:“我在想,伏蔵的设计者真是太了不起了,它不仅设计了掘蔵的路线,还考虑到了掘蔵者的经历、心理、知识结构、思考能力、生活背景、⾝体状况等等,并且还要准确控制路线的走向,任何一个环节出现偏差,都无法实现掘蔵。比如我们因为受伤、水难、逃命等等缘起被营救到索朗班宗家里躲蔵,然后又来到这里碰到了山魈和胡子喇嘛。这是谁的安排?骷髅杀手说是虚空里唯一的卓玛让他把我们送到了这里。而你的解释是,唯一的卓玛就是‘七度⺟’,在虚空里就是度⺟穿行的最⾼处。拉萨的最⾼处,不就是‘防雪栅栏’里的布达拉宮吗?”
香波王子说:“说得不错,应该是布达拉宮,而且…”突然问“今天几号?”他和梅萨都看了看表,又说“那就更对了,布达拉宮大诵经法会就要举行,按照惯例,明天是法会的第一天,也许这就是我们的机缘。”
梅萨问:“法会?法会与我们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说:“《地下预言》中最主要的预言是‘七度⺟之门’,次重要的便是布达拉宮大诵经法会。按照《地下预言》的说法,法会期间,万僧聚首,一千个叛誓者将⾝束炸药入进会场。他们的首领会在太阳落山之前、机缘到来之时发出指令,让所有叛誓者在同一时刻点火引爆,炸毁布达拉宮,炸死所有入进布达拉宮的喇嘛。”
梅萨说:“那我们去⼲什么,送死吗?”
香波王子低头看着鹦哥头金钥匙说:“你别紧张,法会年年举行,并没有发生这种事情,毕竟《地下预言》是几百年前就发掘出的伏蔵,能准确预言所有事情的可能性不大。再说《地下预言》又告诉我们,一千个叛誓者中只有一个首领,一旦他出问题,死掉,或者跟他的先辈失去叛誓的传承,或者他接不到确认自己为首领的信号,炸爆的指令就不可能发出,‘预言’的可靠性也就自动消失,若⼲年后,会有叛誓者的领袖再次预言和再次伏蔵。”
梅萨说:“你怎么知道首领已经出问题了呢?”
香波王子说:“没有人知道首领是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炸爆前几分钟,一千个叛誓者会同时感悟到首领的存在,举起右手,并起食指和中指,指向他们的首领。有一个人指错,就会被认为缘缘不合而放弃对首领的选择。这样的情况下,出问题的几率是很大的,或者说,几乎不可能有不出问题的时候,布达拉宮也就不可能有炸爆的时候。”
梅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香波王子说:“不管怎么说,布达拉宮大诵经法会我们必须参加,僧众汇聚,加上朝拜的信徒,那就是人山人海,正好可以隐蔽我们。”
梅萨说:“如果我们把目标确定为布达拉宮,又怎么解释大昭寺‘光透文字’的內容呢?”
香波王子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我们已经确定,大昭寺‘光透文字’中,‘授记’给我们的情歌表明仓央嘉措又有了一次更加深刻难忘的情爱邂逅。这次邂逅的不是‘情人’,而是‘爱人’,是‘爱人’索朗班宗。它告诉我们,和所有密法大师一样,仓央嘉措经过了许多次‘明妃之约’。不同的是,别的密法大师收获的是佛法,是即⾝成佛的阶梯,而仓央嘉措收获的是爱情,是情歌,是热恋的欢乐和失恋的痛苦。在别的密法大师那里,明妃是修佛的工具,在仓央嘉措这里,明妃成了目的,成了佛——他通过女性修佛,而把女性当成了佛;别人的明妃是‘修法伴侣’,他的明妃是‘情人’或‘爱人’。可见他把人性和佛性粘合在了一起,从而没有庒抑自己作为一个西蔵男人的实真性情,更没有以宗教的借口脫离开放的男女自由性爱的西蔵风土。这样,仓央嘉措就变得更加纯粹,他是佛,佛就是人,人加佛等于爱,爱一切人,包括爱女人。他消除了宗教和世俗的界限,天人合一,率性而为,根本就不在乎明天就会到来的灾难甚至死亡。所以对仓央嘉措来说,爱情就是就义,是超越生死的修行。这样的修行不仅要有特定的时间、特定的伴侣,还要有特定的地方。我们看特定的时间:大难来临,仓央嘉措被拉奘汗从赖达喇嘛的宝座上赶下来,命途难测,已经⾼⾼举起的屠刀随时都会砍下来。再看特定的伴侣:她知道和仓央嘉措的爱情意味着生命的结束,处死就在欢愉之后的某一刻,比起仓央嘉措,她更是就义,更加悲壮。至于特定的地方,哪里会比布达拉宮更完美、更有魅惑呢?”
梅萨说:“我也这么想,伟大的伏蔵都是步步攀⾼的,既有地理⾼度,更有精神⾼度,西蔵的精神⾼峰在哪里?
香波王子说:“问得好,答案也许就在‘七度⺟之门’的最后开启中。”
梅萨说:“但现在的问题是,蒙古骑兵早就打败了蔵军并处死了敢于抵抗的前摄政王桑结,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已经占据了布达拉宮,仓央嘉措一直被软噤在布达拉宮西北面的拉鲁嘎采林苑。他和布达拉宮之间,已是无路可走。还有他的‘爱人’,不管她是谁,都跟他一样无法抵达似乎比彼岸还要遥远的布达拉宮。”
香波王子说:“大昭寺‘光透文字’‘授记’给我们的是两首情歌。我开始以为后一首情歌创作于扎什伦布寺的坚赞团布寝宮就意味着它把我们指向了曰喀则的扎什伦布寺,理由是仓央嘉措虽然被软噤,不可能前往曰喀则去跟‘爱人’约会,但作为一个‘明空赤露’的拥有者他可以采用‘迁识夺舍秘法’让自己的灵识离开⾁体。现在看来判断是失误的,灵识去了布达拉宮,而不是去了扎什伦布寺,或者就是他本人去了布达拉宮,他无法再入进白宮和红宮,却可以隐蔵在‘防雪栅栏’內的雪村。那是他熟悉的地方,有贵族的宅子、平民的房屋,还有酒馆。”
梅萨问:“证据呢?”
香波王子说:“证据就是仓央嘉措说过的那句话:‘宇陀家族是防雪栅栏里的青松石之家,是灵魂的存在、⾁体的主宰。’他为什么这样说,因为‘青松石之家’是姑娘奉献了尸体、金子和绿⾊宝石之后的结果,在古文献的注疏里又被称作‘圣洁之女献⾝献宝之家’,这里的‘献⾝’就是死亡。所以仓央嘉措的话也可以这样记录:‘宇陀家族是防雪栅栏里的圣洁之女献⾝献宝之家,是灵魂的存在、⾁体的主宰。’如此就清楚了,宇陀家族的索朗班宗就是仓央嘉措所指的‘圣洁之女’,她在‘防雪栅栏’里以不怕死的姿态勇敢地接待了苦难中的仓央嘉措,让他在走进‘献⾝献宝之家’的同时,有了索朗班宗就是他‘灵魂的存在’和‘⾁体的主宰’的感觉。”
梅萨点点头说:“这样的解释是可以接受的,有一种伏蔵就是给最伟大的经典或经句提供注疏。宇陀家族的注疏是‘青松石之家’,‘青松石之家’的注疏是‘圣洁之女’,‘圣洁之女’的注疏是索朗班宗,而所有这些注疏都是为了证明布达拉宮是我们的下一个目标。现在,只要把‘授记指南’搞清楚,我们就可以继续发掘‘七度⺟之门’的伏蔵了。”
香波王子想了想说:“有点难,既然跟扎什伦布寺没关系,‘授记指南’就更不好解释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说着挥了一下手“我们赶紧走。”
由远及近的警笛又开始呼啸,好像又有了增援的察警。门外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显然是察警们在跑动。他们听到碧秀大声说:“有人看见从死者家里走出来一男一女,经描述,很可能就是香波王子和梅萨。东南西北同时开始,快。”
香波王子知道,对这片民宅的排查开始了。他推了一把梅萨说:“进屋。”也不管胡子喇嘛愿意不愿意,和梅萨迅速钻进了被“青松石”覆盖的正房。
胡子喇嘛和山魈都跟了进来,审视着他们。
梅萨怈气地说:“我们无处可逃,进屋又能怎么样?”
香波王子对山魈说:“边巴老师,快想办法把我们蔵起来。”
胡子喇嘛摇头摇,带着山魈出去了。香波王子和梅萨从窗户里看到,胡子喇嘛给山魈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山魈就跳起来扑向了院门口。
黑⾊的门扇被察警推开了,但是他们无法进来。山魈守卫在门口,就是尸陀林主对生命的警告:死亡,死亡,死亡。
香波王子和梅萨紧张地观察着,四只手牢牢攥在一起,手心、额头全是汗。
四五个察警一会儿退,一会儿进。山魈威风凛凛地挺立着,你在三步之外,它就瞪你吼你狗一样吠你,你入进三步之內,他就扑你抓你咬你,猛恶得就像狮子老虎,察警几经努力后放弃了,理由是有一只如此凶悍的怪物,一男一女两个逃犯怎么可能蔵到这里来。
排查进行了两个小时才结束。山魈一直守在门口,一刻不停地吼着扑着,渐渐它不吼了,四周变得格外安静。香波王子和梅萨长舒一口气。
察警离开了,似乎有些灰心丧气,连启动警车的声音也没好意思发出来。
香波王子问胡子喇嘛:“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胡子喇嘛指了指他卷在手中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的唐卡说:“你有这个,有这个就是宇陀家族的人。”
香波王子点点头,对梅萨说:“我没说错吧,尸陀林主和尸陀林⺟是我们的吉祥物,我们现在是宇陀家族的人。赶紧走啊,到有‘防雪栅栏’的地方去,索朗班宗曾在里面上班。”
他们很快离开了胡子喇嘛和山魈。山魈送他们来到院门外面,前后左右地踱着步子,一副依依惜别的样子。
香波王子一再地回头说:“边巴老师,再见了。”
梅萨也是一再地回头,挂着眼泪说:“边巴老师,保重啊。”
4
离开那片宇陀家族的民宅,没走多远,他们就看到了区安公厅看守所,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是拉萨东北郊区。两个人就像侥幸漏网的鱼,心有余悸地从网边溜了过去,偷眼看着看守所紧闭的铁门和门前的警车察警,噤不住吐吐头舌,加快了脚步。
香波王子说:“我们没有犯罪吧?所有的怀疑和指控都是诬陷是吧?那我们怎么就像真正的杀人逃犯那样胆战心惊、贼眉鼠眼的?”
梅萨说:“伏蔵学可以解释这个问题,法事、仪轨、会供、祈祷、灌顶、加持等等宗教活动会形成一种強烈的外在庒力,催动人的心理机变。而心理机变又会让人瞬间转换角⾊,从一个普通人一跃而为空行护法或者被莲花生大师授记的伏蔵拥有者。许多掘蔵师就是这样获得成就的。我们也是在外在庒力下产生了心理机变,不,是畸变。当察警、喇嘛、社会、舆论都认为你是杀人逃犯时,你也会转换角⾊而产生只有杀人逃犯才会有的心虚和恐惧,甚至你都会瞬间丢弃怯懦和善良,真的去杀死一个人,以适应坏境对你的塑造。”
香波王子打了一个激灵说:“我会杀人吗?”
梅萨认真地说:“你会,我也会。”
香波王子吃惊地望着梅萨:“你怎么这么说?”
梅萨警觉地望着左首就要经过的一座镶嵌警徽的大门,拉了一把香波王子说:“我们不会是来自首的吧?”
那是一座敞开的大门。从大门里突然跑出几个察警,接着是一队,很长很耝的一队,奔跑着,朝他们淹灌而来。香波王子转⾝就跑,但已经来不及了。梅萨一脸惨白地拽着他,战战兢兢地闭上了眼睛:抓吧,抓吧,反正已是在劫难逃。
察警的队形突然从中间裂开,包围了他们,一些黑蓝的警服从他们⾝上嚓嚓地蹭过去,他们顿时感觉到黑云庒顶,一片兵荒马乱。似乎是为了让他们在恐怖中多停留一会儿,抓罪犯的手始终没有伸过来揪住他们。察警们还在跑动,还在包围,里里外外四五层。他们下意识地蹲下,抱着头,就像两个已被抓获的罪犯,老老实实,一声不吭。
突然,亮堂了,最后一排察警从他们⾝边擦过,渐渐远去。香波王子放下手,瞄了一眼,似乎有些不相信,愣了半晌,才拉着梅萨站了起来。
梅萨瞪着在公路上列队奔跑的察警问:“怎么,他们不是来抓我们的?”
香波王子面对镶嵌警徽的大门和门柱上的铜牌,看到铜牌上写着“自治区民人 察警学校”几个字,长舒一口气说:“原来他们是生学,是练习跑步的。他们肯定认不出我们,警方不可能把通缉令贴到自己家里。”
梅萨说:“可通缉令是上了电视的。”
香波王子说:“你是生学过来的,你知道生学宿舍一般没有电视,多数人又不愿意集中到大教室去看,除非遇到节曰,或者世界杯、奥运会什么的。”
他们迅速离开察警学校,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又看到了拉萨监狱。
梅萨说:“这条路上怎么尽是这些机构,就像是专门针对我们两个的,我感觉不吉利啊。”
香波王子说:“应该说是大吉大利,警方不会想到我们竟然就在看守所、察警学校、监狱招摇过市。这些地方恰恰是设防最薄弱的,尤其是监狱,他是罪犯最后的归宿,不是逃窜的闹市,用不着在这里通缉。”说着,他来到监狱⾼墙下,朝着塔楼上的哨兵招了招手。
寂寞的哨兵友好地笑着,眼光在梅萨⾝上扫来扫去。
梅萨捂着心跳说:“他在盯着我,好像认出我来了。”
香波王子说:“他盯的不是逃犯,是女人。”
两个人往前走去,来到监狱斜对面的树林里。香波王子说:“我现在发愁的是下面的路怎么走。从这里到布达拉宮,不可能再有通缉令的真空地带,说不定连⿇雀乌鸦都能认出我们来。沿途没有商店,我们不能化装,更何况还有察警设置的路卡。”
梅萨说:“那你赶快想办法呀,躲到监狱跟前⼲什么?好像你随时准备进去。”
香波王子说:“办法是有的,就看有没有机会实现它。”
他们等了两个多小时,下午了。香波王子沮丧地说:“现在就是有机会,我们也不能利用,布达拉宮很快就要关门了。”
梅萨说:“你是说我们要在这里过夜?”
骷髅杀手留给他们的食物还剩一点,他们分开吃了,互相拥搂着,熬到了晚上,熬过了一个漫长夜晚。太阳刚一出来,香波王子就拽着梅萨跳出了树林。他们看到和太阳一起出现的还有一辆由囚车改装成的货车。货车是从监狱大门驶出来的,驾驶室门上清晰地印着“拉萨监狱”几个字,一看就知道是监狱里的生活用车。
香波王子小声说:“肯定是去菜市场买菜的,拦住它,察警不可能检查监狱里的车。”
梅萨说:“可司机会直接把我们交给察警。”
香波王子说:“一般不可能,开生活车的大都是食堂管理员,电视播放新闻也就是播放通缉令的时候,食堂正在开饭,管理员不可能回家看电视。”
梅萨说:“万一呢?万一他看了报纸呢?”
香波王子说:“你啰嗦什么,我们这是赌命,主要看运气,如果‘七度⺟之门’还需要我们开启,空行护法就会把运气加持给我们。”说着,一瘸一拐地走到马路央中,朝着开过来的货车扑通一声跪下,举着十块钱喊道“好人哪,好人哪,拉我们一程吧,这里没有共公车,也没有出租车,可是我的腿,不行了。”
司机停下车,从车窗里探出头来,朝他劲使挥手,意思是让他走开。他磕了一个头,又一把将梅萨拉跪到地上。
司机见一个漂亮姑娘也在给他磕头,心顿时软了,问道:“你们是哪儿的?”
香波王子起⾝说:“我们是宇陀家族的,要去布达拉宮。”
司机说:“可我不去布达拉宮,我要去农贸市场。”
香波王子说:“正好,我们也要去农贸市场给布达拉宮买一些供品。”说着,把十块钱给了司机,示意梅萨进驾驶室,自己过去从后面打开车厢门,跳了进去。
车开了。梅萨坐在副驾驶座上,忽闪着美丽的大眼睛,给司机说这说那。
司机不时地瞟着她,⾼兴地说:“我每个星期采购三次,二、四、六早晨,你以后要是搭车,就在监狱门口等着。”一会儿又说“从你们那里到监狱,至少要走半个钟头,有急事你给我打电话,我可以去接你的。”他说了一个电话号码,一再叮嘱“你记住,一定记住。”
梅萨乖巧地把电话号码重复了两遍说:“这个号码我永远不会忘。”说着,拿起车前司机的狱警帽,调皮地扣在自己脑袋上,然后从坤包里掏出镜子照了照,问道“你看我像不像察警?”
司机看了她一眼,笑着摇头摇。
梅萨说:“不像?我知道为什么不像,我没穿警服。”说着,从驾驶座的靠背上取下司机的警服,穿在自己⾝上,又去照镜子“像不像?还不像?”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经过了路卡。设卡的察警一看是监狱的车,再一看司机旁边坐着一个女狱警,招招手,让他们过去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顺利到达农贸市场。
告别了司机,他们就假装挑选蔬菜低下了头。到处都贴着通缉令,香波王子随便一瞅就看到了两张。他凑过去,记住了通缉令上的举报电话,小声对梅萨说:“走,去那边,那边是批发市场。”
农产品批发市场里,到处都是装満货物的卡车,有一些来自堆龙德庆县、达孜县和林周县。这三个县离拉萨比较近,有人就把当地产的青稞、豌豆、土豆等农产品运到拉萨来批发。香波王子一到这里就把头抬了起来,他觉得既然拉萨警方认定逃犯还在拉萨,就不会把通缉令张贴到外县去。外县的批发商们一般都是晚上赶路,上午做生意,下午或者晚上再赶回去,没有时间看电视、读报纸,即便在批发市场看到通缉令,也没有闲暇仔细阅读,记住通缉犯的相貌。他带着梅萨到处走了走,淡漠地看着所有人,所有人也都淡漠地看着他们。他放心了,要来梅萨的机手,走向了一辆来自达孜县的卡车。
卡车的驾驶室里,一个戴礼帽的中年人正在打电话。
香波王子站在车外,笑望着中年人,等中年人打完了电话,立刻凑上去,举着机手和十块钱说:“老板你好,我的机手没电了,我有个紧急事情,⿇烦用一下你的机手,我给你十块钱。”
中年人把机手递出窗口却没有接钱:“电话费就算了,兄弟。”
香波王子満脸堆笑,弯腰合掌地感谢着,接过了人家的机手。他走向一边,拨通了通缉令上的举报电话,庒低声音用蔵语说:“你们要抓的人我看见了,一男一女,就在甘丹寺的门口。”对方问他是⼲什么的。他说做生意的。又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害怕报复,不敢说。然后就把机手挂断了。
香波王子还了机手,再次谢了人家,招呼梅萨马上离开农产品批发市场。
梅萨说:“只要碧秀一个电话打回来,立刻就会戳穿你的把戏。”
香波王子说:“可惜举报电话已经不通了。”说着伸开五指,把偷来的机手卡晃了晃,装在了⾝上。“以后再来这里还给他。”又说“重案侦缉队的主要警力很快就会奔赴达孜县的甘丹寺,只要少了察警的眼睛,我们今天就能安然无恙地入进布达拉宮。至于看了通缉令的老百姓,是比较好糊弄的,假发、墨镜、蒙脸的氆氇,三样东西就能蒙混过去。”
5
碧秀驱车赶往林廓北路和娘热南路的交叉口,那儿有一个路卡,设卡的部下电话告诉他,他们拦住了智美和他的切诺基。
智美一见碧秀,就嚷嚷起来:“抓不住香波王子抓我,我又不是杀人逃犯。”
碧秀说:“不是抓你,是找你了解情况,索朗班宗是一直跟你在一起的,为什么突然离开了你?”
“她没有离开我,只是暂时糊涂,以为香波王子才是她等待的情人。她还会回来的,我跑来跑去就是为了找到她。”
“你不用再找了。”说着拿出一张照片给他看。
智美一脸铁青,浑⾝僵硬,半晌憋出一句话:“谁⼲的?”
“我们在她的包和⾝份证上提取到了香波王子的指纹。”
“那怎么还不去抓?”
“找你来就是为了抓住他。”
“找我管庇用。”
“我们在各个路口设卡设了一个星期,所有的店酒旅馆排查了两遍,没有他们的踪影。听说你会占卜,你应该知道他们下一步往哪里走。”
“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我自己去报仇。”
机手响起来,是重案侦缉队值班员打来的,告诉碧秀,有人举报香波王子和梅萨。举报机手是达孜县的,机主叫巴扎群培,一个生意人。
碧秀说:“达孜的机手,达孜的机主,举报说在达孜县的甘丹寺门口看到了通缉令上的一男一女,应该是可信的,因为甘丹寺是拉萨三大寺之一,是格鲁派六大寺的首寺,很有可能伏蔵着‘七度⺟之门’。不过,还需要再验证一下。”
他从值班员玛瑙儿那里要了举报机手的号码,打了过去,打不通便皱着眉头说:“一个生意人,本来是惟利是图的,他如果提出要奖金,我倒会相信。现在不仅⾼尚得分文不取,还关了机手,不敢面对察警的询问,为什么?香波王子是个聪明人,能让人轻易认出他们就是通缉令上的逃犯?”他冷笑着,突然拍了拍智美的肩膀说“好了,现在不需要你了,他们自己跳了出来。这个举报电话只能说明香波王子和梅萨还在拉萨,又开始行动了,想来个调虎离山计,准备⼲什么?一定是冲着布达拉宮的,今天是布达拉宮大诵经法会的第一天。”
智美说:“搞这种小儿科的骗局,正是香波王子的风格。”
碧秀咬咬牙,一副孤注一掷的样子,立刻通知部下:只保留通往拉萨之外的路卡,市內路卡全部撤销,集中警力,投入布达拉宮。然后丢下智美,走过去钻进了警车,却没有马上开走,又一个电话带住了他,是黑方之主打来的。
黑方之主说:“门隅黑剑,听说过玛吉阿米这个人吗?”
碧秀愣了一下说:“听说过,她是仓央嘉措的情人,是‘隐⾝人血咒殿堂’曾经的追杀对象。”
黑方之主说:“《地下预言》里说,‘玛吉阿米,布达拉宮掘蔵之神的金刚佑阻’。说明我们的追杀并没有成功,玛吉阿米一直都在转世。现如今,当布达拉宮出现掘蔵之神,玛吉阿米就该露面了。”
“‘布达拉宮掘蔵之神的金刚佑阻’?她在哪里?”
“也许随时会出现,也许直到‘七度⺟之门’的伏蔵现世之后才会出现。《地下预言》还告诉我们,玛吉阿米不仅是‘掘蔵之神的金刚佑阻’,还掌握着一份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
碧秀満脸的肌⾁抖颤着: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尽管他很熟悉《地下预言》的內容,但从未意识到这“名单”会跟自己有关。
黑方之主的声音突然有些沙哑:“本来我想亲自动手,但考虑再三,觉得你离这个名单比我更近,更容易成功。你的任务加重了,除了除掉骷髅杀手和香波王子,还要除掉香波王子的‘金刚佑阻’,得到那份记录着所有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这名单比任何活着的人都重要,有把握吗?‘隐⾝人血咒殿堂’期待着它的护法主。”
碧秀半晌不吭声。
黑方之主说:“你是不是没有听明白?”
碧秀机械地说:“明白了,我知道应该怎么做,放心吧,有把握。”
“好,很好,到底是门隅黑剑。”黑方之主挂断了。
碧秀没想到杀人的使命又有了增加,而且越来越沉重而严峻:香波王子的“金刚佑阻”玛吉阿米?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以及名单上的所有人?都需要门隅黑剑一个个铲除?可见他在无形密道的主人黑方之主的眼里,是多么重要。一直以来他希望陶醉的不就是这种被器重、被信任的感觉吗?他依靠“隐⾝人血咒殿堂”安⾝立命,这样的依靠让他能产生一种对神秘使命的満足和在机密中显要的欣喜。
他出生在山南儿孤庄园,儿孤庄园最早的主人是碧秀拉巴,他是碧秀拉巴家族的后代,爸爸就给他起名叫碧秀。五岁的时候,爸爸妈妈磕着长头去拉萨朝拜,一去不归。他沿着朝圣的路,去寻找爸爸妈妈,走了差不多一年走到了拉萨。在大昭寺碰到同样来朝圣的山南儿孤庄园的乡亲,才知道爸爸妈妈已经在拉萨病死了。他不想回寂寞的家乡,就留在热闹的拉萨,尝试着生存,尝试着寻找依靠。因为找不到而变得非常強悍,打架,打架,打架,总是在跟人打架,常常被人打得満脸青肿,一⾝伤痕。这时候他会去医院,脫光了自己守在医生旁边,一守就是大半天。有一次医生问:“你要⼲什么?”“看病。”“挂号了吗?”“没挂。”“去挂号。”“没钱。”“没钱怎么能看病?”“我流血啦,血流完了就要死了,我不想死。”“你爸爸妈妈呢?”这时候他哭了,他被打得多惨都不哭,但一问起他爸爸妈妈他就哭了。医生不得不给他看病上药。
他做过乞丐、小偷,进过管教所、儿孤院,然后上学,逃学。十四岁那年,去⾊拉寺做了一个杂役僧。大概是性格孤僻、出手凶狠、天性顽劣的缘故,他被一个僧俗难辨的神秘人看准,带出寺外,引入“隐⾝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开始以最原始古朴的方式修行祭杀大法。不久他得到灌顶并进行了“隐⾝人誓言”的宣誓,赐法名为碧秀衮波斯仁——响箭一样的护教战神。二十三岁那一年,默朗木祈愿大法会的曰子里,他去大昭寺朝佛,碰到两拨人厮打,双方都动了刀子,他冲过去劝解,下了所有人的刀子,自己也挨了两刀。察警把他带到刑队警做笔录的时候,一个队长说:“你知道你下了几把刀?六把,了不起啊,要不是你,他们互相捅来捅去,肯定要出人命。你其实是一块当察警的料。”
两个月以后,他果然当了察警。他的师傅、那个把他引入“隐⾝人血咒殿堂”无形密道的僧俗难辨的神秘人说:“刑队警要你,我们也觉得你去当察警是合适的,要知道有时候察警杀人是可以不犯法的,我们要为将来的‘除根计划’做好准备。从现在起,你就是‘隐⾝人血咒殿堂’的世间护法主门隅黑剑,直接接受无形密道的主人黑方之主的指挥。你很可能永远见不到黑方之主,但你要绝对忠诚他,就像忠诚‘隐⾝人誓言’一样。”又说“我和你缘分一场,就此散了吧,以后我们恐怕不会再见面了,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等待发掘‘七度⺟之门’的开始。记住你的天戒,天戒如破,灌顶就会收回,修法的证悟和圆満也就流水一般淌走了。”他诺诺连声,用一脸硬坚的肌⾁表示:天可破,天戒不可破。他的天戒就是女人,师傅不止一次地告诉他,女人是他命中的克星,任何一个女人对他都是致命的丧棒,都可能引起他精神崩溃、生命毁灭。所以他首先必须做到厌离女人,视女人为粪土垃圾。“不能接受女人的任何东西,尤其是她们的心。”
他照办了,不恋爱,不结婚,甚至能做到看都不看一眼女人。他精力旺盛,又没有别的消遣,全部时间都花在破案上,工作自然很出⾊,几年后就从刑队警调入了重案侦缉队。又过了几年,便成了副队长。队长提拔到局里去了之后,侦缉队就由他说了算了。这期间他经受了严峻的考验,是女人的考验,让他感到自己是坚強而不凡的,大部分人做不到的事情他做到了。
是侦缉队那个模样招人的女察警玛瑙儿对他产生了爱情,她请他来到她家做“手抓”给他吃,边吃边喝酒,两个人都喝⾼了。她借着酒劲历数他的不是:“那次去阿坝出差你为什么不带我去?我好心好意煮了牛⾁给你送去,你却把它在车上放馊了,馊得连狗都不吃了。你去成都开会,我让你给我带双鞋,你说忘了,别人的怎么没忘?你有一颗猫眼石,我要了几次你为什么不给我?我一天到晚在你眼皮底下晃,星期天我换了便衣走在大街上,你居然不认识了?请你看电影你为什么不去?约你去宗角禄康你为什么骗人说有案子?在侦缉队只要有空闲,我就想跟你说话,你躲什么躲?你为什么要让那个新来的打扫你的办公室?你知道我想打扫。你一个单⾝汉,我帮你洗洗服衣又怎么了?看把你紧张的。想请你吃饭请了多少次,今天才来。”他一言不发,劲使喝着,直到她走过来坐在他⾝边,以一个蔵族女人辣火辣的温柔,撕掉了他的上衣,菗掉了他的皮带。他说:“皮带上有枪,小心走火。”玛瑙儿以为他是一语双关呢,嗔笑着说:“我不怕走火。”他吼道:“可是我怕,把枪给我。”他推开她,抢过皮带,系好,开门走了。即使在醉意沉沉的时候,他也没忘记师傅的叮嘱:不能接受女人的任何东西,尤其是她们的心。
第二天他在重案侦缉队的办公室里收到了他丢在玛瑙儿家的上衣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你不是一个蔵民,更不是一个男人。”不是就不是呗,他无所谓,反正他永远都不会做女人希望男人做的那种事情。对男人,有女人的理想,更有信仰的理想,他是“隐⾝人血咒殿堂”的世间护法主门隅黑剑,是“隐⾝人誓言”的执行者,他的法名叫碧秀衮波斯仁——响箭一样的护教战神,这样的男人没有七情六欲,早就超出女人的想象了。
但是,玛瑙儿毕竟是一个抹不去的存在,她经常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脑海里,影响着他的情绪,让他觉得即使她代表烦恼,那也是自己不可缺少的,缺少了更烦恼。仿佛他的宗教使命、他那来源于修炼的厌离女人的天戒,都无法让他彻底摆脫世俗爱欲的牵绊。加上他的察警⾝份、不能滥杀无辜的要求,他就像陷落在了泥淖儿里,挣扎着,一直都在挣扎着。
这会儿,碧秀想着黑方之主的话:“‘隐⾝人血咒殿堂’期待着它的护法主。”“很好,到底是门隅黑剑。”突然就有些着急:一定啊一定,这次可一定要完成使命。他拿出机手打给了正在奔赴布达拉宮的各路部下:
“发现香波王子暂时不要抓,他还有更重要的同伙,要以他为诱饵引出来,一网打尽。你们跟紧他,看他跟谁接触,所有跟他接触过的人,都要监视起来。”
说完了,碧秀吃惊自己居然会做出这样的决定:缓杀香波王子。黑方之主并没有下达这样的指令。可如果不缓杀,怎么能得到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呢?他给自己鼓劲似的攥攥拳头:缓杀,缓杀,就是应该缓杀。
6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坐在路边的遮阳伞下,一边喝酸奶,一边观察察警设置的路卡。这是在京北中路离功德林不远的地方,密集的车辆让路卡內外显得格外拥挤,察警们一丝不苟地检查每一辆经过的车,等待检查的车一点一点往前挪。突然,它们不挪了,它们肆无忌惮地奔跑起来。阿若喇嘛忽地站起,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路卡已经撤销,察警眨眼消失了。
阿若喇嘛当然不认为察警在这里抓到了香波王子和梅萨,但他知道拉萨內外的十几个路卡中,只要一个路卡达到目的,所有的路卡都会消失。现在路卡消失了,说明香波王子和梅萨很可能再次落网。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立刻钻进停在路边的喇嘛鸟,一路疾驰,来到重案侦缉队的门口。门內门外一片平静,一辆警车也没有。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疑惑地互相看看。侦缉队的警力不归,说明察警没有抓到目标,而是去了新的地方。
邬坚林巴沉思着,用手掌一下一下拍击着方向盘。
突然响起一阵幽幽旷旷的空山梵呗,来信短了。阿若喇嘛拿出机手迅速看了一眼,正要告诉邬坚林巴,就听一阵喇叭声,路虎警车停在了路边。王岩和卓玛下车,走了过来。阿若喇嘛礼貌地从喇嘛鸟里出去,迎接着两个一路都在打交道的察警。
王岩朝重案侦缉队的门口望了望:“香波王子在哪里?”
阿若喇嘛说:“察警都没有目标,我们怎么知道?”
王岩说:“喇嘛是先知,是预言家,你们躺下睡一觉就能梦见香波王子去了哪里。”
阿若喇嘛说:“我们的梦当然会有大愿法力的显现,遍知一切的众生怙主总会在关键时刻给我们有益的明示。但现在不是做梦的时候,我们还有智慧和正在走来的明示互相成为印证。智慧的人,是不会在‘七度⺟之门’开启之前,让香波王子和梅萨停止行动的。”
王岩笑着点点头:“你们的智慧是佛的智慧,所以我们一直都在听你们的指挥,但现在有件事情你必须听我们的。”说着,一把撕住了阿若喇嘛的袈裟“到我们车里去,脫掉你的袈裟。”
阿若喇嘛不愿意。王岩架住了他的胳膊,卓玛从后面拦腰抱住。两个人连推带拉,硬是把阿若喇嘛塞进了路虎警车。然后一前一后庒住他,撕开了他的袈裟和內衣。
⾁体出现了,惊心动魄,密密⿇⿇全是痊愈的伤口。王岩和卓玛呆愣着,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他们希望通过満⾝的伤疤验证谁是乌金喇嘛,然后抓捕归案,但当验证突然来临时,他们反而不敢相信了。
王岩说:“乌金喇嘛曾经在‘北美乌仗那坐禅中心’门外的广场上杀自过一次,杀自时用刀在自己⾝上戳了七七四十九个血窟窿,从此四十九处刀伤便成为乌金喇嘛的符号而衍生着不同年龄不同国籍的乌金喇嘛。如今符号贴在了你⾝上,你成了乌金喇嘛,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别动,让我数一数,是不是四十九处伤口。”
阿若喇嘛挣扎着:“罪孽的人,你们怎么敢这样无礼,修行者的法体是不可玷污的。”
王岩又说:“新信仰联盟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虎作伥,制造血案,披着喇嘛的外衣⼲着魔鬼的勾当。好在我们及时识破了你,你猖獗的曰子不会再有了。”
邬坚林巴和另外几个雍和宮喇嘛扑了过来,从车门口撕开王岩,推倒在地,拉出阿若喇嘛,扶着他钻进了喇嘛鸟。
王岩爬起来,掏出枪,就要射击。
卓玛说:“王头,数清楚他⾝上的伤口再开枪。”
王岩说:“也对。”
两个察警追了过去。喇嘛鸟启动了。王岩朝汽车轮胎开了一枪,没打着,赶紧和卓玛返回路虎警车,开上就追。
卓玛说:“恐怕我们追不上了。”
王岩说:“为什么?”
卓玛指了指表盘说:“必须加油。”
王岩说:“那就先去加油。阿若喇嘛,不,乌金喇嘛的目的并没有达到,只要香波王子不停止掘蔵,乌金喇嘛就还会出现。”
喇嘛鸟里,阿若喇嘛整理着撕开的袈裟和內衣,喘着气说:“快点,快点。”
邬坚林巴问:“去哪里?”
阿若喇嘛拿出机手,大声念起刚才没有来得及告诉邬坚林巴的信短:
不动佛明示:布达拉宮。
又说:“今天是布达拉宮大诵经法会开始的曰子,一千个叛誓者将按照祖先的指令⾝束炸药入进会场,在太阳落山之前集体点火引爆。这是《地下预言》的告诫,察警是不知道的,知道了也不相信,但是对你我,它是常识。”
邬坚林巴说:“但是《地下预言》又说,一千个叛誓者中只有一个首领,只要他失去叛誓传承或者死掉,炸爆的指令就不能发出。”
阿若喇嘛说:“谁也不知道这个首领是谁,是否已经死掉,或者失去传承。”
邬坚林巴说:“就算几百年前的《地下预言》会在今天变成现实,它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是来开启‘七度⺟之门’的。”
阿若喇嘛充満忧虑地说:“不动佛的安排不能不听,走吧。”
邬坚林巴说:“等等,还应该有一个能开启‘七度⺟之门’的人,万一香波王子出了事儿,我们不至于落空。”说着,掏出机手打给了智美“你在哪里?找到香波王子了吗?”
智美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他?”
邬坚林巴说:“他有开启‘七度⺟之门’的‘指南’,他本⾝就是‘指南’。”
智美说:“香波王子根本就不是发掘伏蔵的参照,我的卜神已经安驻在心里,我现在谁也不靠。我找他是为了报仇,他从我手里夺走了梅萨,现在又杀死了索朗班宗。”
邬坚林巴摸着胸前镶嵌着猫眼夜光石的檀香木念珠,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听说索朗班宗死了,她的死你是有责任的。我不该把她介绍给你,因为…因为你跟香波王子没法儿比,最后得到伏蔵的不是你。”
这一激将果然奏效,智美说:“那就走着瞧,我会及时通知你我的发掘成果,现在,我要去布达拉宮了。”
邬坚林巴关了机手说:“是不是要通知王岩和卓玛?光我们两个恐怕无法阻拦碧秀对香波王子的抓捕。”
阿若喇嘛“嗯”了一声说:“你是真人不露相的,现在终于要显示聪明才智了。这一步很好,用两个外来察警牵制碧秀副队长。修行的人,就是要把所有的缘起都利用起来。”他拿出机手,什么也没说,只把“不动佛明示”转发给了王岩。
各路人马都在奔向布达拉宮。布达拉宮耸立在辉煌之上,就像喜马拉雅探秘天堂,危险而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