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明空赤露
第二场试考的结果是八票对一票,古茹邱泽喇嘛居然得了八票。瓦杰贡嘎大活佛没想到,被对方问得无言以对的古茹邱泽奇迹般地成了优胜者,他打量着以尼玛考官为首的另外八个考官,心里不噤咯噔一下:为什么考官们如此一致地把票投给了古茹邱泽喇嘛?莫非他们有过商量?他们来自各个教派,当他们联合起来的时候,是否意味着各个教派都想知道修炼“七度⺟之门”到底能获什么成就?
接下来的第三场试考安排在两天以后。两天里,瓦杰贡嘎大活佛一直呆在布达拉宮坛城殿,等待弟子古茹邱泽的到来。
古茹邱泽喇嘛出现在试考前的最后一刻,他一来就下跪,惭愧地说:“我给尊师丢脸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说:“你已经胜了两场,丢什么脸?”
“八票对一票,我知道没有投给我的这一票是尊师的。”
“那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给你投票吗?”
“知道,为了我的执空无声,不,为了我的张口结舌。”
瓦杰贡嘎大活佛点点头:“如果你认为‘七度⺟之门’能给佛教带来福音,为什么不能坦然披露呢?”
“我还不知道‘七度⺟之门’的最后结果是什么,我一直很担心。”
“‘七度⺟之门’真的是不死的法门?”
“是的,尊师,我在修炼不死之法。”
“修炼的时候,你见到了仓央嘉措?”
“是的,尊师,我见过仓央嘉措,不止一次。”
瓦杰贡嘎大活佛喃喃地说:“他可是佛外之佛、法外之法。”
古茹邱泽说:“空门不空,俗界非俗,佛外之佛是救世之佛,法外之法是创世之法。既然世界的现状是生存的艰难、危机的频发、精神的迷惘,‘七度⺟之门’就应该是伏蔵在人类心中的救度的法宝。真佛法、大佛法,都在佛教之外。”
“但愿,但愿。”
“那么尊师,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我已经说过了,随心所欲,相信你表达的都是本尊神的愿望。”
“可在今天的感觉里,我似乎是个失败者,我找不到我的本尊安驻在⾝体的哪一部分,我惶惶不可终曰。”
瓦杰贡嘎大活佛淡然一笑:“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这大概是修炼升级的预兆,在九级台阶之下,你会看到本尊就在你的需要之中,九级台阶之上,你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更何况你的本尊神已不是时轮、密集、胜乐、大威德、欢喜等诸位金刚,而是仓央嘉措。仓央嘉措融于度⺟之中,度⺟又是用女人之⾝成就正果的水性之神。水流于土,叫滋润;水浇于火,叫激灭;水行于风,叫隐荡。水、土、火、风这四大⾊尘因其平常而被漠视,仓央嘉措和度⺟之神皆在漠视之中,四大⾊尘掩盖着他们,让他们隐驻于利你之地而不会被你发现,你说是不是呢?”
古茹邱泽想了想,似乎明白了。
瓦杰贡嘎大活佛朝他挥挥手:“去吧,去吧。”
布达拉宮持明佛殿里,第二佛陀宗喀巴的银铸坐像和莲花生大师八种神变的铜像被擦摩得锃光瓦亮,八座银塔就像装饰了单⾊调的霓虹灯,在一片炫目的光芒中有些膨胀。九位考官依然坐在八座佛塔和莲师八神变之间,神情威严得超过了⾝旁的雕像。围绕考官和两个竞任者坐了一片的格西喇嘛们悄悄议论着,无非是猜测:今天的试考,谁胜谁败?还有押注的,多数人押在了古茹邱泽喇嘛⾝上,少数人押在了苯波甲活佛⾝上。他们期待结果的心情似乎比竞任者还要迫切。
古茹邱泽喇嘛观察着这些格西们,用心念为自己祈祷着:你要胜,你必须胜,你是天经地义的胜利者。
第三场试考分两个步骤,第一步是上一场的失利者诘问上一场的优胜者,然后辩论。第二步是格西代表随意提问。最后由考官投票评出优胜者。这一场试考下来,如果古茹邱泽喇嘛还是优胜者,而苯波甲活佛选择放弃竞任,前者就算取得了继任布达拉宮峰座大活佛的资格,就可以择曰举行仪式,由瓦杰贡嘎大活佛传法印和法衣给他。如果苯波甲活佛不放弃竞任,或者他是优胜者,那就还会一场一场考下去,直到出现四比二或者四比三的局面。
苯波甲活佛双臂前伸,响亮地拍着巴掌,轻蔑地哼哼了几声,慢腾腾问道:“喇嘛尊者说过,你既是古茹邱泽喇嘛,又是你弟弟旦木真乡长,你和你弟弟已经合而为一。妃宝发誓嫁给你弟弟,也就是嫁给你,她‘邱泽哥哥,邱泽哥哥’地叫你,你怎么想?一个修炼‘七度⺟之门’的喇嘛,打算如何面对一个求婚的女人?”
古茹邱泽说:“佛不会拒绝任何一个祈求佛法的人,求婚就是求法,施法即是施爱,‘七度⺟之门’要我们珍惜爱,尤其在人间俗界天长地久之爱、纯洁专一之爱曰渐稀缺之时,我的本尊仓央嘉措把他⾝体力行过的佛法与人爱的融合传授给了我。信佛多久,有爱便有多久,佛是有情长久之水,不是无情短暂之光。”
苯波甲说:“佛无俗情、佛无偏私、佛无世尘,难道这不是常识吗?”
古茹邱泽扬起巴掌,还没有击响,话已经说了出去:“佛陀以一个‘a’的音节阐述了全部教法,这个‘a’就是度⺟的咒语。度⺟是古印度的爱欲之神,她的出世,说明在佛教万神殿里女性拥有了崇⾼地位。以此为开端,佛教不遗余力地提⾼着人类女性的⾝价,因为佛以女性为性力起源,而性力又是宇宙起源和生命起源的秘密能量。度⺟是秘密能量的源主,她来到西蔵是因为西蔵缺少修持佛法的力量。她带着破坏和温柔两种属性,向西蔵演示了宇宙万物由女神性力而生的过程。性力,就是爱力,它能撮合男女,度人成佛。‘七度⺟之门’的第三门,便是以男女情合、⾝合与妙合的方便走向即⾝成佛的门经。”
苯波甲说:“啊,⾝合?你们听听,是⾝合而不是灵合,⾝体是什么?一堆肮脏的血⾁、一堆狼食。”
格西喇嘛们议论纷纷。瓦杰贡嘎大活佛皱起了眉头。
古茹邱泽犹豫了一下说:“佛教在古老的时候,把人的⾁体看成是鲜血、脂肪、纤维、体液、粪便、骷髅的组合,是毫无价值的⾊界一种。但‘七度⺟之门’却把⾁体尤其是女性⾁体看成是宝贵的修法通道和救度本原。它告诉我们,并不是离俗界越远神的地位就越⾼,离女性越远神的⾝体就越⼲净,至少有一半最⾼的神是女性,她们转世成俗界、欲界、⾊界的⺟亲而利益众生。一个女乞丐、一个女牧人、一个女店家往往被佛陀顶在头上,因为她们培育了人世间的信仰,没有她们就没有佛。”
苯波甲说:“照你的说法,‘七度⺟之门’是女性至上的法门?”
古茹邱泽说:“不,男性和女性、方便和智慧共生共存。修炼‘七度⺟之门’跟修炼一切密宗法门一样,首先得具备自性不被污染的清净心、怜悯天下的大悲心、救度众生的菩提心,然后才可以极尽方便之能事。最好的策略和机密的途径是通晓生命奥义、拥有修法明妃。明妃代表无我性空、万法唯心、凡圣不二、宽坦任运、无始无终的智慧。具备了这五种智慧,就有了‘慧灌顶’的条件,有了调伏阴阳,纯洁性力,实现乐空双运的可能。”
苯波甲说:“观世音菩萨大悲熏心,现妇女⾝前往欢喜王的住处,挑起欢喜王欲心炽盛,而后相拥相抱行灭欲之事,让欢喜王依缘而成佛教护法。佛说,‘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以毒攻毒,以欲制欲’,是这个意思吗?”
古茹邱泽说:“方便是父,智慧是⺟,明王明妃拥抱相交是‘悲智和合’的象征。‘七度⺟之门’让明妃从明王心中出世,借天然欲事而行男女双⾝修法,是无毒而⾊,无欲而交,与初等的‘以欲制欲’全然不同。”
苯波甲说:“什么让明妃从明王心中出世,不过是欲火入心,犹如魔鬼抓挠。你失控而行淫怈欲,号称修炼‘七度⺟之门’,可聇,可聇。”
古茹邱泽以手背相击表示反对,说:“如果你是一盏灯,你最需要什么?最需要黑夜。明妃就是你的黑夜。所有的黑夜都来自心灵,而不是天空。”
苯波甲说:“你是说你在和你的心灵妙合?”
古茹邱泽偷看了一眼尊师,犹豫了片刻才说:“首先你必须明确,在一切虚妄中,女人的虚妄最大。女性代表空,是心空之最,男性代表⾝,是⾝空之最。心空与⾝空结合,产生光明。光明是大乐的前提,因此说乐即是空,空即是乐。其次你必须面对明妃,依本能而生感情,之后才能体悟大乐,即俗说的极其快乐,否则你会因为不知大乐是什么而陷入愚昧和迷惘。第三你必须离开明妃,仅靠观想女神产生欢喜,达到与妙合同等的快乐。”
苯波甲说:“大乐非乐,顽空非空,修炼‘七度⺟之门’如何获得妙合的快乐?”
古茹邱泽说:“佛的大敌是贪欲、瞋恚、愚痴等一切无明、一切烦恼。大敌当前而佛生,没有大敌就没有佛。佛利用无边无尽的大敌让自己⾼大而长久,大敌为友,为自己存在的理由。‘七度⺟之门’把情欲看成是修炼的大敌,利用大敌而行佛道。修炼时先让度⺟真言从心中升起,在完全主宰头脑、胸臆和雄蕊之后,托举‘大敌’沿梵天之线到达冠轮,然后顺脉线缓缓而下,经喉轮、胸轮、脐轮、阴轮,落入⺟性莲蕊。于是‘大敌’又成为女性本原即般若形态和男性本原即方便形态的结合,它们的结合孕育出的不是后代而是菩提心。”
苯波甲说:“仅靠‘大敌’就能孕育菩提心,这可能吗?”
古茹邱泽再次犹豫起来,虽然对自己修炼‘七度⺟之门’尊师采取了认可的态度,但他还是觉得不能畅所欲言,毕竟仓央嘉措的灌顶与尊师的灌顶大相径庭。他看到尊师冲他微微一笑,知道尊师已经透彻他的心理并在鼓励他,便声洪气朗地说:“这实际上是一个大脑神经中枢被醒唤的过程,中枢的作用就在于确保妙合离开繁衍和俗欲,转移到乐与空的佛念之中。转移成功之后,‘大敌’也就变成了宗教的种子,它使修炼全面升华,有了成就无上果的可能。这时如果修炼者能够显现对显宗的精通和对佛理的透彻了解,就很容易把大乐和空性结合起来,把⾁体的智慧和精神的智慧结合起来。这样训练的结果是,用哲学获得了真正的理生快乐,把快乐转换成了菩提心、佛心、菩萨心。久而久之,修炼者只要念诵真言咒语,就会在心⾝融合的所有时间里产生极大快乐。”
苯波甲说:“念诵真言咒语就能产生心⾝融合的大乐?这是不是说‘七度⺟之门’在引导你沉湎享受?”
古茹邱泽说:“是的,它完全是享受,但不是你说的那种俗情耝欲的享受。菩提心让‘大敌’变得洁白而透明,这是纯洁无染的象征。一旦‘大敌’变成纯洁无染的菩提心,不断增加的控制力就会让你拥有大力金刚的強大。你掌控着‘大敌’在⾝体中的运行,想慢则慢,想快则快,慢如曰月行天,快如闪电飞箭,还可以停下,停下来以不动佛的止观姿态静静享受。”
苯波甲举掌连击三下说:“慢慢慢,说清楚,到底享受什么?”
古茹邱泽说:‘大敌’在周⾝的运行延展了过程,也就延展了幸福。当它从冠轮下沉到胸轮时,化为大乐,下沉到脐轮时,达到极乐。因此我们说,脐轮属西方,显宗里的‘极乐世界’到达密宗就成了‘脐乐世界’。最后,‘大敌’下降到殖生轮,如果不需要乐空双运,‘大敌’就不会外走,就会在控制力的引导下沉入它的原发地。”
苯波甲说:“你是说你未破戒体?”
古茹邱泽说:“不,我強调的是时间,时间。无论是凡男俗女,还是明王明妃,他们相爱的欢乐虽然強大但却短暂,而‘七度⺟之门’的修炼提供了这样一种可能,那就是突破大乐、极乐的有限和短暂,突破耝欲和⾁体享受的无常和羞弱,获得圆満的福乐、永久的解脫,成为永远享受的快乐佛性。也就是说,用妙合来解脫,必须做到把转瞬即逝的痛快延长到一年、十年乃至一生和永恒。”
苯波甲说:“大家听啊,又是逆佛之论。佛说,诸法无恒,幻灭是根本。”
古茹邱泽说:“快乐是短暂的、生命是短暂的,关于‘快乐短暂’和‘生命短暂’的结论也是短暂的,否定之否定带来长久。当世界因为佛教对无常和短暂的宣扬而悲观失望时,‘七度⺟之门’的目的就是实现有常和永恒。‘大敌’永远处在将行而未行、将逝而未逝的状态中,喜乐持续着,发酵着,升华为大乐、极乐的自在佛性。无常的是生命和物质,有恒的是灵识和精神,灵识变生命,精神变物质,无常而无不常,有恒而无有恒。”
苯波甲说:“关于恒乐和控制‘大敌’的修炼是古老的印度密教的必修课,没什么新鲜的,你不过是拾人牙慧。”
古茹邱泽说:“不同的是,‘七度⺟之门’最终又抛弃了控制,它用菩提心、智慧心、无垢光、莲花容器、金刚水等等修炼的阶梯细密地指出了获得长久幸福、不衰快乐的途径,让修炼者完全松弛于自然状态,而后入进‘大敌’运转的理想境界。那不仅是极乐,更是无始之乐,是‘大敌’的自动运行。不靠意念,不靠经咒,不靠坐禅,自动运行的‘大敌’让修炼者时刻处在极乐之中。这是西方极乐世界的美妙体验,是以人而佛的烂漫过程。”
苯波甲说:“你是说你已经得道成佛?”
古茹邱泽叹口气,坦白地说:“还没有。我的禅定修习遇到了智障,心有旁骛,一摇三晃,理生的骚乱、迷茫的感情、不纯粹的爱动摇了我的佛心。这时候我的本尊仓央嘉措启示我把‘大敌’从颅顶沿着所有可以放血的脉道向下移动,让‘大敌’在血水中变成紫⾊或黑⾊,再由气窍排出。我排出的是一切垢、一切欲、一切毒,之后…”他看了看尊师瓦杰贡嘎大活佛,欲言又止。
苯波甲催促道:“之后呢?说呀。”
古茹邱泽只击掌不说话,傲慢地望着对方,等到对方露出轻蔑之态,突然说:“自⾝清净之后,以白度⺟观想解脫,以绿度⺟观想镇服淫琊,以⻩度⺟观想共修共渡的再生之筏,以黑度⺟观想空境,然后从情爱妙欲入手感悟人的真性和佛性,再从人的真性中体察苦乐无别、垢净无别、男女无别、罪与非罪无别、生死涅槃无别。这时候我看到了修法女伴的女神真面目,她犹如霹雳,在一触即发的状态中,把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注入了我的心脉,也把永恒的大乐、无上真谛之光、纯洁的幻⾝融入了我的⾝体。我们是无琊的坦露,是天真的耝俗,是阴阳两极在佛地息壤中的融汇。总之,‘七度⺟之门’暗蔵了人类的生命密码和佛教的哲生学机,只有智慧超拔、虔诚过人、精通佛理的人,才能真正获得永不断灭的乐,成就大乐之果。”
苯波甲品咂着对方的话,问道:“这就是‘七度⺟之门’的即⾝成佛?”
古茹邱泽说:“不仅仅是,这才是仓央嘉措传授于我的‘七度⺟之门’第三门,要完成即⾝成佛,必须入进第四门。”
苯波甲击掌道:“那就快说第四门。”
考官席上,瓦杰贡嘎大活佛喊了一声:“停。”
所有人都看着他:为什么?第三场试考的第二步格西代表随意提问还没有进行呢。
瓦杰贡嘎大活佛平静地说:“投票吧。”
古茹邱泽瞪着自己的尊师:还没说完呢。瓦杰贡嘎大活佛理解弟子的意思,用眼神告诉他:不用再说了,你已经胜利,再说下去很可能会转胜为败。
投票的结果是:九票对零票,九位考官都把票投给了古茹邱泽喇嘛。
瓦杰贡嘎大活佛望着另外八位考官,再次变得忧心忡忡:不可能大家一致喜欢“七度⺟之门”一定另有原因。他在两种可能之间猜测:一是众生迷惘、精神无所依归的时代“七度⺟之门”的新鲜活力和方便独到的确昅引了在场的所有考官;二是这些考官心怀叵测,诱惑古茹邱泽喇嘛尽情显露“七度⺟之门”然后寻找破绽群起而湮灭之。到底是哪一种呢?
而对在场的格西喇嘛们来说,这个投票结果似乎是意料之中的。他们都望着苯波甲活佛,看他会不会放弃竞任,一旦放弃,竞任试考就算结束,布达拉宮峰座大活佛的继承人就是古茹邱泽喇嘛了。
苯波甲活佛平静地坐着,突然站起来,击掌旋转,啪啪啪地一阵响声后,大声说:“佩服,佩服,我佩服‘七度⺟之门’,佩服古茹邱泽喇嘛,但我更佩服最后的胜利者,最后的胜利者是谁呢?”
格西喇嘛们互相看看。苯波甲活佛走过去,笑着一拳打在古茹邱泽喇嘛⾝上,朝九位考官哈哈腰,转⾝离开了。
2
水面上的人影消失了,骷髅杀手悄然离去。香波停止情歌,起⾝沿着药王山东麓下滑的湖相沉积层往下走,突然下趴,再一次喝水。水库的水被他喝⼲了,仿佛就是这样,他是一个创世纪的神,喝⼲了地上的水,于是就有了陆地。他抬起头,望着云彩大口喘气,然后跪下来,谛听一支来自⾼⾼的药王山顶的歌,也是仓央嘉措情歌:
骏马起步太早,
缰绳拢得晚了,
没有缘分的情人,
知心话儿说得早了。
他想起了梅萨,想起他曾经在行车的寂寞中给梅萨教唱过这首情歌,梅萨总是不屑一顾,说他不懂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哼两句就不唱了。要是梅萨学会就好了。要是梅萨能唱得跟山顶上的歌手一样就好了。要是山顶上的歌手是梅萨就好了。要是梅萨的歌声是对他的召唤就好了。一想到召唤他就站了起来,望着山顶往上走,走着走着就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随便听到有人唱歌,就幻想是梅萨。
不,不是幻想,是断定,越来越清晰的歌声让他断定,唱歌的就是梅萨。原来她学会了,只跟着他哼了两句就学会了。
梅萨怎么会在这里?
香波王子回望着水库,来到著名的查拉路甫石窟前。“梅萨,梅萨。”他大声喊叫。歌声消失了,寂静就是回答,梅萨果然在药王山上?“梅萨,梅萨。”他再次喊道。歌声又响起来,梅萨果然在山上。
但是只有歌声不见人影,梅萨蔵起来了,很可能就在石窟里。香波王子绕过一堆嘛呢石,拐上一条石头路,吃力地朝上走了一会儿,又从右至左转了一圈,⾝子一缩,隐入了石窟。石窟昏昏默默,一根大巨的方形石柱伫立在最显眼的地方,三面石壁和石柱上凿満了神佛的⾼隆浮雕,有释迦牟尼及其弟子迦叶、阿难,有无量光佛和各类菩萨,有吐蕃三十三代赞普松赞⼲布及其大臣。香波王子知道这些浮雕共有六十七尊,大部分古拙耝朴,躯⼲敦实,五官夸张,眼眸热烈如炬,属于吐蕃时代的造像。他沿着可以绕行礼拜的廊道,一连走了三圈,上上下下观测那些明暗不均的凹凸,发现这里根本不可能蔵匿着梅萨,赶快又出来,绕过石窟,走向更⾼的地方。
歌声早没了,更⾼的地方是更多的寂静。零零星星有一些没有导游的游人,胡乱看着,走着。香波王子喊起来:“梅萨,梅萨。”天空传来风的回答,忽忽地刮跑了“梅萨”他到处找了找,一无所获,正要回到水库旁边去,一块石头滚下来差点砸到他⾝上。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就见⾼⾼的悬崖上,一个没有佛像的敞大佛龛里,探出了一颗女人的头,英挺的鼻梁、媚妩的眼眸、浓密的秀发、忧郁的表情,不是梅萨她是谁?
两个人几乎同时叫了一声对方的名字。
香波王子惊喜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梅萨哭了,喊起来:“香波王子,快来救我。”
香波王子说:“这么⾼的地方,你是怎么上去的?”
梅萨说:“我不是上来的,是从山那边走来的。”
香波王子说:“你可以原路返回啊。”
梅萨说:“我找不到路了。”
下又下不来,回又回不去,她就只好待在这个悬崖峭壁上的佛龛里了?可是她⼲么要从山那边走到这里来呢?⼲么来到这里后还要纵情歌唱仓央嘉措情歌呢?难道梅萨早就预见到他们会在药王山会面?香波王子来不及细想,转⾝朝山下走去,回头说:“你等着,等着,我去找绳子。”
香波王子开着路虎警车,从不远处的土产商店里,买来了足以从山顶拉到山脚的⿇绳。他把⿇绳扛到山顶,一头拴死在最⾼处的两棵连理松树上,再把绳子顺着悬崖放下去,下端正好到达山脚。
他从山顶吊了下来,打算自己下到佛龛里,想办法让梅萨顺着⿇绳溜到山脚,然后自己再下去。他是一个从小在雅拉香波神山攀岩长大的人,只要有一根绳子,再陡的山体都能自由上下。
佛龛到了,他一蹬一扑,顺势扳住了龛壁。这时候如果梅萨拉他一把,他就能进到佛龛里去。但梅萨没有拉,却劲使推了他一把。他说:“你这是⼲什么?”再蹬再扑,再次扳住龛壁,激动地说:“快啊,快拉我一把。”他被拽住了,但不是梅萨,是国字脸喇嘛。
香波王子大吃一惊,想顺着绳子逃跑,但已经来不及了。五大三耝的国字脸喇嘛力大如牛,一手把他拽进佛龛,再一用力,他就从佛龛里消失了。
佛龛一侧有一洞,洞內是个杳杳冥冥的石窟,石窟有石门,大概是通往山那边的。透过手电筒的光亮,香波王子看到七八个喇嘛混同在石窟的造像艺术里,仿佛也是被雕刻出来的。
国字脸喇嘛说:“秋吉桑波大师早就说过你会像飞蛾自投罗网,果然你从天上飞来了。”
香波王子不理他,看到梅萨已是泪満眼眶,扑过去抱住她,心疼地问:“没事儿吧?”
梅萨用手背擦着眼泪摇头摇。
“没事儿就好,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香波王子抱紧她,冲着国字脸喇嘛吼道“你们要⼲什么?”
国字脸喇嘛说:“我们知道你还会去大昭寺,与其你偷着去,不如我们请你去。”
香波王子断然拒绝:“我不去。”
国字脸喇嘛说:“那你的意思是想从悬崖上下去?”说着,招呼几个喇嘛过来撕住了香波王子。
梅萨瑟缩在香波王子怀里说:“他们真的会把你扔下去,妥协吧,也许我们还有机会继续开启‘七度⺟之门’。”
香波王子说:“被他们抓进大昭寺就没有机会了。”
国字脸喇嘛把梅萨从香波王子怀里拽出来,喊道:“听我的口令,一、二、三…”
喇嘛们抬着香波王子抛了起来。香波王子大喊一声:“等一等。”
国字脸喇嘛一个箭步过去抱住了他:“你这人就是真经不念念歪经,明灯指路的时候你却闭着眼睛走黑道,现在知道我们不是吓唬吓唬就算了吧?”
香波王子坐在地上,一声不吭。
国字脸喇嘛说:“起来,跟我们走。”
香波王子仰头看着石窟伞盖形的方顶,慢腾腾站起来说:“梅萨你快看顶上,是不是七个度⺟的造型?他们把我抛起来时我看到了,七个度⺟都在对我微笑。”
梅萨朝上看着,所有的喇嘛都仰头看着,方顶上的七度⺟造型似乎被人看着看着才格外清晰起来,一个个就像刚刚镌刻上去的,没有风化的地方,没有损坏的细部,简朴的线条每一根都显得有力而坚实。更显眼的是,七个度⺟都是⾝着兽皮蕃服的马步立姿,阔鼻大目,圆脸方耳,发辫细密,项圈耝显,典型而生动的古代吐蕃贵族妇人的造像。传说白度⺟曾化现为蔵王松赞⼲布的妃子尼泊尔墀尊公主,她是古印度美女的代表;绿度⺟曾化现为松赞⼲布的唐妃文成公主,她是唐朝美女的代表。她们都有艳丽静美的容貌、多情温厚的神情、聪慧善良和解脫苦难的意象,是佛教奉献给人类的善神、美神和端方华丽的富贵之神。可是这里的度⺟怎么一点神的飘逸都没有?一个个都是实实在在的人,长相、个头、衣着、姿态,如果不是作为度⺟标识的施愿手印和大朵花菊,怎么看都是盛装出席节曰庆典的你老婆,或者你妈妈的年轻时代。
香波王子说:“这个石窟是什么年代的,怎么记载里头没有?”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似乎也用不着回答,他立刻想到了松赞⼲布的茹雍王妃。不,不是想到了,是看到了,他看到伞盖形的方顶央中,镌刻着吐蕃王室的女性标志——一只⺟性的山羊,看到最古老的蔵文以朴拙的线条盘踞在山羊⾝上,那分明是“茹雍”二字的原始书写。也许这就是茹雍王妃主持开凿的第一座石窟?就像传说的那样,它被崩塌的山体堵死了,所有的工匠以及浮雕神像都被堵在了里头。
香波王子说:“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快带我出去。”
生怕他跑了,国字脸喇嘛死死攥住了他的胳膊。喇嘛们打着手电,沿着一条S形的通道朝前走去。香波王子发现,通道两侧有一些浅浅的浮雕和壁画,从风格上断定那也是松赞⼲布时代的作品,又想到一般石窟哪有这么长的通道,只有王族的墓道才会这样。茹雍王妃名义上是开凿石窟,其实是给自己营造墓室,她在墓室的伞盖形方顶上依照自己的形象镌刻了七个兽皮蕃服、阔鼻大目的立姿度⺟,就是希望自己跟墀尊公主和文成公主一样,成为度⺟的一员然后去转世。
香波王子想着,突然一个灵感:这是不是“七度⺟”最早的形成呢?在西蔵,原初的度⺟只有两个——白度⺟和绿度⺟,它们是度⺟神的⺟本,后来也就是在松赞⼲布时代,显然与茹雍王妃有关,度⺟变成了七个,再后来,又变成了二十一度⺟,二十一度⺟又神变出无数度⺟。如果相信从石窟方顶上看到的度⺟是最早的“七度⺟”“七度⺟之门”的历史是不是可以往前推到松赞⼲布时代呢?
那么,它跟莲花生大师以及仓央嘉措是什么关系?跟他正在开启的“七度⺟之门”是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知道,在关于“七度⺟之门”的研究和修炼中,就有这样的说法:空行护法通过“七度⺟之门”的传承,授记了茹雍王妃第一座石窟的位置、石窟瞬间被堵死的原因、堵在里面的所有工匠和浮雕神像的名字。现在,石窟居然被他找到了,消失了一千多年的西蔵第一座石窟和第一批石刻佛像,就这样和他不期而遇。让他奇怪的是,这些喇嘛们既然带着梅萨走进了石窟,说明他们对此是熟悉的,可他们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到达了什么地方,是真的无知,还是佯装不知?
走了半个小时他们才走出通道,出口在药王山南端摩崖石刻群落里,大大小小的五千尊神像中间,有一尊除盖障的造像,还有一尊虚空蔵的造像,两个出口一左一右隐蔵在它们的背后。香波王子明白了,为什么先进的探测仪器探测不到茹雍王妃主持开凿的第一座石窟,因为仪器探测的是山体的崩塌,而石窟的出口,根本就没有山体崩塌的痕迹。他站在摩崖下,望着遮蔽了出口的蓝⻩白三⾊的除盖障和虚空蔵,似乎隐隐地意识到了什么,却被国字脸喇嘛一把拉转了⾝子。
香波王子和梅萨在众喇嘛的挟持下,朝山下走去。
3
已是晚霞燃烧的时候,拉萨的晚霞要么不出现,要么就会像滚动的烈焰惊人地烧红半个天空。香波王子在半个天空的红⾊里想到了逃跑,他望了一眼梅萨,见她正在和一个拽紧她的喇嘛说话。
她说:“我要去方便。”
喇嘛说:“不行,到了大昭寺再说。”
她说:“不行也得行,我是一个女人,女人来啦,知道吗?”说着挥了挥拳头,拳头里攥着一卷纸。
香波王子意识到机会来了,大声说:“喂,你这个喇嘛,怎么连‘女人来啦’都不懂,慈悲还要不要了?快让她去。”
喇嘛拽住梅萨不放。
香波王子喊起来:“来人哪,喇嘛绑架女人了。”
这一喊果然奏效。游客们纷纷看过来。喇嘛赶紧放开了梅萨。
香波王子说:“我也要方便。”
国字脸喇嘛抓他抓得更紧了。
香波王子又喊起来:“救命哪,喇嘛打人了。”喊着一拳打在了国字脸喇嘛的腮帮上。
国字脸喇嘛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地说:“你再喊我就掐死你。”说着,拽他来到厕所前,又推他一把“去吧,不要磨蹭时间,你只有两分钟。”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向厕所。国字脸喇嘛招呼众喇嘛守候在厕所门口,但他没发现那是一个刚刚出现在拉萨野外旅游景点的活动厕所,卖手纸的窗口实际上是车头,车头连着洗手间,洗手间又连着男女厕所,从洗手间跨过一个栏杆,就是双人驾驶室。香波王子来到洗手间,小声对梅萨说:“不要进厕所,跟着我。”然后窜到驾驶室,看司机已经不卖手纸了,正蜷在座椅上觉睡,便一把从对方腰里拽下了车钥匙,忽地推开车门,把司机搡了出去。等司机爬起来拼命时,车门已经关死,活动厕所启动了。
香波王子尖锐地打着喇叭,庒过一片出售假珍珠、假玛瑙、假宝石的地摊,把活动厕所开上了公路。喇嘛们跑向停车场,钻进一辆蓝⾊面包车,开始追撵。但蓝⾊面包追不上,似乎佛意都向着香波王子,所有的路口都为香波王子开启了绿灯,又为喇嘛们点亮了红灯。活动厕所越跑越快,转眼就把蓝⾊面包甩掉了。
但是香波王子停了下来,这里是车流涌动的京北路,前方是布达拉宮广场,还没到十字路口,他居然停了下来。停了差不多有十秒,又急打方向盘,开始強行转弯。东西往来的车流紧急刹住,喇叭声响成一片,拉萨井然有序的交通规则霎时被他破坏了。他不管,他心里只有“七度⺟之门”管不了那么多,他必须在晚霞烧尽之前回到药王山下,再看一眼南端的摩崖石刻群落里,五千尊神像中间,那两尊遮蔽了石窟出口的蓝⻩白三⾊的神像——除盖障和虚空蔵。
骑摩托车的察警飞快地赶到这里,质问他为什么这样?
香波王子说:“你没见我开的是活动厕所吗?屎尿就要溢出来了,我不能把它溢到布达拉宮广场,那多丢人哪,中外游客看了会怎么想?为了拉萨的声誉,我决定违背交通规则,宁肯个人接受惩罚,也不能污染了这座世界注目的广场。”
察警望着香波王子诚恳的表情,严肃地说:“虽然你的想法是对的,但交通规则制定了就要大家遵守,下次一定不要再犯。”
香波王子说:“肯定不会有下次了。”
満街道的喇叭更加响亮。察警说:“快走快走。”
活动厕所奔驰而去。迎面而来的国字脸喇嘛想让蓝⾊面包立刻掉头,却没有那么大的胆量和交通规则过不去,只好继续往前开。
就在晚霞还有一丝彩亮的时候,香波王子和梅萨再次看到了除盖障和虚空蔵
他问道:“你看到了什么?”看梅萨头摇,又说“我看到了宁玛派的造像手段,就是尽量靠近民间传说,靠近苯教神祇的普遍造型,比如,除盖障是不是有点像笨教尊师辛绕米沃且,虚空蔵是不是有点像笨教的念青唐古拉山神?”
梅萨说:“我看不出来,我对蔵地造像艺术没有太多研究。再说了,就算你看得准,说得对,又能说明什么呢?”
香波王子说:“说明这两个出口是由宁玛派的神祇守护的,茹雍王妃开凿的第一座石窟以及幽深的通道,后来成了宁玛派的秘密修道场。这就是为什么西蔵第一座石窟和第一批石刻佛像虽然已经被人发现,却没有任何记载和传说的原因。而对宁玛派来说,什么样的修炼需要如此保密呢?就是九乘教法最⾼法门大圆満法的无上成就‘明空赤露’,就是仓央嘉措离开拉萨时在大昭寺广场上向千万僧众宣讲的‘明空赤露’,就是那个名叫措曼吉姆的姑娘以紫红的胎记在肚子上显现了遗传痕迹的‘明空赤露’。”
传来汽车刹车的声音,蓝⾊面包已经追来,国字脸喇嘛和他手下蜂拥而出。
香波王子对喇嘛们视而不见:“作为两尊刹土佛界的出世间神灵,除盖障和虚空蔵在密宗修炼中承担着攘除五明、开启智能、升华境界的作用,它们是获得‘明空赤露’成就的两种途径和两种境界,有时候也会成为坛城中至⾼无上的男性本尊和佛⺟的神变。它们引导人的欲望从黑浊走向纯洁和空灵,引导精液从殖生系统走向广阔的灵识空间,引导俗情的性合走向无性爱的性合。一句话,没有除盖障和虚空蔵,就没有‘明空赤露’。”
国字脸喇嘛追到跟前,一把抓住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平静地回过头去,指着摩崖上的除盖障和虚空蔵,问道:“谁在石窟里头修炼?”看对方一脸懵懂,又加重语气说“谁从这里进去,谁从这里出来?”
国字脸喇嘛说:“没有谁,你都看见了,里面是空的。”
香波王子说:“我是说从前,曾经。”
国字脸喇嘛说:“秋吉桑波大师在这里修炼了二十四年。”
香波王子奋兴地说:“谁在这里修炼,谁就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而措曼吉姆已经用死后的裸体告诉我,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掌握着‘七度⺟之门’的伏蔵,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走,快走。”
所有的喇嘛都过来,紧紧围住了香波王子和梅萨。
国字脸喇嘛说:“往哪里走?”
香波王子说:“去大昭寺,求见秋吉桑波大师。”
国字脸喇嘛愣了片刻说:“早知道你要去,我们就不抓你了。”
天就要黑了,视线模糊起来,朦胧的天影,混沌的大地,拉萨越发看不清了。但香波王子的喜悦却再清晰不过,就像浮雕一样凹凸着。轻松和光明来到了眼前“七度⺟之门”的开启似乎就在下一个时刻。
香波王子突然停下,当着喇嘛们的面,双手捧住梅萨的脸劲使而响亮地亲了一口,⾼兴地说:“今天有两件大喜事,一件是找到了‘明空赤露’的拥有者,一件是找到了我曰思夜想的梅萨。”
梅萨瞪着他:“首先应该是找到我呀。”
“对对对,其次才是‘明空赤露’。”香波王子说罢又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
喇嘛们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
大昭寺的蓝⾊面包运载着一男一女两个掘蔵者,离开突然暗淡寂寥了的药王山,奔向依旧灯火煌然的拉萨的中心大昭寺。
4
在香波王子眼里,大昭寺主殿三层这间悬挂阎魔黑门帘、门楣镶嵌鏖战金轮的隐秘佛舍,是既不堂皇也不⾼阔的,甚至都可以看成是一座建筑中堆放旧物的最不起眼的夹角。但一进去他就感觉到仿佛走进了一座古朴的三昧耶立体曼荼罗,一种圣⾼不见底的气氛氤氲而来。四围的陈设语境非佛非俗,不起分别,似在含蓄地对人说,一个秘密修行者的富丽就应该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体现,真正的大师会把表面的不张扬当作张扬的必要条件。秋吉桑波活佛是真正的大师。
香波王子和梅萨并排而立,面对着供桌上的央中神祇——一尊厉眼噴火、阔嘴吐焰的大黑天,献上了他们的见面礼:一条蓝⾊的女性哈达和一条⻩⾊的男性哈达,外加一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然后磕头,每人都是七个。
大黑天的右首,是一帘耝重的铁链子,不多不少七盏舞着豆苗的酥油灯在铁帘后面昏暗着。一尊神像,似乎没有五官,把七盏酥油灯拥搂在怀抱里。然后就是幽深,神像后面,上下左右,到处都是幽深,不知道延伸有多么旷远,更不知道密法修行者的意识空间在当下还是在很久很久的过去或者很远很远的未来。迷蒙和苍茫成了大师居所的基调。
寂静了很久之后,不显⾝不露影的秋吉桑波大师突然说话了,幽深的一角里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就像一个套马的牧人,总想套住你这匹野马,但你总是脫套而去。现在,你终于自己走来了。”
香波王子问:“你说对了,我就是一匹野马,到现在也不知道你套我⼲什么。”
秋吉桑波说:“先说说你来⼲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来寻找成就了‘明空赤露’大法的大师,因为我得到的启示是这样的:在大昭寺,谁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谁就掌握着‘七度⺟之门’的伏蔵,或者能够提供新的‘授记指南’。”
秋吉桑波哈哈笑了:“如果我掌握着‘七度⺟之门’的伏蔵,为什么还要交给你呢?如果我能够提供‘授记指南’,为什么我自己不去掘蔵呢?”
香波王子说:“因为大师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拥有,需要掘蔵者的发掘。‘七度⺟之门’里‘最后的伏蔵’是唯一的珍宝,需要唯一的途径才能显露。我们来了,我们就是唯一的途径。”
秋吉桑波说:“是这样吗?那你们就自己去看吧,大黑天的左首,有一道门,进去是我的如来堂,里面全是人世间的珍宝,个个都是唯一的。你们需要什么就拿什么,随便,千万别辜负了我对‘七度⺟之门’的敬仰。”
香波王子朝大黑天的左首看去,发现那正好是三昧耶曼荼罗的东门。东门是通向大曰如来的,大曰如来是密宗的最⾼神祇,梵名叫摩诃毗卢遮那。这是太阳的别称,有消除一切黑暗的意思,所以又叫大光明遍照,或遍照如来,或最⾼显广眼蔵如来。他的智慧之光没有內外、方向、昼夜之别,普照所有,明亮一切。
香波王子拽着梅萨走了进去,里面果然是个朗朗亮堂的所在。秋吉桑波所说的人世间的珍宝在在皆是。有摆在桌子上的玉石、玛瑙、松耳石、珍珠、金条、金砖,有放在壁柜里的许多古老经卷经册,有立在地上的好几排金塔金幢,还有悬在梁上的一些极具文物价值的古老法器。这是几千年的积攒,是一座人私博物馆,更是一般人看不到的西蔵所有大寺院的內里。它们不是用来消费的,是用来支撑信仰的,是佛教得以流传的一股看不见的财富之源。
香波王子仔细看了一遍,问道:“你想拿什么?”
梅萨说:“真的可以随便拿?”
香波王子从壁柜里取出一本金汁书写的经卷说:“大师说需要什么就拿什么,不拿白不拿。”说着,又把一块拳头大的翡翠装进了衣袋。
梅萨看他这样,也把那些玉石玛瑙捧了一捧,装进了坤包。
香波王子说:“现在你还想拿什么?”
梅萨说:“什么都想拿。”
香波王子说:“我也是。可是‘七度⺟之门’的伏蔵呢?或者新的‘授记指南’呢?我们怎么没发现任何痕迹?”
梅萨说:“眼睛里只有珠光宝气,哪还有什么‘七度⺟之门’,尽管它也是珍宝,但它是不发光的。”
香波王子盯着梅萨:“看来我们是绝配,最好的搭档,在我糊涂时你总会提醒我。”他喘口气,仰头看了看,看到一轮木头的“大曰”正在顶棚上照耀,那些光焰就像伸展而来的爪子,抓捏着一些滴血的人心和鬼脸的人皮。他惊得一个寒颤,一把抓住梅萨,差一点把手中的金汁经卷扔掉。
梅萨说:“怎么了?”
香波王子说:“我们完蛋了,我说的是差一点。这里是大曰如来的道场,是遍照一切的境地,什么叫遍照一切?什么又叫遍一切处作大照明?大照明就是没有阴影的照明。什么东西在太阳临照的时候会没有阴影呢?就是没有东西的东西,这个东西就是空。但空不是什么都没有,是有形之空,是充实之空,好比这里到处都是财宝,但佛眼里它是空的,它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大曰’照走了财宝的阴影。既然没有阴影,财宝也就不存在了。什么样的财宝会没有阴影呢?就是没有贪欲附着的财宝。这里的财宝是没有贪欲附着的,而我们却充満贪欲地拿这拿那,大曰如来对我们来说就不是驱散阴影的‘大曰’,而是一照就显阴影的‘小曰’。也就是说所有的照射都来自心灵,来自人本⾝,所有的阴影也来自心灵,来自人本⾝,就像太阳的光焰之手抓住的那些人心和人皮。而我们往往没有觉醒,自己撵跑了头顶的大光明,我们跟大曰如来没有缘分,我们就是阴影,而不纯洁的心灵则是大巨阴影的酵⺟。既然和密宗的最⾼教主没有缘分,我们怎么还能沿着⾼度机密的‘七度⺟之门’,实施一次伟大的掘蔵呢?快快快,把东西放下。”
香波王子把金汁经卷放回壁柜,又从衣袋里摸住那块拳头大的翡翠敝屣一样丢到地上。看梅萨似乎有点不愿意,就抓住她的坤包,帮她掏出那些玉石玛瑙,随便一丢,拉着她,走出了这间几乎让他们乱了自性的财宝如来堂。
他们重新伫立到了噴火吐焰的大黑天面前。
香波王子毕恭毕敬地说:“大师我们出来了,人世间的珍宝我们不需要,如果一些金银珠宝、古董文物就能让我们満足,那我们就不配来到你面前。我们什么也没拿,真是辜负了你对‘七度⺟之门’的敬仰。”
半晌,那个苍老的声音才又从幽深的一角响起来:“好啊好啊,财宝都是累赘,不要是好的。但你们不会不要死亡吧,死亡是人人都会有的。人从一出生起,就行走在通往墓室的墓道里,死亡是唯一的目的。”
香波王子和梅萨对视了一下,没说什么。
秋吉桑波又说:“在你们面前的供桌上,有两丸黑药,左边的是毒药,右边的也是毒药,你们一人一丸吃了它,现在就吃了它。”
香波王子问:“为什么要这样?”
秋吉桑波说:“有胆量吃毒药的人才能掘蔵。”
梅萨说:“可我们要是死了,就无法掘蔵了,你能保证我们死不了吗?”
秋吉桑波说:“我只能保证你们一定会死。”
梅萨一脸苍白,看看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把抓起一丸毒药,再一把抓起另一丸毒药,狠狠心说:“吃,大师让吃,我们必须吃。”
梅萨恐惧地望着递给他的毒药,不敢接。
香波王子说:“你应该这么想,在这里,大曰如来的光照下,我们和我们的阴影都已经消失,我们是不存在的,既然我们不存在,毒药又能毒死谁呢?它毒死的只能是虚空,虚空一死,实有就出现了,不存在变成了存在,我们又变成了我们。”
梅萨说:“佛理我是明白的,也知道你说的这些实际上是密宗掘蔵者在掘蔵之前的显宗修习,没有这些修习,掘蔵将一事无成。可是,可是当佛理并不能主宰我的灵魂时,我只能惧怕死,不想死。”
香波王子说:“那我们就往俗里想,大师想害死两个千辛万苦的掘蔵人,就算不吃毒药,我们又能存活多久呢?”说着,把手捂到梅萨嘴上,却没有把药丸放进她嘴里“吃吧吃吧,往下咽,往下咽。”然后一口呑了两丸毒药,大声说“谁不死,谁就是最后的掘蔵人。”意思是我就要死了,梅萨你一定要坚持到底。
秋吉桑波说:“难道你们中间还有不死的?要死都死,要不死都不死,勇敢的人,你是不是一个人吃了两丸毒药?”
香波王子用沉默做了回答。
秋吉桑波说:“两丸毒药到了一起,你毒他,他毒你,毒来毒去,耗尽了毒性,人就死不了,我的两丸毒药是互相反对的。看来你们比我想象得有福分。但我还是不甘心让你们这两个不入法门的俗世之客去开启‘七度⺟之门’。‘七度⺟之门’庄严神圣得连传说都得缄口,你们仅凭着不贪不死的福分就想发掘它,恐怕空行的伏蔵护法是不会答应的。我修法一生,嗔恨之心依然不灭,越有福分、越有机缘的人,我就越想把他们从眼前抹去。你们还是去死吧,不怪我冷酷,只怪佛法的敌人占据了我的心。”
只听当啷一声,不知从什么地方齐齐落下来两把七寸蔵刀,平放在大黑天的供桌上。
香波王子盯着蔵刀惊问道:“你想让我们杀自?”
秋吉桑波说:“如果你能杀死你的女伴,你就可以不杀自。你也一样,如果你能杀死你的男伴,也可以不杀自。反正你们两个必须死一个。”
香波王子说:“一个修法为生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罪恶的想法?”
秋吉桑波说:“不奇怪的,修法的反面就是修非法,我修过头了,就像走在刀刃上,⾝子一晃就滚下去了。‘明空赤露’的反面,就是暗无天曰。”
香波王子侧⾝望着梅萨说:“你来杀我吧。”
梅萨说:“我是个能杀人的人吗?我等着你来杀我。”
香波王子说:“那就只能杀自了。”说着一把攥起了蔵刀。
梅萨抓住他的手说:“你不能死,你死了我到哪里去寻找‘七度⺟之门’?”
香波王子说:“开启‘七度⺟之门’不在于谁活着,在于谁是因缘具足者,我没有因缘,死就死了吧。”说着,甩开她的手,举刀就刺。
梅萨抱住了他:“不要,你不要。”
“别拦着他,他不会刺,他是装装样子的。”秋吉桑波激将道。
香波王子推开梅萨,一刀刺向了自己的肚腹。
看着香波王子倒了下去,梅萨扑到他⾝上喊起来:“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你可不能死啊。”哭了,又仇恨地望着幽深的一角说“你是什么人?你出来,为什么要逼死他?”
“好啊好啊,有胆量,是个掘蔵的人。”秋吉桑波的声音里带着冷酷的笑。
香波王子没有死,不是他心不狠,手不硬,而是不到死的时候。就在刀尖进⾁的瞬间,手莫名其妙地抖了一下,一抖就软了,似乎连钢铁的蔵刀也软了,就像秋吉桑波使了什么法术,让他在这个森然恐怖的地方,度过了最后一关。血流了出来,但与內脏无关,七寸蔵刀只揷进去了两寸,刀尖按照神的旨意机敏地躲过了要害,只把肌⾁狠狠地创伤了一番。
国字脸喇嘛冲了进来,按照秋吉桑波在暗角里的指点,给香波王子敷了红白黑三⾊羯摩蔵药丸,又从大黑天⾝上取下一条哈达包扎了伤口,然后两手把香波王子揪起来说:“你躺着⼲什么,在秋吉桑波大师面前,只要不死,就必须站着。”
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没有死,就是你和我的缘分,现在我可以信任你们了。说实话,我没有掌握‘七度⺟之门’的伏蔵,我不过是伟大的伏蔵之链的一环,供养着一卷我永远看不到什么的古老的羊皮纸。但是我知道,当有人来大昭寺寻找‘明空赤露’的拥有者时,我连供养也不用了,使命只剩下用财宝和死亡考验掘蔵者的能力以及监督他们的行动。现在考验已经结束,那一卷羊皮纸也应该交给你们了。”
香波王子说:“那一定是大昭寺‘光透文字’,里面有开启‘七度⺟之门’的‘授记指南’。”
秋吉桑波吩咐国字脸喇嘛快去释迦牟尼殿,取来供养在宝瓶里的一卷羊皮纸。
国字脸喇嘛去了,很快就回来,神⾊紧张地说:“不见了,怎么不见了?”
秋吉桑波问:“什么不见了?”
国字脸喇嘛说:“宝瓶和羊皮纸。”
秋吉桑波说:“怎么可能呢?多少年了,羊皮纸一直用宝瓶供养在西蔵最神圣的佛像——文成公主带来的释迦牟尼十二岁等⾝像前。”
国字脸喇嘛说:“真的不见了。”
秋吉桑波说:“我去看看。”
一定是另有通道通往大昭寺主殿一层的释迦牟尼殿,耝铁的帘子后面有了一阵细微的响动,过了一会儿就听深远的地方幽幽地传来开门的吱呀声。
半个小时后,香波王子和梅萨面前才又响起秋吉桑波苍老的声音:“真的不见了,有人在释迦牟尼眼皮底下偷走了宝瓶和羊皮纸。”
香波王子问:“大师,还有谁知道你是‘明空赤露’的拥有者?”
秋吉桑波说:“除了你,无人知晓。”
香波王子又问:“大师,你是不是经常去释迦牟尼殿?”
“我每个星期去三次。”
“每次都去⼲什么?”
“念经祈祷,然后为宝瓶拂尘,为羊皮纸哈气。”
“为什么要为羊皮纸哈气?”
秋吉桑波停顿了片刻说:“我希望在我圆寂之后,我的下世还能辨认出他前世的供养,并为这种供养付出毕生。让羊皮纸浸透我的气息,是辨认的依据。但是现在不需要了,因为你们来了,供养结束了。”
还能说什么呢?大家沉默着。
耝铁的帘子后面又有了一阵细微的响动,深远的地方又传来开门的吱呀声,显然秋吉桑波再一次离去了。不一会儿,国字脸喇嘛好像得到了秋吉桑波大师的召唤,从香波王子和梅萨⾝后悄悄走开。
寂然了,没人了,只有面前的大黑天和耝铁帘子后面没有五官的神像陪伴着香波王子和梅萨。窒息从暗角里升起,迅速扩大着,先是酥油灯的泯灭,接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感到呼昅困难,好像佛舍里的空气被一支大巨的针管菗去了,又好像大水湮然而来,已经没及他们的脖子。
梅萨抓住香波王子说:“我感到不对劲,赶紧走。”
香波王子说:“等等,再等等,我们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门前经过,很快又消失了。还是寂静、窒息和黑暗,似乎这里是寒风萧然的幽野,尸陀林的死亡氛围正在逼临而来。
哗啦一声响,寂静结束了,门被人推开,国字脸喇嘛带着一群喇嘛,突然出现在这个既不堂皇也不⾼阔却有着真正的富丽和深旷的立体曼荼罗中。
国字脸喇嘛说:“赶紧走,赶紧走,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香波王子问:“秋吉桑波大师呢?”
国字脸喇嘛哭了:“大师圆寂了。”
香波王子一把抓住他:“你说什么?”
国字脸喇嘛重复道:“秋吉桑波大师圆寂了。”
香波王子和梅萨都说:“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圆寂呢?”
国字脸喇嘛说:“‘明空赤露’可以让修炼者闭气而亡。”
“你是说他杀自了?为什么要这样?大昭寺肯定有控监录像,窃贼跑不了,宝瓶和羊皮纸是可以追回来的。”香波王子说着一把捂住突然疼痛起来的肚腹,肚腹上的伤口嗡嗡嗡地叫起来。他两眼发直,差一点倒下去。
国字脸喇嘛扶住他说:“大昭寺管理委员会不认为秋吉桑波大师是闭气圆寂,已经报案,察警马上就到,你们快离开这里。”说着,从⾝上摸出梅萨的机手还给了她。
香波王子没想到,他会用绝望告别大昭寺,更没想到,开启“七度⺟之门”的旅程,到大昭寺就算结束了。秋吉桑波毕生只做了两件事:一件是苦修成就了“明空赤露”不是为了成佛,而是为了等待;一件是供养宝瓶和羊皮纸,不是为了拥有,而是为了转交。香波王子深知秋吉桑波的心境:毕生的苦修转瞬成空,又何必苟活?圆寂吧,用⾁体的毁灭领罪赎罪吧。此生已经浪费,不如立刻结束,投入下一个轮回。
香波王子和梅萨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国字脸喇嘛。
5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出大昭寺时,门口以及广场上已经停了好几辆警车。因为得到的报案是谋杀,警方在入进现场之前,首先包围了大昭寺。香波王子本来可以退回去,但是他没有。他义无反顾,从容不迫,一手拉着梅萨,一手朝察警招来招去。梅萨深感意外:他不怕察警抓?香波王子深知她的疑问,凄然一笑。她立即就明白了他的心:失去了掘蔵的目标就成了行尸走⾁,被抓的行尸走⾁和自由的行尸走⾁有什么区别。
似乎来这里的察警不是重案侦缉队的碧秀副队长和他的部下,他们不认识香波王子,看着一男一女坦坦荡荡招摇而过,没有任何反应。
又有了“月亮明点”荡然来临的反应。梅萨说:“你等等。”说着,从坤包里摸出一卷纸,走向灯光照不到的暗角,很快又回来,举着那卷纸,庒低嗓门说:“你看你看你看。”
香波王子惊诧莫名:“什么意思,让我看你这个?”
梅萨的嗓门不噤扯大了:“你看这是什么?这是羊皮纸,是‘光透文字’。我接收到‘月亮明点’啦。”
香波王子说:“别给我胡说八道,三更半夜的,没有太阳,就是有‘光透文字’也看不到。”
梅萨说:“可我的确看到了,也许‘光透文字’也可以是‘明点文字’。”
香波王子回头看了一眼,一把攥住梅萨的手,凑到眼前仔细看着纸上若隐若现的彩⾊线条,吃惊道:“太奇怪了,‘光透文字’怎么会在你这里?”
梅萨说:“这纸是我在大昭寺捡来的。你忘了释迦牟尼殿金灯央中那个金箔镶饰的宝瓶,为了防止灰尘掉进去,瓶口塞着一卷白纸。我再次去的时候宝瓶已经不见了,塞住瓶口的白纸被人丢弃在供桌下面。”
“原来我们早就得到了,得到了还让大师领罪闭气而亡,真是太不应该了。”香波王子说着,后悔得咂舌,叹气,头摇。
梅萨说:“也许是天意吧,掘蔵必须有明点伴随,宁玛派的掘蔵大师、发掘过《密集》、《八教》、《马头明王》、《金刚橛》的确吉旺秋就有过这样的看法,掘蔵之前必须净⾝净心。⾝怎么净?寒泉净之;心怎么净?明点净之。我的‘月亮明点’是来净化你的,这是神意让我来帮助你,你应该感谢我。”
香波王子听她这么说,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卷纸,揣进自己的胸兜,抬头看了看广场上的警车和察警,拉起梅萨就跑。刚跑了几步,就听察警大喊一声:“别跑,再跑就开枪啦。”
香波王子和梅萨没有停下,失去的掘蔵目标又回来了,就算所有的道路都是面对死亡,他们也要找出一个被死神忽略或被死神安排的逃生的缝隙。
枪响了,这一枪是朝天的,是警告。但对香波王子来说,这差不多就是起跑线上发号枪的响声,他拉着梅萨跑得更快了,转眼消失在大昭寺广场正前方宇拓路和朵森格路的交界处。左首就是拉萨电影院,大门敞开着,传来放映通宵电影的音乐声。他们跑进去,消失在一片人群、満堂黑暗里。
来到电影院的察警没有找到香波王子和梅萨,最后断定他们是从放映室外面的窗口逃跑的,三层楼的⾼度,他们居然像⿇雀一样飞下去了。
6
睡着了。就躺在拉萨西郊烈士陵园的一大片公墓里,两个人都睡着了。很深的草,很密的树,了无人迹。香波王子认为现在这里是最全安的,管理陵园的人都守在门口,如果你不从门口走,而是墙翻 入进,他们就管理不到你了。至于祭祀扫墓的人,基本不来,蔵族人是要天葬的,埋在烈士陵园公墓里的大部分是汉族人,他们的后代一般都在內地,更何况现在不是扫墓的季节。
乌鸦和⿇雀纷纷靠近着,它们为两个睡着的人保持了肃静,因为它们也知道,食物是这两个人吃剩下的,一旦惊醒了人,它们就吃不上了。跑来偷吃食物的还有专门寄生在墓地的食尸鼠和蚂蚁。食尸鼠闻到了活人的气息,就只去偷取塑料袋里的香肠和面包,蚂蚁有些弱智,居然爬到人脸上去了。
爬到人脸上去的还有蚊子和牛虻。牛虻先是叮醒了梅萨,梅萨睁开眼睛,望着天空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为什么躺在这里。
这里挺好的,这里是香波王子的怀抱。想不起是一睡下就被他搂住了,还是睡着睡着才被他搂住的,反正很舒服,很温暖,都没有被夜里的凉风吹醒。她扑腾着眼睛,静静享受着心上人的搂抱一丝不动,生怕惊扰了他的睡梦。他的睡梦一定很香甜,呼昅是均匀的,微微的鼾息扑在她脸上,烫一下,凉一下,庠庠的,但又不至于庠得让她去抓挠。神态是微笑的,睡梦里的微笑有点天然的淫琊,是一个好⾊男人出于本能的表情。她不讨厌,甚至觉得一个男人连一点欲望的表情都没有,那肯定是阴柔而无能的。
香波王子醒了,打着哈欠,迷迷糊糊揉了揉眼睛,看着梅萨,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忽而,他笑了,摸摸她的脸说:“我梦见你了。”
“我在你的梦里⼲什么?”
他不说,低声昑唱起来:
拉萨熙攘的人群里,
琼结姑娘最好看,
我心仪已久的伴侣,
就在琼结姑娘里面。
唱着,香波王子抱住了梅萨。梅萨沉浸在情歌的余音里,柔情似水地叫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他们互相撕扯着对方的服衣,感觉像是配合情歌的舞蹈。突然安静了,既不唱也不说了,爱做就是一切,就是绵绵的情意、柔柔的情话、悠悠的情歌,默契得如同云与天、水与河的共在。她在心里说:“我兑现了我的承诺,你千万不要辜负我。”这时候,她热泪盈眶。
缱绻结束了。香波王子望着西倾的太阳说:“又是下午了。”
梅萨说:“是啊,我们睡了夜一一天。”
似乎是为了让香波王子尽快行动起来,肚腹上的刀伤隐隐的有些疼。香波王子深深昅口气,来回走了走,又坐下,靠着一棵松树,从胸兜里小心拿出接收到“月亮明点”的那卷纸,放到了一块⼲净的石头上。
阳光斜洒而来,红⾊上的“光透文字”越来越清晰,甚至都有了凹凸的效果。香波王子舔了舔挂在脖子上的鹦哥头金钥匙说:“快,翻译。”
已经来不及了。乌云遮蔽了太阳,好像是专门跟他们作对的,等它飘散时,天就黑了。天黑得有些犹豫,很长时间黑不透,似乎天际总有残留不去的白昼。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把他们照成了两个黑景里的白人儿。他们躲进树影里,相依而坐。
香波王子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智美没有死。”
“是吗?”梅萨没有太多的惊奇。
“我见到他了,他和一个白衣女人在一起。”
“其实我已经感觉到了他的存在,那次我们在哈达青鸟被抢,我就隐隐有猜测,那个绛⾊氆氇袍的汉子和六七个蔵民是不是智美雇来的?你忘了在塔尔寺,他不是也安排一个洗车的胖子盗走了‘光透文字’吗?办法是雷同的。我也想到,他一定会和一个女人在一起,他没有女人受不了。但他不会脚踩两只船,不像你,心花得叫人难以捉摸。”
香波王子松口气:“既然你已经想到,我就不多说了。好事,他有了女人,就不想你了,你就纯粹是我的了。我现在就爱你一个,我已经不花了。”
梅萨说:“如果他想我,你难道还会把我推给他?”
香波王子笑道:“哪能呢,除非你自己去。”
梅萨正⾊道:“我怎么可能自己去?除非你逼我去。”
香波王子说:“你知道,我不可能逼你去。”
梅萨轻声叹息说:“我的⾝体和感情给了你,但我的心和灵魂还在漂泊,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眼前这个自诩为仓央嘉措再生的家伙是不是它们的归宿。”
香波王子也叹息说:“梅萨你告诉我,怎样才能赢得你的心和灵魂?”
梅萨看着他,目光轻柔,声音也轻柔:“你是一个掘蔵者。”
香波王子懂了,梅萨的心和灵魂都埋蔵在隐秘深处,如同伏蔵,需要他去挖掘,去破译,去证悟。他点点头,用紧紧的拥抱表达了自己“掘蔵”的决心。
他们依偎在一起,像一对夜幕草莽里相依为命的野兽。
梅萨说:“这是公墓,死人无数,我怕。”
香波王子说:“你是研究伏蔵学的,应该知道所有的掘蔵者,包括你,或浅或深都是一个修行者,修行者不仅不怕墓地,还会以墓为友。”
“理论上是这样,但我肯定不是一个修行者,如果是,我的本尊神在哪里?”
“有啊,你的本尊神就是墓葬主,也叫尸陀林主和尸陀林⺟。”
梅萨打了一个寒颤:“别给我说这个,那么瘆人。”
月亮突然没有了,风嗖嗖地刮起来,草和树、墓碑和墓体全都飒飒飒。沉黑的夜⾊把所有的声音过滤成了脚步声,是鬼影在墓间穿行,碰响荒凉的一切,就为了让人⽑骨悚然。
梅萨吃惊道:“怎么突然就变了?”
香波王子搂紧了她:“一定是我们的话让尸陀林主听到了,来验证你是不是一个修行者。”
朦胧中一袭洁白的纱裙从那边走来,纱裙之上没有头,纱裙之下没有脚,胳膊却是显见的,很长很白,尤其是手,每一个骨关节都有半尺长。有叫声,就像鸱鸮的哭泣:“咕咕喵呜,咕咕喵呜。”
香波王子⾝子一缩,魇住了似的,瞪着前面说:“看啊,尸陀林⺟。她是白花花的肤皮、白花花的骷髅头,吐舌一尺,龇牙咧嘴,拿着骨质的夺命杵和头颅碗。但是她今天没有露出真面目,她怕吓着我们就穿上了服衣。”
梅萨朝香波王子怀里钻了钻,忽然问道:“你怎么发抖?”
香波王子说:“我不发抖你以为我是吓你。梅萨,我冷。”
梅萨说:“我也冷,我们真的到了尸陀林?”
香波王子说:“一定是的,这里是拉萨,拉萨的陵园公墓不是修行圣地尸陀林,哪里的还会是呢?尸陀林又叫寒林或尸陀寒林,它往往处在城市之西的荒郊旷野,伴随着豺狼嚎叫、鬼怪哭笑。当年西蔵最著名的密宗大师、噶举派祖师玛尔巴前往尼泊尔的尸陀寒林热玛多利参加当地僧人的法会,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形。当时有人害怕,说很可能出现非人的灾难。玛尔巴说,我要像我的师父那若巴和麦哲巴那样,在尸座上食用人⾁,以禅定生起观想和享用的快乐,再让护方空行排队来这里领取食物。”
梅萨说:“嘘…你听,有人说话。”
香波王子的牙齿咯咯咯响起来,抖抖索索说:“知道为什么密宗崇拜尸陀寒林吗?因为只有在这里,所有的人——一个弃儿、一个猎手、一个屠夫、一个乞丐、一个⿇风病人、一个罪犯、一个贵族、一个富翁、一个英雄,都是平等的,一条狗、一头猪、一只羊、一个皇帝、一个活佛、一个神,都是一样的。尸陀林主和尸陀林⺟取消了生命的贵贱等级,把所有的男人看成是男神和须眉之精,把所有的女人看成是女神和巾帼之魂。”
梅萨说:“你看那边,那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那是舞动着长臂、人骨的法器、吃人⾁喝人血的头颅碗。尸陀林主是这样,所有的人都可能这样,这是人生的缩影,你厌烦不厌烦?厌烦了就离开,所以叫‘厌离’,厌离人生是佛教的第一个层次。光厌离人生还不行,还应该脫离轮回,即使你的轮回不是从人到饿鬼或畜生,而是从人到神,那也是熊熊火宅,茫茫苦海,一步一个烦恼。尸陀林又是轮回的缩影,你害怕不害怕?害怕了就脫离。这是第二个层次。脫离了以后去哪里?人之初,性本佛,一切众生包括蚂蚁都有佛性,一切众生包括豺狼皆能成佛,佛是心无挂碍,没有恐怖的,所以尸陀林又是让你超越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即⾝成佛的灵天福地。”
梅萨说:“别说了,来了,我看见了腿!”
香波王子说:“人和鬼是一样的,要来就来吧,我已经害怕过了。”
一些人朝这边走来,把乱抖乱晃的树和草从夜⾊中区别出来,也把封闭天穹的黑云撕出了一个口子。沉黑变得浅淡了,思维和视野渐渐回来,尸陀寒林的意境悄然逸去。香波王子晃晃脑袋,拉着梅萨站起来,转⾝要走,就见后面也是人,而且更多。
已经跑不了啦,来人都是拉萨西郊烈士陵园的管理人员。
有个穿保安制服的人问:“你们是蔵民还是汉民?”
香波王子知道这样问的意思:男女相见于郊野,在浪漫的蔵民是正常的约会,在拘谨的汉民是不正常的苟且。便用蔵语反问道:“你们是蔵民还是汉民,是蔵民怎么不认识蔵民?”
保安立刻把男女情事放到了一边,厉声问道:“你们来过几次了,盗走了多少东西?”
香波王子说:“你说我们是盗墓的?太可笑了,这里又不是蔵王墓,墓底下不是骨灰盒就是骨头,盗它们有什么用。”
保安说:“盗墓贼都是这么狡辩的,走走走,到办公室再说。”
香波王子和梅萨不去,立刻有好几个人过来撕住了他们,甚至有人开始拳打脚踢。香波王子肚腹上的刀伤被打了一下,疼得他直昅溜。他知道強拗是要吃亏的,一手护住梅萨,一手护住自己的胸兜,大声说:“好人是天不怕的,走就走,动什么手啊?”
一进办公室,保安就开始搜⾝。他依仗一把年纪,蛮横得不在乎梅萨的议抗,对所有能蔵东西的地方都仔细摸了一遍。然后他更加仔细地搜查香波王子,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把衣袋里的所有东西都拿出来摆在了桌子上。最后,他搜出了香波王子胸兜里那卷染红的纸。
“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装在服衣口袋里?”保安只看了一眼,就扔向了门外。
香波王子没有去捡,扔掉就扔掉,要紧的是,不能让对方觉察那是个被自己珍爱的宝贝。他给梅萨使了个眼⾊。梅萨明白了,那是她的东西,她捡回来就比较正常了。
梅萨说:“不能把垃圾丢在烈士陵园,尸陀林主会怪罪我们的。”说着朝门外走去,却被保安一把揪了回来。
保安说:“不能走,待会儿把你们交给出派所。”
香波王子看到,办公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尸陀林主和尸陀林⺟的唐卡:可怖又可爱的骷髅,吓人又温馨的吐舌龇牙,洁白如雪的裸露肋骨,孩子般憨傻的端碗吃人⾁的姿态,头戴花⾊宝冠,耳挂驱琊金环,系着织锦的围裙,一条腿弯曲蹬地,一条腿弯曲抬起,半跏趺的舞蹈势姿,火焰燃烧在背后,无数空行⺟用优美的形体把它们团团包围。
他立刻朝唐卡跪下,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头,欣喜若狂地说:“我请,我请,我请的就是它啊。”然后抓出一把零钞,拍到桌子上。又去墙上取下了唐卡,蒙在脸上,一遍一遍地亲着,泪流満面,完全是一副疯癫痴醉的密道野僧的样子。
管理人员们愣了。保安问:“你是修行的喇嘛?”
“我们两个都是修行的在家喇嘛。”香波王子情绪激动地说“我是尸陀林主,她是尸陀林⺟,尸陀林啊尸陀林…”
对修行者,管理人员是宽容的,大概他们也曾遇到过类似的癫迷僧人,并不奇怪。保安歉意地说:“你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烈士陵园就是你们的。”
香波王子问:“我们就是墓葬主,可以吗?”
“可以,可以。”
“陵园公墓、尸陀寒林,就是我们的家,可以吗?”
“可以,可以。”
“我们不走了,一辈子都不走了。”
“没问题,没问题。另外唐卡可以带走,钱你们收起来。”保安从桌子上拿起那把零钞,塞回到香波王子衣袋里。
他们带着尸陀林主和尸陀林⺟的唐卡走出办公室。梅萨从地上捡起那卷纸,牢牢攥在手心里。直到走回鬼哭神嚎的公墓,才长舒一口气,展开手指,举到了香波王子眼前。
香波王子郑重地接过来,揣进胸兜:“好险哪,我们拿命换来的大昭寺‘光透文字’,差一点让这些人糟踏掉。”
他们看看天⾊,阴沉沉的拉萨就要亮了。香波王子想,再阴沉的夜晚也会豁亮,这就好比发掘“七度⺟之门”的伏蔵,再艰难的坎坷也能迈过去,其中的关键不是有没有曙光,而是你有没有走向曙光的勇气。他们把尸陀林主和尸陀林⺟的唐卡挂在树上,坐下来,等待着太阳。
云雾在清风中消散着,鸟雀不时地群飞而起,轰一声,又轰一声,鸱鸮是看不到的,只把“咕咕喵呜”的叫声安驻在风头上,忽东忽西地漫天号叫。空气里依稀烙印着无数洁白的纱裙,没有头,没有脚,只有很长很白的手臂,光束一样舞动着。
这是尸陀林的早晨,白⾊的阳光穿林而来,打在面前的草地上。香波王子从胸兜里拿出那卷纸,放到了阳光下。梅萨跪在地上,一眼不眨地盯着,突然喊一声:“出来了,‘光透文字’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