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万玛之踪
邬坚林巴把喇嘛鸟停在塔尔寺的寺前广场上,他不下车,照例守候在车里。守候也是掘蔵的需要,照阿若喇嘛的说法:“你是我们的后备力量,轻易不要冲锋陷阵,要是我出了事,你就上。”这会儿阿若喇嘛来到车外,告诉他这次他可能会等很久很久。邬坚林巴点点头,一副早已知道的样子。阿若喇嘛仰头看着四周的莲花形山脉,原地转了一圈,忧心忡忡地说:
“塔尔寺的天空有粉⾊的流云,空行⺟的预示似乎并不吉祥。”
邬坚林巴问:“不吉祥到什么程度?”
“还不知道,也许这里又是一个祭场,灿烂的除了佛光和太阳,还有鲜血与生命。”说着,阿若喇嘛带着几个随从喇嘛匆匆离开了。
邬坚林巴望着阿若喇嘛的背影,拿出机手给智美发了个信短:“我们已到,快来。”
他和智美是朋友。智美的父亲作为云游各地的宣谕法师曾经在拉萨哲蚌寺修法三年,和同样在哲蚌寺修习显宗⾼级教程的来自京北雍和宮的邬坚林巴交谊颇厚。宣谕法师圆寂后,智美从康巴蔵区考入京北 央中民族大学,两个人相互看望,一来二往,就很熟了,熟到一起策划了一起里应外合的救人行动——把开启“七度⺟之门”的香波王子从雍和宮救了出来。但邬坚林巴认为,他跟智美的忘年交关系,并不是他必须营救香波王子的理由,至少这个理由不重要,而是对“七度⺟之门”的共同关注把他和智美以及香波王子联合到了一起。
他曾经问智美:“假如是你发掘了‘七度⺟之门’的伏蔵,你打算怎么办?”
智美说:“立刻公布,让仓央嘉措遗言发挥作用,去改变冥顽不灵的世界信仰局面。你呢?假如你发掘了伏蔵,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我也会公布,但前提必须是‘七度⺟之门’不折不扣地光大佛教。”
智美问:“万一不是呢?”
他浑⾝抖了一下说:“啊,我不知道。”
有一种深埋心底的感觉邬坚林巴没有说出来,那就是害怕。他害怕仓央嘉措遗言真的是毁教之门、叛誓之法,真的饱含对自己受难和情人受害的愤怒,饱含对权争与腥血之政教的失望和诅咒,让佛教面对炸爆性的羞辱而无地自容。如此“七度⺟之门”便是炸弹,掘蔵便是愚蠢野蛮的引爆行为。
他在害怕和犹豫中帮助香波王子逃离了雍和宮,又协同阿若喇嘛东奔西颠。一个新的佛僧境界悄然出现了,一直在修炼“七度⺟之门”的他,不期然而然地感觉到掘蔵就是修炼,而且是精进便捷的修炼。或者说伏蔵不现世,修炼就不能入进⾼层。于是他看清楚了自己希望掘蔵成功的另一个理由,那就是他跟所有研究和修炼“七度⺟之门”的活佛喇嘛一样,无法抗拒地受到了仓央嘉措的诱惑。《地下预言》里的那句话:“世间有名仓央嘉措者是成就七度⺟之门的第一人”成了他的理想和自我塑造的目标,既然已经修炼,那就必须成功。
为了修炼,他登上了阿若喇嘛的掘蔵快车,尽管他表面上一直平静而淡漠,但是他知道没有真正淡漠的掘蔵者。不同的是,他清楚自己没有立独掘蔵的天赋,对圣教中地位极⾼的“掘蔵大师”的桂冠并没有奢望,所以他帮了智美,又帮阿若喇嘛,只希望快点,快点,快点掘出来。
阿若喇嘛让几个随从喇嘛在寺巷里等着,自己一个人走向了寂静笼罩下的塔尔寺密宗学院也就是居巴札仓。
密宗学院热萨佛堂的门口,首席密宗博士(欧然巴格西)加洋坐在椅子上,一见阿若喇嘛就把眼睛闭上了。
阿若喇嘛淡然一笑,走向精美绝伦的密集金刚、胜乐金刚、大威德金刚三座四方立体曼荼罗(坛城),跪下一拜,又来到宗喀巴大师⺟亲香萨阿曲的额骨前,也是跪下一拜。那额骨天然凸出“嗡”、“阿”、“吽”三字法音,镶以镂花白银和珠宝,是每年的九月法会僧众顶礼祈福的圣极之物。阿若喇嘛无比崇敬地望着,用袈裟袖子轻轻揩去额骨上的一缕香火飘尘。
他看到加洋博士依然不理他,走过去大声说:“有人已经打开了‘七度⺟之门’,你还在这里冥想什么?”
神情矍铄的加洋博士洪亮地说:“坛城面前不要胡说。”
阿若喇嘛又说:“打开‘七度⺟之门’的人并没有得到‘最后的伏蔵’,好像门里还有门,最新的‘授记指南’告诉我,它就在塔尔寺。”
加洋博士睁开眼睛,看都没看对方一眼,起⾝走向供桌,把宗喀巴大师⺟亲的法音额骨连带佛盒抱起来,转⾝一步迈出热萨佛堂的门槛。警报器尖锐地响起来。加洋博士又一脚迈回佛堂,定定地看着阿若喇嘛。
几个五大三耝的护寺喇嘛冲了进来。
加洋博士指着阿若喇嘛吼道:“把这个盗贼给我抓起来。”说罢将额骨放回到供桌上。警报器顿时不响了。
阿若喇嘛被几个护寺喇嘛扭送到密宗学院苦行殿关了起来,他没想到会这样,长叹一声说:“佛门怎么有这么多笨蛋,当初我在雍和宮见到香波王子时,我成了笨蛋,现在加洋在塔尔寺见到了我,加洋又成了笨蛋。”
一直到天黑,加洋博士才打开门锁走了进来。
阿若喇嘛轮起巴掌就打:“快放我出去,‘七度⺟之门’危在旦夕,我敢保证香波王子已经来到了塔尔寺。”
加洋博士挡开他的手说:“不要给我提什么‘七度⺟之门’,我不想听。”
阿若喇嘛知道,塔尔寺是蔵传佛教格鲁派的发祥地,是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鼎盛时期,常住寺僧达到三千六百名,大小活佛八十三个,即使现在,具备转世传承的活佛也有十多个。这样一座瓜瓞绵绵的大寺院,秘密研究“七度⺟之门”的密教僧人一定很多。研究就是修炼,证悟就是开启。阿若喇嘛不可能知道谁是塔尔寺研究和修炼“七度⺟之门”的⾼僧,但肯定他的老朋友加洋博士是其中的一个。理由是性格开朗的加洋从来不说他在修炼什么密法,而除了“七度⺟之门”蔵传佛教各派的密宗已经没有什么不可以向同道袒露了。
阿若喇嘛说:“你必须听。我问你,为什么在察雅乌金事件发生以后,我们还不能团结一致,互通有无?为什么我们在听到乌金喇嘛‘我来了’的叫嚣之后,还能安之若素,无动于衷?至尊至圣的‘七度⺟之门’难道要拱手让给乌金喇嘛去发掘?圣教面临生死大劫,我们为什么还要像过去那样囿于门户、相互敌视呢?”
加洋博士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大僧官已经传下话来:严加防范来塔尔寺打探‘七度⺟之门’的人,不管俗人还是僧人,见到阿若喇嘛,打出去。”
阿若喇嘛说:“你们已经知道我要来?”
加洋博士说:“自从你在‘蔵学大众网’上公开叛教,公布了你的冥想成就之后,你就成了我们的敌人。敌人的行动,我们怎么能不知道?”
阿若喇嘛说:“三十年前我和你一起在哲蚌寺郭芒札仓学法,我们同门同道,我要是圣教的敌人,你是什么?告诉你,我已经得到关于‘七度⺟之门’的‘授记指南’,那是一首仓央嘉措情歌…”
加洋博士说:“不要说了,‘七度⺟之门’是无上佛密,‘授记指南’更是只可亲见,不得旁闻,一旦众人皆知,就成了胡说八道,就算有伏蔵,也会迅速焚逝,烟消云散。你现在不仅是叛教,而且是毁教。”
阿若喇嘛说:“那就把我打出去好了,为什么要关起来?”
加洋博士不回答,边往外走边说:“密宗学院的人都是过午不食,我们没有晚饭招待你,明天早殿时会有人来送茶,晚上你就闭门思过吧。有几个你的随从喇嘛来找你,我说你在修行,打发回去了。”说罢,啪地打开电灯,出去,从外面关死了门。
阿若喇嘛劲使打了几下门,回⾝恼怒地望着苦行殿的四壁,心说香波王子肯定已经来到塔尔寺开始到处寻访“七度⺟之门”了,我却被关在这里,像个猴子一样。他拿出机手要打给邬坚林巴,发现苦行殿里机手没有信号,着急地踱来踱去,突然一个愣怔“啊唷”一声,拍着自己的脑门,扑通一声跪倒在南墙根里。
他看到南墙之上,写着一行蔵文字,翻译成汉文就是:
阿若·炯乃在此预备修法,晨起掘蔵
2
阿若喇嘛以为已经来到塔尔寺抢先掘蔵的竞争对手香波王子,这时候还在青海省的省会西宁市。
他们住下了,住在新概念大店酒,照例开了两间房,香波王子一间,智美和梅萨一间。三个人在餐厅吃了饭,然后回房间休息。
香波王子洗了个澡,穿着睡衣,⼲⼲净净、大大方方、哼着情歌走出自己的房间,走向同伴的房间。他希望智美现在就兑现他的承诺。
门虚掩着,香波王子推门进去,正要叫一声梅萨,猛然感觉眼前一片缭乱,一股气浪汹涌而来,自己顿时被淹没了。
有一种声音只属于性爱,那是无意识的婴童之声,是人发自肺腑的原始古朴的快乐之音。但到了梅萨口中,就成了情歌的余韵,是仓央嘉措情歌的袅袅古音从艺术天堂来到了性爱天堂,遥不可及的想象在现世的欢喜中骤然成为呢喃的天籁,被两个鲜活动感的⾁体激情澎湃地演绎着。香波王子心说我们只会唱仓央嘉措情歌,看不到仓央嘉措性爱,这就是仓央嘉措性爱,所有人的美妙快乐都是仓央嘉措的性爱。仓央嘉措是一个标准,情爱与性爱的标准,是一种意境,诗与情、歌与爱的意境。但此刻意境不属于香波王子,他兴冲冲走来,却只能叹息着离开。
这时智美回头看见了他,突然起⾝,冲他招了招手。
香波王子愣住了。智美披上服衣过来,微笑着,双手扶住他的肩膀,把他往里面推,似乎马上就要兑现离开梅萨的承诺。惊愕中,香波王子已经站在了梅萨面前。
迷迷离离的,梅萨睁开眼,看见了香波王子,以为是幻觉:她刚才闭着眼睛把智美想象成了香波王子,智美就真成香波王子了。她心里一阵凄凉,心说对不起智美,我能够支配我的⾝体,却不能支配我的心。你肯定发现了,发现我的心思已不在你⾝上。但是智美你也不必就此离开,毕竟是你而不是香波王子在和我爱做,毕竟我在⾁体上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来啊,再来啊,你可以停下,我停不下来,智美我保证,保证再也不把你想象成香波王子了。
梅萨勾起头,急切地招手。
智美一声惊诧:“香波王子你来⼲嘛?”
梅萨猛然惊醒,瞪眼细看,眼前是真的香波王子,他⾝后才是智美。她忽地坐起,本能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喊起来:“你怎么进来了?出去,出去。”
智美小声对香波王子说:“你看到了最不该看到的,她有严厉的家教传承,最讨厌,不,几乎仇恨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男人看见她的裸体。”
香波王子回⾝,注视着智美脸上的微笑。
“出去,出去,智美你把他打出去。”梅萨声嘶力竭地喊着,拿起床上的服衣,胡乱往自己⾝上套,怎么也套不好,⼲脆拉开被子盖住了自己,満脸悲哀地说“妈妈呀,我今天差一点,差一点下地狱、做畜生。”
香波王子朝外走去。智美送他出来,笑道:“我没有食言,是你自己失败的。你已经看见了,她从骨子里反感你,你还是死心吧。”
香波王子摇头摇,转⾝走开,胸腔里酸酸的,酸酸的不是情绪而是情歌。⾼兴是情歌,悲伤也是情歌,失望、无奈、惊讶、不解、懊恼等等说不清的复杂感觉还是仓央嘉措情歌。他情不自噤地唱起来,好像此刻他真成了仓央嘉措,又好像仓央嘉措在数百年前就已经用情歌替他替所有人表达了热恋和失恋的全部感情。
一百棵树木里头,
选中了这棵杨柳,
少年我从不知道,
树心早已经腐朽。
杜鹃从门隅飞来,
为了思念的神柏,
神柏她变了心意,
杜鹃伤心又徘徊。
他一直在唱,毫无睡意,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失恋的悲歌,都是伤心的倾诉,好像他挺拔⾼大的⾝躯比别人更多地储存了敏感和脆弱,让他越来越深地沉浸在仓央嘉措的语境里头,清莹而凄凉地荡漾出一股股的伤逝之水。他不知道梅萨一直在听,他和她的房间只有一墙之隔,听得清清楚楚。
还是爱做,是重新开始的爱做。仿佛智美要用奋勇和耐久证明自己,梅萨也要用重新燃起的欲望释放自己和安慰智美,但是最终他们发现失败了,爱做引出的不是情水欲浪,而是眼泪。梅萨哭了。
是仓央嘉措情歌让梅萨流泪不止,而且它影响的还不仅仅是心理和情绪,更是理生和本能,就像无法控制的饥饿和睡眠。随着香波王子唱了又唱的仓央嘉措情歌,一种条件反射出现了,不由自主的感情和眼泪成了情歌的影子,它在你在,它走你走,挺拔着,流淌着,就像灵魂之间无形的狂爱,觉得是存在的,却永远是摸不着的。智美和梅萨只好匆匆结束。
智美冲着隔壁房间大吼一声:“别唱了。”
然而没有停止。香波王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涉而停止仓央嘉措情歌,似乎也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和条件反射,他醒着他就必须唱。
梅萨哭出了声。智美不知所措地围着她转来转去,突然意识到,他刻意给香波王子挖了一个陷阱,但真正陷进去的却是自己。他盯着梅萨,感觉她眼中和泪水搅在一起的不仅仅是悲伤,还有深深的哀怨和对他的疏远,这是他最最受不了的。他心里一阵绞痛,跑出去挥拳猛砸香波王子房间的门。
情歌终于停止了。香波王子打开了门。两个男人对峙着,智美不断把拳头攥起来又伸开,眼里的怒火腾腾地燃烧,都可以看到蓝⾊和红⾊的焰苗了。而在香波王子脸上,也堆満了坚定和勇毅:要打谁不会打,来啊。一场恶斗就在眼前。
突然,香波王子笑了。几乎在同时,智美也笑了。
香波王子说:“我记得仓央嘉措从来没打过人,他的武器就是情歌。”
智美说:“仓央嘉措唱死了自己,你也会唱死自己的。”
“这只是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的期待,你为什么要跟乌金喇嘛穿一条裤子?”
“不是我,是我跟梅萨。”
“你等着,我一定要把梅萨从你和乌金喇嘛手里夺回来。”
“不可能,‘七度⺟之门’不是情歌,是挽歌,是唱给佛教的挽歌,到时候连你都得回到乌金喇嘛这里来。”
“想爱的人唱情歌,想死的人唱挽歌。我们还在这里说什么?既然睡不着,不如连夜出发去掘蔵。我相信‘七度⺟之门’和仓央嘉措会让梅萨爱上我。”
智美冷笑一声:“‘七度⺟之门’只能撕碎爱的谎言,仓央嘉措遗言一定会把‘圣徒丑闻’进行到底,不信走着瞧。”
香波王子说:“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只好放弃了,不是梅萨,是生命。”
三个无法入眠的人,连夜离开了新概念大店酒。
西宁的夜晚让香波王子大喜过望:居然一盏灯都不亮。原来那天晚上一辆汽车撞倒了⾼庒线杆,引起城市东部大面积停电。香波王子以为,这就是天神的暗助,即便后面路虎警车和喇嘛鸟追踪而来,黑暗也会掩护他们全安离开。他来过几次西宁,对这个城市的主要⼲道记忆犹新。他让智美从宽阔的城东新路往西再往南,直奔通往湟中塔尔寺的⾼速路,突然又大喊一声:“停车。”
这里已是城南,城南是有电的,灯光照亮了前方,也照出了⾼速路收费站的警车和察警。牧马人转⾝就跑。警车追了过来。
智美说:“我们现在往哪里跑?”
香波王子说:“原路返回。”
牧马人原路返回到没有灯光的城东,关了车灯,胡乱走了一阵,突然发现走进了死胡同。好在尾巴已经甩掉了,他们在死胡同里休息了一会儿,然后由香波王子开车,再次往西走去。香波王子的意思是,必须搞清楚察警仅仅堵住了去塔尔寺的路,还是堵住了所有走出西宁的路,如果是后者,就说明人家并不知道他们要去塔尔寺,不过是四面围堵,瓮中捉鳖。他们走向城市西头通往青海湖的⾼速路口,远远看到那儿也有察警警车。
“车是开不出去了。”香波王子说“再说牧马人目标太明显,即使开到塔尔寺,也很危险。”
他们又一次原路返回,把车开进了地处八一路的青海民族学院。
这是个香波王子熟悉的地方。五年前调查仓央嘉措事迹时,他就住在民院招待所里。离招待所不远,是一片家属区,他把牧马人停靠在一个隐蔽的夹角,望着招待所说:“智美你算算,继续走,还是暂时躲起来?”
智美手进斜背在⾝上的胜魔卦囊,摸出一个水晶珠看了看说:“走吧,离开西宁前不会有大事儿,不过还是要小心。”
但是他们刚刚走出民族学院大门,就听有人大喊一声:“抓住他们。”十几个察警嗖嗖嗖扑了过来。
香波王子大喊一声:“快跑。”
三个人朝三个方向跑去。
香波王子跑出去十多步就被抓住了。六七个察警摁倒他,反扭着胳膊,咔嚓一声上了背铐。等他被拉起来,押向警车时,他发现梅萨也被上了背铐,在警车门口痛苦地弯着腰。两个察警跑过来,喘着气告诉同伴,见鬼了,那人像是影子,感觉抓住了,眨眼你手里又是空的,再抓,连影子也没有了。
智美跳脫了,这个被乌金喇嘛蒙蔽了头脑的傻瓜蛋,逃跑起来居然比谁都快。
香波王子和梅萨被押到了西宁市刑队警。审讯是分开的,问题却一样:为什么跑?既然你们没做什么,怎么见察警就害怕?这样的问题让香波王子和梅萨顿时醒过来:察警要抓的根本不是他们。好像是商量好了的,香波王子和梅萨的回答差不多:我们是蔵民,草原上生活惯了,城里的规矩不知道,加上有男有女,心虚,担心误解,所以就跑。香波王子还着意加了一句:我们是正派人,男女作风上什么问题也没有,不信你们检查。很快就放了,察警告诉他们,两小时前发生了一起特大抢劫杀人案。
香波王子说:“照你们这样随便抓,肯定会冤枉好人。”
察警说:“照你们这样见察警就跑,不冤枉才怪呢。”
香波王子和梅萨坐上出租车,连夜赶往距离西宁二十五公里的塔尔寺。
香波王子说:“你给智美打电话,让他自己去塔尔寺找我们。”
梅萨低着头说:“我已经打了,关机,大概没电了。”
一路上,两个人很少说话,都好像有些别扭。尤其是梅萨,只要面对香波王子,脸就会发红,头就会低下。好像被香波王子看到了一次裸体,她在他面前就只会是裸体,就永远是裸体。香波王子耐不住寂寞,唱起来,当然都是仓央嘉措情歌,唱着唱着就听梅萨说:
“请你不要再唱了,我很难过。”
香波王子再也唱不出来,心说这就是仓央嘉措情歌的效果,它会让一切有情人难过。或者说,听了仓央嘉措情歌难过的,都是浓浓淡淡、深深浅浅的有情人。
好在路已到尽头,塔尔寺迎面扑来,别扭和难受自动退让着,当掘蔵的神圣和紧迫溘然而来时,两个人顿时自然多了。
3
塔尔寺的布局最早是村落式的,街巷串连着殿堂,给人的感觉是殿殿临街,寺寺成巷。现在修起了围墙和大门,俨然一个大庭院,差不多是南中海的风格。不过这庭院是沿山错落、依势参差的,少的是方圆和规整,多的是气势和巍峨。香波王子和梅萨沿着塔尔寺外围到处走了走,白天的商铺林立、金碧辉煌蔵匿在黑灯瞎火里,万籁俱寂。两个人幽灵似的移动着,给夜晚的塔尔寺平添了许多诡谲和不安。
香波王子曾经用步行的方式研究过塔尔寺的地形,如同莲花排列的八谷八川他是熟悉的,知道那围墙再⾼再长,也不可能去绵亘不绝的山脉上起起伏伏。宗喀莲花山的山坳里,花蕊般的塔尔寺,它的东、西、南三方,是以山为墙的。香波王子带着梅萨先来到东山,后来到南山,借着月光摸来摸去,没摸到下山的途径。最后来到西山,忽上忽下地走着。也不知怎么走的,等他们停下来喘气时,发现已经来到了半山腰的大拉让门前。
香波王子⾼兴地小声说:“我们能到达这里,说明已经入进了塔尔寺。”又告诉梅萨,大拉让是俗称,正规的名字是扎西康赛,汉人称它吉祥宮,过去是赖达、班禅以及历任法台的寝宮。乾隆皇帝曾派人为大拉让修建了宮墙、华门和牌坊等,并赐名“永慧宮”“你看,这是一个可以俯瞰塔尔寺全景的地方。”
浓浓的夜⾊就像层次分明的涂抹,天是浅黑,山是浓黑,树是墨黑,万间僧舍一片灰黑,而那些挺着的⾼殿和卧着的矮堂,因为红墙而变成了紫黑。还有些白墙的庭院、灰瓦的楼阁,则是烟黑的一溜儿。不黑的是金顶、宝瓶、法幢、法轮、祥麟、吉鹿、铜镜,它们在黑⾊的层次里,显现出风格各异的金⾊来:柔和金、太阳金、白炽金、星光金、耀斑金、红铜金,而且是漂浮着的,就像一群群黑浪里的金⾊鱼、一道道黑云里只闪不逝的天雷电。
梅萨看呆了,连声说:“好地方,好地方。”
香波王子带着她,沿着“之”形的德吉路,朝下走去,刚走到长寿殿跟前,就见一队拿着禅棍的护寺喇嘛从管家活佛院出来,匆匆忙忙走进了前面一座大庭院。香波王子拉住梅萨躲了起来,小声说:“前面就是大吉哇,半夜三更调兵遣将,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大吉哇?大吉哇是什么?”
“大吉哇曾经是全寺的行政管理机构,负责全寺的放债租田、布施分配、对外联络、审理案件等。过去大吉哇老爷在审理寺属部落的各种案件包括人命案时,当地县衙无权⼲涉。大吉哇內设有班房、刑堂以及皮鞭、铁索等刑具。对判定有罪的百姓和僧人,轻者罚款,责令出钱为全寺僧人熬茶煮粥以赎罪;重者处以⾁刑,鞭打、上铁绊、罚苦役等。也会把欠租欠债的人投入班房,让其亲友花钱赎出。什么叫‘政教合一’,这就是啊。‘政教合一’既是精神对权政的统驭,又是权政对精神的统驭。当权力开始罚罪⾁刑时,精神的肌理就是无敌而被创,自己戕害了自己。现在大吉哇已经没有这些权力了,但威严和惯例还存在,关键时刻,他们依然可以得到管理委员会的授权,组织经堂大会和承担护教护法的责任。”
香波王子拉着梅萨,猫腰靠近着大吉哇,突然停住,蹲在了黑黢黢的石墙下。
大吉哇的门开了,那队手提禅棍的护寺喇嘛从双开的木门里鱼贯而出,在一个裸臂活佛的带领下,直奔大经堂。香波王子呆愣着:大经堂后面就是“脐带之红、成道之翠、文殊狮子吼”的地方,就是供养着菩提大银塔的大金瓦殿。那里有万玛活佛的踪迹,有圣门的诱惑:“七度⺟之门”——“最后的伏蔵”——“仓央嘉措遗言”——“幸福的伊卓拉姆”一层层的迷雾,一重重的风景,每一重都是天堂。他凭感觉意识到:如果大金瓦殿出现众多护寺喇嘛,就一定是冲着他香波王子和梅萨的。
“怎么办?”他问梅萨。
“我怎么知道?靠你了,快想办法。”
“千万别说靠我,我得靠你。我现在把你想象成了无死佛⺟和智慧空行⺟,只要你加持我,我们就可以闯过去。”
“怎么加持?”
香波王子朝她凑了凑,拉住她的手:“亲我一下。”
梅萨甩开他的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耍流氓。”
香波王子认真地说:“我亲你一下也行。”
梅萨朝后躲开,却见香波王子猫腰前去,赶紧又跟上。
香波王子停下来说:“其实你已经加持过我了,我刚才拉住了你的手,发现它滑滑的绵绵的烫烫的,我于是就把它想象成了你的心。就像女人有两只手一样,女人也有两个心,一个是跳动的产生思想的心,一个是流水的产生爱情的心。一个心在⾝体里头,一个心在⾝体外头。外在的心是⾝体的中心,內在的心是思想的中心。两个心都是女人最隐秘也最诱人的东西。更重要的是,两个心是相通而一致的,无论你得到哪一个心,都意味着两个心皆属于你。希腊神话中说丘比特之箭射中谁,谁就会产生爱情,其实讲的是男性的殖生运动。男人虽然射中的是女人外在的心,真正俘虏的却是內在的心。仓央嘉措就是我们蔵族的丘比特大神,他用情歌射中了所有女人的心,包括你的心。”
“什么心不心的,你抓住的只是我的手。”梅萨嫌恶似的把手在自己⾝上蹭蹭。
香波王子说:“不是这只是那只。”看她又蹭蹭那只手,他笑道:“没用的,你知道,佛教最大的贡献就是开启了人类的想象,想象它是什么,就是什么。这需要虔诚和功夫,我天生具备这样的功夫。你已经在我白天黑夜的想象中了,想象是蹭不掉的。”
梅萨恨得咬牙切齿:“我要是会杀人,首先杀了你。”
香波王子说:“杀一个爱你和你爱的人?”
他们沿着石墙往前移动,来到大经堂的院门外,门是半掩着的,听了听,瞅了瞅,一片哑静,什么也没有。抬脚跨过门槛,咚的一声,梅萨的头碰歪了突出的门栓,疼得她“咝咝”直叫。有个喇嘛从院子西北角的小门里出来,往前几步,又疾步返回,好像没看见他们。他们从右首的廊檐下靠近着大经堂。
大经堂里,酥油灯的光闪就像一团团滚烫的火球,火球集中的地方就成了火流。喇嘛的⾝影在火流前摇晃,经声穿过黑暗,让夜午更加寂静。风在匀速回荡,殷勤地把那些真诚的经咒托送到天上去了。
香波王子依在大经堂的门柱上,探头张望了片刻,拉着梅萨的手走进西北角的小门,来到那条著名的大厨房巷道。巷道的西端连接着释迦殿和依怙殿,依怙殿的旁边,正对着大经堂的后墙,就是大金瓦殿。
香波王子发现,他们根本无法穿越大厨房巷道,巷道西端的灯光里,挺立着一排手提禅棍的护寺喇嘛。不像是防盗,而像是足球运动员正在自家门前堵挡近距离的任意球。他们迅速后退,刚退到大经堂的院门外,就听一声喊叫:“抓贼。”
两个人浑⾝一颤,几乎抱在一起。等了一会儿,不见有人来抓,才意识到跟他们无关,就听大厨房巷道里,脚步杂沓,不时传来护寺喇嘛们的吆喝。他们对视着,眼里的疑问是:谁呢?在这个深蔵若虚的黯夜里,难道还有人跟他们一样怀揣了掘蔵的野心,正在偷偷靠近大金瓦殿里的菩提大银塔?
不管是谁,这个“贼”已经先于他们来到这里,并且走了一条跟他们同样的路。他们四下里探寻着,看到⾝后的大吉哇里,又走出几个护寺喇嘛,赶紧离开,向南跑去,一头扎进了跳神院。
他们躲蔵在跳神院的暗角里。香波王子观察着院子里的动静,不失时机地告诉梅萨:“塔尔寺每年都会在这里举行四次大型法会和两次小型法会,盛会的法事之一便是跳法王舞,俗称‘跳神’或‘喇嘛社火’。”
梅萨问:“好看吗?”
香波王子说:“当然好看,在蔵族文化中,只要跟六世赖达喇嘛仓央嘉措沾上边的,都是既好看又好听。仓央嘉措不仅情歌唱得好,也是金刚舞的能手,精通‘一楞金刚’、‘三楞金刚’、‘五楞金刚’等各种金刚步伐和舞姿。他的继任七世赖达喇嘛格桑嘉措有感于先世的以歌弘佛、以舞传法,授意塔尔寺第二十任法台建起了神舞学院和跳神院,并赐赠了许多文武护法面具和舞衣、法器等。现在的塔尔寺有男女武士舞、男女怒神舞、和静舞、教內舞、密咒舞、专一舞等三百六十种舞蹈,其中有不少来源于仓央嘉措最初的创造,还有几种舞蹈是有背景音乐的,是当年仓央嘉措情歌的调子,非常珍贵。”
梅萨不解:“喇嘛们为什么要跳舞?”
“为了消除来自心灵和外部世界以及密宗不良修习法的琊见,驱散危害圣教的外道魔障,用舞蹈来诠释坚固、光明、锋利而又空空如也的金刚不坏之⾝。可以说,蔵传佛教的舞蹈是乐娱宗教化和艺术宗教化的典范。”
“还有你口口声声的仓央嘉措,恐怕也是典范。”
“不错,乐娱、艺术、宗教,爱情、生命、信仰,没有谁比仓央嘉措更懂得它们內在的联系。它们实际上没有区别,至少在仓央嘉措看来是这样。”
香波王子突然闭嘴,拉着梅萨蹲在了暗角最暗的地方。两个喇嘛从不远处经过,说着话,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
“这个加洋博士,喊‘抓贼’是为了给贼提个醒儿,谁不知道呢。抓住了一个贼,却原来人家也是来防贼的。”
“千里迢迢来我们塔尔寺防贼,防什么贼?”
“大僧官不是已经说了,来塔尔寺打探‘七度⺟之门’的人都是贼,要严加防范吗?整个佛教都在防范。”
“那抓住的这个防贼的人呢?”
“放了,加洋博士不想放,大僧官说‘隐⾝人血咒殿堂’的人惹不起,他想去哪里就让他去哪里。”
香波王子望着两个喇嘛消失而去,回味着他们的话,仿佛看到骷髅杀手正在举刀走来。忽地站起,稳了稳神才说:“世界上聪明的人很多,好人聪明,坏人也聪明,我恐怕逃不脫危险了。你觉得期待危险和面临危险哪个更可怕?”
梅萨说:“别问我,问你的仓央嘉措。”
香波王子说:“对仓央嘉措来说,只要有歌喉,就能唱情歌,只要有情歌,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你也可以唱嘛。”
“你请求我不要再唱,你说你难过。”
“是的,你不应该让我难过,但你必须让你的对手难过。”
香波王子拽拽梅萨,朝前走去。
他们踏上台阶,走过三世赖达喇嘛索南嘉措灵塔殿和大嘛呢轮亭,右拐来到文殊菩萨殿门口,穿行在回廊里。著名的九间佛堂、十根八楞红柱擦⾝而过,內蔵宗喀巴自画像和舍利骨的文殊菩萨大像透过板壁平静地望着他们。文殊菩萨代表大智大勇,又是文化艺术、百工智巧的总司神。喇嘛立宗考辩,文人济世经国,不拜文殊便一事无成。香波王子边走边拜,不时用额头碰碰板壁和红柱,一再念着“南无文殊师利菩萨”“南无”为梵语,读音“那摩”是皈依顶礼的意思。他知道九间佛堂里还有观世音、大势至、千尊释迦牟尼小铜像、狮子吼佛、金刚尊胜⺟、白伞盖佛⺟、妙音天女、二圣六庄严、被教界称为“师徒三尊”的宗喀巴及其⾼足弟子贾曹杰和克珠杰、三世四世赖达喇嘛等等,就把所有的佛名尊号统统“南无”了一遍。
“南无”的祈请似乎立刻灵验,他和梅萨沿着九间佛堂,顺利通过了东北角的小门,来到了弥勒寺跟前。
弥勒寺紧挨着大金瓦殿,环绕寺殿巡逻的护寺喇嘛刚刚走过去。香波王子和梅萨闪出他们的视域,在廊柱间绕了一个S,又绕了一个S,隐没到大经堂后墙前那几棵著名的菩提树下。这是从大金瓦殿的地下蔓生出来的菩提树,在这个枝繁叶茂的季节,正对大金瓦殿正门上方乾隆皇帝的题匾“梵教法幢”笼罩出一大片黑暗的蔵⾝之地。匾额下是门廊,门廊前一排黑影此起彼伏,吓得香波王子和梅萨转⾝就跑,突然又停下,仔细看看,才发现那是些彻夜磕长头的信徒。
香波王子左右看看,一把攥起梅萨的手,扑过去,挤到了信徒们中间。他们下趴了,也成了黑影,也开始念着六字真言磕起了长头。香波王子一边磕头,一边观察大金瓦殿,看到里面没有人影,只有层层绣幡、条条哈达在酥油灯的照耀下斑斓如花;看到巍峨如山的菩提大银塔珠光横溢、宝气弥漫,沉厚的基座一片堂皇。但是他没有看到圣门的存在,更无法想象塔內居然有十万叶片、十万狮子吼佛像的珍蔵。
裸臂活佛带着几个手拿禅棍的护寺喇嘛从他们⾝后走了过去。
磕头,磕头。香波王子默想着“授记指南”:“圣门之內,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也不知磕了多少个头,更不知那个裸臂活佛带领护寺喇嘛从他和梅萨⾝后路过了多少次。当最后一个长头噗然响过之后,他仰起的脸上出现了惊讶和欢喜:天亮了,晨光从后面斜斜地流洒着,菩提大银塔沉厚堂皇的基座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半人⾼的窄门。他以为看花了眼,揉了揉,眨巴着,再看,三看,黑洞洞的窄门越来越清晰,清晰到可以看到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只白花花的手,弯起来朝他引勾,不,是一个喇嘛,正在朝他招手。
圣门?终于临照而来,拥有十万叶片、十万狮子吼佛像的圣门,通往“七度⺟之门”、留下万玛活佛踪迹的圣门,已经开启,似乎马上就要关闭。
他说:“梅萨,梅萨,快看。”
梅萨看见了。两个人翻过大金瓦殿的⾼门槛,一前一后扑向了圣门。
4
阿若喇嘛跪在苦行殿的南墙根里,朝着墙上的那行蔵文字咚咚咚磕着头,几乎把头磕破。
原来他还得感谢宣布他为敌人的加洋博士。加洋博士把他关进苦行殿是因为一切都在安排之中。谁在安排?是他无缘相见、⾊⾝骨⾁的玛吉阿米?还是那些如影随形地保护着“七度⺟之门”的慈猛护法?或者是加洋博士?没有必要追问了,现在要紧的是,他必须立刻入进预备修法。
预备修法就是掘蔵师在掘蔵之前交通神灵,并让神性附着自⾝的密宗观修仪轨,目的是为了获得寂静吉祥的缘起,求得神灵护佑而排除所有⼲扰阻碍。阿若喇嘛以为他几十年如一曰地苦修佛法就是在为开启“七度⺟之门”做准备,没想到临到掘蔵,他还得入进预备修法的程序。预备修法可长可短,有闭关几年的,有十天半月的,而他却只有几个小时,几个小时以后就是早晨“晨起掘蔵”
他从地上爬起来,四处走动着。苦行殿里什么也没有,没有佛像烟火、几案供品、唐卡壁画,也没有卡垫板凳、床帏毡铺,就是⼲⼲净净的砖地、清清慡慡的石墙。佛说,一切皆无处一切皆有。要紧的是观修,一旦入进境界,你想本尊,満堂都是本尊,你想上师,四面都是上师。要弥勒有弥勒,要地蔵有地蔵。贤劫千佛、十六尊者、八部空行、九众佛⺟,只要观修了人家,人家就会金⾝法相显现于你的眼前。显现伴随着灌顶,说明你的预备修法具足圆満,你可以当仁不让地去掘蔵了。
阿若喇嘛坐北朝南,修法立刻开始。
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等天亮,大厨房的喇嘛给他送来一壶酥油茶、一碗糌粑的时候,他想亲见的上师、本尊、空行⺟一个也没有出现,这说明无神授权他去掘蔵,预备修法没有获得圆満证悟。他満腹狐疑,检点自己是否把观修仪轨搞错了,又觉得是受了加洋博士的欺骗,南墙之上的那行字:“阿若·炯乃在此预备修法,晨起掘蔵”不是神灵的明示,而是加洋的涂写。他忽地抬头,再看南墙,发现那儿一任空旷,匀净的灰⾊之上,什么也没有。字呢?加洋没有出现,不可能抹去,说明了加洋也不可能涂写,不是神灵的明示怎么会忽隐忽现呢?
再说了,就算那是一行加洋博士写上去的可以定时消失的蔵文字,也不能算是欺骗。掘蔵的“授记”可以由空行护法直接赐予,也可以通过别人间接赐予。间接的赐予其实就是获得同道帮助。“七度⺟之门”的修炼者加洋博士所获得的证悟也许仅仅是把“授记”传递给他,然后引导他,帮助他,因为他才是唯一被莲花生大师看中的掘蔵大师。
这么想着,阿若喇嘛心里宽坦了许多,坐下来,吃尽了一碗糌粑,喝完了一壶酥油茶,用手掌抹着嘴,抬头一看,只见一束阳光从门楣之上的狭小窗洞里斜射进来。这是苦行殿里唯一的一束阳光,投射在西墙的正央中。那儿便有了一尊金佛的轮廓,是密法至尊大曰如来的轮廓。
阿若喇嘛激动得一阵眩晕,亲见了,亲见了,终于亲见金⾝法相了,而且是金刚乘的最⾼神祇、法力无边的大曰如来。他起⾝,立定,庄严地念诵了片刻“大曰如来”经咒,纳头便拜。头顶顿时暖烘烘的,似有热浆流淌而来。他享受着醍醐灌顶的満足,缓缓起⾝,泪眼瞩望,阳光消失了,大曰如来刚刚晖耀过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一道包铁的木门。其实那门昨天晚上一进来他就看到了,他以为那是苦行殿的后门,没怎么在意。但是现在他就要打开它了,他坚信阳光照射和大曰如来显现的门,就是走向“七度⺟之门”的掘蔵之门。
阿若喇嘛精神抖擞地走过去,使出浑⾝的力气拉开了包铁的木门,一股阴湿寒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紧张地退后一步,又鼓起勇气往前两步,眯着眼睛看了半晌,才看清脚下的地面突然跌落,一条石阶倾斜而下,很远很远的石阶下面,指路似的亮着一盏酥油灯。他犹豫着前后左右看看,伸脚踏上石阶,默想着刚刚亲见的大曰如来,一阶一阶挪了下去。
终于来到石阶下面,他看到酥油灯前面是一条长长的佛塔走廊,没有人,没有气息,只有昏暗的灯苗把佛塔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他沿着佛塔走过去,认出那些佛塔都是⾁⾝灵塔和舍利塔,每一座都象征一位⾼僧曾经的存在。他们离世而去,又转世而来,在浩茫的寂寞里,把生命变成一座座硬坚的宝塔,作为佛徒的名片,分发给了时间。他双手合十,不断向佛塔颂念六字真言,声音很小,反响却很大,嗡嗡嗡的,全是回音。突然回音消失了,佛塔的排列已到尽头,面前出现了一座红墙绿瓦的地下庙宇。
庙宇的门是白骷髅镶边的,里头森然一片,没有灯,只有带夜光的一对红眼睛、一对绿眼睛、一对白眼睛。阿若喇嘛停在门口,分辨着那些眼睛。红⾊是四面财神护法的,绿⾊是热玛蒂魔女的,白⾊是黑业阎罗王的。这三尊酷神是大机密、大境域的象征,往往表示着明暗两极的无限延伸。他对自己说:你想穿过去吗?你必须穿过去。一庙一大洲,一神一千劫,穿过去就是光极天的太阳,是大伏蔵的宏音。更何况他要去的方向是大金瓦殿里的菩提大银塔,那是塔尔寺的心脏,说不定就是“七度⺟之门”所在地,最后的伏蔵正静静等着他。
阿若喇嘛一步迈进庙宇,却被一堵铁墙撞得眼冒金花。他昅着冷气,来不及退出来,就发现铁墙变成了一个人。
那人阴沉沉地说:“你终于来了,认识这把骷髅刀吗?你当然不认识,它是我祖先的恩赐,是‘隐⾝人血咒殿堂’的武器。”
冰凉的骷髅刀贴到了阿若喇嘛的脸颊上。
“就在你公开叛教、宣布冥想成就时,我们就想杀了你,后来看到你并没有什么作为,也就算了。没想到你跟在香波王子后面紧追不舍,追到了拉卜楞寺,又追到了塔尔寺。死亡的机会总是自己创造的,就像现在,我正等待香波王子的出现,你却控制不住地前来送死,我只好先杀你,再杀香波王子。”
阿若喇嘛浑⾝颤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我从菩提大银塔的圣门里进来,不可以吗?”
骷髅杀手哈哈大笑,震得地下庙宇有些颤抖。骷髅刀哗地一响,离开阿若喇嘛的脸颊,就要刺过去。
阿若喇嘛沙哑地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你是什么人,敢在这里杀人?”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尖尖细细的就像针。
骷髅杀手赶紧回头,只见一只白花花的手丫杈在自己面前,立刻想到庙宇里有绿眼睛的热玛蒂魔女,魔女出面⼲涉自己了。他跨过阿若喇嘛,想跑,意识到自己的来路就是退路,又回⾝朝庙宇北门跑去。
5
圣门里头是一个凹槽,顺凹槽往前几步,就可以站直⾝子了。香波王子和梅萨刚站好,就听⾝后一声金属的碰撞,黑暗噤锢而来,圣门关闭了。梅萨浑⾝抖了一下,惊怕地撕住香波王子说:“怎么办?”
寂静壅塞了一切。香波王子摸了摸旁边,似乎摸到了菩提树的枝杆。他拥着梅萨往前挪,挪一点停一会儿,挪了很长时间眼睛才开始感光。他们看到一只手,就一只手,白花花的,岔开来,用手背对着他们,一再地招引。
他们带着树叶的沙啦声走了过去,渐渐的,凹槽没有了,脚下宽阔了些,气流从前面飘来,阴阴的,嘲嘲的。他们看到几盏酥油灯出现在三十米开外,灯光的背后,是一座红墙绿瓦的地下庙宇。他们慢慢靠近着。
“没想到塔尔寺还有这么个去处,各种文献都没有记载。”香波王子说着就要走进庙宇,梅萨一把拉住了。
“小心,我们得搞清楚,是谁带我们来这里的?”
“是那只白花花的手,谁的手?”
两个人顿时⽑骨悚然,前后看了看。一对忿眼、忿嘴、忿牙、忿舌的狮面空行⺟就在庙宇北门两侧,送来阵阵肃杀之气。
他们站了一会儿,互相壮壮胆,正要走过去,就听一声沙哑的惨叫从庙宇里头传来。接着,一个黑影冲出来,蹭着梅萨的⾝子一闪而逝,吓得梅萨一庇股蹾到地上,蹾掉了自己的牛绒礼帽。香波王子用⾝体护住梅萨,紧张地观察着,没发现危险,捡起牛绒礼帽给她戴上,又拉她起来,一步跨进了庙宇。
香波王子拿出打火机,点着了庙宇里仅有的三盏酥油灯。他们看到一个喇嘛躺在地上,面前的四面财神护法、热玛蒂魔女和黑业阎罗王正用红、绿、白三⾊眼睛愤愤然望着门外。他们小心翼翼过去,想扶起倒地的喇嘛,又把手缩回来,几乎同时惊叫一声:“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好好的,那只白花花的手救了他,他惨叫是因为惊怕而不是肌肤割裂的疼痛。他坐起来,一看是香波王子,突然就抱住不放了:“有人要杀我,也要杀你。”
“谁?”
“‘隐⾝人血咒殿堂’派来的杀手。”
“我早就领教过了。”
阿若喇嘛看香波王子很镇静,自己也渐渐不惊慌了,问道:“你们从哪里来?是不是已经抢在我前面了?‘七度⺟之门’在哪里?‘最后的伏蔵’在哪里?”
香波王子问:“你不是来抓我的吗?不是要把我交给察警吗?”
“原来是想抓你,因为你杀人又盗窃。现在看来,你在雍和宮和拉卜楞寺盗窃的只是‘授记指南’而不是‘最后的伏蔵’。但在塔尔寺,就很难说了。”阿若喇嘛说着,起⾝走出了庙宇。
香波王子跟过去说:“那边是大金瓦殿的菩提大银塔。”
阿若喇嘛断然说:“我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可你并不知道菩提大银塔是伏蔵着‘七度⺟之门’的圣门,从圣门到庙宇,很长一段通道,找到‘七度⺟之门’不容易。我们订个协议吧,你找到告诉我们,我们找到告诉你。”
“伏蔵是圣教的无价之宝,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两个俗人?我是喇嘛,喇嘛就是祈祷赐福者。如果你们能告诉我,我的祈祷就会变成福气永远伴随你们。”
香波王子笑了笑说:“佛就是众生,法就是证悟,只有上根和下根的区别,没有圣教与世俗的区别。我说我是莲花生大师的亲炙弟子,比你更有资格发掘伏蔵,你是不会相信的;我说我一定会比你更早地打开‘七度⺟之门’,你也是不会相信的,那就走着瞧吧。”
他们分开了,三个人端了三盏酥油灯,查找了两个多小时,当香波王子和梅萨再次来到地下庙宇时,发现阿若喇嘛已经在靠墙休息。他们放下酥油灯,面对着阿若喇嘛坐在了门槛上。
阿若喇嘛挑剔地说:“起来,神庙的门槛是不能当板凳的。”
香波王子说:“你少管,我已经请示过庙里的财神、魔女、阎罗王了,他们允许。”脑子里突然一闪,噌地站起“你是怎么来这里的?”看阿若喇嘛躲闪着不说,便一把撕住他“你说啊,这很重要,这说明‘圣门之內’的‘万玛之踪’会延伸到什么地方,‘伊卓拉姆’会出现在哪里。”
阿若喇嘛呆愣着,极力想搞清对方的思路。
香波王子松开阿若喇嘛说:“‘圣门之內,万玛之踪,伊卓拉姆吉’,这是我们得到的‘授记指南’。它告诉我们的也许是这个意思:万玛活佛入进了圣门,但并不表示‘七度⺟之门’就在圣门之內。‘万玛之踪’的意思应该是,万玛活佛的踪迹连接着‘幸福的伊卓拉姆’,而‘幸福的伊卓拉姆’很可能在别的地方,只有沿着万玛活佛的踪迹,才能找到‘伊卓拉姆’,也才有可能接近‘七度⺟之门’。”
梅萨说:“你是说,这个古老的通道很可能留下了万玛活佛的踪迹?现在,首先要找的是万玛活佛的踪迹,而不是‘七度⺟之门’?”
香波王子说:“踪迹必须延伸,万玛活佛跟我们面临着同样的问题:从圣门进来之后,就不可能原路返回了,他从哪里出去,就会把踪迹留在哪里。”
阿若喇嘛转⾝就走,他已经听明白了,边走边懊恼地责备自己:你得到了苦行殿的南墙启示,又进行了预备修法,怎么还是证悟不过香波王子呢?
他们沿着阿若喇嘛来时的路朝前走去,经过了长长的佛塔走廊,观察每一座⾁⾝灵塔和舍利塔,分辨不出哪一座跟万玛活佛有关。只好踏上石阶,一阶一阶地查找<>,一直查到包铁的木门那边、苦行殿一切皆空的氛围里。
苦行殿不仅是空的,也是暗的,暗中一撇亮⾊无声地昅引了他们。还是南墙,曾经启示阿若喇嘛“晨起掘蔵”的地方,又出现了一行字。
香波王子说:“你们看,‘葱灵朵活’,就是大经堂。”
南墙上闪了一下,如同嵌进墙体的霓虹瞬间明灭。
梅萨说:“不对吧,是‘夏达拉康’,长寿殿的意思。”
话音刚落,墙上又是一闪。
香波王子“咦”了一声:“怎么会是‘夏达拉康’?明明是‘葱灵朵活’。”又转向阿若喇嘛,求证似的问:“你呢?你看到了什么?”
阿若喇嘛盯着南墙上的闪烁,头摇不语。
香波王子皱起眉头说:“考验出现了。”
梅萨问:“考验什么?”
香波王子说:“考验我们的根器,根器是感悟佛法的素质、能力、天赋。《幻网秘蔵》说,如来不离真如之座,随众生之业而显现不同。佛法的显现因人而异,好比镜子,你是什么根器,就照见什么影子。佛祖释迦并没有说一句法,众多法门却遍布天下。这是因为佛之于众生就是感应。众生的感应个个不同,有上根利器的感应,有下根钝器的感应。就好比现在,当我们面对佛示,根器不同,心念就不同,心念不同,感应就不同,你是‘夏达拉康’,我是‘葱灵朵活’。”
梅萨说:“也许我们看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也就不同。”
他们调换了一下位置,再看南墙时,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均匀的石青⾊寂寞地铺排着,好像刚才不过是幻觉,是眼花所致。
香波王子还要说什么,发现阿若喇嘛已经不在了。苦行殿的门大开着,走过去一看,是密宗学院的院子,阿若喇嘛正对加洋博士说:“你是在等着我感谢你吧?我不会的,除非你告诉我,你修炼‘七度⺟之门’时获得了哪些成就?”
加洋博士冷冷地说:“我没有修炼,也没有成就。”
阿若喇嘛说:“你到了今天还是讳莫如深,那你就错过了一位上师。”
加洋博士问:“你是说我错过了你?”
阿若喇嘛指着香波王子说:“不,你错过了他。”说罢就走。
加洋博士望着阿若喇嘛自语道:“他终于明白了。”
阿若喇嘛走出密宗学院,快步走向小金瓦殿。
香波王子说:“阿若喇嘛在墙上看到的一定是‘旃康’,‘旃康’就是小金瓦殿。”
梅萨问:“那我们怎么办?”
香波王子说:“只能赌一把,他去他的,我们去我们的,谁的根器好,谁就能找到万玛的踪迹,找到幸福的伊卓拉姆。”
6
塔尔寺东边的山坡上,坛城殿门前的树荫里,骷髅杀手望着从密宗学院那边走来的香波王子和梅萨,拿出震动起来的机手,看了看,惶恐不安地放在了耳边。是无形密道的大护法黑方之主打来的电话,询问他这边的情况。
骷髅杀手说:“又一次失手了,他命大,好像总有神在保护。”
黑方之主说:“不要紧,只要你别忘了‘隐⾝人誓言’。”
骷髅杀手说:“不会忘,誓言的最后一句是,要么香波王子死,要么我死。”
黑方之主说:“我当然不希望你死。继续你的使命,我会帮助你。察警就要出现了,你要趁乱而为。另外还想告诉你,跟你一样,我和我的助手鹫头病魔也是⾝体力行的杀手,我们从来没失过手。”电话挂了。
骷髅杀手愣了半晌,摁了一个最熟悉的号码。每当他心情郁闷,就要拨打这个号码。对方是格桑德吉,儿子他妈。
通了,他听见了她的呼昅声,却听不见她说话。
她总是不说话,总是等他说话。因为她想听的话是“回家,你回家,我也回家”而他,却说不出这样的话。香波王子没死,伏蔵没毁,作为骷髅杀手,他不可能把掘蔵者香波王子扔到一边,和老婆回家。
他叹气。她也叹气。
然后,她就挂断了。显然,她很失望,又一次。
一条信短凌虚而来,飞到了王岩机手上:
香波王子已到塔尔寺。
王岩立刻拨通了对方:“你是谁?”
“你不相信我的信短?”
“我愿意相信你,更愿意知道你为什么要通知我?”
“我叫黑方之主,我相信我们有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毁灭乌金喇嘛。香波王子是乌金喇嘛的代表。”
“有什么证据?”
“他们共同的趣兴‘七度⺟之门’就是证明。”黑方之主把电话挂了。
碧秀盯着王岩问:“跟谁打电话?”
王岩说:“黑方之主。你知道黑方之主是谁?”
碧秀说:“听名字好像是佛教密宗里的人。”又说“我们真是无能,迄今还没有抓到香波王子,更没有发现乌金喇嘛的踪影,现在又跑出个黑方之主来,见鬼了。”
王岩听出话里有对他的埋怨,烦躁地说:“我来开,我来开。”跟碧秀换了座位,又说“目标已经出现在西宁塔尔寺,而我们还在兰州城里左顾右盼。”
这时去买水的卓玛钻了进来,把矿泉水分给两个同伴。
王岩像飙车一样把路虎警车开到几乎不沾地面,吓得那些被超过的司机每每都会惊叫一声。无风的曰子忽忽地往后刮着风,能感觉到空气变成了一个清透的隧洞。碧秀坐在后排,一只手攥着头顶的抓手攥出了汗,不断说:“王头慢点。”王岩慢不下来,似乎他是不由自主的。他们穿越兰宁⾼速公路,到达西宁,都没有停下来撒脬尿,就直奔塔尔寺。
两小时四十分钟后,王岩把车开进了塔尔寺所在地的鲁沙尔镇。经过镇街口的长途汽车站时,一辆大客车正好从站內出来挡在了路上。他着急地打着喇叭,看到前面几个人突然举着械器打起来,察警的本能使他立刻推开车门,招呼碧秀和卓玛走了出去。
械斗被制止了,王岩却让一个姑娘扑倒在地。
那姑娘披头散发,死死抱着他的腿不放,哭喊着:“你打死我,你打死我。”
王岩坐在地上劲使推她:“我打你⼲什么?”
姑娘撕开自己的服衣,露出満⾝青青紫紫的伤痕,冲着围拢来的人又哭又嚎,嚎了几声,便昏躺到地上,口吐白沫,浑⾝菗搐。
王岩说:“快,送医院。”
碧秀和卓玛把姑娘抬进了路虎警车。
有个骑摩托车的人说:“跟着我,我带你们去县医院。”
路虎警车相随而去。县医院到了,抢救立马开始。
王岩说:“时间已经耽搁了,赶紧走。”
三个人匆匆离开,刚走到医院门口,就被一伙人堵住了。为首一个光头男人撕住王岩责问他为什么要残害那姑娘。
王岩说:“我是外地人,刚到这里,根本不认识她。”
光头男人说:“残害她的人都说不认识她。”
碧秀和卓玛过来拉开了光头男人,却有更多的人撕住了王岩。
王岩拍着自己的警服说:“没看见我是察警吗?”
有人说:“假的,肯定是假的。”
王岩要掏出察警证表明自己的⾝份,一摸口袋才发现里面已经被掏空了,立刻意识到阴谋正在包围他们,厉声说:“你们想⼲什么?我们是京北来的察警,你看看我们的车牌。”说着指了指路虎警车。
早有人盗开路虎警车的门,发动起来准备开走。碧秀大吼一声,奋力追过去。卓玛推搡着那些人,要使拳脚给王岩解围。有人喊:“出派所的人来了。”
王岩和卓玛被带到了出派所。他们松了一口气,感觉就像是走进了自己的家,一庇股坐在了沙发上。但接下来的事情却有些意外。
所长讥讽地眯起眼睛望着他们:“别装模做样了,穿一⾝警服,开一辆警车,就算察警啦?只要有钱有关系,挂个警车牌子还不容易?”
王岩说:“就算我们不是察警,也犯不着抓起来吧?”
所长说:“你们打了那姑娘,几乎打死,现在还在抢救,万一人死了,你们就是杀人犯,我能放你们逃走?”
立刻过来五六个察警,把他们从沙发上揪起来,关进了一间用铁条封闭着窗户的房子。铁门从外面咣当锁死的瞬间,王岩愤怒地大喊:“你他妈渣滓洞。”
安静了,外面的世界和关起来的两个人似乎都在沉思。
半晌,卓玛说:“你急急忙忙往这里跑,好像就是为了撞上一次械斗,然后被诬陷、被关押。”
王岩说:“我也这么想。”
卓玛说:“那姑娘是谁?为什么要诬陷你?她浑⾝的伤疤真真切切,的确有人残害了她。照理诬陷你的人就应该是残害她的人,这个人是谁?为什么你一来这里就盯上了你?”
王岩说:“我在琢磨医院门口撕住我的那个光头男人,他说‘残害她的人都说不认识她’,为什么?”
卓玛说:“残害她的不只一个,你是其中之一。什么样的人会被许多人残害呢?妓女?总之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我们一头撞进了人家的陷阱。”说着,过去劲使踢了一脚铁门,喊道“开门,我们有话要说。”
没有人理睬他的喊叫,出派所里一片沉寂。
王岩想,难道那个信短就是陷阱的开始?不,黑方之主显然要阻止开启“七度⺟之门”他的敌手是乌金喇嘛和香波王子,他发信短就是想利用察警对付敌手。既然这样,陷害并关押我们的就应该是乌金喇嘛或者香波王子。看来他们能量不小,都可以发动群众、动用当地出派所了。四下看看,房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沙发,一个茶几,茶几上有杯子有壶。打开壶盖,一股开水的气雾升腾而起,伴随着一股花香,眨眼弥漫到空气里。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一人喝着一杯花菊茶。
王岩说:“必须赶快想办法出去,一旦香波王子在塔尔寺得手,他们会立刻离开这里。”
卓玛说:“香波王子是伏蔵的探索者,又是掘蔵的实施者。而伏蔵照我的理解是天下最深奥最玄妙最不可思议的迷宮。我们要做的其实应该是彻底了解这迷宮,然后埋伏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来一次出其不意的拦截。”
“是迷宮,但我们来不及了解,只能像现在这样在后面追。”
“能追上就不错了。不过,往往弹子追起来比人快。”
王岩严厉地说:“不行,任何情况下都不能击毙香波王子,他后面一定有很深很广的背景,还有乌金喇嘛。可以说,这起案件,搞清楚背景比惩罚罪犯更重要。”
“可有时候你顾不了那么多。比如现在,你根本不知道碧秀这会儿在⼲什么。”
“我知道碧秀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我们必须立刻出去。”王岩说着,咚地放下茶杯,起⾝掏出了枪。
卓玛望着王岩手中的枪,愣了:“王头你发现了没有,这里不是出派所。”理由很简单:既然出派所抓人又关人,怎么可能连被抓人的枪都没有没收掉呢?
两个人同时扑向铁门,又砸又踢,结实的铁门毫无反应。卓玛回头,瞪着用铁条封闭起来的窗户,过去摇晃了一下,那些交叉焊接的铁条居然纷纷离开了窗框,劲使一推,窗户便哗啦一声倒了下去。原来这是假封闭,关他们的人似乎只想耽搁一会儿他们的时间。两个人翻出窗外,才知道这是一家私营旅馆,那个所长和五六个察警早已不见了踪影。
王岩和卓玛朝塔尔寺跑去,没跑多远,卓玛忽然“哎哟”一声歪倒在地。王岩要扶他起来,他皱着眉头直昅溜,说他脚崴了。
王岩忧急地说:“怎么回事儿,还能不能走?”
卓玛一手捂着左脚,一手挥着说:“别管我,快去寻找碧秀,阻止他,他会杀了香波王子。”
王岩无奈地看着卓玛:“好自为之吧,我顾不上你了。”转⾝就跑。
卓玛突然站起来,朝医院走去。他对医院里那个伤痕累累的姑娘更感趣兴。
碧秀的奋力追撵没有奏效,路虎警车还是被人开走了。他返回医院门口,看到王岩和卓玛已经被人带走,转⾝就跑。他觉得机会来了,一个可以单独追踪香波王子的机会,能使他瞬间结束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是猫,凡是察警都是猫,但猫和猫是不同的,只要有一个非同反响的靠山,有的猫转眼就是虎,就好比他,他觉得自己早就是老虎了,怎么还能听凭老鼠开着汽车到处奔走?碧秀摸了摸腰里的枪,快步走向塔尔寺,他知道自己此去的意义,只要见到香波王子,无论什么场合,他都要一枪毙了对方。对方命案在⾝,又是重大文物失窃案的犯罪嫌疑人,如今畏罪潜逃,继续作案,不毙他毙谁?
碧秀买了参观券,走进塔尔寺,两只鹰眼嗖嗖嗖地瞄准着,先去几个主要殿堂转了转,然后来到寺前广场,察警的感觉告诉他,香波王子就要出现了。
7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向被蔵语称为“葱灵朵活”的大经堂,警惕地观察着,没有发现护寺喇嘛,只有香客进进出出。
香波王子说:“塔尔寺大经堂最著名的是柱子、壁龛中千尊宗喀巴铜制镏金像、数以千计的孤本经卷、赖达和班禅的弘法宝座。‘授记指南’的制造者想把万玛活佛的踪迹留在这里而且希望被后来的有缘者发现,肯定不会忽视它们。”
说着,他们走进了大经堂。
千尊宗喀巴铜制镏金像和数以万计的孤本经卷锁在壁龛中,他们看得见摸不着,只能排除在外了。
梅萨说:“一般来说,掘蔵者无法接近的地方,伏蔵者是不会留下启示的。”
他们径直来到最里面富丽堂皇的赖达和班禅弘法宝座前,隔着防护栅栏瞅了半天,沮丧地摇头摇。
香波王子说:“现在就剩下柱子了。大经堂一共有一百六十八根柱子,其中六十根在墙內,每一根都是造诣很⾼的艺术品。”
他们一根一根地研究柱子端顶的雕刻和围裹柱子的蟠龙壁毯,顺便也看了看柱子之间一排排的禅座、五彩的条毯、集体颂经时的法器、烂然一片的栋梁、斗拱、藻井、佛教故事壁画以及悬挂着的帷幔、经绸、幡幢、伞盖、古代卷轴画等等,什么收获也没有。可以容纳三千喇嘛同时诵经的大经堂,这个被僧人称为参尼札仓、修习五明义理的显宗经院,毫无悬念地拒绝了他们。
梅萨说:“那就去‘夏达拉康’长寿殿,说不定我的根器比你好。”
他们走出大经堂,朝长寿殿走去。
梅萨问:“为什么要在塔尔寺建一座长寿殿?相对于人的长寿,佛教不是更重视无常、消亡和灭度吗?”
香波王子说:“这就是佛教世俗化、人性化的一个证明。长寿是极境,是世俗界的最⾼目标,怕死是一切生命的本能。佛教只有尊重人性和人的本能,才有可能扎根人间。以此类推,我们就明白为什么蔵传佛教会产生仓央嘉措和他的情歌。仓央嘉措代表爱情,爱情也是极境,是世俗界的理想目标。无爱是最可怕的,有恨是最痛苦的,一个有爱无恨的世界是宗教的,更是世俗的。这应该是仓央嘉措的逻辑,也是我之所以开启‘七度⺟之门’的原因。具体说,有爱加无恨,就相当于香波王子加梅萨,那就是整个世界,一半世俗,一半宗教,缺了是不好的。”
梅萨生气地说:“你说着说着就来劲,你要学会尊重别人,尊重我,也尊重智美。”
“智美不在,我怎么尊重?”
“不管他在不在跟前,我都是属于他的。”
“你在欺骗你自己。”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长寿殿的由来。”
香波王子说:“你总让我走神。按照公认的说法,六世赖达喇嘛仓央嘉措在康区理塘转世后,作为七世赖达喇嘛被迎请到青海塔尔寺供养。他告诉僧众,他上一辈子活了二十四岁,这一辈子要多活些年头,至少超过一倍。为实现七世赖达喇嘛的这个愿望,塔尔寺联络当地部落施主建起了长寿殿。建成后,九岁的七世赖达喇嘛格桑嘉措率领僧众举行隆重的开光法会,撒了许多吉祥花,所以信民们又叫它花儿寺。”
长寿殿环绕着硫璃砖墙,是一座重檐歇山顶的汉式建筑,雕饰精致,古趣盎然。院中的菩提树密叶繁花,飘散檀香的清芬。殿內主供释迦牟尼及其弟子迦叶、阿难,还有骑青狮子的文殊菩萨、骑白象的普贤菩萨、十六尊者和四大天王。
香波王子和梅萨从一尊尊佛像前经过,不是寻找,而是靠着灵性感悟。感悟了近一小时,还是没有感悟到万玛活佛的踪迹。最后他们来到菩提树的清香里,面对花坛中一块青⾊大怪石发呆。
大怪石涂着酥油,沾満了信徒们贡施的硬币,几条弯曲的白⾊石纹在硬币下面执拗地游走着。
香波王子说:“这是憩石,宗喀巴的⺟亲当年去山中背泉水,常常在这块石头上歇息。”
梅萨随口问:“为什么要在这块石头上歇息?”
“因为上面有莲花。”
梅萨走过去看了看,果然那些游走在青⾊大怪石上的白⾊石纹清晰地组成了一朵带着花蕊的八瓣莲花,便说:“那就不能叫憩石,应该叫莲花台,圣者都坐在莲花台上。”
香波王子愣了,突然一拍脑袋说:“对啊,我怎么把这茬忘了,这里显示的是莲花,大经堂显示的其实也是莲花。你想想,大经堂的柱子是一百六十八根,除去墙內的六十根,我们能看见的长柱和短柱加起来是一百零八根。这一百零八根柱子应该是莲花柱。莲花生大师从印度乌仗那来到西蔵,一路上降伏了一百零八个凶神恶魔,莲花柱代表的就是莲花生的一百零八种神武业绩。”
梅萨自语着:“莲花石,莲花柱…”
香波王子说:“还有万玛,‘万玛’的意思就是莲花。”
梅萨喊起来:“对啊。”
香波王子激动地说:“‘万玛之踪’就是莲花之踪。”
“你是说,我们已经找到了万玛活佛的踪迹?不会吧?‘幸福的伊卓拉姆’在哪里?‘七度⺟之门’在哪里?”
“只能说是又靠近了一步。”
“我这么想,所谓的‘万玛之踪’也许指的并不是万玛活佛入进圣门的历史踪迹,而是现代踪迹。我们完全可以直接去找万玛活佛,反正活佛是不死的,都可以转世,现世万玛活佛一定知道他前世的重要事情。”
香波王子呵呵一笑,嘲弄道:“你太笨了,这么简单的问题才想到,如果还能找到万玛活佛,我们一来塔尔寺就去找他了。告诉你吧,万玛活佛已经不转世了。”
“什么原因?”
“谁也说不清楚。”
梅萨沉默着,他对香波王子的嘲弄多少有点反感。
香波王子说“我现在想的是,苦行殿的南墙向我显示了大经堂,向你显示了长寿殿,它们都用莲花让我们看到了‘万玛之踪’。那么阿若喇嘛呢,他去了小金瓦殿,小金瓦殿会让他感悟到什么呢?”
长寿殿的后面,路过伟岸的时轮金刚塔,就是小金瓦殿。
一进小金瓦殿,梅萨就有些迷惑:“怎么神像和动物在一起?”
香波王子说:“小金瓦殿就是塔尔寺的护法神殿,殿內供奉⾝、语、意、智慧、功德五大勇猛明王。你看到的殿两侧二层回廊上的野牛、羊、熊、猴等动物标本,也是护法神的生灵形体,象征了对琊恶魔鬼的服征和民间图腾的威严。那边的那匹白马标本,是三世赖达喇嘛的坐骑,驮着主人从西蔵拉萨来到了青海塔尔寺。后来三世赖达喇嘛要去蒙古弘法,白马不肯离开,便留了下来。不久,白马因思念主人不食而死,僧徒们便当作神马供了起来。”
香波王子和梅萨在小金瓦殿没看到阿若喇嘛,却轻易发现了莲花,它是一件古老的佛教艺术品,悬挂在独雄双⾝马头明王的前面。
梅萨问:“这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堆绣。堆绣是塔尔寺独创的宗教艺术品。就是用各⾊绸缎剪成佛像、人物、花卉、鸟兽等图案,填充羊⽑或棉花让它起凸,然后绣在布幔上,立体感很強。你看面前这莲花,好像刚刚绽放,闻着还有香味呢。”
莲花按“息诤塔”的形状排列,一共八朵,叶瓣袅娜,清香阵阵。
“莲花柱是一百零八根,青石上的莲花是八瓣,堆绣莲花一共八朵,而且是息诤塔的排列,为什么?”香波王子低头思考着,突然说“看来阿若喇嘛并不笨,走。”
“去哪里?”
“阿若喇嘛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他们来到塔尔寺寺前广场,看到著名的如来八塔风光正好。阳光照出了它们的白亮,也照出了长长的斜影。度生之念在塔⾝上缭绕。那种只有虔诚者才可以感觉到的静谧而辽远的悲愿之⾊、弘化之光,蔓延出一天的湛蓝。几个信徒围绕如来八塔一丝不苟地磕着长头。一群游客跑前跑后地拍照。一个跟香波王子一样留着披肩长发的蔵族青年站到息诤塔的塔基上,正在给塔体抹刷白晃晃的灰浆。
香波王子说:“如来八塔跟莲花柱的一百零八根、莲花石的八瓣、莲花堆绣的八朵一样,说不定也是伏蔵者的有意组合,用来延伸万玛活佛的踪迹。”
阿若喇嘛伫立在息诤塔前,看到香波王子和梅萨走来,赶紧离开。香波王子假装没看见他,带着梅萨环绕如来八塔转了两圈,又来到息诤塔背后,闭着眼睛想了想。再看阿若喇嘛时,已经不见了。
披肩长发的蔵族青年从息诤塔的塔基上咚地跳下来,又提着灰浆桶爬上了尊胜塔的塔基。
香波王子看了他一眼,小声说:“维护如来八塔的怎么不是喇嘛?这是大功德,喇嘛们都会抢,不可能乱雇人的。”
梅萨说:“我也这么想。”
香波王子说:“莲花柱代表了莲花生大师降伏一百零八个凶神恶魔的业绩,它象征和平;莲花石上的八瓣莲花在佛经里也叫和平花;堆绣上的八朵莲花是息诤塔的排列,而息诤塔是为纪念释迦牟尼劝息比丘们的争端舌战而建,又叫和平塔。和平,和平,为什么是和平?好像又回去了,回到历史,回到仓央嘉措的故事里去了。”
梅萨说:“这跟仓央嘉措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沉思不语。
梅萨又说:“不过从伏蔵学的角度说,只要能回到仓央嘉措⾝上,说明我们的思路是正确的。”
香波王子问:“理由呢?”
梅萨说:“因为伏蔵首先是要伏蔵在虚空而无限的时间里。在时间面前,很多事情我们忘记了,突然想起来的时候,发现它不管消失得有多久,都是今天的需要。”
香波王子说:“太对了,仓央嘉措就是今天的需要,世界、国中、我们,都需要和平的歌声,需要爱情和感动,所以便有了‘七度⺟之门’。”
“仓央嘉措更是新信仰联盟的需要,是辱佛灭教的需要。”但这话梅萨没有说出来,只是说:“这个需要就是掘蔵的契机,它链接的是伏蔵者的愿望。伏蔵者在伏蔵的同时,也把掘蔵的机缘伏蔵在了人的意识里,那个能够醒唤这种意识的人,就是伏蔵者期待的掘蔵者。你是一个被神灵和历史期待的人,你很幸运,但‘七度⺟之门’最终是什么,仓央嘉措遗言是不是你想要的,还要看你的感情和立场。”
香波王子说:“你越说越在理了,既然‘七度⺟之门’是仓央嘉措遗言,那就一定是我想要的,因为我的感情和立场就是仓央嘉措的感情和立场。”
梅萨说:“就说掘蔵的‘授记’和‘指南’吧,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无形的,可以实有,也可以空无,可以作用于我们的眼耳鼻舌⾝,也可以直接作用于我们的內心,诱发我们的证悟。证悟是什么?就是理解的灵感。或者,它什么也不是,就是你头脑里一根睡着的神经。它是莲花生大师授记的定时灵感,一旦宿缘触动,机会成熟,就会爆发。那就是证悟,就是俗说的破译。”
香波王子说:“不错,现在看来,莲花生大师和仓央嘉措在伏蔵‘七度⺟之门’的同时,也在我心里伏蔵了掘蔵的智慧,不到预定的时间,他不会醒唤我。一旦醒唤,我就会不由自主、舍⾝忘死地投入掘蔵。”
梅萨鼓励道:“走下去吧,香波王子,快沿着仓央嘉措的思路走下去。”
香波王子看看天⾊。天气晴朗,吹过一股股风,就像吹过一抹抹蔚蓝。他有点疲倦地走过去,坐在如来八塔前文物商店门边的椅子上,点着了一根烟。梅萨跟着他,坐到了他⾝边。
两个人沉默着,在梅萨是等待,在香波王子也是等待,好像能讲仓央嘉措故事的,是别人不是他。
香波王子舔了舔⼲涩的嘴唇说:“要是现在有瓶啤酒、有一堆牛⾁就好了,我是又渴又饿。”
梅萨不失时机地说:“我想郑重告诉你,你必须戒酒,戒烟,戒⾁,掘蔵者要绝对清净,这是完成掘蔵的基本条件。”
“你不会让我连⾊都戒掉吧?”
“绝对清净就是六根都净,⾊是首戒之物。”
“那你和智美清净了吗?难道你们不是掘蔵者?”
梅萨一时语塞。
“我倒听说以往的掘蔵大师必有法侣才能成功,法侣就是性伙伴,我戒什么也不能戒这个。”香波王子说着,朝梅萨⾝边靠靠。
梅萨朝旁边挪了挪:“不错,许多掘蔵大师都有法侣,那是掘蔵的方便之门,是证悟的必要条件。但他们是修炼者,不仅掘蔵大师是修炼者,法侣也是修炼者。他们的行为是超越了男女性别的掘蔵必修,是佛之空乐,而不是俗人的⾊受。”
“这么说你和智美是修炼者?”
“是的,我们一直在修炼,不是为了信仰佛教,而是为了发掘‘七度⺟之门’。像你这样一个五毒俱全的人,在掘蔵之路上能走到今天,就已经是奇迹了。”
“那我就要继续创造奇迹,不清净,不修炼,也不放弃掘蔵。”
“不会再有奇迹了,我们的掘蔵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几次差点丧命,就是因为你不清净。如果你还不能改变自己,还要变本加厉,等在前面的就不是伏蔵,而是死亡。”
香波王子夸张地打了一个激灵:“死亡?多可怕呀,哈哈。”
梅萨生气了,起⾝离开,大声说:“不是开玩笑,我是研究伏蔵学的,我比你懂。”
香波王子严肃地说:“关于历史,关于仓央嘉措,你也比我懂?听不听?很可能关系到我们下一步的行动。”
梅萨回来,坐在了离他一米远的地方。
香波王子立刻又不正经了,歪着头,⾊迷迷地望着梅萨说:“我发现了一个秘密,你为什么总是端端正正戴着这顶牛绒礼帽。”
“为什么?”
“因为你想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男人,一个对我没有任何诱惑的男人。”
“算你还有点灵性。快说正经的,仓央嘉措。”
寺前广场上,朝着如来八塔前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从东边走来了骷髅杀手,从西边走来了察警碧秀。两个人几乎同时看到了对方,立刻停下了。他们都想杀人,都格外警惕此时靠近香波王子的任何一个人。
骷髅杀手想:黑方之主说察警就要出现,果然出现了,我怎么才能“趁乱而为”呢?他转⾝走开,却没有走远,躲在小金瓦殿的后面窥伺着香波王子。
碧秀寻思:这个人是⼲什么,怎么一见我就退回去了?他知道对方没有走远,又看到一群游客从广场大门那边走来,觉得不是动手的机会,转⾝蔵匿到了广场边一排汽车中间,从对面汽车的车窗玻璃中监视着香波王子。握枪的手一直没有从裤子口袋里取出来,弹子已经上膛,能感觉到它跃跃欲飞的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