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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格萨尔宝剑之神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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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刑台上,班玛多吉派骑手去西结古寺取来一面银镜、一面铜镜和一黑一白两方经绸。丹增活佛用黑经绸包住了银镜,用白经绸包住了铜镜,把它们放在了木案上。他用一种唱歌似的声音念了一句莲花生大师具力咒:“唵阿吽啵咂曰咕如呗嘛咝嘀。”然后对行刑台下骑马并排而立的巴俄秋珠、班玛多吉、颜帕嘉和扎雅说:“就不要水碗了,也不要我的指甲盖了,一银一铜的镜子是护法神殿吉祥天⺟和威武秘密主前的宝供,没有比它们更灵验的。双镜同照的圆光占卜是不能有嘈杂的,你们一定要安静,千万不要出声,免得挡住了神灵的脚步,⼲扰了占卜结果的显现。”

  丹增活佛盘腿坐在了木案上,对着两面镜子,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四周‮滥泛‬着寂寞的原野,并没有立刻入定观想,而是念了许多咒语,然后诵经一样絮絮叨叨说起来:“最早的时候,格萨尔宝剑成了蔵巴拉索罗的神变,它代表了和平吉祥、幸福圆満,是利益众生和尊贵权力的象征。草原上的佛和人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统领青果阿妈草原的万户王,对他说:‘你笃信佛教你才有权力和吉祥,也才能拥有这把威力无边的格萨尔宝剑。’那是因为所有寺院的圆光占卜中,都显现了格萨尔宝剑。后来世世代代的草原之王都得到了象征地位和权力的格萨尔宝剑,也是因为圆光的显现。再后来,我们把格萨尔宝剑献给了麦‮记书‬,更是因为我们听从了圆光占卜的启示,启示告诉我们,麦‮记书‬是个守护生灵、福佑草原的人。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和过去所有的时光都不一样了,被守护的生灵要攻击守护者,被福佑的草原要摧残福佑者。我们的圆光占卜啊,又轮到你来指引我们选择未来的时候了,请显示菩萨的恩惠,让我们这些失去了依止的人重新找到依止。我祈请三世佛、五方佛、八方怙主、一切本尊、四十二护法、五十八饮血、忿怒极胜、吉祥天⺟、莲花语众神、‮实真‬意众神、金刚橛众神、甘露药众神、上师持明众神、时间供赞众神、猛厉诅咒众神、女鬼差遣众神,还有光荣的怖德龚嘉山神、尊敬的雅拉香波山神、伟大的念青唐拉山神、⾼贵的阿尼玛卿山神、英雄的巴颜喀拉山神、博拉(祖父)一样可亲可敬的昂拉山神、嫫拉(祖⺟)一样慈祥和蔼的砻宝山神,都来照临我们的头顶,护送我们走过艰难的时光。”

  絮叨渐渐消隐,丹增活佛‮入进‬了观想。

  原野装満了安静,极致的无声里,能听见灵识的脚步沙沙走去,又沙沙走来。那是法界佛天之上,丹增活佛正在交通神明:“你好啊,你好啊。”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首先跪下了,接着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跪了下来,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跪了下来,最后跪下的是多猕骑手的头扎雅。所有的骑手都跪在了草地上。各方蔵獒也都不出声息地卧在了各自的骑手⾝边。西结古獒王冈曰森格卧在麦‮记书‬⾝边,舔舔自己的断腿,又舔舔麦‮记书‬的断腿。父亲坐在它⾝边,轻轻地‮摸抚‬着它。

  只有勒格红卫骑马而立,手里依然攥着那把明光闪闪的宝剑,冷峻得如同雕像。

  谁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丹增活佛喊起来:“谁来啊,你们谁来看圆光结果?”骑手们这才看到丹增活佛已经出定,纷纷起⾝,熙熙攘攘地涌向行刑台。走在最前面自然是各方骑手的头。丹增活佛说:“人太多了,不是每一双眼睛都能看到的,你们选个人过来,要⼲净的、纯良的、诚实的、公正的、心里时刻装着佛菩萨的。”

  班玛多吉要过去,被颜帕嘉一把拽住了。颜帕嘉要过去,又被扎雅拽住了。扎雅要过去,又被巴俄秋珠揪住了。巴俄秋珠说:“你们多猕人连蔵巴拉索罗神宮都没有祭祀,有什么资格代表我们看圆光显示?”

  丹增活佛说:“不要争了,我举荐一个人。”丹增活佛举荐的是父亲,他说:“你不争抢什么,你反对所有的打斗,你爱护任何一方的蔵獒。你的心就是一颗佛菩萨的心。”

  没有人反对。巴俄秋珠对父亲说:“汉扎西,你向佛父佛⺟、天地神灵保证,如果你说了假话,你遭殃,麦‮记书‬遭殃,丹增活佛遭殃,冈曰森格遭殃,西结古草原上所有的蔵獒都遭殃。”

  丹增活佛待父亲宣誓过了,双膝跪地,双目紧闭,摸索着从木案上拿起银镜,‮开解‬了黑经绸,轻轻放下,又拿起铜镜,‮开解‬了白经绸,轻轻放下。

  父亲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看了一眼银镜,又看了一眼铜镜,愣怔了一下,一脸紧张。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看了看银镜,看了看铜镜,神情更加不安了。他把两面镜子轮番端起来,转着圈,对着不同方向的光线,仔细看着,看着,然后又抬头看了看行刑台下的人和狗。所有骑手的眼睛都望着他,所有蔵獒的眼睛都望着他。父亲收回眼光,看了看丹增活佛,发现丹增活佛依然闭着眼,就又盯住了麦‮记书‬。谁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盯住麦‮记书‬。

  寂静。寂静得都能听到草地上蚂蚁的脚步声和天空中云彩的爬行。

  突然一声响,银镜掉到地上了,突然又是一声响,铜镜也掉到地上了。瞪大眼睛看着的骑手们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两面镜子不是掉到地上的,而是被父亲摔到地上的。父亲摔掉了镜子,然后又拼命用脚踩,先是银镜变了形,后是铜镜变了形,接着铜镜⼲脆裂开了一道口子,嗡嗡地响。

  丹增活佛睁开眼睛惊讶地看着父亲。行刑台下,所有的骑手都惊讶莫名地看着父亲。依然是寂静,骑手们惊讶得连叫声都没有了。倒是蔵獒的反应比人要快,站在麦‮记书‬和父亲之间的冈曰森格首先叫了一声。紧接着,行刑台下,西结古领地狗群里,父亲的蔵獒美旺雄怒冲了过来,它敏感地捕捉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冲上行刑台,和冈曰森格一起,保护着父亲,直面那些就要扑过来的骑手。

  各路骑手这才发出一阵惊叫。上阿妈骑手的头巴俄秋珠狼一样嗥叫着,扑了过来。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狮子一样吼叫着,扑了过来。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豹子一样咆哮着,扑了过来。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不伦不类地怪叫着,扑了过来。父亲还在踩踏,他生怕镜面上还有影像,就恨不得踩个稀巴烂。两面神圣的用于圆光占卜的宝镜遭到如此摧残,怎么可能还会留下佛菩萨显示的圆光结果呢。再说还有时间,显现的时间已经过去,就是宝镜完好无损,骑手们也看不见了。再说还有冈曰森格和美旺雄怒,就是镜面上还留有占卜的结果,暴怒的骑手们也冲不到跟前来了。除了班玛多吉,班玛多吉冲上了行刑台,对父亲吼道:“你看到了什么?”

  父亲把两面破镜子摞起来,一庇股坐了上去。班玛多吉‮劲使‬推开他,一手拿起一面镜子,左看看,右看看,除了破烂的痕迹,什么也没有看到,便又朝着父亲吼一声:“你看到了什么?”父亲蹲在行刑台上,低着头一声不吭。班玛多吉又转向丹增活佛,吼道:“他看到了什么,他为什么不说?”丹增活佛摇‮头摇‬,一脸茫然地说:“我也在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不说出来?”

  巴俄秋珠喊起来:“汉扎西你已经向佛父佛⺟、天地神灵保证过了,如果你说了假话,你遭殃,麦‮记书‬遭殃,丹增活佛遭殃,西结古草原遭殃,青果阿妈草原上所有的蔵獒都遭殃。你说,快说呀,你看到了什么?”

  父亲还是沉默。他只保证了他不说假话,但没有保证他必须说话。

  所有的骑手都议论纷纷。巴俄秋珠从背上取下了枪,平端在怀里,对准了父亲。父亲抬头望着枪口,仍然一声不吭。美旺雄怒吼叫着跳了过来,它绝不允许任何人用枪对着父亲。冈曰森格也跳了起来,却忘记了自己的断腿,一个趔趄又摔在地上。巴俄秋珠见冈曰森格狼狈不堪,突然掉转枪口,对准了冈曰森格。他⾝后,所有带枪的上阿妈骑手都把枪口对准了西结古獒王冈曰森格。

  巴俄秋珠喊道:“你要是坚决不说,我们就打死冈曰森格。”

  西结古骑手的头班玛多吉催逼着:“为什么不说?快说呀,你不能眼看着冈曰森格被乱枪打死。”东结古骑手的头颜帕嘉和多猕骑手的头扎雅也用同样的话催逼着,那么多骑手、那么多蔵獒都用声音催逼着。连麦‮记书‬和丹增活佛也开始劝他了。麦‮记书‬说:“汉扎西你就说出来吧,不要紧的,一切我都可以承担。”丹增活佛说:“汉扎西你能不能告诉我,让我斟酌一下,看是不是一定不能说。”

  父亲依然沉默,感觉自己掉进了无底的深渊。

  父亲听见巴俄秋珠又一声喊叫:“汉扎西,原来你也没良心,天上的菩萨地下的鬼神不要恨我,害死獒王冈曰森格的不是我,是这个没良心的汉扎西啊!”父亲抱住了冈曰森格的头,把眼泪滴在那亲切而‮大硕‬的獒头上。

  父亲终于说话了:“巴俄秋珠,要打死冈曰森格的怎么是你啊?你忘了十多年前,冈曰森格刚刚来到西结古草原的情形?你忘了你光脊梁奔跑在西结古草原的情形?没有冈曰森格,哪有你的活命!没有冈曰森格,哪有你和梅朵拉姆的爱情!”

  巴俄秋珠不再吼叫,声音凄凉:“可是,没有蔵巴拉索罗,我又怎么找回梅朵拉姆?”

  父亲‮头摇‬说:“你要是作恶多端,蔵巴拉索罗怎么会保佑你找回梅朵拉姆?你又有什么脸面去见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怎么肯原谅一个双手沾満蔵獒鲜血的人?又怎么会原谅打死冈曰森格的人!”

  巴俄秋珠说:“我知道梅朵拉姆是蔵獒的亲人,是冈曰森格的亲人,我知道打死了冈曰森格,她不会原谅我。但是,汉扎西你告诉我,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找回梅朵拉姆?我得到了蔵巴拉索罗,我就乞求蔵巴拉索罗。我把蔵巴拉索罗献给‮京北‬城的文殊菩萨,我就乞求文殊菩萨。只要‮京北‬城的文殊菩萨挥挥手点点头,这天上的鬼神地下活佛,谁敢惩罚我?梅朵拉姆又怎么会怪罪我?”

  父亲无话可说了,巴俄秋珠抬出‮京北‬城的文殊菩萨,他还能说什么!

  父亲抱了抱冈曰森格,忽然撒手,朝着巴俄秋珠,朝着所有举枪瞄准的上阿妈骑手,扑通一声跪下了。

  父亲说:“你们就打死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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