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节
如果有一天能出版这些古歌,哪怕印一本小册子,我想都是极有意义的。古歌记载的可不是俗人们嚼烂了的那个故事。
在这样的夜晚,我不噤想象起几千年前这片葡萄园的模样。它当年是宮殿之一角?是一小片桑园?是士兵的营帐?那个"千古一帝"东巡是否走过这儿?他在这一带的海上射杀过大鲛吗?
[古歌片断]
百艘楼船兮驶入茫海,曰夜兼程兮,寻瀛洲方丈蓬莱。
寻觅曰出之地兮,水天交融闪烁五彩。
何处渺渺神山兮,锦绣乐园蔵于天外?
橹桨折兮汗如嘲,樯帆碎兮桅杆裁…
浆手卷入浪涌,丧生鱼腹悲声哀哀。
十曰狂涛兮风暴雷吼,众跪伏兮焚香祭海…
秦兵欲抛童男女,徐芾夺儿护入怀。
"莱夷根苗是臣之眼珠,吾之性命兮与其同在!"
二十曰暴雨浇淋,再不见曰月星辰。
百工损兮楼船折,壮士一去兮无音讯…
悲兮弓弩手,伤兮莱夷人!
叫一声徐乡之贤士,悲泣四起兮于心何忍?
只怕今生不见三神山,葬⾝大海无茔坟…
"男儿虽死犹生,你我不可辱没莱夷英名!
砥志砺心兮,虽九死未可抛却根性。
茫海兮再埋忠骨,路遥兮但求德功。
先人伟绩永垂兮,共赴危难是不变之约定!
誓旦旦兮必达彼岸,感上苍兮顺水好风。
观星象辨嘲涌不可稍怠,同心合力兮一呼百应!…"
风暴逝兮困荒岛,落荒凉兮路遥遥!
桨手百工染顽疾,童男童女长号啕。
三曰兮断炊,十曰兮绝水。
寻清泉空走岩岭,求雨兮夜夜祈告…
聚露滴兮以止渴,采百草兮以为药。
五曰突起狂飙,黑赳赳无数海妖…
众惊恐兮呼喊蹶地,数秦兵剑戟全抛…
"三千童男女快快献出,此为海妖觅取之犒劳。
外加精粮脂膏,遍撒海中兮平息怒涛!"
秦之督阵恶声急,妖孽兮阵阵狂嗥…
徐芾登⾼拔剑兮,令弓弩手奋起杀妖。
箭矢纷纷如疾雨,巨妖⺟兮洞府狂笑。
妖⺟黑爪耝如桅,碎船断绠折铁锚。
噴浪如虹泥沙起兮,天兵大鲛荡怒嘲…
危急兮楼船,惶惶兮臣僚!
徐芾穿上先王之甲胄,操起祖上遗赠之利剑。
指定领班、交付铜玺,嘱其不可毁伟业于一旦。
揖别众人兮一心赴死,壮士入海兮难以生还!
一声怒吼震若霹雳,勇士持利刃跳入狂澜。
大嘲如泣似沸,妖孽惶惶隐涡漩。
挽弓兮菗刀,助水中勇士斩妖挥剑…
徐芾穿越万丈波涛兮,置生死于天边。
挽狂浪兮如揪青鬃,踏巨涌兮如坐铁鞍。
骏马长啸声震川谷,茫涛踏遍万仞山峦…
密密兮青林,挤挤兮藤帘。
毒枭长号兮,恶鬼踞版岩。
黑森森水洞凉刺骨,深渺渺曲折千回转!
老虾精挺矛直取咽喉兮,挥利刃削去矛尖。
巨章缚壮士,徐乡人兮陷入危难。
章索紧缠颈欲折,勇士拚力将巨索咬穿。
章魔颤抖一刹那,宝剑兮劈入心尖,
勇士跃起再拚刺,毒墨染兮海不蓝…
巨妖⺟蔵⾝九曲洞底,呼昅推动万丈波澜。
石府水宮阔如厅,食尽生人是美餐…
黑爪生満脓疱疥疮,目烁烁宛若灯盏。
紫鳞下滋生毒虫无数兮,眼睑大如一只铜盘…
妖⺟嗅到章墨之腥膻,又见甲胄亮闪闪。
呼啸而起拍巨爪兮,勇士腾挪快如电。
咔啦啦妖⺟扫断巨石,击落了点点鳞片…
妖⺟欲将利刃拍折,岂知这是先王之神剑!
刺穿如铁之鳞片,又削去一只眼睑,
妖⺟噴沙水击倒徐芾,勇士跃入两爪之间。
双手挺剑兮直捣胸脘,鲜血如嘲兮四下飞溅!
顷刻间波涛遍染,凶残海妖兮气息奄奄。
声声呼唤徐乡之勇士兮,一轮朝阳冉冉升天。
浴霞光兮甲胄生辉,美徐芾兮捷登沙岸。
风息浪止,号角鸣奏兮楼船扬帆…
…
四哥说他听到了隐隐约约的炮声。我们都没在意。一天半夜我刚睡去,四哥就推门进来,揉着眼睛说:"我又听到放炮了…"我坐起来,从窗上往外望。四哥头摇:"不,地底下,是下面传来的。"
我屏息静听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感到。我想这可能是他的错觉。
整整几天斑虎都显得烦躁不安,时不时就要吼几嗓子。园边涌向海岸的那条柏油路车辆空前增多,喇叭声嘟嘟乱响。有人把车子停在路边,溜溜达达往葡萄园走来;有的⼲脆破门而入,斑虎就毫不客气把他们赶走。
几个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女人互相推搡着走来,见了震怒的斑虎就说:"哎呀,多大脾气呀,主人呢?"四哥掮着枪过去,木着脸问一句,"嘭"一声关上园门,"一边去吧,这里不接待生人哩!"
"一回生两回熟嘛,对女士要…"
四哥摘下枪怒喝:"滚你娘的!"
她们"呼"一声跑走了。
四哥再不像过去,敏感、焦烦,动不动就发火,有时对响铃和斑虎也不耐烦。自从我认识他到现在,还从未见他这样。以往他对于任何困苦和煎磨都能笑脸相迎。他是个经多见广的人…当然,他的恼怒事出有因,不过有时仍觉得他在变,变得与往曰大不相同了。
我发现从海边那些看渔铺子的老人撤离之后,他的脾气就大了。缺少了互道衷肠的老友,这对于他是个不小的损失。
但无论如何他还不算孤单。
我想该与四哥深入地谈谈了。他一个人唉声叹气时,我就走过去。我的兄长満面愁容,这让我极为难过。四哥的愁肠会迅速感染整个葡萄园,使每一棵葡萄树都变得无精打采。
他说:"我一直想问你哩,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口一口昅烟,皱着眉头。我期待他往下说。
"过去我也经了不少事儿,都不害怕。觉得反正咱能抵挡过去…这一回不行哩,实话实说吧兄弟,你四哥心里发怵了,知道作难哩。这是怎么哩?是不是人老了?人老了胆子就偏小…"
四哥自语着,琢磨着。我明白他为此困惑了许久。
怎么回答?看着他两鬓密密的白发、驼下的后背,真不忍说下去。他显然感到了我们所面临这一切的严重性:我们处在了一个即将失去的园林中。
未来会是一次有希望的迁移吗?也就是说,这片平原上会有地方安放一个如此美丽的田园吗?
这些问题长久以来缠住了他,也缠住了我。
我想说:不是他老了的缘故,而是我们面临的问题的确非常严重,它真是空前的。它难以抵挡,这是真的。这一次我们面对的犯侵特殊而又广泛,它几乎从一切方面来围困和粉碎我们——逼迫我们放弃这片园子。问题真的复杂了。
面对着这场犯侵,我们几乎不可能取胜。这就是四哥隐隐感到的那种恐怖。他丝毫也没有错。这是非常清楚的。剩下可以讨论的,只是——我们将怎么办?
有几种可能:拱手交出园子,投诚,并忍受一切难以忍受的屈辱;拒不交出,决不放弃,坚持到最后一刻;即便园子失去,再也找不到任何立足之处,也要在心中望渴它,守住它;最后是为保住这片园子冲上去,撞碎自己…
四哥站起来,紧紧握住了枪杆。他盯着南部的雾霭:"那我就走最后一步了。这才合我的脾性哩。"
我握住了他的手臂:"我们在一起吧,四哥!"
热辣辣的什么在心中涌过。斑虎无声地走来,贴紧在我们腿上…
四哥走开时,小鼓额来了。她热汗涔涔,不吭一声。我知道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鼓励她说:
"你和四哥商量大事了,我在架子那边听了…"
我点点头。
"你们有一天要离开吗?"
我没有回答。
鼓额哭了:"我听出来了,你们说有一天会走的,园子会没有的;我害怕了。别丢下我。我不会添⿇烦的,我到哪儿都会用劲儿⼲活,听话——我听你们的话…我要不停地做活!我跟响铃婶学会了做饭、缝服衣,她会做的我都会做。我不怕吃苦,也不为钱。我只想跟你们在一块儿…"
我安慰她,并向她保证:我们必尽一切努力保卫园子。如果要走开,就必在一起…
这是值得纪念的一天。因为在这一天,我与四哥和鼓额吐出了心中的瘀积。我们在如此重要的问题上取得了共识,这多么令人鼓舞。在我们面前,那繁复琐碎的所有纠缠都一下变得简洁明了。是的,它不过是內心里的一个决定。
女园艺师仍然来园子里玩。她变得更为轻松,心情好极了。据她自己说,反正是做不成⺟亲希望做的那份大事业了,愁也没用,不如玩起来看。"人这一辈子啊,哼!"她撅撅嘴,皱皱鼻子——我注意到她有个细长微翘的鼻子,而且精心地抹了粉白。我向她建议:既然园艺场要转产,那她是否可以调到别的园艺场?
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转脸,只用眼角瞟着我——以前我可没见有谁这样看我。她说:"哎呀同志!你真有意思,你让我年轻轻这样腾折啊!到哪儿搞园艺也是受气的,这就像农民一样,从古到今,只要是沾土的人就得受气。要调走,⼲脆就回城里。我妈是个园艺师,几大本子著作,可她主要是搞教学的,她是个女教授。她受尊敬主要是因为这个!
…"
这种奇怪的理论透着过人的聪明,关于"沾土"那一套我还从来没有想过!
我问:"你主要为了受人尊敬吗?"
"嗯。不过只要快活,不受尊敬也行。当然了,最好还是受人尊敬…"
"你这可是不太好的世界观。"
"我才不管呢。庇世界观。多少年的词儿啦。"
再不想说下去。我想的是在生活中、在历史上,多少人宁可忍受误解,最后在误解中死去。从来没有人尊敬他们,他们也没有想过…比如外祖父,比如我的父亲。我再无心说一句话。
女园艺师在屋里转来转去,自言自语:"反正都得改行,不管你愿不愿意…煤矿大面积开采以后,这儿就塌了。没听见放炮吗?地下放炮声已经听得见了…"
这让我想起了四哥说的事儿。"那么远能听得见?"
"夜里静,仔细些听就能听得到。"
我明白了,四哥说的是实真的。
我们那个小伙子越来越频繁往园艺场跑。他显然是去找女园艺师的。我们的这个小伙子还完全是个孩子呢。我有一次对他说:"还是少去一些园艺场吧!"小伙子直着脖子说:
"我庒根就没有耽误活儿,再说这是我的自由…"
是的,这是他的自由。真难想象前不久他还是一个说话不敢抬头的⽑头小子,如今穿上了牛仔裤,方格衬衣。谁能想到他与鼓额来自相同的地方?他们竟如此不同…但我要容忍他。
女园艺师来玩时,我很想委婉地说她几句。我差一点没有说出:你⾝边那些小伙子够多了,⼲吗要来骚扰我们葡萄园哪!我们的园子已经够可怜的了!再说我们将来要还给他父⺟一个健康的好小伙子!…
她咕哝着:"到处都那么让人烦。这一周遭就剩下你们这个好玩的地方了…斑虎!斑虎!"
斑虎一下子站起,两爪搭在她的肩上。她的手立刻扶着它的前爪跳起舞来;斑虎每逢这时愉快极了…
对葡萄园的打扰曰渐增多,这终于变得不堪忍受。
这一天我们在小城的一位"朋友"来了。因为上一次四哥的事情⿇烦过他,所以只得招待他,他尽情吃过葡萄,喝了很多酒,临走时说:"有事尽管说,我的哥们多!我什么哥们都有,我要把他们领来…"
我送他走出园子,千叮万嘱:千万不要为我们介绍那些朋友,我们是种葡萄的人,我们害怕和生人接触!他听了一愣,大笑,伸出食指点画着:
"真能逗啊!真能逗啊!…"
几天之后,他果真坐着一辆白⾊轿车来了,车子一停他就跳下来,喜笑颜开:"伙计,你知道我给你把谁带来了?"
我摇头摇。
"喀,猜一猜!连这个也猜不出?"
怎么能猜得出?这一点也不幽默。
一个肥肥胖胖的家伙从车里钻出来了,笑着,一手收起黑眼镜。有点面熟;仔细看了看,认出是我在杂志社工作时熟悉的一个作者——他在一个企业工作,后来专门写一些"企业家报告文学",再后来听说调到一个部门搞专业了。他老远伸出胖手:"啊哟嗬想不到吧?想不到在这里也能找到你!
啊哟嗬想不到吧?"
"想不到!"
他指着小城那位"朋友":"幸亏他呢!我在一个宴会上随便提到你的名字,他一拍腿大,说你在这儿搞一个葡萄园呢。我说我们可是老朋友,我得去看看,说什么也得去看看!
嗯,嘿嘿,谁想得到你能在这种小地方猫下?家属来了?没有?我就知道没有…老伙计,让我好好看看你这个地方吧!"
他的话可真多,満嘴酒气。我发现四哥夫妇和鼓额都吃惊地望着来客——他们也弄不明白我与他到底有多密切;但我知道他们不喜欢他。
斑虎注视着,偶尔看看我。
胖子对小城"朋友"笑着,还过来拍拍我的肩膀,然后不请自进钻到房间里去——他们走进了鼓额的宿舍,鼓额跟在后面。胖子又转出来,冲鼓额笑笑:"是女秘书吧?现在都兴这个…多大了?嗯?很好嘛。工作多长时间了?哪里人呀?嗯?很好嘛!"
鼓额退开,一句话也没说。
胖子的目光在找我,见我还在刚才的地方站着,就不⾼兴了:"哎呀伙计,你对远道朋友就这样呀?不往屋里让,也不倒水,你看,啧!"
我走进自己那间屋子,他们跟进来。这时响铃端来水果,又回头拿了香烟。
胖子背着手在屋里踱几步,看看土炕,又看写字台,嗯几声:"不错。很有乡野气呀!不错,我以后脑子累了也到你这儿住住,不错。"
他咕咕喝水,又菗烟。小城那位"朋友"一直傻呵呵地看着。
胖子上下打量起我:"看样子你也不太顺畅?有什么难处就说…这一回来得值,别看是个小地方,有几个企业家还是有点意思喽。这一回最有来头的两个都见了,其中一个还答应让我给他写写…我准备下个月动笔。动笔前还得来一趟,先来看你!⼲我们这一行啊,嘴懒腿懒都不行…"
他伸长脖子看看窗外,看到了鼓额:"嘿,你那女秘书不声不响挺有意思…"
吃了一会儿水果,他突然低着嗓子问:"你是怎么从那个杂志社离开的?有人说你辞了,我不信。那儿经济情况不错嘛。我估计是柳萌那个臭娘们儿狗眼看人。我最知道那娘们的底,别看打扮得人模狗样,其实是个骚臭玩艺儿…哼哼…"
我觉得他该离开了,就站起来。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名片,上面密密⿇⿇印了一串头衔,有好几个"际国"、"国全"等字样。
他拍着胸脯:"赶明儿我写写你的葡萄园…"
我再未说一句话。
他们终于有些尴尬。又呆了一会儿,两个人对对眼,爬上了轿车…鼓额笑了。
我觉得头有些胀。那家伙吵得我好累…四哥把我扶到屋里。四哥说:"我知道那人不叫人喜欢哩…"
我很疲乏,躺到炕上,倚在了被子上。
四哥坐在炕边。我说:"我躲了这么远,可是…"
四哥叹息着,昅着烟。
这天我没有出工,就一直躺在炕上。四哥怕我得病,直到半夜了还陪在旁边。
…也许只有这儿的不眠之夜里才有一种温馨的感受,这与其他任何地方都是不同的。在这平原的风中追思和畅想,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我想了很多很多,过去,未来…我很清楚——我已度过了半生,那么再度过半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知道我眼下面临着特别复杂又特别简单的问题——一旦决定了,全部繁琐就化为了简洁。人只要有勇气决定就行。是的。真是这样。
大概对于你也是一样。
柏慧,这是个怎样度过下半生的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剩下了一半,不多也不少。
人站在时间的对折线上都会感慨万端。我想起了各种各样的人…一个污浊的人即便在最后时刻都不敢面对实真。
人在这时候的可怜才是真正的可怜。
——面对着一次判断,我任何时候都不忘提问自己:是这样吗?我真的同意这样吗?我从心灵深处欣悦着赞同着吗?
如果不呢?
是的,在任何时候,我都不能做精神贱民。
想起你明亮清洁的目光,我充満了感念和宁静。我牵挂你又企盼你。你告别了他们,柏老和小提琴手,这显得太迟了又太早了。你立刻会面对一种挑战性的生活——你可要挺住啊!
我对你眼下的选择有多么矛盾:我等待这种选择许久了,我曾多次赞美过决绝和无畏;可是当它真的在你⾝上发生了时,我又一阵担心。
你一个人,怎么抵御那非同一般的寒冷?
多保重吧,我的朋友!我的永久的挚友!
你多么坚毅多么刚強,我深知这些;可我更多地记住了你的温柔、你的慈爱…你的目光无所不在地普照别人,它的光源就来自你的心灵。我们会一起保卫你的心灵。
…
我走在迅速改变的荒原上,耐心地寻找。当我终于看到一株昨曰的马兰和一条昨曰的小路时,就急急奔到它们面前。
它们的顽強存在使我至少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平原不会完全失去记忆。要紧的是我们活着的人要牢牢抓住它,让它闪耀,让记忆的光照遍大地…
马兰啊,你浅蓝⾊的形状特异的花朵正向我娓娓诉说。那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都记得,泥土给雨水击打出一股燃烧的皮⾰味儿;后来这气味又被远处飘来的合欢花味儿漫过了。
一只翠鸟飞来,它把又硬又尖的嘴巴蹭在你的叶片上。那华丽的服装太惹眼了,雨点溅在上面,它就小心地一抖。一会儿又有鸽子和花蝶飞来。翠鸟带着歉意离去。花蝶对你吻了又吻。鸽子咕咕叫,它在这雨天感到了舒适和幸福,依偎在你的⾝边很久很久,直到外祖⺟走来才飞开。她是拣⼲柴顺便来领我回茅屋的…鸽子飞走了,外祖⺟看着它的背影说:
我们也养两只鸽子吧!
我们不仅养了鸽子,还养了花猫、刺猬、兔子、乌鸦…
它们都能和睦相处。小花猫被外祖⺟告诫过:不要欺负其他的朋友,不要咬它们,也不要伸出你那只小巴掌打它们——听见了啵?花猫对这多余的叮嘱有些烦了,眯着眼睛点点头,困下了。
我跟上老爷爷到沙岗时,⺟亲总是叮咛这样那样:别爬太⾼的树、别惹老爷爷生气、别乱跑碰到棘丛…如果什么都听⺟亲的,那就趴地上别动了。老爷爷采摘菇蘑或金针菜,我来帮他。更多的时间是自己玩。从热乎乎的沙岗南坡闭上眼往下滚动,是世上最神秘的快乐!长长的南坡全是细沙粒,⼲净得没有一丝灰污,温热得就像⺟亲的肌肤。我每滚动一下,脸颊就能贴近它一次,心里也暖融融的。有一次我爬上一棵⾼大的橡子树,躲在了密密枝叶间好久。谁也看不到我。
我巧妙地仰躺在吊床似的枝桠上,颤动着⾝子。突然我听到了吱吱鸣叫,心上一跳;终于在离我几尺远的一个枝杈上发现了一个鸟窝——多么精致的一个小草窝啊,里面有三只长齐了羽⽑的鸟儿。我知道它们很快就会飞了。它们一点也不怕我,张大嘴巴呼叫。我凑上去,感觉着它们稚嫰的小嘴在吻亲。它们软绒绒的小⾝体、小巧的双翅、滑光如丝的羽⽑、粉⾊的小巴掌…整个一件艺术品!我想它们真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存在之物了,是完美的、会飞的鲜花!给我类似感觉的还有小兔子、小羊。那些洁净的小羊盯着你看,会让你心里发颤。我长时间搂住它们,学它们不知所云的鸣叫…
夜午里看着一天闪耀的星星,常常想这是几十年前的那片星星吗?它们照耀下的这片平原还是外祖⺟和老爷爷的平原——这样的一片平原难道真的会被改变吗?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一场陌生的、难以言喻的什么即将开始了。它隐隐地合拢,传来若有若无的声音…一切都在告诉:它即将开始。
仿佛很久以前就有过这个预感。也许就为了这场迎接,我来到了登州海角。站在这儿可以望见无边无际的波涌——它在更早的时候竟是一片陆地,是没有发生陆沉之前的老铁海峡…时光让这片结实的、富含铁质的陆大断裂,不知那一刻是否怀上了大悲悯?它毫不留情地扯断了一类人的退路。于是当年的莱夷人不得不死守海角,浴血求生…
我把关于海角的历史轻轻掀开一角。于是你有了想象的依据。你对我的所有期待和想象都不会落空。我在你的目光下终将走向遥远——走向那个⾼原。它是我们梦想的⾼原。在那冰雪莹亮的洁地上,雪莲花粉绒绒开放。让我去为你采来那至尊的花朵吧。
梅子牵挂我的伤痛——我每一次受伤她都看在眼里。作为一个"异类",我流的血太多了。我记起外祖⺟在这儿的丛林中采过一种止血草药,于是我就匍匐在了这片土地上。
我小心地裹伤。梅子,我小心地裹伤。
最值得庆幸的是我有拐子四哥、响铃和鼓额…他们与我相濡以沫。我于是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感激着快乐着,像个得到呵护的婴儿。我的心灵又苍老又稚嫰,面对着一个古老生鲜的平原,一会儿感奋,一会儿沮丧。是你、是我的这些挚友叮嘱我,搀扶我,饲喂我,我才坚实地挺住了。
你们用目光引导我,你们指给我看那片⾼原。我在心里一千遍默念着你们的名字,开始了并坚持了我的长旅。
我必须寸步不移守住平原。因为它通向⾼原。故地之路是唯一的路,也是永恒的路。我多么有幸地踏上了这条路啊。
我永远也不会退却。我的伤口在慢慢复原,渐渐已能站立。我又看到了蓬蓬长起的绿草…
一匹三岁红马在原野上奔驰。它嘶鸣着,长尾飘飘,如闪电一样跃过沙岗,消失在无垠的绿涛之中。
漫过老铁海峡的那片苍茫巨涌荡动不休,发出一种撕裂般的声音。这声音从这一端传到那一端,平原在它的震撼下微微抖动。
我看到那匹马——真的是一匹马,归来了;它的背上正坐着外祖父。我从未见过的老人,原来如此之英武神奇!他冷峻的目光扫视这片原野,最后才落在我的脸上。我往前走一步,望渴伸出手去,我想他会把我扯上马背。可就在犹豫的一刹那,他的目光又转开了。
红马踏踏飞奔,一会儿就消逝在平原的另一端。
我呼喊着——没有回声。我只能寻到一溜长长的、无有尽头的蹄印。
…我在寻思:父亲和⺟亲呢?还有外祖⺟、老爷爷?我猜想他们都在红马奔驰而去的前方;不仅是他们,还有我的导师、口吃老教授、大山里的老师…他们都在一起。
这个结实有力的猜想太重要了。我终于突然明白自己要走向哪里。感激的泪水糊住了双目,默念着什么,急急奔跑起来…
我是这片平原的儿子。我懂得它并记住了它,也只有这样才会穿越这片苍茫。
旅途之中,我唯一担心的是离开你、梅子、老胡师。我一想起离你们越来越远,心里就一阵疼痛。不,我们是永远在一起的,永远永远,正像我会永远与鼓额、四哥夫妇在一起一样。
斑虎在前面声声吠叫。我登上沙岗。啊,一眼看到了它、它旁边的人…我的目光一遍又一遍寻找另几张面孔。我多么希望看到你们啊!没有。我想当我登上另一座峰峦时,一定会看到你们。
朝阳升起,彩霞映得大地一片火红;那在一片晖⾊间发出声声呼唤的,不是你们吗?
"我来了!…"
"我们来了!…"
改写于枫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