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的白鸟
我的错,究竟是在后来停止我的爱,
或是在开始,付出太多的爱?
爱,是有责任的,即使是爱一只白鸟。
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次旅程,到彰化去演讲。
讲题是:我的写作历程。对着那些年轻的大孩子,所能谈论的,不过是生活、成长,以及爱。串串笑语之外,淡薄冬阳里,犹留广大空间,需要用久长的一生,去思索,去学习。
坐在国光号车上,不断向前行驶,偏头望向窗外,风中有振翅飞翔的鸟雀。
不知怎地,突然想起我的白鸟。
白雪的羽衣,艳红的嘴,晶亮的黑眼,浅粉纤细的爪子,轻盈伫立在掌心。我爱
我仍记得那个仓惶以后宁谧的风雨夜,
荧荧烛光俛个深沉的梦境,
人们在简单的施与受中,患难相依。
野兽
我爱野兽。
但不是那种嗜血的动物,而是电视影集里名叫文森的兽面人⾝。
需要很丰富的想象力,才能创造这样的现代神话,与人们的审美观挑战吧?文森⾼大挺拔,却有着狮子脸孔与浑⾝绒⽑,他和一群避世的人们居住在纽约一处神秘地道中。在那里的人们生活简单仆实,彼此亲爱扶持。相貌特异的文森穿著黑⾊长斗蓬,为孩子朗诵故事;为成人排解纠纷:为众人对抗凶恶的侵入者,他是他们的王子;也是他们的守卫。在那里,没有人用鄙夷或惊恐的眼光看待他;更不会以美或丑来评论他。
长久在定安与信赖的环境下成长,文森拥有最宽厚而柔韧的心灵。
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纽约地检处的凯瑟琳,而后,他们深深相恋了。
"我们的情感超乎友情;超乎爱情,虽然,我们永远不能长相聚首,却也永不分离。"凯瑟琳说。
她在地上;他在地下,即使是携手在阳光下行走也不可能,更别着想婚姻,或者生儿育女这样的事,虽然,这不过是如此平凡而合理的愿望。
然而,我却也清楚的看见,这一场恋爱,是如何实真地丰富了凯瑟琳与文森的生命。
他们保持着不即不离的态度,各自在所属的空间生活,只是,凯瑟琳遇到困难、沮丧的时候,总能得到文森的支持;文森濒临危险、痛苦的时候,凯瑟琳必然前往,毫不迟疑。这是一种不需盟哲的信诺。
有着这样一份无惧无疑的情感,生命大约就是圆満的,什么都不怕了。
并没有很多朋友和我分享这份感觉,他们或认为这只是讲给成人听的童话故事;或不愿重复那种永远不能结合的缺憾。
而我却一次也不愿错过,让文森谦卑敏锐的心,引导找更安静地聆听生命的脉动,让他们跳脫所有形式的爱情,启示我如何去爱更多失去爱的人。
生活在现实环境中,常见到衣着华丽、仪容修整的人,文质彬彬的內里,包蔵着贪婪凶狠的兽性,受害人极可能在遭噬的剎那间,犹迷惑于天使般恒常的微笑。
所以,我爱野兽,因他将世俗判定的不美展露出来;內在闪动的却是至善的人性光辉。当我和人的机巧隐晦纠缠交接,而觉疲惫的时候,真的很想,伴着野兽在幽冥似的地道长生,并且感觉,舂天的雨滴,一吋一吋渗入泥土的声音。
台风天
我爱台风天。
或许因为从不曾真正蒙受台风的灾害,所以觉得一切都有趣。
台风天是星期假例曰以外,偷来的欢乐假期。学校放假,公家机关不上班,全家人齐聚一堂,到了晚上,停电以后就更开心了。除了过生曰吃蛋糕以外,只有这时候把蜡烛点起来,四面白墙上人影幢幢。孩子们早把储存的⼲粮拿出来啃食,一边围拢着听晶体管收音机的风向与灾情转播。听着听着,我们的嬉戏笑闹便掩盖了播音员。
平安稳当的坐在自己的家里,我无法意识到窗外的风雨世界和我们有何关连。只是隐约觉得家中的摆设有些不同。烛火摇曳中,原本熟悉的,突然变得陌生。交叠的阴影把空间呑噬了,不知道会不会归还?
当我十岁那年的台风夜,舅舅举家搬迁到台北。因为没有⾼速公路,从台中到台北,狂风暴雨的夜行,也是一段艰苦的旅程。父⺟亲早早打发我和弟弟觉睡,可是,怎么努力也困不着,听见风声癫狂地卷起又卷落,教人心焦。第一次,我发现到台风是具威胁性的。
舅舅全家终于到的时候,我翻⾝坐起来,聚精会神地倾听动静。彷佛,许多人在走动、庒低了声音说话和发笑。我把弟弟摇醒,怀里抱着薄毯,赤足轻悄地潜到楼梯口,坐下来,注视楼下客厅,散乱的人和影。
因为不常见面的缘故,表哥表姐们看来是陌生的大孩子。点起蜡烛的厅中,争着诉说搬家的卡车如何在路上拋锚;布篷被掀翻以后,他们如何拚命保住家具,却在抢救了小竹凳的同时,洗衣板被暴风夺取了。诉说着与风搏抗的历程,慷慨激昂;兄弟姐妹们传递⼲⽑巾,擦拭湿润的头发。
⺟亲捧来一锅热食,我嗅到牛奶和麦的气味,知道那是又香又稠的燕麦粥。表哥们没吃过,有些犹疑,⺟亲替他们添好,暖和和,甜融融的。不一会儿,厅中安静下来,只听见迅速吮食的声音。一碗接一碗,他们也喜欢呢!风依旧敲打着窗,威力丝毫不肯减弱,可是,那个世界的恣虐,又与我无关了。我和亲人们在一起,大家都平安。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表哥表姐们早已为人父⺟,并在国美安居乐业。
而我仍记得那个仓惶以后宁谧的风雨夜,荧荧烛光像个深沉的梦境,人们在简单的施与受中,患难相依。
所以,我爱台风天,虽然这念头彷佛有些"不知民间疾苦"的意味;可是,那种擦滑着生命边缘,把危险隔绝在外,等待雨过天青的经验,是亚热带岁月中无法取代的记亿。
选举曰
我爱选举曰。
并不是竞选期间的互揭疮疤,舌枪唇剑;也不是开票以后的谣言漫飞,棍棒乱舞。而是投票当曰,活动告一段落,结果还不知晓,我们拥有安静祥和的短暂时光。
这个冬季连续几曰放晴,空气⼲燥暖烘,倒像阳舂三月的气象。街上看不见奔驰的宣传车,不论是悠扬的歌曲,或凄哀的小调,此时都歇止。也看不见披挂上阵的侯选人,不论标榜的是超级战将,或悲情世家,夜一之间都失去踪影。
菜市场特别拥挤,主妇们涌进涌出,带着喜悦的声调抱怨,张罗全家大小的吃食真⿇烦。菜贩站立在特别丰沛的菜堆中,君临天下似的指挥若定,衬托这片升平景观的,是⾊彩鲜明,横竖纷杂贴在墙上的竞选传单。
孩子们拣到了选举假,在巷內的空地上游戏,踢键子、投飞盘。前一个晚上,某个侯选人在这里燃放了许多鞭炮,震天价响。我们正在看电视,剧中人物的嘴焦急地开阖;手势夸张的比划,但,全是无声的,都成了枉然。一阵接一阵的炸爆,夜空弥漫着烟雾,如同预兆并欢庆一个吉祥的丰年。
天亮以后,铺在地上厚厚的炮屑仍未扫去,在孩子们奔跑的脚下飞扬,风中仍有细微地、烟硝的气息。那些为脫颖而出所设计的攻讦谩骂,应该都不重要了,此刻。假若曾有什么值得珍蔵的,大概是每个侯选人都说过的:"亲爱的父老兄弟姐妹们,多么温暖的四海一家呵。人们互爱互敬,彼此关怀,假若这是个承诺;而不是一时的假象,该有多好。
我也去投票了,不为自己;为的是无忧无虑,晒红脸庞的孩子。
许多久未相遇的朋友邻居在路上擦肩而过,有笑着招呼的;有站住寒暄的;有伴随着走一段的。在投票所,我看见老态龙钟、鸡皮鹤发的老太太,迈着小脚,毫不迟疑地,自前清一直是来。不得不怀着对年代的敬意,侧⾝让路。
从投票所出来,听见低声的议论,说:一定有人要闹事的,哎!
太频繁的经验,使中年以上的国中人都具备了未上先知的本能;同时也都不容易快乐。我假装看不见那些疑惧神⾊,把眼睛转向空地上兴⾼采烈的小孩。
所以,我爱选举曰,战鼓还遥远,孩子们听不见。我们可以在冬天的阳光下,陪着孩子玩一回跳房子;或者坐下来,把金⻩⾊的烤番薯剥开来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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